德国占领青岛后不久,一封来自“Tsintanfort”的电报送达德国邮政总监,报告青岛德国海军占地邮政所开始营业。
那天,是1898年1月26日。
由于邮政所刚刚开始工作,地名拼写产生了误会,导致印刷错误,青岛被翻译成“Tsintan”。两个月后,改成“Tsintau”,到1900年6月才被称为“Tsingtau”,并一直沿用。
短短几年时间,这座新兴沿海小村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人口急剧增长,楼房建筑遍地兴起,城市迅速扩张。
德国禅臣、瑞记、捷成、汉美轮船公司、美最时洋行和英国太古、怡和洋行,相继在青岛开设分号。这些外商洋行大多开展外贸进出口业务,同时兼营轮船公司远洋航运。各公司开辟了十几条定期或不定期的青岛航线,货船也搭载乘客,可抵达汉堡、利物浦、鹿特丹、马赛、伦敦、亚丁、新加坡、科伦坡、神户等欧亚地区。国内货客可方便地来往香港、上海、天津、大连、烟台、威海、海州、石臼所等地。
丁永一站在前海沿儿,回头望去。青岛村被征地拆村之后 ,已经完全消失了。沿海一带洋行林立,街上行人一半儿是外国人。他心生感慨,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现在却几乎不认识这座城市。
青岛第一家啤酒厂朗德曼凯尔公司,丁永一只是略有耳闻。
朗德曼是一个德国商人,原来在南美做生意。他四十来岁,留着标志性的德国大胡子。来到青岛之后,朗德曼在海因里希亲王大街买了一块土地,建造了自己的房子。他把德国的未婚妻玛丽娅接到中国,在上海举行婚礼后,夫妻二人回到青岛。出于商人的敏锐直觉,朗德曼发现了青岛需要啤酒的商机。他原是一个钟表匠,经营钟表、光学仪器,但不知道如何生产啤酒,也不懂酿造技术和设备。于是,朗德曼从德国请来了啤酒酿造技师凯尔。二人注册了以各自姓氏命名的新公司“朗德曼-凯尔”。之后不久,他们申请了执照,在餐馆里提供啤酒饮料。
丁永一对这家公司的了解,仅此而已。公司的生产、经营情况和股权结构,他一无所知。在青岛生产啤酒,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好生意。越是显而易见的商机,竞争越是充分而激烈。西方列强瓜分中国,纷纷建立殖民地,就是用军事手段强行攫取他们的自由贸易利益。在青岛,欧洲商人数量和投资当中,德国占首位,英、日等国商人与德国商人展开了激烈的竞争。丁永一相信,在洁白的啤酒泡沫和香醇的啤酒香味背后,一定隐藏着他不知道的复杂博弈。
这种情况之下,如何去找朗德曼凯尔公司的股东汉斯狱长去谈判?可是,儿子丁廷武和孙子丁国毓关在狱中半个月了,救人刻不容缓。
丁永一又是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他就来到海边。一个人在前海沿儿这片四处无人的海滩区域转悠着。远处的小青岛,德国人已将其命名为“阿克那岛”。岛上正在建一座八角形的灯塔,塔身用的是白色的大理石,还未完工。
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丁永一硬着头皮来到但泽街华人监狱。监狱门口,招娣依然守在那里。无论谁来劝,她都不肯回家。蓬头垢面的样子,就像一个流浪的小乞丐。
见到丁永一,招娣抹着眼泪,扯着他的衣角乞求道:“爷爷,您一定把国毓和三爹救出来呀……”
丁永一听了,心如刀剉。
进入华人监狱,丁永一等了好久,才见到狱长汉斯。与其说谈判,不如说是像招娣那样的乞求。一切进行得极不顺利。狱长汉斯带着德国人特有的高傲和刻板,坚持交齐两千个墨西哥银元保释金才能放人。丁永一以“夜行不挂灯笼”并非大罪、没有任何证据就抓人、孙子还小等理由,好话说尽。狱长汉斯则称,交了保释金,丁廷武可以不驱逐出保护区,已是法外开恩。
谈判是完全不对等的,狱长汉斯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和主动。他似乎看穿了这个可怜的中国人的急迫与焦虑。犯人关在狱里,多一天少一天,他完全不必在乎。
协商、交涉、商量,都可以称之为谈判。谈判首先就要明确对方的实力,找到对方的弱点,在不显现自己实力的前提下,暗中观察对方的举动,揣测对方的真正意图。这样才能明确自己采用什么样的策略,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丁永一深谙此道。
他知道狱长汉斯的实力,儿子和孙子的命就在对方的手中捏着。他却不知道这个德国人的弱点。在不清楚狱长汉斯的真实意图之前,丁永一完全不敢提以存茶换人。
看到眼前的德国人逐渐失去耐心,丁永一知道再纠缠下去亦是徒劳。他提出,先见见人。狱长汉斯同意了。不一会儿,丁廷武和丁国毓被带到了狱长室。
半个月没见,小国毓似乎长高了。不,是瘦了,显得高了。虽然精神头还好,但他的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脸上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丁廷武更糟糕,满脸胡茬子,离家时给他披上的衣服不见了,身上穿着破败褴褛、不堪入目的衣衫。
见到儿子和孙子那一瞬间,丁永一被彻底击溃了。儿子和孙子困在狱中,守着存茶没有任何意义。
“狱长大人!”丁永一转过身,他孤注一掷地试探道:“我们丁家,还有些存茶……”
这时,小国毓突然开口打断了爷爷的话,“狱长先生!啤酒花并非韩家父子烧掉的!”
“哦?”
“那对父子是冤枉的!他们不知道忽布,也不知道啤酒花!他们只是朗德曼凯尔公司的杂役,经过了那堆酿酒原料而已。烧掉啤酒花的,另有其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狱长汉斯皱着眉问。
“我与韩家父子关在同一个牢房,若他们骗狱长先生是为了脱罪,为什么要骗我?”小国毓朝前走了一步,看不出丝毫害怕的样子。他说:“有些人想让朗德曼凯尔公司倒闭!这些事的背后,与韩家父子没有任何关系!狱长先生也是朗德曼凯尔的股东,难道会不知道?”
一番话中,暗含指责。狱长汉斯神色一僵,满脸愠色地站了起来。但是,他敏感地意识到此事也许并不那么简单,于是马上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朗德曼凯尔公司的事?”
小国毓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我和卫礼贤大人和奥瑟先生是相识的。常去德华神学校玩儿,听奥瑟先生说过一些!一头是奥瑟先生,一头是韩家父子,两头一对,那家公司的事也就知道了七七八八。”
狱长汉斯忍不住内心的揣测,“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狱长先生也应该知道。前几年有人代表胶澳总督府负责征购土地,却私自违规购买。这件事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最后连总督都出面了。”
“你……”
狱长汉斯从办公桌前绕了出来,他来到小国毓面前,仔细地审视着这个中国孩子。
小国毓提到的两个德国人,狱长汉斯都认识。德国租借地青岛,是军人和商人的天下。传教士的身份,没有多大的分量。但是,胶澳德总督府成立学务委员会后,卫礼贤提议办一所师范学堂,并想插手胶澳总督府童子学校,甚至游说总督捐款。奥瑟·斯威格则是一个拥有显赫家族背景的德国商人,他在青岛投资了很多公司。
违规买下土地的事,狱长汉斯当然也知道。当年,单威廉以一千马克购得一块面朝沙滩,处于青岛规划最佳位置的土地。一名旅行记者在《柏林日报》上把这件事曝光了,引起德国国内舆论哗然,在青岛也引发轩然大波。青岛的一些政要对单威廉极为袒护,是时任总督出面,才平息了此事。
要回德国了,狱长汉斯像要回国的每一个德国人一样,卖掉在青岛的产业。他把所有的财产,都换成了朗德曼凯尔公司的股份。青岛生产德国啤酒是一门好生意,狱长汉斯也是一个啤酒的爱好者,他卖掉了自己的房子,连同手上的现金,统统投了进去。他希望这笔投资,能让自己回到德国后安度晚年。没想到,事与愿违,朗德曼凯尔公司并没有给他带来财富,反而增加了许多烦恼。朗德曼凯尔公司的生产经营出现诸多问题,一些股东们考虑卖掉手上的股份。就在狱长汉斯也想卖掉自己的股份之时,从捷克运来的酒花却莫名其妙地着火了。突如其来的坏消息,让狱长汉斯想低价把股份卖掉也不可能了。他被牢牢地套住了,这让他非常着急,亦极为恼火。
有人和他打了招呼,韩家父子作为嫌疑人被送进监狱,他没有丝毫犹豫。两千保释金,也并不符合保护区的司法。监狱中的一些事,是不能深究的。狱长汉斯心里清楚,如果出了事,他绝对不可能像单威廉那么幸运。
时任总督叶什克突然因感染斑疹伤寒,已经死在青岛的总督府卫戍医院。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狱长汉斯可不想这个时候出事,他想平平安安地回到德国。一把年纪了,就该颐养天年。
“狱长先生!”丁国毓开口对狱长汉斯说道:“朗德曼凯尔公司发生了一些颇不寻常的事情,很多人都在猜测。有人说酿造技师行为不检,有人说股东争斗,有人说公司里有人从事欺骗。无论哪种猜测是真的,都无关紧要。大鱼来了,小鱼要么逃,要么被吃掉。更有实力的英国商人和德国商人都看好啤酒市场,朗德曼凯尔是个作坊式的小公司,能撑多久呢?这时候想要卖掉股份,只能制造一点儿好消息。若是人人都挤在门口,没人能跑得出去!”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酒花毁了,原料没了,股东们自然恐慌!如果有了啤酒花,算不算好消息?”
“酒花需要从捷克运到青岛,时间上来不及,费用也极为高昂。”
“何需从国外运。”小国毓抿着嘴笑了起来:“啤酒花这种植物中国也有,叫香蛇麻花。外国人用它酿酒,在中国则是一种非常好的药材,消食、安神、利尿。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就有记载。”
“中国也有?”
“当然,崂山就有!雌雄异株,酿造所用的均为雌花。”
德国人打牌、聊天、社交和聚会,都少不了啤酒做伴。北德人比较喜欢品质清冽、呈透明的浅黄色清啤酒,口感略苦。南德人一般喝小麦芽和大麦芽混合后酿制的白啤酒,味道不太苦,喝上去口感润滑,是典型的液体面包。
狱长汉斯是啤酒的忠实拥趸,乐于品鉴每一种啤酒。他知道酒花被誉为“啤酒的灵魂”,是啤酒酿造不可缺少的原料之一。
他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道:“既然崂山有,为什么还要从国外运?”
“奥瑟先生被同样的问题困扰。后来他发现,从国外运,自然有从国外运的道理。”
狱长汉斯听了这样的回答,暗暗心惊。他曾经在朗德曼凯尔公司的股东会上,听到过关于啤酒花的争论,有人要将其引种至青岛以降低成本,有人则以保证品质为理由竭力反对。在争论的背后,每个人都听得出来,此中暗藏着啤酒花进口利益的争斗。
他又试着提了几个问题。比如“谁是大鱼”,答案却不是他想要的。小国毓没有告诉他是谁,而是委婉地回答说:“吃小鱼的就是大鱼”。
不过,小国毓也把能讲的事,告诉了狱长汉斯。一家规模远大于朗德曼凯尔公司的啤酒厂,正在筹建。它规划远离市区,并为未来扩建做了充足的准备。这家投资规模达几十万墨西哥银元的新啤酒厂,将由英、德两国商人合资开办。为了避免恶性竞争,计划邀请朗德曼先生入股。其中的细节和所涉及的投资人,小国毓均神秘地一笑而过。
狱长汉斯心里清楚,青岛平静繁荣的经济表象之下,确实有不能讲述的东西。资本的博弈,各方势力的争斗,很多时候都能自己表明出来,这就是神秘的东西。对于神秘的东西,在不能谈的时候就应该沉默。而丁国毓恰恰是把不能谈的事情,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告诉了他。
丁廷武站在一边,兴致勃勃地听着这段关于啤酒的激烈竞争。他从没想到小侄子居然知道这么多。怪不得在牢房里,小国毓常去与韩家父子闲聊。丁永一听得却是胆战心惊。他隐隐发现小国毓虽然提到啤酒花,却似乎并没有将它当成这场谈话的重点,而是以此为切入点不断地试探对方。
“你能找到啤酒花?”狱长汉斯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急切地问。
“能!但有了好消息,真能帮您卖掉股份吗?况且崂山香蛇麻花都是野生的,可不像柿子黄瓜种在院子里,伸手就可以摘。野生的香蛇麻花,也不比人工养殖,品质不能保证稳定。”
“该怎么办才好呢?”狱长汉斯掩面长叹。
小国毓观察着狱长汉斯的眼神变化,劝道:“无论找到啤酒花能不能帮到您,让韩家父子去试试总是不会有什么坏处!”
“韩家父子?”
狱长汉斯疑惑地看着小国毓,这孩子怎么不乘机要求放了自己?他居然完全不担心自己被继续关在监狱里。紧接着,便醒悟过来。狱长汉斯转脸向丁永一看去,果然不见了刚才迫切焦急的样子。以“夜行不挂灯笼”罪名将人关进华人监狱,是不符合胶州保护区法律的。人在这里关了半个月,早应该放了。这个中国人已经知道了应该去找谁。这孩子与卫礼贤、奥瑟相识,无论请二人谁出面,人都是一定要放的。
狱长汉斯想了想,无力地摆摆手,“你们走吧!”
丁廷武听了大大松了口气。丁永一揩揩汗,尤其欢喜。
二人赶紧上前来,想要领着孩子离开。小国毓却道:“狱长先生,刚才我爷爷提到的存茶,是要运往京城的。青岛至京城,路途遥远,押运辛苦。听说邮政局开展了邮政业务,不知货运是否稳妥?”
“当然稳妥!”狱长汉斯正是心烦意乱之时,带着应付的口吻说:“一个海军步兵营里派过来取信的邮政学徒保证说,挂号都是不必要的。因为邮件即使不挂号,也非常安全。”
“那就好!”小国毓一笑,似乎自言自语地道:“乾隆五十七年,英国特派前驻印度马德拉斯总督马戈尔尼勋爵为首的观见团一行人来华,以向皇帝祝寿为名,要求增设通商口岸,降低关税,允许设立租界,派驻公使,并送上大批贺礼。乾隆皇帝虽然没有同意英方的要求,但作为礼尚往来,也回赠了大批珍贵的礼物,其中有茶膏二十六匣。我爷爷想要运往京城的这批存茶,是要交付给朝廷官员的,里面也有茶膏,金贵着呢!所以,一定要非常安全。”
狱长汉斯听了,马上转过身来。
小国毓看着他,又道:“既然邮政局稳妥,那是最好不过,也省得我爷爷舟车劳顿。只是……邮费太高了!你们德国军人,军事邮件有优惠资费邮寄,一封60克的信件邮资才20芬尼。可是我们胶澳百姓的邮件,则要使用普通万国邮联的收费标准……”
狱长汉斯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似乎悟出了其中的奥秘。他变得出人意料地大方。“这个不难!我来想办法……”
“那……韩家父子……”
“他们是不能立刻释放的!巡捕局那边,我会尽力去办!”
“多谢狱长先生!”小国毓向狱长汉斯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小大人一样拱手致谢。“存茶备好之后,送到胶澳邮政局的新邮政大楼。”
三人从监狱里出来,招娣立刻一声欢叫扑了上来。小国毓见了招娣,笑她几日不见,变成了一个小要饭花子。招娣一扫愁苦之色,不甘示弱地笑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小国毓似乎有要紧的事,拉着她就跑。
丁廷武上前拽住了两个孩子,“大侄子!狱长都说放人了,你怎么还多事?”
“怎是多事?”小国毓挣扎着反问。他笑道:“爷爷为救咱们,已经有意把存茶送狱长!与其白白给了,还不如这么送去!”
丁廷武没想到如此轻易出了监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回头看了爹一眼,依然略带埋怨的口气道:“你难道不知道这批茶对咱家多重要?”
小国毓却抿着嘴,答非所问地笑:“三爹!你怕谁?”
丁廷武一怔。“当然是你爷爷!”
“爷爷呢?”
“朝廷那些官员呗!”
“那……朝廷官员呢?”
丁廷武被侄子的圈子绕烦了,他笑着把小国毓夹到腋下扬起巴掌道:“再不快点说,小心我揍你!”
“当年大娘带着京城银子回来,被老衙门的人讹去。无论咱家银子丢没丢,定金都是收了的。既然收了定金,茶早晚都得发往京城。用定金诳咱家整批茶货,这明明是赔本的买卖。现在咱家连定金的茶都凑不出来,这可是大罪!爷爷整天为此唉声叹气。现在通过邮政局送往京城,又走军事邮件,就一定会送达北京德国使馆!德国人见收货人是大清的那些朝廷官员,八成会扣押!”小国毓大笑道:“老佛爷都被洋人吓怕了,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直接就逃了!那些朝廷官员也被吓得缩头缩脑,一见到金发碧眼的便胆颤心惊,哪个敢到洋人使馆要帐?与其白白送给狱长汉斯,还不如请德国人将存茶这般‘送’往京城!怎么送都是送,这样至少解了咱家之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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