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裳茶》连载 第六章 老衙门派兵抓人，绿营官兵撒野
胡天德生怕遗了细节，特意让管家把人带进客厅当面细说。面前的人穿着湖色罗纱棉褂儿，辫子松松的编起，梳得油光光的，外套黑坎肩儿，白袜子，足穿双脸儿黑缎子鞋。这种讲究的穿着在青岛村并不多见。虽然是背对着，但那人已经感觉到了对方举手投足间漫不经心中，带着一种凌厉的气息。尤其手上那只绿色的翡翠扳指儿，在冬天的早晨显得特别清冷幽凉。这种幽凉，连一路跑来的气喘吁吁都被压制住了。探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将凌晨丁廷执出门，到丁永一要进京的过程详细讲了一遍。胡天德是一个玩儿鸟的行家。很多人当面尊称胡四爷，背后则叫他"胡不拉"。
胡不拉是胶澳地区对这种雀形小鸟的俗称。它的鸟嘴形大而强，上嘴先端具钩和缺刻，略似鹰嘴。翅短圆，通常呈凸尾状。脚强健，趾有利钩。性情极为凶猛，能用喙啄死大型昆虫、老鼠和小鸟。常常将捕获的猎物穿挂在带刺的树枝上，就像人类将肉挂在肉钩上，所以也有人叫它"屠夫鸟"。胡天德每天清晨都会去遛鸟，之后到茶馆会鸟，相互交流压鸟的经验。压鸟是玩鸟人的行话，就是驯鸟叫出不同的鸟鸣。比如真正的玩家能驯得百灵叫出十三种鸟鸣来，行话叫十三套，也叫百灵套子。他压鸟非同一般，每天提着鸟笼子走多少步都有数，如果走的步数不足，鸟都不会叫。芙蓉鸟、珍珠鸟、红绿鹦鹉、虎皮鹦鹉，毛色艳丽让人赏心悦目；字字红、画眉、百灵，声音悦耳动听，叫起来百啭千声，所有笼养鸟中胡天德最喜欢的就是红蓝靛颏，青岛人称之为胭脂瓣或红下颌。眼前的这只靛颏到胡天德手里之前是只品相极好的当年的小鸟，是否朴是小鸟的主要标志，就是大翎和小翎尖上的小黄点，青岛叫翅花和膀花。此鸟脯裆干净没有油毛，头脸亮眉亮岔，八字细小，大青毛。选鸟还要看鸟的脾气，蒜瓣子头一般脾气较大，爪子像鹰爪一样有的脾气也很大，另外也要看鸟腿，如果鸟的拐露得大，也会脾气大不好压。为了这只胭脂瓣，胡天德特意托人，从京城买来了专门饲养点颏的精细竹制的漆笼，配着精美的点颏特有的细瓷食水罐。饲料则是他亲自调配的，混合粉料后又加入生肉末，以水调成糊状饲喂。在胡天德看来，丁家现在就像他手中的鸟，只有深入细致地了解，做到心中有数，才有胜算可言。他信心满满地认为，早晚有一天丁家的茶园、茶厂甚至胶澳整个茶业，都会像笼中的这只胭脂瓣一样，掌握在他的手中。因此，胡天德一改多年的习惯，已经几天没去遛鸟了。他特意留在家里，专门等待随时可能回来报信的密探。胡天德仔细听完，又询问了几个问题，挥手让探子下去了。"老爷放心！此人绝对可靠。"胡管家笃定地道："他是咱们黄县老家我的一个远房表亲，我让他带着另一个黄县老乡在丁家附近守着。两个人日夜不离，已经有几天了。他们俩刚到青岛，面孔生没人注意。除了咱们胡家的人，没人认识他们。他们除了咱们胡家人，也不认识别人。""嗯！"胡天德一边心里琢磨着，一边分析，"丁家老二凌晨就去了茶厂，回来时一脸喜色，手里还抱着个纸包。你那老乡正要回来报告，在路上遇到一辆马车向他打听丁家的宅子在哪儿。他又返回去跟在车后面，最后溜进了丁家的院子偷听。那马车来自京城，是丁家老大的戏子媳子。""这正印证了我们另一路来自京城的消息。"胡管家跟在胡天德的身后，也一起分析此事。"丁家老大丁廷竦在内务府捐了个官做尚茶副。朝廷割地赔款国库空虚，老佛爷七十大寿又败了大笔的银子，拨付给丁家的贡银少得可怜。内务府说了，银子就这些，贡茶还得照样交。丁廷竦这才不敢回家，让媳子把银票送回来。""真是天助老爷！"胡管家拱手，提前道贺，"看来咱们胡记商号赢定了。"胡天德强压住泛上心头的狂喜，"欲破曹公，须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四句韵文出自《三国演义》四十九回，是周瑜定计火攻曹操，作好了一切准备。胡天德这么说，胡管家自然心领神会。东家要的风，自然是能刮倒丁家的风。东风，当然指的是胡家东面的总兵衙门。胡天德在椅子上缓缓坐下，视线终于离开了那只笼子里的胭脂瓣。"这……"胡管家犹豫了一下，"那绿营官兵已经久无粮饷，连冬衣都没有着落，对青岛村商号盘剥勒索之事时有发生。告诉他们丁家银子到了，对于那些官兵来说已是天大的好消息。咱们的银子……"胡管家见风使舵地道："老爷说得对！若想让鸟听话，就得添水投食！不使银子，那些官兵听他们自己的；使上银子，就得听咱们的！我这就去办！绝不给丁家留下一点儿活路！"丁永一一走，章禹利立刻精神了，返回院里正遇上言学梅。刚才丁永一出得屋门，丁家人也都跟着出去了，章禹利故意落在后面，大咧咧地坐在桌子前开始数落起言学梅，"咸菜背时遇稀饭，曹操背时遇蒋干。本来以为多年陈欠，朝廷多少能拔些银俩，再加上今年贡茶之银，可以把丁家的难过渡过去。可眼下的情况是陈欠分纹不给，今年贡茶之资也不足三成。如果不收宫银，丁家现在已经山穷水尽，怕是要撑不下去了。如果收下宫银，贡茶若不能如数上缴，那就是欺君，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手指敲着桌子故作愤愤地道："瞧瞧你们两口子这事儿办的。这回丁家可要死命了！"章禹利是章老先生唯一的儿子，却不喜医术，唯一好赌，整日混迹于市井赌局。清朝末年，青岛口赌风极盛。传统的赌博方式如投壶、叶子戏、马吊、纸牌、骨牌、骰子、摇摊、斗鹌鹑、花会等，在青岛村和沿海地区流行一时。上至大清总兵下到贩夫走卒，痴迷于赌的人数甚众。章禹利赌蛐蛐、玩趺戏、扑老鸡、掷升官图、打满地锦无一不精。他还好玩纸牌，只要牌不好输了钱，就抱着头或捂着双眼大叫："这遭可要死命了！"于是，便成了青岛村村民广为流传的一句俗语："章禹利开牌--要死命了"。由于章禹利好开玩笑，整天吃喝玩乐无赌不欢，说话半真半假，平时又爱占点小便宜耍点小聪明，所以当地人们戏称其章禹利说话一流邪气。言学梅哪里受得了别人如此数落，一把将孩子丢在椅子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拍着桌子瞪眼叫道："我千辛万苦地把银子送到了，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哪里轮得你来教训我？"章禹利吓了一跳，知道遇到了个惹不起的主儿，讪讪地退了出去。见人溜了，言学梅还不解气，手里捏着手绢，回身指着儿子丁国钦骂道："都是你那个死爹干得好事。原来是他早知道这是趟出力不讨好的差事，自己留在京城躲清静。"丁国钦平白无顾挨了骂，再加上发着烧，立刻大声哭嚎了起来。她索性抱了儿子来到院子里，正遇上丁家人回院，便满脸漾着笑将儿子丁国钦塞给丁周氏。丁周氏抱着孙子，担心着丁永一此行的安危，轻轻擦去眼角沁出的泪水。"娘听说老佛爷过六十大寿，朝廷拔了上千万两银子。那么多银子就为了祝个寿，还大把大把银子地修颐和园，怎么就差咱们丁家这点儿茶钱？""老大在御茶膳房做尚茶副，专管茶房事物。他怎么不去和皇上说说，给你们丁家也挪出来点儿。"章禹利还记着刚才在屋子里的短儿，料定她在婆婆和丁家人面前不敢放肆，便故意给言学梅添堵，阴阳怪气地道："尚茶副到底多大的官儿啊？我刚才听说是五品大员，若搁咱这地界儿，估计顶多就是个知府，还是个文官。若要这么说，这一年到头还指不定见得着见不着皇上呢！"言学梅气不过，欲呛他几句。怎奈章禹利的青岛话又快又急，故意让她插不上嘴。平日里，章禹利惧着他爹和大裳茶丁永一，如今两人都不在，他自是信口胡说图个快活。"要我说，大叔这次进京，去了也是白去。朝廷割地赔款，白花花的银子都给了洋人。现如今，国库亏空……你们看那山上修了一半的炮台，已经荒了一年多了。要是朝廷有银子，能撂了荒？现在我们赌钱，都绕着那些绿营官兵，几个月不发饷。赢了拿钱，输了欠帐，谁敢向他们要去……尽是些死法赖！"
门外传来一声吆喝，把院里的人吓了一跳。紧跟着，门被一脚踢开，闯进六七个大清官兵。这些官兵凶神恶煞一般，一进门二话不说，呛啷啷地拔刀出鞘，把院中的几个人团团围住。章禹利顿时吓得面色如土，丢下一句求饶的话，立刻躲到了一边儿。带头的是个绿营把总，并不理会章禹利，他手扶刀柄，踱到众人面前。绿营把总扫了众人一眼，声色俱厉地大声喝问："谁是丁廷执？"丁廷执见这阵势，虽心有忐忑，却面不改色。丁永一出门，大哥、三弟均不在家，丁廷执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丁。无论官兵是不是找他，他都是要站出来的。丁廷执不卑不亢地大声道："丁家子孙，上孝爹娘，中和兄弟。一不贪赃，二没枉法，执何罪之有？""咬文嚼字的，嘴还挺硬！"绿营把总一声冷笑，把手一挥："给我搜！"几名兵丁应声闯入房内，乒乒乓乓地一顿乱翻，很快捧出一竹编的食器笸箩。笸箩送到绿营把总面前，里面正是那包长果茶膏制成的碧玉长生酥。"你承认就好！这是皇上才能吃的东西，这是贡品！"绿营把总不再说什么，命令军士，"收起来！带走！""送至京城才是贡品！"丁廷执气得脸涨得通红，大声怒斥道："我们丁家的东西，并未送至京城怎么称之为贡品？百姓食己所制，民之行也！"此时哪还容得分辩。早有兵丁上前将一条粗铁链套在丁廷执的脖子上，拖着他出丁家大院。他远远地看到家门口围着一众乡亲，立刻打马，催马快走几步。丁廷武排行老三，身躯凛凛，唇方口正，平日里语话轩昂，做事心雄胆大。他自幼跟随丁永一习武，根基扎实，丁永一深知小儿子性烈如火，希望他弃武习文收敛心性。可是，丁廷武除了兵书其它一概不感兴趣。丁永一对这个儿子又爱又气又担心。六年前，时任直隶总督并负责督办北洋海防的李鸿章到胶州湾考察一番后，奏请朝廷将登州镇总兵衙门移置胶澳。胶州湾设防，军中习武者颇多，有些还是戚家军后人。戚家拳古朴无华，刚柔勇猛，实战性强。气势磅礴，闪展穿跃，动则摧枯拉朽，静则深不可测。戚公根据实战需要，综合当时多家著名拳法中的踢、打、摔、拿等技法，非踢必打，非摔必拿，俗称一路炮锤，二路炮锤。他们也在青岛村收徒传艺，于是丁廷武开始拜师学习戚家拳、戚门十三剑等功夫。自明代洪武二十一年起，为防御倭寇入侵，在山东沿海设立了许多卫所。清初撤除文、武衙门，也撤除了世袭军丁，但这些军户的后人却按明代兵制保存下来，以姓氏组成了墩堡或军屯。
到了清末，外强入侵，内乱纷起，当年鳌山卫千户所的后人们习武之风更胜，形成了以麦岛、错皮岛、双山、塔山等十八墩堡分支。各墩堡的后生各不相让，最后约定以武定输赢，谁赢谁执掌金鬯。金鬯是明朝朝廷赐给鳌山卫千户所丁家，用于出征前祭祀，此外还有主鬯，赐给了上四方滕氏和湖岛子王氏。金鬯彰孝恭之美，抚军著神武之功，几百年来一直在丁家祠堂中供奉着，丁廷武岂肯让金鬯流于外姓。在浮山校场上，丁廷武力压各墩堡，保住了丁家金鬯。打那以后，丁廷武在胶澳地区威名日盛，各军塞、军屯、墩堡的后生无不听其号令，人送外号"丁炮锤"。丁廷武翻身下马，一双眼射着寒星，眉间带着杀气。几个兵丁立时怕了，收住了脚步，押着丁廷执不敢乱动。丁廷武身若虎行，走到近前，一抬马鞭，声如惊雷道："凭什么抓俺二哥？"见手下忌惮丁廷武的威势，绿营把总登时怒了，道："凭什么？就凭总兵衙门这四个字！"说罢，他抽出腰刀。丁廷武眼疾手快，抬手翻腕，左手扣住了把总的前臂。绿营把总一用力，却发现像被钢箍钳住了一般，手中的钢刀立刻垂落下来。"廷武！不可胡来！"丁周氏知道三儿子的脾气，大声喝道。丁廷武松了手，那绿营把总仗着官府身份，恼羞成怒地骂道："碧玉茶膏乃皇家贡品，你们丁家虽世代为朝廷制作贡茶，怕也不能私自享用吧。私用皇家贡品，乃抄家灭族的死罪。准备好草席，等着给丁廷执收尸吧！"丁周氏听身后章禹利的惊叫，转身见章禹莲软沓沓地倒了下来。她再也顾不得与官兵纠缠，抢上前去，"老二媳妇……老二媳妇……"章禹利手忙脚乱地推搡着想要弄醒章禹莲，气得丁周氏打开他的手："哎哟，你可轻着点儿，你姐姐马上要生了！"她伸手招呼言学梅，"老大媳妇，快来搭把手！"言学梅一扭身先进屋了，"没见我抱着你大孙子呢吗？哪里腾得出手来？"丁廷武见状丢下官兵，也赶了过来，想要搭把手帮忙把章禹莲抱起来送进屋去，却被丁周氏一把推了个腚墩儿。丁周氏觉得火上房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没个主心骨怎么能行？她一边和章禹利搀扶老二媳妇进屋，一边大声对丁廷武吆喝道："还楞在那里做甚？快去把你爹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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