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裳茶》连载 第四十一章 临危受命
回到台东镇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星稀疏如雨,点缀在漆黑的天空,浮云半遮着月亮。在星月的微光之下,远处的烽台岭陷入黑暗之中。 三个孩子早已饥肠辘辘。远远地看见家门,国毓与招娣丢下姐姐,一个叫奶奶,一个大声唤娘,争先恐后地冲进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不见娘迎出来,也听不见奶奶的声音。往日里,两个孩子急急匆匆、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奶奶总是要笑着骂上几句。 正房檐下,挂着灯笼,将院落照亮。丁家院子里空荡荡的,一片静寂,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气氛。 人呢?小国毓收住脚步,招娣也觉得有些不对头,二人疑惑地相互看了一眼。这时,念娣拐过照壁,也步入院中。她顿时紧张起来。东厢房有光亮,窗纸上没有身影,看不出屋里有没有人。正厅点着灯,垂帘将寒气挡在门外,也挡住了视线。两个孩子俯下身子观察,发现从垂帘的下方,能看到一排鞋子。家人都在屋里,整齐地坐在正厅的椅子上。听到院子里的动静,没有人出来,没有人站起,甚至没有一个人出声回应。 小国毓谨慎地小步走向前去,轻轻拨开垂帘,首先看到的是娘。章禹莲怀里抱着女儿丁国郡,见儿子进来,眼中似含千言万语,嘴里却没有说话。她换了衣服,神情像丁家祠堂祭祖之时一样庄重。她的身边,坐着丈夫丁廷执。夫妻二人的对面,坐着丁廷武和言学梅。正厅主位,是爷爷和奶奶。 看到丁永一时,小国毓一怔。爷爷刮了脸,身上穿着一身玄色交领的汉衣素服。屋中无日光照耀,玄色不见暗红,远观如墨。丁永一修面之后,显得年轻了不少,他眉眼间神态安然,习惯性地抿着嘴唇,略现威严,不见锋芒。 丁永一的一只手搁在桌上。手边寸许之处,摆着一个奇怪的物件。 戒尺?不像,有些短。看上去是椭圆形,通体玲珑圆润,有一种木质特有的暗红色光泽。小孩子都是好奇的,经常到处乱翻,家里的箱子柜子早已藏不住东西。即便爷爷奶奶的屋里,也极少有什么宝贝是小国毓没见过的。 小国毓已经没心思猜它是什么了。他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屋子里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在看着自己。这种定定的注视,让小国毓心里发毛。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这到底是怎么了?小国毓竭力思索,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或是在外面和那些小孩子的淘气胡闹被发现了?越是这样,他越是不敢首先开口打破沉默。 “你们看看,”言学梅微微冷笑了一下,手中抖着手帕,指向门口的小国毓道:“豆大的闲吝孩子,怎能做大裳茶?怎能当一家之主?” 丁廷武回家,丁周氏高兴地张罗着开饭。丁永一见老儿子回来了,脸上不见喜怒。他摆摆手,称不急,让家人先更衣,到正厅有事相商。更衣议事,必有大事发生,丁家人不敢多言,各自去了。言学梅对此不以为然。天塌下来自有个子高的顶着,只要有吃有喝有银子花,她才不愿意在家事上多费心思! 言学梅在自己的屋里磨磨蹭蹭,几件颜色鲜亮的衣服在身上比来试去。等她施了胭脂,来到正厅,家人已经全部等在那里。正厅正位大座的一左一右,是两个儿子。丁廷执一家三口于左,言学梅自然不会过去。她提着手帕,扭着腰姿,细步前行。刚欲坐下,却没想到被小叔子冷着脸沉声相阻。丁廷武焦心如焚,脑子里想得全是战事之前的兵马调动。此时,却像笼中狮虎一样,被困在琐碎的家事里。言学梅迟迟不到,他等得气血翻腾,脸色有些难看。碍于爹娘就在眼前,也顾及长嫂的身份,不得不强忍着。可是言学梅不顾叔嫂之礼,要在自己的身边落坐,丁廷武再也耐不住性子。他心中有气,连称呼都省了,言语中明显地流露着强压着的怒意,“家里有事相议,大哥虽未归,但还是留把椅子吧!” 她看了小叔子一眼,丁廷武剑眉朗月,威风赫赫,神情凛然地目视前方。言学梅又看看其他家人,不敢言声,讪讪地小步退后,与丁廷武隔了一把椅子落座。 我言学梅虽死了丈夫丢了儿子,好歹也是你们丁家的嫡长子之妻。要让,也应该把正厅左首座让给那个死鬼,我居二座。一进丁家的门,就让我居住在后院罩房,全家议事之时,也要靠后坐在末位。当真以为寡妇好欺负么? 见家人齐了,丁永一开门见山地道:“几年前,我说过,谁解丁家之危难、拯丁家于生死,谁就是丁家下一任大裳茶。当时,老大媳妇也在!”丁永一想起当年,丁家还住在青岛村时的情形。正值德军占领胶澳,舰炮轰隆。村民惊惶失措,许多人围在丁家门前,准备索债后逃往他乡。国危家难,丁家人生死难料。丁永一担心大儿子一家受到牵连,婉言将言学梅母子拒之门外。想起这些,丁永一心中充满了无限感慨和悲凉。 不提则罢,一提前尘旧事,言学梅更是怨愤。她当时委屈得几度落泪,连夜抱着儿子回京,一路担惊受怕,觉得自己如丧家之犬一般。 丁永一在叹息中停顿了一下,似沉浸在极遥远的往事中。“老大和老大媳妇,在京城收了定银。那批茶货通过青岛德国胶澳邮政局,发出已有时日。此事无论日后如何,终究要有个了结。”他心想,若明日能用自己这条老命,将这场祸事做个了断,也算擎石落地。丁家日后,就无须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丁永一沉吟须臾,凄然笑了一下,继续道:“解围救危之人,是国毓!我欲将丁家掌事大裳茶之位,传于国毓。大家觉得如何?” 丁周氏心忽的一跳。这是怎么了?前段时日,丁永一还对那批茶货长吁短叹,怎会突然如此决定?甚至都没和她商量一下。她盯着丁永一的脸, 想到他最近的沉默寡言,若有所思地一个人发呆。丁周氏心中越发不安。 丁永一此言一出,举座震惊。一时寂然无声,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孩子们回家进院的声音。 小国毓听了大娘的话,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什么?这是在商议,让我做大裳茶?他定定地盯着爷爷那张清癯的脸,带着掩饰不住的哀伤,立即想起抽屉里的那封信,以及下午爷爷一反常态的样子。 小国毓心中“咯噔”一下,怔怔间,沉重的脚步停在那里。 丁廷武心怀要事,不想耽搁。见小国毓进屋,他向侄儿笑了一下,对丁永一道:“爹正值盛壮之年,身体也硬朗,此时议承继之事,为时尚早。爹若是物色丁家掌事人选,儿子倒是一百个赞成。大侄子勤奋好学、聪慧果敢,爹再用心栽培几年,定是比俺这个招灾惹祸的强多了。” “嗯!”丁永一捻须应了一声。丁廷武的言下之意,显而易见。他一心反抗列强入侵,救国报民,生怕被家事束了手脚。加上丁廷武正在被通缉,连回家都难,更不可能做丁家掌事。 只听丁廷武又笑道:“大哥不在家,茂才爷从小就是个不担事儿的,俺也不是承家的那块料!儿子没的选,自然就是孙子了!国毓是家里唯一的孙辈!此事无需商量,爹既然有此意,定了就是!” 这些话到了言学梅耳中,却变了味道,听上去竟如丁家父子一唱一和,排挤自己一般。见无人出声反对,言学梅更加认定这是一家人背着她私下商量好的。 言学梅怒意更加浓烈。她双目圆睁,蓦然道:“爹!常言道,父死子继。您若是死了,应该我们家丁廷竦做掌事。丁廷竦死了,就应该由我儿子丁国钦继承。我来青岛已经几年,这里的习俗和京城规矩,是大差不差的。照全家福的时候,爷爷奶奶要抱着长孙。您和婆婆若是死了,应该只有廷竦、国钦才能抱尸入棺。扶灵的时候,也该廷竦、国钦走在最前面。都说山东规矩多,重礼仪,大裳茶是丁家的掌事,承家继业这么大的事,怎么也得讲究长幼有序,按照顺序来吧!” 言学梅这番话晦气至极,气得丁周氏差点儿背过气去。她再也按捺不住,带着怒意反问道:“若依你,我死在眼前儿,长子长孙不在家,还埋不得了?” 丁永一皱着眉头,摆摆手,拦住了婆媳二人。他和颜悦色地道:“老大媳妇!老大廷竦和国钦都不在家,一个生死未卜,一个失踪多年,都是了无音讯。爹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 “什么叫迫不得已呀?那爷俩不在,这儿还有一口人呢!”言学梅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她拍着自己的胸口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尖声叫道:“我儿子丁国钦是丁家嫡长孙,大裳茶之位应该传我儿子!我儿子是丢了,又不是死了!我儿子丁国钦天生就是丁家掌事,他才是未来名正言顺的大裳茶!”丁永一一声叹息,他艰难地道:“国钦失踪,时日已久!” “那就当国钦死了好了!”为了不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为了不再看人脸色,为了不再为那点儿抠搜的月钱烦心,言学梅铁了心要拼一拼。她大声嚷道:“丁廷竦那个短命的虽然死了,可他怎么说也是丁家的长子。他死了,丁家掌事大裳茶之位,自然就是我儿子的。我儿子失踪多年,那就当他也死了好了。我现在虽然是个无夫无子、无依无靠的寡妇,可再怎么说我也是丁家嫡长子的媳妇。”言学梅气得脸都红了,她理直气壮地大声道:“爹若让国毓做丁家掌事,就应该先把国毓过继给我,之后再将大裳茶之位传给国毓。自古便是绝次不绝长!” 自从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洋兵大肆屠杀无辜百姓,四处纵火劫掠。老大一家逃离京城,最后只有言学梅孤身一人回到青岛。丁家托人多方打探,一直没有丁廷竦的消息。 丁家人私下猜测,丁廷竦可能已经死了。如今,死讯在言学梅的口中得到证实,连丁周氏都未感意外。她扭过头去,抬手拭去飞快滚落的泪水。丁周氏隐忍的哭泣,让屋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和哀伤。 小国毓不敢说话,他从爹娘的椅子后面绕过去,来到丁周氏身边,懂事地帮奶奶擦去泪水。可是那些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哪里擦得干净。丁周氏心里思念死去的儿子,惦记着吉凶难料的长孙,将小国毓揽在怀里。她在小国毓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裂嘴向小孙子露出凄然的笑容。招娣踮着脚,悄悄地来到娘的身边。章禹莲见念娣怯怯地站在门口,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就向她招了招手。念娣无声地走进屋,和妹妹招娣一左一右,偎依在二娘的身前。 言学梅见章禹莲怀中抱着女儿,膝边还有两个围着。再看自己,孤立屋中,说话连个帮腔的都没有,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心里琢磨着,若此时不拼命争上一争,只怕日后还是孤苦无依,受人欺凌。硬的不行,便来软的。 想到这儿,言学梅抬手,用丝手帕掩住脸,呜咽着哭了起来。她突然跪倒,以膝代足,踉跄着爬到丁永一身前,拉着袍角含悲叩头,断断续续地哭诉道:“爹!绝次不绝长,这不是您大儿媳信口开河,这是从古至今的道理。如果长子没有子女继承和延续家庭血统,就应该从其他兄弟的家里找一个侄子来收养,即使其他家里只有一个儿子,也应该给长子收养。三弟廷武还未成亲,没有子嗣给我……。二弟廷执却有啊……他家虽然只有一个儿子,可是按道理,国毓是应该过继给我的呀……我孤苦伶仃一个人……爹、娘,你们可得给我作主啊……” 大儿媳妇这么一闹,丁周氏心里说不上是生气,还是可怜。若说言学梅胡搅蛮缠,那番话也有一两分道理。若说理应如此,倒也未见得。见丁永一面有难色,丁周氏觉得一些话,还是得自己来说。 两个孩子上前搀扶,言学梅反而哭得更大声,最后竟坐在地上嚎啕不止。 丁周氏终究也是无可奈何,她道:“老大媳妇,你快起来!娘给你做主便是,回椅子上坐好了再说!这么哭着喊着,也不便商议。” 这话听上去,此事似乎有门儿。言学梅心中立时一喜。她有念娣招娣搀扶着,顺势回了椅子坐下,继续抽泣。 “老二、老二媳妇!”丁周氏想了想,斟酌着道:“你们大嫂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娘这里,还是那句话,无论国毓是否过继给老大家,都是丁家的子嗣。”话说到这里,她又跟了一句,“你们两口子商量,若是不同意,爹娘也不会勉强。” 言学梅双眼放光,盯着对面的一对夫妻。她心道,怎会一样?若过继给我,我就是丁家掌事的娘。以后的日子,也硬气许多。若是你们的儿子是大裳茶,我言学梅后半辈子就得和现在一样,低声下气地看别人脸色任人欺凌。 章禹莲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怀里的女儿。她看了看儿子国毓,又看了看丈夫丁廷执。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章禹莲心里千万个不愿,却不便言声。她抿着双唇,带着祈求的神色看着丈夫。 丁廷执面无表情,脸上的肉绷得紧紧的,双手死死地抓着椅子的扶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然章禹莲年轻,依然可以生养,虽然父子俩像犯冲一样,素来不和睦,但要让丁廷执开口,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别人……丁廷执一口气哽在喉间,脸色显得极为难看。 丁廷武坐在丁廷执的对面,把二哥的眉目神情看得一清二楚。茂才爷此时瞪着双眼,目光空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又似乎什么也没看。丁廷武从小就瞧不上这个书呆子,经常欺负、作弄二哥。他也听说丁廷执被儿子气得要死要疯的事,若是平时,定要说些取笑的话。现在,他却有些可怜起茂才爷了。 丁廷执坐在椅子上,像被施了定身法,石头柱子似的,一动也不动。 言学梅是个急脾气,她道:“老二,你倒是说话呀!哑巴了?” 丁廷执突然站了起来,把言学梅吓了一跳,却不想他声音有些嘶哑,低沉地道:“爹、娘!儿体微恙,先行告退了。” 说完,茂才爷谁也不理,也不等爹娘开口,径直出了屋子。 “你……”言学梅跳了起来,拦之不及,又不好追上去生拉硬扯,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气得直跺脚。她强自镇定,抬手指着章禹莲道:“你是国毓的娘,也是做得了主的!” 丁廷执一走,章禹莲似乎松了一口气。她回给言学梅一个笑容,声音如往日平和安宁,“大嫂!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此事还得与拙夫商量。” 小国毓转过头去看。丁周氏担心小孩子说错话,被抓了把柄,再生枝节。她抬手勾回孙子的下颌,让他看着自己。丁周氏双手捧着小国毓的脸,亲了一下,旋即双臂轻收,将孙子抱在怀里。 “有什么做不了主的?”言学梅不依不饶地道:“国毓他爹没言语,便是不反对!国毓过继给我,我必像亲生儿子一样待他!” 章禹莲轻轻道:“大嫂放心,吉人自有天佑!”她虽为人颇有气量,温婉雍容,但当面夺子,亦让她生了几分不快。章禹莲的泪还凝停在靥上,笑容淡淡地道:“大嫂仁厚待人,日后必有母子团聚之日。” 言学梅听了,脸孔霎时雪白。她骤然发怒,大声道:“你这话分明讥讽我不够仁厚,在诅咒我母子再无相见之日。难道是我故意抢你儿子吗?绝次不绝长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按照老理儿,把你儿子过继给我,是天经地义之事。” 丁廷武听到此处,骤然牵动唇角,露出一抹无声的冷笑。 他眉头微皱,开口问道:“二嫂,我见二哥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真的病了?” 念娣伏在章禹莲的身边,明显感到二娘浑身一震。章禹莲心中千言万语,暗自悲苦。她低叹一声,语气听不出抑扬顿挫,只简单地轻轻回道:“三弟有心了!无妨!你二哥自幼体弱,身有微恙,亦是常有之事。” 丁廷武看出嫂子似有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他有意不看言学梅,似笑非笑地扭头对侄子道:“国毓,听见了没?你爹身子不好,日后少惹你爹生气!学学三爹,遇了打,赶紧逃了便是……” 言学梅见小叔子有意把话岔开,把自己晾在一边,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丁廷武如此打圆场,分明是扫了言学梅极大的面子。她神色瞬间一冷,双手撑着腰身,眼看着就要撒泼的架势。 丁永一双目微垂,傲然端坐。在这场争夺战中,他只能保持一种超脱的姿态。从始至终,丁永一面无表情,连眼神的游移、闪烁都不曾有,神情显得有些刻板。 言学梅将这种一言不发的态度和一屋子里的沉默,当成了全家人对自己的蔑视。她的心中,恨恼至极。 小国毓被奶奶抱着,他扭过头,近距离地打量着爷爷。丁永一面目平和,头发刚刚剃过,更显棱角分明。侧面看他的体型,尤其是肩膀和脖子,给人一种颇具威仪,行事严谨的印象。他身上的衣着极为工整,交领缜密地贴合脖颈处,全身熨烫平整。布满青筋的手搁在桌子上,掌心覆盖着那个通体圆润之物,偶尔轻柔地摩挲一下。 丁永一坐在那里,一双黑眼微眯着。面对言学梅,丁家人莫不束手无策。她来丁家日久,大家已经摸透了她的脾气,一阵风一阵雨的,让人猝然无防。这个女子能凌厉强悍,也能纤纤可怜,为达目的,转换自如。刚刚还跪在地上求公爹,一眼瞧去必是柔弱至极之人,眼看着心里的算计落空,转瞬之间就要撒泼骂街。 再看她对面的老二媳妇,却是另一番模样。章禹莲面色苍白如纸,轻轻拍着怀里的女儿,担心小国郡被吓到了。她无声地向身前的两个嫚儿笑了一下,似乎在安慰她们。章禹莲与言学梅俱是丁家媳妇,一站一坐,相比之下,章禹莲更得婆婆的心意,温婉的性格也让孩子们乐于亲近。 言学梅站在厅的中心,居高临下地怒视着,似乎压得对方连头也抬不起来。章禹莲安静地坐着,既不争辩几句,也没有像丈夫一样起身离开。她看上去瘦弱柔和,性子却极为刚强。平日里忍让也就罢了,此时夺子,显然不会轻易退却。丈夫丁廷执起身离开,反而让她再无顾虑。 见言学梅面色大变,丁永一知道自己该说话了。遂轻咳一声,淡然道:“老大媳妇,来日方长,此事以后再议……” “什么以后再议!”言学梅恼羞成怒,打定主意豁出去了。她不管不顾地大声嚷道:“若国毓不过继给我,便不能做丁家大裳茶!” 丁永一暗暗叹息,心中忧虑更为浓重。他打量老大媳妇几眼,出人意料地平静,旋即意味深长地一笑,转头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对孙子道:“国毓!到爷爷这儿来!” “听听!你们听听!”她闻言高兴至极,抬手用帕子挡住自己的一脸喜色,装出喜极而泣的腔调。高兴还来不及,哪来的眼泪,只好哽咽着发出悲戚的声音。“国毓小的时候,就说过要给大娘养老送终的!” 小国毓不理会大娘说什么,他盯着爷爷的眼睛,拢手于胸前,神色庄重地轻轻推出,“爷爷!我愿意做大裳茶!” 章禹莲吓了一跳,低唤阻止道:“国毓,不可无礼……” 丁永一新觅丁家掌事,章禹莲觉得此事必有缘由。无论原因是什么,丁永一将掌事之责交于或子或孙,无任何不妥。但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向长辈去讨一家掌事之重,却是极为不当。虽说童言无忌,但她觉得儿子此举,是失言冲撞,也是对长辈极大的忤逆且僭越。 “大侄子!大裳茶,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你大娘说得没错,豆大的闲吝孩子,怎能做大裳茶?怎能当丁家掌事?”丁廷武似笑非笑,谁也猜不透这是什么意思。 三爹这是要干嘛?小国毓的想法非常大胆——大裳茶是一家掌事。自己做了大裳茶,就可以更方便地救爷爷了。爷爷留下遗书、又仓促地商议承继,必是安排身后之事。小国毓对此还不能下定论,他只能根据目前的形势,做出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断。巡抚到了,有什么可怕的?带上家人躲一阵子,等到事态平息,爷爷的命自然也就保住了。 只要自己做了大裳茶,全家人就都得听自己的!包括爷爷!小国毓心想。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小国毓引经据典,傲然看了三爹一眼,正色对爷爷道:“正如刚才三爹所言,大爹不在,我爹和三爹,都非大裳茶的合适人选,大娘之子国钦兄长也不在。除我之外,还有谁呢?” “无适合之人,也不代表你便是适合之选!”丁廷武闻言,冷冷地道:“一个黄口小儿,做丁家一家之主,不管别人如何,我丁廷武第一个不服!哼!”他声音虽厉,却眯着眼睛,是屋子里唯一面带笑容的人。“小小年纪,怎担如此重任?你且说出个道理来!” 三爹不屑的态度,反而激得小国毓更加挺直了腰背脊梁。他转身扬起眉毛,朗声反问道:“小小年纪又如何?爷爷也是未冠之年就做了丁家掌事!康熙六岁登基,唐人刘晏七岁作正字,甘罗十二岁为上卿!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做大裳茶有何不可?” “说得好!”丁廷武听了,顿时抚掌大笑起来,道:“若再有人欺你年少,便用此番言语回他即可!爹,国毓虽然年少,但无论学识还是胆气,都比您这三个儿子强多了!大哥不在,二哥也走了。若依我说,此事就按爹的心意,定了就是。” “嗯!”丁永一点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眼看着言学梅又要闹,他知道此事不能再拖。忽而凛然大声宣布:“从即日起,丁永一之孙丁国毓,承家继业,任丁家第七代大裳茶,执掌银戥。” 她以为丁永一只是与家人商议此事,没想到如此迅速宣布决定,更没想到掌事之位如此简单地交接。大裳茶承继,是丁家的一件大事。没有开祠堂,没 有祭祖,丁永一甚至把宣布承继之事的开场白都省了,不举行任何仪式,直接完成交接。这到底是怎么了?见丁永一站了起来,她也赶紧起身。 言学梅像被人打了一拳,恶狠狠地瞪着双眼,胸部剧烈地起伏不定。 她直勾勾地盯着只有丁家大裳茶才能持有的银戥,双眼之中有失望,也有愤怒。见到婆婆看着自己,她把脸扭了过去。事已至此,言学梅知道再争亦是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