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现青岛百年城史
展现山东悠久的历史文化
展现中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这是一个关于老青岛、老东镇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中国的故事。
讲述了从清末到抗战胜利前,一户青岛村居民在德国入侵后被迫迁居台东镇创业的艰难历程。以主人公丁国毓坎坷的一生为线索,从德国占领胶州湾开始、经日德之战、五四运动、青岛回归、抗战爆发,到日本投降结束,全景式地展现了青岛的城市发展轨迹。国毓破茧化蝶的成长、娣娘缓缓流淌的爱情,贯穿始终,一刚一柔,一明一暗,将半个世纪的青岛风云尽揽其中。
书房之中,四目相对。
窗前案上,熏香袅袅,扶摇而升。
爷孙二人相互看着对方,默默无声,屋里大气不闻。小国毓嘴角边藏着调皮的笑意,似乎打定主意,要等爷爷首先开口。丁永一了然小儿的心机,以及期待。他忍不住想笑,紧接着就被重重心事的逼仄吞没。
心中的万般感慨,使丁永一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把孙子拉到身边,问:“国毓!去仲家洼的私塾,由你爹来教,或是去吴家村的学堂,请张先生来教。这二者,你选哪个?”
小国毓一楞。我才不要那个老学包子当老师!这句话,几乎冲口而出。
但是,瞬息之间,小国毓就改了主意。
他眨眨眼,没有一丝迟疑地笑道:“我去吴家村吧!张先生为人和善,少挨些板子总是好的。”
小国毓没料到爷爷会有如此决定,但他马上在心里打好了自己的小算盘。
吴家村离台东镇很近,小国毓常去那里的学堂玩耍。张先生的学问倒是很好,只是那些老套的之乎者也,无趣极了。好在张先生人很温和,没什么脾气,任顽皮的孩子上天入地。到吴家村的学堂,一定是自在的。卫礼贤在自己寓所办的德华神学校,因为求学的人数增多,已经在胶州街租借了几间民房,开办了以中文名字冠名的青岛礼贤书院。这一逃一去,定是方便极了。除此之外,小国毓只要能远远地离开他爹,都是求之不得。
小国毓心思,岂能瞒得过丁永一。
丁永一轻笑,轻抚孙子的头,目光深远地看着小国毓。书房之中,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丁永一自己也清楚,让小国毓去吴家村私塾上学,并不是一个安枕无忧的好主意。但是,丁永一亦有自己的考量。无论德华书院,还是礼贤书院,学生大多是住校的。一想到小国毓,与洋人同吃同住,丁永一的心里就一阵翻腾。即便每天回家来住,他也不肯把自己的孙子,交给那些来自异国的洋人。
这种固执,来自于丁永一深藏于心底的愤怒与骄傲。
德国占领之后,市区内征地拆村,郊县外修建铁路。沿海渔村变成了新兴城市,经济高速发展,在巨大变化的背后,中国民众却付出血的代价。
丁永一密切关注着青岛殖民地的一切变化。《德属胶州官报》改名为《青岛官报》之后,他依然挤出家用,在集市上找换钱的小贩兑4马克,去德国邮政局预定。每张报纸拿到手上,都要在书房之中仔细阅读。丁永一清楚地记得,北墙书箱上那厚厚的一沓报纸中,一张《青岛官报》报道了“高密事件”。据德国方面统计的数字,中国方面死亡117人,伤107人。死者之中,二十多户全家被杀。而这,只是修筑胶济铁路过程中,一系列惨烈的流血事件之一。
德国靠武力推进模范殖民地的建设,遭遇了中国民众不屈不挠的抵抗。面对野蛮的武力镇压,却激发了普通中国人心中的爱国热情。加上义和团运动正如火如荼,许多青岛、胶州、即墨、高密等地老百姓自发进行抗德斗争,从而严重影响了德国在华利益的实现。中德两种文化之间的冲撞,变成了可怕的撕裂,使西方“文明使者”盼望的积极回应,变得遥远而艰难。
来自中国普通民众的强烈敌意和对峙状态,产生了巨大的反作用力。青岛租借地的殖民者,发现这种对抗是没有优势的,政策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武力占领,变成了向中国大规模地传播德国精神生活,企图将青岛建成德国的东亚文化中心。
在中国,英美通过教会办学,对德国既有启示,也有一种竞争压力。在这种背景下,殖民者不得不采用各种措施,支持和鼓励教会在青岛开展教育,并采用财政拨款的形式,为教会学校提供部分经费。
柏林信义会、天主教圣言会和德国同善会,是青岛势力最大的教会组织。这些教会在青岛建立了总堂,并在即墨、胶县等地广设支堂。仅柏林会,就办了不少德中讲习班和中小学,学生达几百人。无论是德国总督府与教会联合办的学校,还是德国人独立办学的书院,所设课程略有不同,但无一例外对德语教学均极为重视。
许多人都明显地感到,青岛的私塾没落了。在仲家洼教书的丁廷执,回家之后偶尔也会抱怨说,私塾的孩子日渐减少,都去了洋人的学堂。这种选择虽然功利,但也是现实的。孩子从洋人的学校毕业后,可以更容易找到工作,也能得到更高的薪酬。他们可以去德国人管理的港口码头,也可以进入洋行做伙计。
一些德语优秀的学生,在毕业之后,充任殖民政府各部门的翻译,成为德国占领青岛的得力助手。一些脑子活泛的学生,则利用语言优势,与德国人做生意。许多中国官宦家庭,开始把孩子送进洋人办的学校。
另外,青岛还办了许多语言学校,专门教授华人德语。办学方式也非常灵活,甚至一些华人苦力和仆役,都去了半日或晚间学堂。
从长远来看,通过在中国推行办学教育,不仅能消解中国人的仇恨,破除阻碍两国交往的藩篱,还在青岛培养了急需的廉价技术工人。当这些自幼接受德国精神的教育和熏陶的孩子长大之后,自然会对德国的产品和生活方式产生偏爱。他们当伙计做买办,可以帮助德国商品在华扩大销路。甚至可以从中选取亲德分子,用来对抗在华的英美势力。
这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丁永一思量着。
他看着眼前小国毓那双清澈的眼睛,内心甚是忐忑。
丁永一让孙子给自己背诵《史记》,是希望小国毓见盛观衰析察成败,也是求入门之径。
只要对中国传统经典入了门,《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朱子章句集》一路背下去。《诗经》能读先读,唐朱韩欧八家之文,无需全部通读背诵,选孩子喜爱的反复诵读即可。如此,等孩子长大了,子史皆通,面对洋人的那些东西的侵蚀,自然有自己的自信和定力。
丁永一也承认,洋人的科学技术,确实值得中国人学习。小国毓第一次学竹编,还只能编半个蝈蝈笼子。可是现在,已经能用洋人的方法,轻松算出一个圆形的提篮茶笼所需竹篾根数。今年十五扎灯,小国毓在纸上用洋法子算了算,之后在灯的龙骨上用刀刻了几个点。按照标注扎灯,精确又迅速,竹篾排列细致而均匀。
这种本事,几乎相当于老茶梗子大半辈子的经验积累。
虽然猜到了孙子的心思,丁永一却并不说破。逃学去卫礼贤的洋学校,是避免不了的。那所学校的德文全称,是“普通福音新教传教协会高等男童学校”。丁永一心存顾虑,也非常矛盾,但他不想阻挡。学洋文、看洋书,通晓几何化学,师夷之长,没什么不好!丁永一并非食古不化的老顽固。
丁永一顺着小国毓的视线,发现孙子又在看龙头笔挂上,垂悬着的那只毛笔。
那是一只坚漆软螺钿毛笔。硬螺钿是选用厚的贝壳片,软螺钿是将螺贝制成薄如纸后,在笔的底面上衬出色彩和图案。这种点螺漆工艺,兴于唐宋,盛于元明,唯江苏扬州产制。
小小年纪,倒是识货得很。丁永一暗笑。
他伸手摘了下来,送到小国毓面前。“既然喜欢,爷爷就送你了!孙儿,你要把古文与诗词学好!至于书法,可慢慢来!”
丁永一话说得看似随意,语气却坚定而果断,内在自有一种张力与飞扬之势。
小国毓又惊又喜,赶紧接了。他知道这是爷爷的心爱之物,平时是舍不得用的。丁永一偶尔试试笔,之后便仔细洗过,又挂在那里。
“谢谢爷爷!”小国毓大声谢道,手里攥着笔,转身就跑。他几乎忘记了身后衣服里,还藏着厚厚的一本书。看上去,生怕丁永一后悔,再要回去似的。
丁永一含笑,看着孙子雀跃出门。
等小国毓的脚步声去得远了,丁永一方敛收笑容,取过竹笸箩旁边的浅浮雕竹枝笔筒。在竹笔筒里取出一团棉花,慢慢剥开之后,取出心爱的寸子,坐在书房里,慢慢地把玩。
只要人在家,丁永一的大部分时间,都属于这间书房。
书房一进门,贴墙站着一排榆木擦漆的攒接品字栏杆书架。架格通体打洼,踩倭角线,上面挤满了书画卷轴。每组书架的上层之下,都有抽屉两具,抽屉脸上浮雕着生动的螭纹。底层用的是结实的宽牙条,雕分心花及云纹,整体匀称,摆着一些沉重的书籍。往里走的北墙,是八件包着铜角镶嵌着铜扣儿、铜锁的书箱,箱盖雕着一圈套环卡子花。
书格横在书房里,形成了隔断,把北墙藏着重要典籍的书箱和外面的书桌分隔开来。镂空的书格上,散乱地放着一些玩赏杂件、一块刚入手的“云海钟灵”汪近圣墨和许多历年摘收大大小小的素葫芦。
南窗前是一个平头案,四面装素卷云牙头,中间有两个抽屉。左侧抽屉里装着木香饼子、独醒、檀香木、丁香、硇砂等香药盒子和香刀、银匙、烛剪、灭火铃等制香工具;右侧抽屉里是几个小瓷碗,碗里分门别类地盛着茶厂、家里的常用、备用锁匙。
这条平头案已经有几百年了,老旧脱漆,搬家又撞坏了一侧桌腿之间的连接横枨。丁永一没舍得扔掉。丁永一的爷爷说,它在丁家的书房已不知多少年了,自他记事起就有。如今,丁永一已经能像爷爷一样,无论情况多么紧急,哪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也能从容不迫拉开平头案的右抽屉,迅速而准确地取出任何一枚想要的锁匙。
平头案上,非常干净,除了那个铜香薰炉外,一无所有。案上面,原本放了一盆景,后来变成了常来的那只橘猫的领地。它似乎特别喜欢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案头,不是在案上旁若无人地舔爪子,就是趴在香炉边打呼噜。
每次进书房,丁永一都会习惯性地把案上的香点燃,之后再来到书桌前坐下。
丁永一的书桌有些杂乱,这是家里唯一不许任何人收拾的地方。书桌上的铺着蓝染土布,用了许多年,有些褪色。布是丁周氏年轻时织的,染布之时,二人的双手都被染成了靛蓝色。那时,他们还没成婚。
正在看的书,打开扣在桌上。常看的书,放在书桌伸手可及的左上角。龙头笔挂下面,伏着流玉笔山。这块石头是丁永一偶然在崂山海边拾来的。墨绿色的石头质地细密,晶莹润泽。赏其色彩、结晶和纹理,本想制作盆景,陈设于厅堂、几案欣赏。没想到,开了底之后,起伏山峰的高度,用来搁笔正合适。瓦当砚的旁边,是一个精巧的竹编小笸箩,装着经常把玩的葫芦。有的是自己种的,摘收精选后,用红线缠了龙头;有的是友人种的,挑了品相好的送来。
指掌之间,轻轻慢慢地把玩的这枚小寸子,品相极好。说来好笑,它与小国毓还有一段儿趣事。
丁永一爱葫芦,特别是手捻葫芦。偏偏这种小葫芦极为难种。明代刘若愚所著的《明宫史·火集》中,将这种个头特别小的葫芦称之为“草里金”,且价值不菲。丁永一年轻时四处求籽,多年试种,才偶然得一皮色佳、细腻匀称、无阴、无斑的亚腰小葫芦。
小国毓周岁之时,家里准备了抓周物品,有笔墨、算盘、钱币、书籍等。小国毓坐在书桌上,七七八八地玩儿了一会儿,最后把放在一边的印章抓在手里。意外抓到私章,兴家立业。丁永一见了,非常高兴,将小孙儿抱在怀里。没想到,手中盘玩多年的葫芦,也被小国毓抓住了。一手一个,哪个也不肯撒手!后来,还居然把葫芦送到嘴里,啃了!
当时,丁周氏与章禹莲吓坏了。二人都知道那个葫芦,是丁永一的心爱之物。婆媳欲抢,被丁永一拦住了,他怕吓到了小孙子。再说,一拉一拽,断掉龙头,也是扔货。
等小国毓睡了,丁永一才取回葫芦。端详着上面的小牙印,他啼笑皆非,心里暗叹可惜。已然如此,完全没有办法补救,只好将葫芦破了。取籽之后,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再种。没想到,因祸得福,收了一枚品相极佳的小寸子。个头,和大拇指的第一节差不多。双肚皮儿好、脐儿正且小、有嘴儿有腰、龙头也完整。
这样的小葫芦的形成,极具偶然性,再加上它满足古书中“草里金”的许多苛刻的条件,因此更显得弥足珍贵。
丁永一如获至宝。每次把玩之后,都要用棉花包裹,再装入竹笔筒收好。隔上三五日,还要拿出来,和自己一起晒晒太阳。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孙子长大了,小寸子也着了色。
阳光的照射、空气中的灰尘、手上的汗和丁永一日积月累的摩挲,让小葫芦表面变得滑熟可喜。它幽光沉静,隐隐现出一种承托岁月的光泽。
丁永一目光柔和,看着指间心爱的寸子,心里却琢磨着刚才小国毓嘴角边那抹古灵精怪的笑意。
小国毓可不比葫芦,他断然不会任人握在手中,随意摆布。
待续……
039 为入私塾,垂髫小儿逞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