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现青岛百年城史
展现山东悠久的历史文化
展现中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这是一个关于老青岛、老东镇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中国的故事。
讲述了从清末到抗战胜利前,一户青岛村居民在德国入侵后被迫迁居台东镇创业的艰难历程。以主人公丁国毓坎坷的一生为线索,从德国占领胶州湾开始、经日德之战、五四运动、青岛回归、抗战爆发,到日本投降结束,全景式地展现了青岛的城市发展轨迹。国毓破茧化蝶的成长、娣娘缓缓流淌的爱情,贯穿始终,一刚一柔,一明一暗,将半个世纪的青岛风云尽揽其中。
茶泉,位于台东镇以西偏南约五里之处。
侥幸从但泽街华人监狱逃脱,丁廷武没有再回德国总督府组建的华人连。他带着几个兄弟混进去之后,给那只部队制造了许多麻烦,主要是逃兵现象。一半以上的华人连士兵,悄悄地牵马携枪逃了出来。丁廷武与军户后生们得了枪马,四处游击,反抗德军暴行。
丁永一担心小儿子给家里招来灾祸,从来不与他联系。丁廷武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也很少回家。他行踪不定,躲避德军抓捕。偶尔进青岛市区,就连人带马藏在茶泉。
丁周氏心痛儿子,一直想送些吃用过去,只是担心丁永一不允。小国毓之言,正合她心意。见丁永一像没听见一样,她立刻高兴起来,眉开眼笑地道:“奶奶这就去准备!你俩快去快回!”
小国毓追在奶奶的身后,迅速离开屋子。姐妹二人也跟了出来。小国毓看着奶奶进了厨房,自己奔向后院。他回头压低声音,扔给招娣一句话:“你跟着奶奶去!常用的锅碗瓢盆,见什么拿什么!吃用多多益善!”
招娣听了,疑惑地追问:“锅碗瓢盆,多多益善?三爹只是一个人,很少做饭吃!”
“别问那么多!快去就是!”
“你不说,我便不去!”招娣却犯了性子。她不高兴扯住国毓,道:“今儿你在海边,嘴里喊着'国毓成仙,法力无边;神通广大,不惧峭寒'往海里跳!你不让我下海,自己一个猛子就没影了,上岸也不说去了哪儿!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冷还要下海,你回的也是这句'别问那么多'!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小国毓显然不想和招娣纠缠,他用力甩开,一言不发地向后院飞快跑去。
小国毓的眼前不断晃动着爷爷的面容。刚才丁永一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个三岁的孩子。爷爷凝视他时,在沉思,在衡量,似有不舍,又带着揣测,他的眼珠变得深黑而黝黯,带着一种难舍难离的伤感。
爷爷留在抽屉里的那封信,八成是一封遗书!
山东巡抚出人意料地访问青岛,小国毓也想到了对丁家不利的可能,他以为爷爷会带着家人避一避。可是,小国毓完全没有想到,丁永一会做出赴死的准备。如此一来,就打乱了小国毓的所有计划。
招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姐姐拦住了。念娣刚才在屋里,就觉得国毓和爷爷都有些反常。祖孙二人,窃窃私语,神态异乎寻常地亲密。念娣把妹妹推进厨房,让她跟着奶奶。自己随着小国毓,来到了后院。
只见小国毓飞快地穿过月亮门,进了装制茶器具的篷架小屋。他几步窜到晾晒架下,拉过那个常用的旧竹筐,把自己扣在里面。
念娣不敢去惊扰他。小国毓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每当遇到解不开的难题,便会来到这里,用那只旧竹筐把自己扣起来,躲在里面想办法。念娣放轻脚步走过去,以极慢的动作,从高处取了采茶用的三个背篓。之后,在篷架小屋里找了一些常用的器具,准备自己和弟妹一起去茶泉。
小国毓躲在竹筐里,觉得脑子乱极了。他无法思考,头像快要炸裂开了一样。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他双手用力,手指几乎勾进竹篾的缝隙里,用头轻轻地撞击着竹筐,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一想到爷爷会死,小国毓的全身就会通过一阵战栗。
念娣一边往背篓里装些日常用具,一边留意着那只倒扣的旧竹筐。篷架小屋里安静极了,呼吸微闻,念娣动作轻慢,尽量不让衣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看到小国毓在里面用头撞着竹筐,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走过去,轻轻把筐提起来。当她看到国毓那张焦急而无助的脸时,念娣吓坏了。
小国毓神色似乎有些恍惚,哀戚地道:“姐!当时,通过德意志帝国邮局,将那批货发往京城的主意,是我出的!是我害死了爷爷!”
念娣似乎全身都僵住了,一脸恐惧地盯着他。
她蓦然醒悟过来,吓得跪在国毓面前,不住地摇晃他,“鸿渐!不要胡说,爷爷好好的!谁说爷爷会死?”
“是!我只是胡乱猜的!”小国毓似乎被摇醒了,他急促地道:“爷爷不会死,我必须得救爷爷!现在巡抚已经到了胶州,明天就要抵达青岛!不行,我得去找三爹,先确定一件事,否则就来不及了!”
念娣跪坐在小国毓的面前,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小国毓跳了起来。他飞快地把自己和念娣的背篓装满,将奶奶舍不得吃的甜晒鲅鱼、风干灌肠,一股脑地扔了进去。从后院回到厨房前,他把奶奶找出来的盘碗碟,装进另一只背篓。看没有装满,又扣了几个盆,还插了几把厨房常用的刀。
“真的是和你三爹好!”丁周氏帮孩子们把背篓送上肩,笑道:“就差把整个家搬了送去!”
招娣还在生气。她发现小国毓给奶奶挤出了一个生硬的笑,就急匆匆地出了院子。招娣看到姐姐面色惨白,又向她使了个眼色,觉察有点不对头。她顾不得怄气,也赶紧背起篓子,追了出去。
暮色熹微,街巷清幽。
傍晚回家的人们,偶尔从三个孩子身边经过。
(▲台东镇的市场 )
远处的天是青灰色的,台东镇的院墙、砖瓦大多也是青灰色的。临街的门洞堆着货,盖着风化的、几经修补的油布。没有堆货的门洞,露出对开的黑色木门,门上贴着几层不同内容的对联,一年一年地覆盖。对联上的字迹模糊,被风雨侵袭之后,变成泛白的斑驳杂色。墙皮有些地方已经脱落,刷过白灰的墙面上,隐约可见商号的告白。门楼上的瓦棱间,支棱着几根不知名的枯草,在风中瑟瑟摇动。
穿过台东镇的市场时,小商小贩基本收摊了,推车的,挑担的,挎篮子的……正在陆续散去。卖木材和活禽的摊位前,石头搭起的简单灶台炊烟缭绕,他们住在后面的简易活动木板房里。远处,是几家专门收售猪鬃、丝下脚、狗皮的商贩,他们那里还有主顾。几个小贩希望早点回家,货不想运回去,就便宜卖了。商贩也有意收购,只是双方价钱还没谈拢。
小国毓走在最前面,他双手扶着肩带,迈开的双腿像风车一样。念娣那双黑眼睛笼罩着一层忧虑。她追在国毓的身后,从他的背篓中取出几件,又在妹妹身后取出一些。自己的背篓里放不下,就在身前抱着。招娣学着姐姐的样子,也在国毓的背篓里拎出几样,减轻他背负的重量。
抽屉里的信、桥上的法螺号角图案,不断地在小国毓眼前闪现。许多杂乱无章的信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身后背篓轻了,小国毓浑如未觉。一路上,他想了许多许多。爷爷反常的眼神和那封信,都是一种暗示。现在虽然还不敢确定,但各种迹象组合在一起已经很清楚了。然而,他心里还是惴惴不安,全然没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巡抚周馥访问青岛,似乎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青岛胶澳总督府非常紧张,中德两国商人密切关注,丁家也似乎陷进了某种看不见的漩涡里。
出了台东镇,过海泊河,经吴家村,再穿过一片农田。小国毓一路飞奔,抄近路冲进那片藏着茶泉的荒草滩。
丁廷武刚到茶泉。
收到消息之后,丁廷武隐约觉得家里一定出了什么状况。他和军户后生们反抗德军暴行,做的都是些砍头掉脑袋的事。丁家住在台东镇,就生活在德军的眼皮子底下,丁永一担心儿子给家里招来灾祸,很少与之联系。丁永一虽然嘴上没说不许他聚义反抗,但丁廷武每次回家都是不理不睬地沉着脸,有几次甚至把他骂出家门。突然一反既往地叫他回家,又是丁永一亲自捎来的口信,让丁廷武不敢怠慢。
茶泉隐于一人多高的荒草之间,远处四周有几棵零星的树木。当年青岛村被强拆,丁家在杨家村以东选了块安家之地,没想到被人抢先占了。丁永一只好带着家人,流落至此。台东镇建房那段时间,丁家人就住在这个四面漏风的临时窝棚里。简陋的小屋附近,开了一小块地,种上了一些蔬菜。
丁廷武跪在茶泉汩汩流淌的泉水边,正在用随身的腰刀刮胡子。
远处,惊鸟飞起。他立刻站起身,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风刮过草丛,发出一片哔哔哗哗的嘈杂声。丁廷武听风片刻,发现只有台东镇方向有些异常,来者应该不是外人。他不敢懈怠,将马牵入草丛深处,自己则像捕猎的豹子一样,身形轻灵敏捷地向来人的方向扑了过去。
小国毓心急如焚,低着头,双手拨着草,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枯草衰枝不住地抽打在脸上,火燎燎地痛。
突然,一个身影在草丛中斜斜地窜了出来。
小国毓吓了一跳,紧接着眼前一黑,嘴被捂上了,连人带篓地被拎了起来。他耳边响起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身后是谁?”小国毓登时大喜,扒开三爹的手,答:“是念娣和招娣!”
丁廷武这才松了口气。明日山东巡抚就要抵达青岛,四处德国小队骑兵和巡警明显多了起来。他不得不提高警惕,加倍小心。
小国毓走得急,喘息着冲口问道,“三爹!通往瑞典木屋的桥上,有法螺号角的暗记!是不是你们的人?”
“你怎么知道?”丁廷武皱眉反问。
“我今天去了那里!”
丁廷武将小国毓松开,“都是些大人的事,你还小!无须理会!”
“三爹!”小国毓不甘心地说:“看到法螺号角暗记,我从瑞典木屋出来,细细留意观察了一番!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有德军!各个路口,均设卡严密盘查行人!南面是海,我猜有人将那里当成了进退之途!可那是一条死路!”
丁廷武大吃一惊,赶紧追问:“此话怎讲?”
“三爹请看!”小国毓用脚把沙土扫平,他蹲下身,用指画了一条弧线,“这是奥古斯特·维多利亚海湾!这是胶澳总督临时官邸瑞典木屋!从瑞典木屋到海边,有一段距离。这段宽阔的海滩,看上去可进可退,但恰好相反……”
说话间,姐妹俩到了。她们见叔侄二人在商议着什么,也蹲了下来,细细地听。
“我特意实地转了转,根本行不通!海湾的两端,有德军骑兵,中间那些夏天供游客换衣服的几十座木屋,本来是空着的,现在里面都有德军驻守。两端的骑兵和木屋里的士兵,正好为临时官邸构起了一条防线。”
听到这儿,招娣这才恍然大悟地叫道:“怪不得你这么冷的天还下海,原来是帮三爹察看地形!”
“说对了一半!”小国毓顾不得理她,接着道:“游客更衣的木屋与海之间,没有任何遮挡,人在沙滩上完全就是德军的活靶子!晚上悄悄潜水上岸也不行,一是沙滩上有灯,二是现在海水太凉,就算水性好游上岸,身体也已经冻僵了。无论奔跑还是搏斗,都缓不过劲儿来!只要上来,不是吃枪子儿,就是给敌人当俘虏!”
丁廷武抿着嘴唇,仔细听完。他心头巨震。原本以为那些夏天更衣的木屋会是空的,没想到里面藏着敌军。幸亏小国毓事先侦察。他突然问:“你怎么会去瑞典木屋?”
招娣笑道:“我也去了,是奥瑟先生邀请我们去……”
她还没说完,就被小国毓推了一把。
小国毓瞪了她一眼,反问三爹道:“法螺号角暗记,怎会出现在桥上?”
招娣一屁股坐到地上,却不急也不恼,她大笑着从地上弹起来道:“对!三爹先说!”招娣表明立场之后,迅速凑到小国毓的身边,一迭连声地小声追问:“什么法螺号角?什么暗记?是今天去瑞典木屋的桥吗?我怎么没看见?”
小国毓却不答,学着三爹的口气,点着她的鼻子道:“就长个吃心眼儿!”
丁廷武看了看小国毓,又看了看招娣,两个孩子都把嘴抿得紧紧的。他气得笑了,只好站起身来,“好吧!边走边说!”
他提起两个较为沉重的背篓,转身的一瞬间,收敛笑容凝声道:“光绪廿三年,德国占领青岛之后,首任山东巡抚是张汝梅。德国在山东修建铁路,卡尔罗维茨股份公司参与建设,公司代表买下预估铁路线周边的大片土地,并建了一批开采煤炭的矿井。虽然德国人买土地付了钱,但他们拒绝中国公司加入,单独使用铁路建设权和矿山开采权。山东巡抚张汝梅对此极力反对,这种行为是违约的,他主张阻止,同时上报到了总理衙门。不久之后,张就被免职了。他被免职,官方说辞是黄河水患救灾不利。实际上,是朝廷担心他太强硬,怕他不妥协的态度会影响大清和德国的关系。”
丁廷武知道自己说这些,听上去有些远。他回到茶泉边,把两个背篓放在屋前,回头见三个孩子都在仔细听着。丁廷武指了指身前,先坐了下来,想了想,简单扼要地又道:“袁世凯上任山东巡抚之后,强力实施促进山东工业和商业发展的政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德国人形成了在经济上的对抗。现在的山东巡抚是周馥,如果他能继续推行新政,抗衡德国的入侵和掠夺,将是咱山东万民之福也!周馥上任不到半年,独步同僚,访问历任山东巡抚都不曾踏足的德国胶澳租借地。他只带几名亲兵,就敢入胶澳这虎狼之地!单凭这份胆气,就值得敬佩!你说,这样的巡抚,咱们应不应该保他周全?”
“应该!”小国毓马上用力点了点头。
“巡抚周馥轻兵简卒,是为了彰显诚意!但胶澳德军,做了秘密军事部署。”丁廷武双目炯炯,微微笑了一下,豪气万丈地道:“既然山东巡抚来到青岛,咱们胶澳军户就有责任护其平安!德军若有异动……”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明日,法螺号角就是号令!那些留在欧人区的暗记,代表了路线和集合地点!”
“我猜也是如此!”小国毓再次点点头,他谨慎地道:“德国人是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做了秘密的防备措施,另一方面在接待上颇下功夫。”
“详细说来给三爹听听!”
“管理中华事宜的辅政司单威廉,现在正在德国休假,他的官邸被腾出,以供巡抚周大人下榻。为了做好接待中国官员的礼仪,德国人还请了几名中国商人,向他们了解一些中国人待客风俗。咱家是胶澳最早的茶户,奥瑟·斯威格特意邀请我,参观了即将接待巡抚大人的瑞典木屋。那些德国人仔细请教了中国人的喝茶礼仪、主客入座、茶杯茶盘的摆放等等。泡茶时的水温,倒茶时的注意事项,无不一一详询。”
“我也去了!瑞典木屋没有伏兵!那些德国人看上去都很友善,”招娣插嘴说:“应该不会为难巡抚大人吧!”
“即使只有一分可能,也要做好十分准备!”丁廷武双目圆瞪,语气慷慨激昂地道:“当年德国人突袭即墨城,毁文庙圣像,抢走地丁田册。那些入侵的德国兵,四处寻衅滋事,居民李象凤不堪登门骚扰,怒而杀之,此举激起轩然大波。德国以此为借口逼迫朝廷答应,修建由胶澳至沂州府城、再到济南府的铁路。现在德国人一心将铁路修建深入山东腹地,倘若扣押巡抚,再提些无理要求,只怕大清会一退再退。最后受苦遭难的,还是咱山东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