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章禹莲给国钦搓酒退烧的时候,丁周氏站在边上,她一边便打量着这对母子,一边心里便暗暗叫苦。
每年天一飒冷,丁家各处都要裁减用度,为来年春茶收购做准备。历年如此的习惯,到了今年日子更是显得窘迫。丁家为了收秋茶,几乎被村西的胡四爷掏空了家底。平时紧衣缩食也就罢了,大儿媳第一次进婆家的门,连桌像样的饭菜也准备不出来,未免太说不过去。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丁家确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丁周氏为难地道:“别说是儿媳妇第一次进门,就算陌生人进院赶上饭口了,也得留下吃口饭不是?”
章禹莲小声安慰道:“娘!有句老话儿说,人是三节草,三穷三富过到老。谁家还没个难处。咱们熬过了这阵子,自然就会好的!”
她挺着大肚子和婆婆找了厨房所有的角落,也只找到一把碎粉条、十几颗豇豆和红小豆。
“这日子过的!”丁周氏觉心里头堵得实在难受,从灯眼处又看到了言学梅熄灯,小声埋怨道,“这老大也是,倒是提前来封书信,也好让家里有个准备!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当口!现在倒好,这节骨眼儿上回了,难道要我当物件去不成?”
“娘,不急!您和爹常说咱家祖上有规矩,饿死不当物!再说这大清早的,咱们就是拿了物件出门也没地方换银钱不是?刚才我看到布袋里还些面。”章禹莲把那袋子提了来,给丁周氏看,“有了它,就好办了。大嫂第一次进门儿,请她尝尝咱们的胶澳小吃。虽然是没有办法的法子,但我们也是尽了心意。”
章禹莲身怀六甲,身形却不显笨拙。她解下腰间的勒帛,当做襻膊,吊臂绕肩,锁了双袖,在头后肩的正中打了个虚结。
她捏着布袋的一角,把最后一小把面粉都倒了出来。先煮粉条、红小豆、豇豆,再加前日剩下的一小块豆腐皮也切了放入锅中。
丁周氏叹了口气,甜沫虽为胶澳早餐小吃,却是上不了席面的“地摊货”。
相传甜沫源自明末,那时天灾战乱,民不聊生。有一家田姓小粥铺,经常舍粥赈济灾民。灾民互相传告,大批难民涌来,粥铺难满众求,就在粥里加入大量的菜叶并调为咸辣口味。灾民每当端碗盛粥前,见煮粥的大锅内泛着白沫,便亲切地称之为“田沫”。后来,人们根据谐音雅化成了“甜沫”。如今,丁家粒米皆无,只能在粥里添点粉条、红小豆、豇豆之类的“末儿”。
看着锅里的粥,想着家里的艰难处境,丁周氏无奈里透着伤心,“添末儿待客,倒也应景儿之至。”
章禹莲闻言,也觉只有粥太过寒酸,便到厨房的东墙边掂起脚,从房梁上吊着鸡蛋的篮子里又摸两只鸡蛋来。
丁周氏见了赶紧拦着她,道:“老二媳妇,这可不行!这是喜蛋,你爹知道咱家的难处,特意送了来给你做月子的!”
“娘!少吃一只两只不打紧!”章禹莲把蛋放进锅里煮了,笑着说,“大嫂第一次回家,早饭素淡,有两个鸡子儿也好看些!中午咱们再想办法。”
丁周氏已别无他法,只觉得太对不起两个媳妇,亦有失脸面。
章禹莲又安慰了几句。
丁国钦睡得不甚安稳,梦中哭闹几声醒了。
丁周氏听到哭声,回到房中,断定是孩子饿了。丁周氏又用手试了试额温,还是有点烧。她皱了皱眉,让言学梅又找了条小被,把孙子包紧了抱了起来。言学梅一路上一个人照顾生病的儿子累得腰酸背痛,现在乐得省些力气,也不和婆婆争抢,只是逗着孩子跟在后面。
娘俩一前一后进门,丁永一已经坐在客厅桌前。
章禹利遇上饭口,也不管有无外人,二二乎乎地选了个远离丁永一的位置坐了下来。章禹莲举目示意他一眼,怪他不懂礼数。章禹利转过脸,只当没看见。丁廷执和章禹莲站在一边,向言学梅施了见礼,待她接过孩子在桌边坐定,夫妻二人才坐了下来。
言学梅抱着儿子看了看丁永一,对方没说话,她也没吱声。眼睛落到桌子上,她再也忍不住了。
“哟,娘!您的嫡长孙第一次回家,这饭菜可够丰盛的啊!”
桌上简陋,但谁都没料到第一次进门的媳妇会出言相讥。丁永一泰然自若。丁周氏尴尬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这是什么呀?”
众目睽睽之下,言学梅用勺子在粥碗里搅了搅,面露不快。
章禹莲知道丁周氏为难,微笑着代为答道:“这是胶澳名小吃甜沫,用红小豆、豇豆、粉丝等辅料熬制而成。”
“这怎么吃呀?黏乎乎的!”言学梅小声嘟囔着。
“长嫂京城远路而来,一路舟车劳顿,难免胃口不开,娘在厨房为难做点什么。是我擅自主张,做了甜沫给长嫂尝尝。粥成后用葱、姜倒炝锅,加入盐巴、五香粉提味儿,并点入少许芝麻油溢其香气。这样做的甜沫,口感厚重,香而不腻。长嫂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章禹莲语气温和,说话得体,让人心里有气也发不出来。
章禹利却心中暗笑,这分明是给丁家脸上帖金。话虽然说得好听,但这粥实在是寒碜,正宗的甜沫是要加点蔬菜的,比如新鲜的菠菜碎。可这粥里连点儿绿色都没有。碍着大裳茶丁永一在,他不敢言语,抬手挑了一碗盛得多的拾在手里。
丁永一一言不发,端起碗,用掌心托住,然后用大拇指紧紧地扣着碗的边沿转着碗吸了一口。
言学梅见了,没再言语,面露不快地用勺子抿了一小口。
章禹利心中暗笑,喝甜沫用勺子,一看就是外乡人。老青岛人和甜沫打交道,不用筷子和勺子。端着碗转着圈儿,顺着边儿连吸带喝,再配上两根棒槌油条,一会儿工夫一碗热气腾腾的金黄甜沫就会一干二净底儿见天。一大早五香浓郁的大半甜沫下肚,热乎舒坦,一天的好心情也就开始了。
丁永一轻轻吹了一下甜沫,又转着碗吸了一口,但他心里却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丁永一表面上若无其事地喝着甜沫,心里却早已千军万马般地乱做一团。
从言学梅一进门开始,他从没上正眼瞧过一下,也没和她说过一个字。他用视线的余光,已经把这个女人看了个通通透透。
一身大红金丝凤凰百鸟的旗袍袭用了传统的直线裁制方式,显露出女性的窈窕身段,边、袖、襟、领等处作了一些改动,增加了自矜身份的装饰。外罩狐皮白毛坎肩,头上换着一支梅英采胜簪,以显示自己的尊贵。趁孩子睡着这么会儿工夫,重新化了眉,秀美的脸上带着不屑不羁。一双丹凤眼乍看妩媚漂亮,微微呈钩状内眼角和上翘的外眼角却透露出心机和算计。涂得鲜红的嘴唇上下皆薄,如按面相的说法:唇薄一条线,无情惹人厌。若上下唇皆薄,代表薄情重利、善于辞令,甚至无情心狠。
这样的女人怎么能进丁家的门?
可她不但进来了,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言学梅用勺子把甜沫送进鲜红的嘴唇里,抿了一点点,感觉味道鲜香,这才吃了小半口。
吃得第二口,言学梅又皱着眉不满地质问道:“这甜沫怎么不甜啊?”
章禹莲已从刚刚那几句话中,判断出这个大嫂似乎不太好相处,也嗅出了丁家饭桌上从未出现过的夸张和变异的紧张气氛。
她看了公婆一眼,微笑着再次开口代为答道:“甜沫本是咸粥。甜沫不甜,阅尽五味方得甜。”
煮甜沫最关键就是加水,水量多少全凭手上有数,让甜沫保持香醇的味道又不澥汤。章禹莲惯熟条理,是在厨房里多年历练出来的经验。
言学梅听了撇了撇嘴,忍着脾气又抿了几口,也不觉得很难吃。许是饿了的缘故,她想。
丁永一一反常态的沉默中,似乎蕴含的某种深意。
章禹利转着旁若无人地大声吸溜着甜沫,从碗沿沿上露出眯缝着的眼睛,叽里咕噜地转着,挨着个打量。他觉得重头戏还在后头。
丁周氏端起碗,可哪里喝得下这粥,便又放了下来。她神情里带着些许亏欠和尴尬的意味想要说些什么,却为难应该如何称呼。叫“老大媳妇”吧,丁永一已经当众宣布不认这个儿子,若直呼其名又显得生分。终于,她再次轻咳了一下,把可能引起事端的部分省了,道:“家里最近有些难处,外头还一大堆饥荒……这不一直在等宫里的银子嘛!现在,也没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娘儿俩。若宫银再不到,家里怕是连粥都喝不上了!等日后日子好了……”
言学梅听了眼皮都没抬。她伸出手指,两指捏着盘边沿儿,把装着两个鸡蛋的小碟儿拉到自己面前。磕碎剥皮,一只给了怀里的儿子,一只用涂着鲜红指甲的三根手指捏着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见了黄把蛋白吐了出来,说:“说到底,不就是银子嘛!我们娘俩,这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地奔到这儿来,就是给你们送银子的。”
一听这话,丁家人都愣住了。丁廷执立即喜形于色,看到丁永一的脸色,没敢吭声。
言学梅似乎故意吊着大家的胃口,把蛋黄抠了吃了,剩下蛋白一口未动扔在桌上,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拍在桌上。
丁廷执赶忙取了银票送到丁永一面前。丁永一打开银票,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满脸喜色的丁周氏也凑上去瞄了一眼,一惊之下站了起来。
丁周氏连忙问:“这宫银……就这些?”
“就这些!”言学梅轻轻牵动着嘴角笑了下,“难道你们还认为我在中间贪了些不成?”
丁周氏还想继续问个明白,被丁永一摆了摆手拦住了。
他再次看了看手中的银票,终于开了口,沉声问道:“国钦他娘,你是说,这是内务府给的宫银?”
“是的!”
“内务府没有派人来送,而让你送来?”
“内务府把这差事交给了廷竦,我就替他来了。”
“哪……老大怎么自己不送,让你送来?”
“御茶膳房管理事务繁多,他五品大员专司茶房事务,哪能说走就走。”
丁永一沉吟了一下又问:“那内务府有没有说,这银子是干什么用的?”
言学梅边喂孩子边答道:“说了,内务府说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以往的拖欠以后再说,这张银票是今年贡茶的定金!”说到这儿,想起丁廷竦在她临行前千叮万嘱的交待,又补充道:“银子我是给你们了!交上贡茶,怎么都好说!交不上,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言学梅声音不大,语气也是轻轻松松的,却让丁家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瞬间,屋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言学梅身上,好一阵子没人开口。虽然言学梅隐约感觉事情有些不对,但依然强自镇定。她避开大家的目光,低头自顾自地用勺子取了粥喂孩子,心里琢磨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良久,丁永一终于站了起来。他面色凝重,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
“老二!备车!”
“他爹!”丁周氏不安地问:“你这是……”
大裳茶丁永一把那张银票帖身收好,站起身来。
“进京!”
丁永一说话的声音不大,但院子里的人也能听得到。听到屋子里人起身的动静,趴在窗外的人一惊,连滚带爬地逃出院子。
那几天,西村的胡四爷胡天德命令管家一等人做好准备,时刻注意丁家的动静。管家差人日夜守在丁家附近,丁廷执凌晨出门,丁永一去天后宫,胡天德了如指掌。另一拔人,则从北京探听着丁家长子丁廷竦和朝廷的一举一动。
言学梅一进青岛村,就被胡记商号放出的密探盯上了。
言学梅进入丁家,胡记商号的人趴在门口向里面张望。见院里没人,便躲在照壁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张望着。最后大着胆子潜到正房窗下,把屋里人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听见有人要出来了,那人转身就逃。
出了丁家的院子,与负责望风的同伙耳语了几句,之后一溜气儿地向村西胡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