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裳茶》连载 第一十五章 017 德军占领下的青岛村暗流汹涌②
丁廷武一进书房,就注意到丁永一的桌子上,整齐地放着几张报纸和一沓书信。德国皇帝借口传教士被杀,悍然出兵侵占胶澳。一周后,德国人就在这里建了报馆,这张匆忙露面的报纸略显简单。尽管丁永一不识德文,但他却凭借一本手写的中德对照字书,仔仔细细地研究了报纸上的每一个字。从报纸创刊,他一一收取,至今无一张遗漏。报纸上面,绝大部分是一些商业广告。“上面,大多是些叫卖。”丁永一语重心长地告诫儿子:“廷武!你要知道,青岛村就在德国人的眼皮子底下。”“我知道!家与德军近在咫尺!”丁廷武点点头,很不自然地道:“如若鲁莽行事,必会连累家人。”“不只是家人。可能,连章老先生,甚至乡亲们都会被牵连。你可以不计生死,但这里的人,还得活下去。”“我知道。”丁廷武说。他眉毛一扬,轻快地继续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丁永一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他盯着儿子,想问他怎么一人当,甚至想质问他怎么能一人做事一人当。话至口中,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丁永一示意他,自己看。丁永一又呷了一口茶,他希望儿子能好好看一看,了解一下当今的时局。“大清希望俄国能出面干预。”丁永一长出一口气,尽可能地排遣心中的压抑。他视线似乎透过窗外,看到了远方。“俄国借口帮助中国,擅自把船队开进了旅顺湾,赖在那儿不走了。”丁廷武沉默了半晌,冷笑了一声,“都说德国与俄国达成了协议,出卖了大清。看来是真的了。”“大清与德国的谈判甚是艰辛。海靖要求将胶州湾南北两岸直到阴岛,全部租给德国。翁同龢态度强硬,宁让齐伯山,不让陈家岛。于是,海靖便绕过了翁同龢,直接去找总理衙门的两位亲王。”“管他找谁,都应断然拒绝。”丁廷武愤然道:“南宋绍兴三十一年,李宝率水兵三千,在陈家岛大败金军,一举消灭敌军七万之众。陈家岛位于胶州湾的咽喉要道,若胶州湾南北两岸直到阴岛,全给了德国,陈家岛便落入德军手中。”“胶州湾的谈判已经基本结束了。”丁永一艰难地说:“大清希望德国,不要撵逐胶澳之内的居民。”丁廷武勃然大怒,丢了那些信,一拳擂在桌子上。一声巨响,差点震翻杯子。信,像雪片一下,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落下。“听说兵营的那些德国兵说,德国皇帝又派了皇弟亨利亲王增援,已经在路上了。此举,无非是对我大清进行军事威慑。从目前的情势来看,图占胶澳是蓄谋已久,德国绝不会放弃胶州湾。德国是后起强国,现大兵压境。甲午败后,大清国力虚弱。现在的大清,已经不可能发起一场将德国人赶出胶州湾的战争。”丁永一再次叮嘱道:“廷武!日后做事,要三思而行!”念弟换上交领小袄,章禹莲为她梳了头。头发绑高,倒梳,分在两侧,连着耳朵周围的头发绑起来,边拧边转,系成了冲天的两个小丸子。只是洗了脸,梳了头,换了件新衣裳,苟文先居然没认出自己的女儿。苟文先这才发现是自家的。他愣了一下,马上指着念弟道:“怎么穿成这个样子?穿上这个,束手束脚的,怎么干活?”丁周氏一手抱着孙子,一手牵了她的小手,笑道:“过年了,谁家孩子还不穿件新衣裳?”苟娘看到念弟穿上交领小袄,倒是很高兴。她先是接过招弟,看到女儿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心中既高兴,又难过。“白天还好,看到我这个当娘的,还能让抱一会儿!”招弟冲着她笑,苟娘却又落下泪。“夜里,一次也留不下。住一回哭一回,生来就没在家住过一夜。”苟文先抢着把国毓抱了过去,“还是小扫儿好,嘴壮,有口吃的就不哭。”随即向丁周氏报怨,“婶子,您说我苟文先上辈子是不是做了什么孽?你们丁家生一个便是个小扫儿,我们家生两个却都是嫚儿。人家的孩子扔在地上跟狗抢食吃,我们家的还得你们家帮养着。”“这话让你说的!”丁周氏白了他一眼,“俺倒希望丁家有个嫚儿呢!俺那仨儿,打小可没少惹俺和他们爹生气。还是嫚儿好,看你们家念弟,这么小就这么乖巧懂事,等这俩嫚儿长大,你们定是要享福了。”苟文先尴尬地笑着,叹息着。他眼里盯着国毓,小巧的鼻子、淡淡的眉毛,居然扒不下眼来。苟娘话赶话地接了,“俺倒是没啥,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只是她爹,想要个扫儿传宗接代,没想到又是个嫚儿。俺这身子不行,还得你们家帮着养!”她越说越难过,泪眼婆娑地道:“若一天两天还好说,这么些日子在你们丁家养着。这孩子一回家住就哭闹,怕是养不住,以后要长在你们家了!要不……若是你们不嫌弃,就送给你们丁家吧!给国毓做个媳妇。”丁家三代无女,到了丁永一这辈,又是三个儿子。虽说一般家族都是重男轻女,但久无为憾,丁家反倒是多少有些期盼小喜的。逢年,凭空添了口人,又是个小喜儿,丁周氏当然高兴。章禹莲听了,也是满心欢喜,当即应了下来。她从招弟出生便抱在怀里,现在已经会冲着她笑了。有时也会想,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早晚要还了回去的,心中满是怅然。现在可以养在身边,又给儿子定了亲事,真是双喜临门,当真是欢喜极了。待丁家娘俩抱着孩子欢欢喜喜地走了,苟文先才又气又急地埋怨:“就算许人,也得挑挑人家。丁家惹了胡家,早晚要倒了的。胡家已经捎了消息,要买丁家产业,两家现在斗得都已经撑不下去了,可丁永一就是不卖。这个老茶梗子,宁可卖宅子,也不舍他的茶厂和熬茶间。那胡不拉是好惹的吗?这十里八乡能买得起丁家宅子的屈指可数。胡家和那些富庶的,合起伙来压低房价。丁家不卖宅子,还不了债,就得破家!卖了宅子,不够还债,还是破家。总之,丁家是迟早要败了的!你怎么能把女儿,给了他们?”“我一妇道人家,哪懂得这些!”苟娘听了,又哭了起来。“现在我们苟家和丁家成了亲家,就等于与胡家为敌!”苟文先越说越生气,“在这行街之上,你让我以后如何周转?胡家与丁家相斗已非一日,眼看着丁家就败了!现在结了个亲家!你说他们丁家一倒,来敲我这个亲家的门,咱们这个粥铺的门是开还是不开?”他气极了,用巴掌拍着桌子道:“早知如此,还不如把那孩子饿死算了!”“前几天几个后生,送了獐子回来。我又让抬了回去,让你给老查叔他们送去。你送了没有?”丁永一问。“已经送了!按爹吩咐,獐子分成小块,在各位茶亲中捡贫苦的送。老查叔他们家定然是要送的。送之前,俺还到盐场弄了点盐,把肉块抹了。现在天冷,就算舍不得吃,腌了的肉也能放到正月。”“嗯!这样甚好!”丁永一点了点头,“这次你打回来的野物,给你嫂子和孩子留些。剩下的,趁着明天头晌还有集,拿去卖了。”“你腿脚快!换点现钱,再去给急切的分分。”丁永一缓缓地道:“这些茶亲与咱们丁家相与多年,是咱们丁家接二连三地连难带坎,拖累了大伙儿。咱们,可以亏了嘴,但不是能亏了心。只要你嫂子和孩子别饿着,这年咱们怎么都能过。”丁永一不赞成他打,也从未说过不许他反抗德军入侵。那夜,绑他回来是阻止,书房里语重心长的话也是阻止。阻止,不是反对,而是不能鲁莽行事。丁永一劝儿子三思而行,确实收到了效用。丁廷武脑子里不断地翻腾着各种念头。从小,就是这样。丁廷武无论做了什么事,丁永一都不会说对或错,但他会阻止、会责罚。阻止责罚之后,又不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丁廷武已经习惯了,他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这恰恰是丁永一的高明之处。丁廷武现在甚至不得不强迫自己,站在丁永一的立场上去思考。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有的压力和痛苦。一大早,丁廷武依丁永一之言,把猎物和一些家用装上车,趁着上午还有集,在行街上换了一些散碎钱。当天晚上,丁永一过了自他掌家以来,丁家最惨淡的一个年。苟家和青岛村的邻居,知道丁家的窘境,陆续送来一点儿过年的吃用,丁周氏接了这些情份。章老先生也送来了年夜饺子,丁永一让都给东厢房端去。丁廷执、章禹莲夫妇留下少许,分了大半给爹娘送去。丁周氏让端回去,她知道端给丁永一也不会吃。丁永一把自己关在书房,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火,似乎在有意惩罚自己。老衙门里的德国军官,来到衙门街上,近距离地感知着这个异国他乡的民风民俗。德国兵站在总兵衙门对面的照壁后的架子上,警惕地向远方眺望。几个胆大的德国人,来到青岛村,新奇地打量着门上大红的对联、凶恶的门神、喜庆的福字。各家各户门楣上贴着五彩的古钱门吊子,图案清晰绚丽,花纹细腻精美,随着微风轻扬。一个德国人,不时地举起手中的相机。丁廷武依丁永一之言,将换来的散碎钱,再去给急难的茶亲送去分分,却在即墨城遇到了德军骑兵入侵。丁廷武大怒,同即墨城愤怒的乡亲们一起抵抗。德军百余人,丁廷武不敌,只得逃了回来。人未到家,消息早已传回青岛村。丁永一终于爆发了。他气呼呼地拎着家法刑杖,早已守在院子里。丁廷武腾身一闪,躲到一边,大叫分辩道:“那些德国兵迫着知县要地丁册籍和地方志书,还劫掠西关商铺!岂能坐视不理?”“还敢躲!”丁永一气极,挥舞着家法追到了大街上。“要就要,劫就劫!关你什么事?地丁册和志书,不是你家的,那些商铺也不是你家的!”“爹!你糊涂!”丁廷武边逃边叫:“那些德国兵占了文庙,破坏孔子圣像,还把先贤仲子双目挖去!如何能忍?”“还敢还嘴!”丁永一越发生气,拖着刑杖,累得气喘吁吁地边追边道:“挖就挖,关你什么事?就算挖你的眼,你也忍着!就你能,看我不打死你!”丁廷武早已逃开,远远地收了脚。他红着眼睛伤心地道:“爹!我起兵抗德,你把我捆了回来。我和即墨乡亲起讨伐那些损毁圣祖先贤的德国兵,你把我打出家门。爹!你糊涂啊!浮山校场之事,胶澳人尽皆知,南石屋宫老先生当众大骂您是胆小怕事的老糊涂。你让儿子以后如何为人?”眼见周围邻居越聚越多,他发狠挥泪道:“诸位乡亲为证,从今以后俺丁廷武没有这个爹!”他一声呼哨,马应声跑来。丁永一跳上马背,挥泪而去。他把丁永一拖回到家门口,“老茶梗子,你这是何苦!”章老先生拍着丁永一的背,帮着他顺气。“也是!住在德国兵的眼皮子底下,早晚得出事。”“抓他倒不怕!这一大家子人,还有乡亲们,刚刚安生些。不能因为他由着自己的性子,毁了大伙儿的日子。”“不妨事!”丁永一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拄着家法,觉得自己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野惯了的!再说,有他娘呢!”他见丁廷武走得远了,回到店里,气乎乎地指着苟娘骂道:“看看你结的这好亲家!我要是有武兄弟那本事,我也打德国人去!可这老茶梗子是非不分,和这种人家结亲家,我们也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围观的人慢慢散去,一些乡亲背后指指点点地低声议论着。章老先生看在眼里,叹着气摇了摇头。丁永一并不在乎别人的言论,他突然想起丁廷武“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句话。“廷武是早就有了主意的!”丁永一喃喃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真是难为孩子了!”丁永一的泪就在眼圈儿,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刚刚把老大媳妇言学梅和长孙国钦赶走,现在又把小儿子丁廷武赶出家门,丁永一觉得痛苦拥有了撕碎内心若干东西的力量。这种痛苦无法形容、无法表达、无法描述。具体来说,丁永一与自己斗争,才是一种像青岛河一般延伸扩展的痛苦。家门近在咫尺,想挪着脚步进院,却几乎要摔倒。丁永一不由自主地看了灯窝子一眼。此前,丁永一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儿。丁廷武在家的时候,便有时常有胶澳军户的后生们来找。丁廷武若不在家,从来没人找,甚至连敲门问在不在家的都没有。慢慢观察,丁永一发现了其中的玄机。只要丁廷武回家,进门时会把一个小石头子放在灯窝子里。有石子,代表人在家;没有石子,代表不在家;若是有石子,下面还压着一根绕成一圈的马尾毛,便是招集众人校场集合。这样方便军户后生们联系,又不会被丁永一知道。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