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
天气凉了,
一群大雁往南飞;
一会儿排成个人字,
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竹马,站在核桃林前一片空地上,听着杨柳和几个女孩传来的稚嫩声音,看着她们不时学着大雁的样子张开双臂,像翅膀一样抖动,莫名其妙地傻笑。
不知是不是受了孩子们的影响,一排燕子,“喳喳”叫着忽然从空中俯冲下来,紧贴地面掠过,那黑色的漂亮尾羽,转瞬间就把天空剪出一片欢乐。其中几只还落到潮湿的泥土里,拿了一对尖尖的鸟喙,一下一下用力啄着昨天下雨存蓄下来的积水,另外几只则蹦蹦跳跳,转动着圆圆的黑眼珠左右张望,它们身上像涂抹了一层油彩的黛青色羽毛,在阳光映射下一闪一闪的。
“真漂亮!”
“看,它们还在用嘴吃泥巴呢。”
“什么吃泥巴,它们是在叼那些泥巴,好不好。”
“它们为什么要叼脏兮兮的泥巴?”
“真笨,连这都不知道,当然是要飞到树上做窝啦。”
女孩子们蹲在地上,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一颗小石子忽然丢了过来,落在积水里,溅起许多泥点,燕子受到惊吓,一只只“扑棱棱”张开剪刀似的翅膀飞走。
在她们左侧闪出一个尖嘴猴腮的面孔,嘻嘻笑着。
“杨柳,咱们一起玩抓拐好吗?拐儿我都带来了。”
就像刚端上来一锅香喷喷的肉汤,忽然掉进去一粒老鼠屎,所有女孩都一起扭过脸冲那个男孩直嚷,杨柳更是跑到第一个,手指男孩的鼻尖,忿忿道:“孔令乾虚孩的鼻尖,忿忿道:“孔令谦,谁要和你一起玩,你把那些小燕子斗来,谁要和你一起玩,你把那些小燕子都吓跑了。你走,你走。”吓得男孩不敢吱声。
猴面脸又转向竹马:
“那我们一起玩拔根吧,怎样?”
竹马搓着两只手,正犹豫,杨柳脆生生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走,不跟他玩,咱们一起玩‘新娘子上轿’去。”
很快,这边六七个孩子围成一个圆圈,把杨柳围在中间,两个女孩双手交叉,在她头顶搭起一个拱桥,其他孩子齐声在旁边喊道:“大姑娘今年十几了?”“十六啦!”“大姑娘今年十几了?”“十七啦!再过一年就上轿了。”随着一阵欢呼,四条本来搭成拱桥的手臂,一下子放下,变成一辆有两个轱辘的花轿,她们一边一个将“新娘子”杨柳的两腿抄起,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抬到半空。杨柳这时早已乐得弯下腰,必须双手使劲儿搂住两个女伴的脖子,才不至于掉下来。
只有身后那双眼睛,始终在狠狠地瞪向她们。
猴面脸和杨柳同住一栋楼,又同住一层的对门儿,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孔令乾在她家门口转来转去,她看不见,却偏偏成天喜欢往竹马家的窗户底下跑,找那个又笨又胆小的竹马玩。每次想到这里,他就气鼓鼓的。
他朝路边一个小石子使劲儿踢了过去,小石子很无辜,骨碌碌挣扎了几下,在一双银灰色的高跟鞋前,停了下来。
“臭小子,干什么呢?还不赶快过来帮忙。”
一个中年女子推着黑色轮椅,向猴面脸呵斥道。轮椅里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头发一丝不乱,梳理得就像秋天待收割的韭菜一样齐整,腰板挺得笔直,虽然他的两条腿软绵绵耷拉在踏板上,明显已不听身体指挥,可他神态依然保持着一种傲气,黑漆漆的眸子依然炯炯发光。
他是猴面脸的父亲,民国四大名医之一的后人,世袭的中医大夫,可惜反右期间,站在台上挨斗被人打成了残疾,从此,再也站不起来。
孔先生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自从搬到九号楼,他就把自己变成一个装进匣子里的旧古董,再阳光明媚的日子,也不愿意出来晒晒太阳。可今天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来了兴致,让妻子把他从三层背到一层,自己坐在轮椅上来欣赏秋天的美景。
“乾儿,好孩子,快过来,帮我推一下你父亲。”
“不,我不过去。”
“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快点过来听见没有。”
“不,我不过去,就不过去。”
猴面脸没来由地大声喊着,一边向后退去。他可不想让那些小伙伴嘲笑自己,嘲笑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右派分子还是残疾的父亲。不,永远不。
猴面脸转身跑开了。
白昼就像是一只会飞的小鸟,平时住在西边一个极漂亮、极精致的笼子里,可当云朵儿,这个穿白袍的魔法师,刚轻轻抚触一下太阳公公的额头,“嗖”地一声,它就被收走了。
它究竟被藏到了哪里?没有谁知道,只知道黑夜就这样踮着脚尖悄悄来临。北洼里的这几栋楼披上了黑色的朵圣洁的百合花;随之而来的,是那些窗户里面外罩,一盏盏炽白的灯光在一扇、两扇、三扇、四扇窗户-------“哔哔啵啵”地亮了起来,就像夜里绽放的一朵朵圣洁的百合花;随之而来的,是那些窗户里传出的斥责声:
“不行,你一个女孩子家,这么晚了不许再往外跑。”
“------”
“当心晚上出去,会碰上坏人的。”
“------”
“叫你的都是不学好的孩子,不许去。”
男孩子们却兴奋不已,黑夜仿佛给他们穿上了一件隐身衣,在漆黑得仅能看清轮廓的晚上,他们尽可以把心里最古怪的念头释放出来。
他们像鸟儿一样离开各自的巢穴,聚集到核桃林前的空地,挥拳挽袖子,眼睛在昏暗的夜色中闪动着兴奋的光。竹马也被他的好朋友黄毛硬拉了来,他神情略显紧张,在“嘻嘻哈哈”打闹成一团的孩子中间,显得有些孤单。
猴面脸一眼瞅见了竹马,对一个高个子的男孩说:
“大头,咱们不带他玩。”
大头是这群孩子的首领,比他们的年龄都大,站在他们中间,就如同羊群里混进来一头骆驼,他说的话孩子们都听。
“为什么不带他玩,人家说了打仗要人多才行。”
说这话的是黄毛。
黄毛的原名叫黄茂,因为头发不像别人油黑油黑的,总是白里泛黄,宛如浅水边芦苇丛中飘荡的一撮芦苇花,别人就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黄茂跟竹马是同班同学,无论上学放学,还是星期天节假日,两个人总像影子似地在一起,好得不分你我。这会儿,他当然要替竹马说话。这一点,猴面脸自然清楚,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大头也开始向着他的死对头。
“黄毛说的没错,今天我们是要扮演武工队,要消灭汉奸,端掉鬼子炮楼,人当然越多越好。行了,我们这就去准备吧。”
“可是……”
“没什么可是,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大屁蹦。”
猴面脸还想说什么,但他可不愿意当逃兵,更不希望大头放屁蹦他。他啐了口吐沫,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大头说的准备,就是把人分成两拨儿,埋伏在两栋楼之间人行道两侧的黑影里,只等有大人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驶过,就一起往路面扬沙土,顷刻间,就见四下里尘烟滚滚,黄沙弥漫,连惹事的孩子都不得不眯缝起眼睛,把头偏向一边。
骑车的大人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被灰尘抢得连连咳嗽,纷纷停下车叫嚷:
“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缺德,看我不逮住,告诉你们家长,让他们恨恨揍你们一顿。”
嚷完,把车子往地上一扔,如同老鹰捉小鸡似地就来捉他们。这时,孩子们就会做鸟兽散,往偏僻没人的地方跑,跑得比学校开运动会百米赛跑还快。等到大人不干不净地一边骂着,一边无奈地推车离开,孩子们会又重新聚到一起,“哈哈哈”地开心大笑,充分享受这次“伏击”胜利后的战果。
但今晚,大头显然觉得这还不过瘾,他就像个老练的指挥员,带着八九个“娃娃兵”来到一栋楼的后面,手指着灯光璀璨的一扇扇窗户,说:
“看见了没有,那就是敌人的碉堡,假设里面隐藏的都是日本鬼子,而我们是敌后武工队员,现在我命令你们去消灭他们,但我说的是假设啊,千万不要拿大石头真砸。”
说着,他捡起一块小瓦片,示范性地朝灯光亮眼的地方扔了过去。
猴面脸、黄毛------,几个淘气的孩子,也模仿着纷纷在地上寻找合适的家伙,然后直起身,把它们当成一枚枚“机关枪”或“迫击炮”发射出去的子弹、炮弹,朝前方一股脑儿地开火。一时间,只听得对面墙壁“霹雳啪啦”就像爆炒豆子似地响成一片。
竹马也兴致勃勃加入其中。
孩子们玩得是不亦乐乎,开心极了,仿佛真有股电影里演的上战场杀敌的感觉。可就在这时,只听见“哗啦啦”一声脆响,不知道谁扔的石头过大,或者说瞄得那么准,一块砖头把一户人家的玻璃砸得粉粉碎,这回可把人家给惹火了,“小兔崽子”的高声叫骂,不时从那块玻璃的窗户口传来。很快,这叫骂声由屋里转移到屋外。
大头他们知道这下可闯了大祸,不知谁喊了一句:
“快跑哇,人家追出来啦!”
立刻,就像世界末日来临,这群娃娃吓得如同丢盔卸甲的散兵游勇,往东南西北跑的各个方向都有。竹马也吓坏了,拼命往对面那栋楼自己的家里跑,跑到家门口,急得使劲儿捶打绿油漆刚刷过的木门,大喊:“开门,快开门”;仿佛只要跨进自家门槛一步,这扇大门就会把他身后所有闯下的大祸都给拦截住,外面的一切纷争与嘈杂都与他竹马无关。
可最糟糕的事还是发生了。
随着一阵奇奇怪怪的吵嚷声,一个大人,一个五尺高横眉立目的汉子,在一群孩子的簇拥下闯进单元门口,一踏上楼梯就冲竹马指认道:
“是他吗?”
五六个孩子毫不犹豫,一齐向竹马伸出手指:
“这鞋就是他的。”
竹马这才注意到,那汉子手中还提着一只鞋。
那是一只竹马平时最喜欢穿的白球鞋,此刻不知怎么跑到别人手里,过去总是神气活现纠缠在一起的黑色鞋带,眼下却像个失败者似地耷拉着脑袋,垂向地面。竹马再看看自己脚上,一只脚还穿着白球鞋,另一只套着蓝袜子的脚竟是光着的。
竹马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自己慌里慌张只顾逃命,连一只鞋丢了都不知道。
“这鞋是你的吧?”
“是我的。”
“刚才那窗户也是你砸的吧?”
“不是。”
“可这鞋怎么会掉在哪里?”
“不知道。”
“我亲眼看见你往这个单元跑了,你还不承认。”
“不知道,反正玻璃不是我砸的。”
竹马脸憋得通红,说话的口气越来越软,但小脖子仍然耿耿着,装作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这时,往单元挤过来看热闹的人更多了。已经跑上楼就要到家的猴面脸,看到汉子与竹马吵将起来,似乎预见到要发生什么新鲜事,暂时放弃了回家的打算,好奇地又从楼梯拐角处探出头,起哄道:
“他就是砸玻璃的人,我亲眼看见他砸的。”
“叛徒”,竹马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用鄙视的眼神恨恨瞪着猴面脸,嘴上的回答更加大声坚定:
“不是我。我没有。”
“那你说是谁砸的玻璃,只要你说出来就不怪你,这只鞋也会还给你。”
是呀,那只漂亮的白球鞋呀!
它是竹马眼巴巴望着柜台,足足磨蹭了半个小时,母亲实在挨不过他的固执才给他买的。买回家以后,竹马非常在意地穿它:下雨了踩到泥地,雪白的鞋帮溅上泥点,他心疼的不行,用蘸湿的抹布一遍一遍把它擦拭干净;穿的时间长了,鞋面的白色慢慢褪却,变成了牙黄色,他就用白粉笔把它重新描的雪白,不,那粉扑扑的白皙比舞台上京剧演员的脸蛋,还要洁白、漂亮。
可是,这样一双他非常在意的鞋,少了一只,让他以后怎么穿着上学?回家又该跟母亲怎么说呢?
竹马环视四周围成一圈的孩子,他们大都参加了攻打“敌人碉堡”的那场“战斗”,可到关键时刻,他们谁都不说话了。他还看见黄毛,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矮着身子也躲在人群的最后一排,只露出半个脑袋,见竹马频频用目光看他,索性一低头,出了单元门跑走了。
竹马是个倔强的孩子,虽然他很想要回那只白球鞋,但他绝不会为此当“叛徒”,于是,他大义凛然地说:
“当时天很黑,人又多,我哪儿看得清谁砸的玻璃,反正不是我。”
汉子被竹马的固执彻底激怒:“那好,你的家住哪儿?我只好跟你父母谈谈。”
“他的家就住这儿,1门1号。”
这回不只猴面脸一个人指证,而是有两三个孩子同时揭发。
其实,已经用不着汉子再敲门,竹马的父亲早已听见外面的动静,提前把门打开。在听完汉子的叙述,父亲不由分说拧着竹马的耳朵,就像拎着一只小鸡似地把他拎回家,在给那汉子又是赔礼道歉,又是补偿了一笔经济损失之后,在家里恨恨把竹马教训了一顿。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竹马还一个人在街上走着。
这里可真静啊,就连街道都像一条正冬眠的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听不见父母的责骂,也听不到小伙伴们的嬉笑打闹。他抬头望望天,往常黛蓝的天空连个星星、月亮都没有,黑漆漆的一团,仿佛整个天空和大地被装进了太上老君的乾坤袋里,分不清楚彼此。
“我这是在哪儿?”
竹马有些害怕,想大声喊叫,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已发不出声音。这时,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前面出现,是刚才还在一起玩的猴面脸。难道他也是因为怕回家受到父母的责罚,一个人逃出来的吗?
他想上前问个究竟,却看见猴面脸在远处朝他坏笑了一下,转眼就消息不见。
然后,寒气,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气,像一团白雾似地从身后飘飘悠悠地袭来,竹马浑身开始颤栗起来。不知为什么,他不用回头看,就能感觉得出他身后站着一个人,他不认识这个人是谁,也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觉得他是和黑暗一起诞生到这个世上的,他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害怕和恐惧。
竹马拼命地往前跑。
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像是被什么绳索绑在了一起,不管怎么跑,两只腿始终迈不开步,他吓出一身冷汗。等好不容易跑到一个拐弯处,看到路边竖有三个人高的铁笼子,他忽然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动物园,是父母经常带自己来玩的地方!
只是这动物园离家足有二十公里,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呢?但他已来不及细想,身后哪个可怕人影粗重的喘气声已离他近在咫尺,他只有拼命搬动僵硬的双腿,继续往前逃命。
然而,在前面一个岔路口,竹马忽然看见他左手的位置,一群花斑猛虎,正在那里游荡着,它们懒洋洋打着哈欠,黄色弹球似地的虎目尽管眯成一条缝,仍发出闪闪烁烁的凶光,盯着跑过来的少年。最可怕的是,在它们周围没有任何栏杆或铁丝网做防护,就像是刚从郊外山上下到城里,正享受漆黑夜里月亮洒下的一片清辉。
竹马吓得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猛兽怎么都跑到笼子外边来了?竹马越想越想不明白,情急之下,只好往右手的方向跑。
右边是块草坪,翠绿翠绿的小草给修剪得十分整齐,像一条柔软华丽的波斯地毯,每次和父母来动物园玩,竹马特别喜欢躺在这片绿色的草坪上,仰头观赏蓝天、白云、古树、珍禽。可眼下,竹马发现这片心爱的草坪,却被几条吐着红信子的蟒蛇占据,它们悠哉悠哉地卧在那里,不断环视周围,寻找着猎物。
“妈,妈!”
竹马忍不住尖叫出声,试图绕过这堆蟒蛇逃走,但迎面又有三只甩着长鼻子的大象,五头笨重凶猛的黑熊,朝他走了过来------
“嗨,你们可是没看到,竹马在外面闯祸被人抓个正着,他爸爸气得脸都绿了,这一下,竹马可有的瞧喽。”
大头回到家,眉飞色舞地跟父母学着晚上发生的事,眉梢间、嘴角里,露出的是那种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
“竹马爸不是下放到农村去了吗?怎么又调回来了?”一个精瘦的女子手里一直忙着织毛线活儿,得着空闲,抬头瞅了对面正抽烟的男人一眼。
“下到农村就不兴回来住几天啦?你们这些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我不懂,就你懂。你又刚当选厂里党委书记,又戴上全区劳模的大红花,人家还发你一个芒果,你当然得意了,是吧,闺女?”女人转身对趴在小矮桌上写作业的杨柳说。杨柳依旧趴在那儿,连头也没抬。“只可惜你爸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升到竹马他爸爸那个位置,在市委当个大官。我听说,人家解放前就已经参加了革命,有先见之明,可你那时候又在哪儿呢?”
精瘦女人的话似乎戳到抽烟男人的痛处,本来他还剩半截烟没抽,听到这里,把冒着火星的半截烟掐掉,在烟灰缸里狠狠捻了两下。
“市委又怎么样,那是已经被打倒的一群黑帮,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哪儿像我们正统的工人阶级,思想又红又专,比他们这些知识分子、臭老九不知高出多少倍。”
精瘦女人撇了一下嘴。
“你说你这么好、那么好,那你房子为什么没有人家大,等我和孩子们什么时候住上竹马家那样大的房子,那我们才算真正服了你。”
抽烟男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妻子说的一点不错。他们老杨家搬进这栋楼已快二十年,可他们一家四口人,始终住在一间只有十六平米的小房子里。不要说白天来个客人没地儿呆,到了晚上连睡觉都发愁。尤其是两个孩子慢慢已经长大懂事,没办法,他们便在屋子中间拉上一个布帘子,两个大人睡里头,杨柳睡在外面的单人床上;哥哥大头实在没地儿,只好每天支起一张折叠的行军床,勉强度日。夸张点说,他们家比鸽子窝强不了多少,还是那种被分成隔断的鸽子窝。
精瘦女人看出丈夫落寞的神情,苦笑了一下,安慰道:
“其实,我们这样也不错了。你看,至少我们吃穿不用发愁,儿女又都守在身边。不像竹马,不光是他爸一星期一星期不在家,听说他妈也因为犯了错,下放到工厂,每天要很晚才回家。”
“这个我知道,”大头补充道,“我有时敲他们家门,让竹马出来跟我们一齐玩,他有好几次,说他出不来,因为他妈怕他一个人在家不放心,把他给锁屋里了。”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大官怎么了,大官家里也有让人发愁的事------”
这边几个人说得热闹,那边一直埋头不语的杨柳,却突然“啪”地一声使劲儿合上铅笔盒,从小凳子上站起,自言自语道:
“人家怎么样,关你们什么事,烦不烦呀!”
说完把铅笔盒、作业本往书包里一塞,往床上挺尸似地一躺,叫道:“关灯,睡觉”,然后,哗啦啦扯上布帘子,把自己挡了个严严实实。
几个人都愣住了。
“嘿,这丫头片子,谁又招惹她了。”
大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在怪我,晚上没让她出去和你们一起疯呗。”
精瘦女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