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竹马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自从上次,他梦到一个黑衣人拿着一包白色毒药,要塞进他嘴里以后,每到夜里,他都会感到异常恐惧。虽然,他明知道这不是真的,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可他还是每天如临大敌的一般,在临睡之前,要先检查一遍屋里的所有角落:衣柜、床下、衣架后面,生怕那里藏着什么陌生人。最后,他还会走到涂着草绿色油漆的屋门,把唯一的插销插好,直到确定,不可能有人能进得了这间卧室,他才放下心上床睡觉。
楼里孩子经常嘲笑他胆子小,别看他白天从不承认,可一旦黑漆漆的夜幕降临,他的勇气立刻就会剧降为零。
因为恐惧,竹马迟迟不肯入睡,睁大了一双眼睛望着窗外。
今天的月光跟往常一样洁白,银亮亮地如同从天上倾泻下来的瀑布,穿过黑夜,浸透进那扇绿色的纱窗,浸透进那层薄薄的窗帘,轻轻扬扬洒在竹马家的窗台上、地面上,被褥上,就像凝结成一片乳白色的秋霜。
在这样美丽的夜晚,“他”还会来吗?
竹马的心里刚闪出这个念头,他全身就打了一个冷颤,两条胳膊突然起了一层鸡毛疙瘩。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就像听到自己内心的召唤似地,“吱扭吱扭”,卧室的门把手传来一阵轻微的转动声:“他”已经来了,“他”就站在这间卧室外,正想尽办法闯进来呢。竹马的心脏几乎都要停止跳动,嘴巴大张着,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发着幽光。他唯一的庆幸,是自己事先想的周到,把锁住这个空间的插销给牢牢插上了。
可是,可是------
那道门就像是被施了魔咒似地,装有插销那边的门缝是打不开了,可是另一边,本来与门框牢牢固定死的另一条门缝,却像推拉门一样被打开。刚开始只是一道窄窄的光线,慢慢的,过道那白炽炽的灯光就完全照射了进来,还有那个黑衣人高大可怕的背影。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竹马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明明屋门的插销已牢牢插紧,门怎么可能从另一边打开,如果这样,世上任何一间坚固密封的卧室,都会在不可思议的念力下,畅通无阻,人们将没有任何角落可以躲藏,这太可怕了。
看着黑衣人步步逼近,竹马的恐慌达到了极点,他猛地撩开被子,打开刚才还被浸透在美丽月光里的窗户,没有一丝犹豫,从窗户上跳了下去。
他已经想到自己会摔个不轻,甚至摔成残废,但这时他已完全顾不上了。可是结局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身体并没有垂直降落,而竟然是像鸟一样从窗户上飞到了半空,就好像他凭空多长了两个翅膀。当然,竹马特意向两边看了一下,他并没有像鸟一样有两个翅膀,可这已足够让他感到惊喜,因为他终于可以摆脱那个黑衣人的魔掌了。
竹马心里乐滋滋的。
但没容他高兴多久,他马上就遇到危险,楼前那片核桃林突然出现在竹马眼前,那些密密麻麻的枝杈在平时并不觉得碍事,而眼看自己的身体要飞过去,那些尖锐的树枝,非得把他的脸、胳膊、手脚给划伤了不可,想躲开已是来不及了。竹马本能地用胳膊去挡,谁想此刻他的身体就像一段空气,一股青烟,一阵风似地,“刷”地一下穿过核桃树丛林,没有一点被树枝碰上的感觉。接着,他又飞到核桃林后面的高大的住宅楼前,竹马还没想好怎么过去,就觉得刚想到“过去”这个词,身体已经从钢筋水泥筑成的坚固楼房中间,轻松穿过。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
竹马过去非常羡慕鸟儿,羡慕它们的自由自在,羡慕它们长着一双翅膀,可以飞向广袤的蓝天,飞到世界的各个地方;同时,他还羡慕天空随风飘荡的白云,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总爱爬上篮球架的最上端,或者坐在高高的水泥管道上,对着天空发呆。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也有一天能像鸟儿那样飞翔起来,不,比鸟儿们还要自由,它们飞行的路上,还会遇到无数的丛林、楼房、高山的阻挡,还要想办法躲开;可他不用,他只要脑子里产生一丝“过去”的念头,身体就会奇迹般地变成一枚无往不催的子弹,钻过任何艰险牢固的障碍,就像现在这样。
竹马在空中继续飘行,而且是越升越高,他能往下俯瞰到宽阔翠绿的农田,巍峨险峻的高山,茂密繁盛的森林,还看到了大头、猴面脸同楼的那班孩子,都在仰着脸怔怔地望着他,露出吃惊的表情;竹马好不得意,心想:这一回你们休想再抓得到我。然后,他又看见熟悉的老师、同学,还有父母,他们显得是那么的小,一边在下面朝他招手,一边像是在喊他的名字------
竹马心里一动,忽然就像只断线的风筝一头栽了下来,他不禁惊恐地大叫起来。就在这惊恐的大叫声中给吓醒了。
竹马抬起头,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窗户外漂染过的月光已换成明晃晃的太阳光,而且,他还听到屋外有使劲的敲门声,还伴随着母亲叫喊:
“竹马,竹马,快醒醒!”
他慢慢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打开房门,母亲迫不及待闯了进来,说:
“刚才听到你在里面又喊又叫,是不是做噩梦了?以后睡觉别再把门给锁上,万一出点什么事,我们都帮不了你,知道吗?”
竹马才没心思听母亲说的什么,他走到门的另一侧,仔细查看门与门框之间固定的荷叶,见他们非常牢固,一点没有活动或脱落的意思,不禁用手摸摸后脑勺,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竹马的伤恢复得很快,不到一个星期,缠着脚的绷带就被解开,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只是他的右脚脚底从此落下一条食指长的疤痕。
这个星期日,赶上过端午节。一清早,母亲就把竹马叫到跟前,递给他一网兜刚包好的、热气腾腾的粽子:
“你去把这个给琴阿姨送过去,人家帮你那么大忙,又为你包扎伤口,又把你安全地送回家,你得去好好谢谢人家,知道吗?”
“嗷。”
竹马这几天呆在家里给憋坏了,现在,脚伤完全好利索,他又可以跑到外面疯玩了。他拎着一网兜粽子,兴高采烈地走过那片核桃林,远远望见杨柳正和几个女孩在跳猴皮筋儿,耳边不时传来她们清亮亮的笑声。杨柳很快注意到了竹马,一时间像想起什么,忘记了那根上下翻飞的跳绳,出神地往这边张望,惹得女伴们一起叫喊:
“杨柳,看什么呢?该轮到你跳了。”
竹马先听到了,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急忙撒开腿飞也似的跑开去。
他又走过楼后面的一条土路。那里,他的好朋友黄毛,正手里举着一个比他人还高的网袋,在捕捉蜻蜓,看到竹马走过来,高兴地直叫:“竹马,快,快来帮我拿蜻蜓,我手里已经夹着三四只,实在腾不出手了。”
但竹马只简单说了一句:“对不起,我还有事呢。”就继续又往前赶路。
这时,一只黄颜色的漂亮蝴蝶飞了过来,竹马看到了心情更加舒畅,在心里自言自语:“蝴蝶呀,你知道吗?昨天我也梦见像你一样飞起来呢。”
蝴蝶引导着他来到琴心住的那栋楼下。竹马没有着急上去,而是走到那片属于自己的天地:那条水泥管道前,探着小脑袋朝里望了一眼。这里的一切和七天前没发生任何变化:橘黄的麦秸秆垫子,红砖垒起的门窗,褐色的榆树桩子,唯一不同的是,在洞口管壁处放着一束正鲜艳怒放的牵牛花,他知道这一定是琴心采摘来的。别看仅仅多了一束牵牛花,竹马觉得整个管洞里的空气都变得清香了。
琴阿姨没在家,是琴心给开的门,这让竹马本来准备好对琴阿姨说的台词,一句也用不上,他就像个傻小子一样,将那袋装粽子的网兜塞到琴心手里,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是我妈让、让我拿来的。”
“那你进屋子来坐坐吧。”
琴心月牙似的眼睛里,像汪着一潭清水,明亮亮的。
“不了。”
竹马也没有说一句感谢之类的话,就匆匆转过身跑下楼去,而且,还是像一只小鹿那样两个台阶、两个台阶地往下蹦,楼道里发出“嗵嗵”很大的回声,急得琴心直叫:
“你的脚伤还没好,慢点,慢点。”
完成了家长布置的任务,竹马浑身都觉得轻松了许多。他一路小跑地往家赶,心想:黄毛说不定还在那里等着我捉蜻蜓呢。
转过一栋楼的拐角,他发现一只只蜻蜓还在半空中左旋右转地飞舞,可黄毛却已不见踪影。想必他一定是回家了吧?我要不要去他家喊他出来呢?竹马正低头想着,不小心险些与迎面急慌慌跑过来的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却是楼里那帮男孩子的首领:大头。
自从竹马脚受伤以后,大头和楼里那些孩子就再也不玩“捉地主崽子”的游戏,即使他们仍然习惯堵在楼道口聊天,但看见竹马走过来,大头也会自动闪到一边,那些男孩子便学着他的样子,给中间腾出一条路,让竹马通过。竹马经历了几次,便天真地以为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存在了。
因此,当竹马偶然碰到大头,他还冲他友好地笑笑,表示过去的事权当没发生,自己不会再追究。
可大头今天的表情却很奇怪,他不仅对竹马的友好姿态没有表示,反而,神情还显得有些慌乱,脸上也全是汗。他用手抹了一下额头流淌下来的汗水,非常尴尬地冲竹马一笑,愈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为此,他甚至左脚不小心绊倒了右脚,打了一个趔趄,手臂在空中挥舞了两下才算站稳,然后急迫地逃走。
就在大头挥起胳膊的一瞬间,眼尖的竹马,清楚地看到他赤裸的胳膊上有几道鲜红的划痕,就像秋天的枫叶一样醒目。
竹马没来得及多想,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先来到厨房,跟正在做中午饭的母亲汇报,他已经把粽子送到琴心家。又到地上码放的蔬菜堆里,揪下几片还带着绿叶的白菜帮子,走到晾台。他已经养成习惯,每天上午他都会准时出现在晾台,来给“小白”喂食,顺便跟它像朋友一样聊聊天。
竹马打开笼子,将白菜叶撕成碎片放进去。
“‘小白’饿了吧,我们该开饭了,来。”
如果是往常,“小白”早就欢蹦乱跳地跑过来,用它那可爱的粉色小鼻子头,嗅一嗅要给它吃的正餐,然后,“咔哧咔哧”大口进食;可今天非常奇怪,小主人连叫了几声,它却趴在笼子里一动不动,面对新鲜的蔬菜丝毫不感兴趣。
“怎么了‘小白’?”
竹马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他趴到地上,双手伸进笼子,小心地把“小白”抱出来,举到眼前细细地察看,这一看,不由让他大吃一惊。
只见“小白”全身在不停地抽搐、发抖,肚子也一起一伏剧烈地颤动,身上本来洁白如雪的绒毛,变得灰一块、黑一块脏兮兮的不说,毛发还异常杂乱地往外龇着,完全不像原来温顺地倒伏在一边的齐整。再看它的四只爪子,也是沾满了泥土,似乎是刚从外面野地里玩回来,可看着又不太像,因为只要竹马稍微用力搂抱一下“小白”,它就会四肢痛苦地抖颤。
“怎么了‘小白’?你到底怎么了?”
竹马大声嚷道。
小白兔只是睁圆了一双红红的大眼睛,充满哀怨地望着它的小主人,长耳朵一上一下唿扇着,像要告诉竹马什么
竹马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小白兔,似乎找到了问题所在,他发现小白兔的四条腿除了那三条腿之外,有一条腿活动得不太自然。
他把“小白”轻轻放到地上。
果真如此,“小白”失去了往常又蹦又跳活泼的天性,它在晾台上只是缓慢地走动,即使这样走动,它也是一瘸一拐的,其中一只后腿明显不敢碰地,都是由另外三条腿拖带着往前;但只要那条腿稍稍一接触到地面,“小白”整个身子都会痛苦地颤抖。
“‘小白’,你的腿怎么了?是你不小心给摔的,还是谁给你弄伤的?”
竹马心疼地抱起“小白”,眼圈一下子变得通红。
整个上午,竹马一直抱着“小白”,抚摸着它受伤的后腿,心里想不明白,怎么自己就出去这么一会儿,就发生这么大的事?到底“小白”的腿是如何受伤的呢?以致,母亲喊竹马好几回该进屋吃午饭了,他都没有听见。
但他的困惑第二天就解开了。
说起这件事,还真的要感谢黄毛,是一个非常凑巧的机会,让黄毛把“小白”受伤的整个经过都看在眼里。
黄毛跟竹马说,就在他捉蜻蜓的那天,本来想叫住匆匆路过的竹马一起玩,可自己的好朋友并没停住脚步,黄毛正独自抱怨:“还是好朋友呢,瞧着吧,这个暑假他休想再找我一起玩”:却突然看见不远处,大头正在一片翠绿葱葱的草丛,弯着腰鬼鬼祟祟地干着什么。他还在想:平时,大头身边总是前呼后拥有一群小伙伴,可这会儿他独自一个人在那里,真是奇怪。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黄毛就躲到墙角后面,扒着砖缝往外看,他就看见草丛间一道白光闪过,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接连跨过翠绿的草尖。
“‘小白’!”
黄毛一声惊呼,赶紧用手捂住嘴巴。
看来是竹马家的小白兔,不知怎么又打开笼子门,偷偷溜跑了出来;再看大头弯着腰,张开双手,一点一点像“小白”靠拢的架势,是非要把它抓住不可。“这可怎么好。”黄毛再怎么嗔怪好朋友,“小白”也是他与竹马一起从孙大顺家里抱回来的,一起看着它长大,他可不想“小白”遭遇不幸。
但黄毛望望四周,不仅竹马半个踪影也看不到,就连行人也见不到一个。他只见到大头狞笑的那张脸,离惊慌失措的“小白”越来越近。
“小兔崽子,让你上次咬我一口,这次非要你好看。看我不把你抓住,炖了做成红烧兔肉,那味道一定非常鲜美。嘿嘿嘿。”
说着,大头伸出罪恶的魔爪,想要抓住小白兔,但都被“小白”蹦跳着机灵地躲开,最后,大头还是把它堵到了墙犄角。小白背靠墙壁,两边是大头围拢过来的胳膊,前面是大头粗壮的身子,它再也无法逃脱。
“好了,来,乖乖,跟我回去,我现在都能闻到兔肉的香味了。”
大头的脸庞因为得意愈发显得肿大。
黄毛不能再跟墙角干看着,他蹲下身子,慢慢向大头靠拢。可他也知道大头身强力壮,自己打架绝不是对方的对手;他想喊别人来帮忙,又怕为此惹怒对方,毕竟是同一个楼的孩子,得罪了大头,以后就休想有好果子吃。
那么,想一个什么办法好呢?
黄毛还在这里犹豫,那边大头已经开始下手。他像老鹰一样猛然伸出两只铁爪,一把抓住“小白”的后背。“小白”受到惊吓,“嗷”地一声尖叫,挣扎着要从大头两只铁爪下逃脱,可大头的力气实在太大,他不仅牢牢控制住它,还抓起“小白”后背上的绒毛,提起到半空,狰狞地笑着:
“我让你跑,这回竹马再也帮不到你了。”
此刻,“小白”的眼睛瞪得血红血红的,耳朵也竖得长长的,它似乎能够意识到一旦落入这个人手里,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它绝不甘心就这样束手就擒。就在大头还在得意狂笑的时候,“小白”忽然一个鹞子翻身,使出连捕猎能手老鹰都害怕的一个“必杀技”:刚才还朝向地面的肚皮突然朝上,还没容大头反映过来,它四肢用力一蹬,尖利无比的兔爪就在大头裸露的胳膊上,留下两道鲜红的划痕。
“啊——”
大头一声惨叫,双手一松,“小白”就掉落到草丛里;然而,“小白”这一着更激发出他凶残的本性,只听大头吼道:
“好哇,小兔崽子,上次你咬我,这次你又用爪子挠我,我今天不弄死你决不罢休。”
大头随手从地上抄起半块砖头,狠狠朝“小白”砸去。“小白”本能地躲闪了一下,没砸着。大头又抄起半块砖头,这回“小白”没能躲开,一条后腿被砖头重重地砸中,“小白”惨叫着,仍然拖着一条腿试图往晾台上走,走一步,身子就歪一下;走一步,身子就歪一下,终于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黄毛见大头伸手再次来捉“小白”,情急之下,故意冲远方高喊:
“竹马,竹马,我看到你了,你别想再躲开,论捉迷藏你可赢不过我。”
大头吓了一跳,回头看清只有黄毛一个人在东张西望,并没见到竹马,便狠狠瞪了黄毛一眼,又看看趴在草丛间浑身颤抖的“小白”,心有不甘地离开。
听完小伙伴详细的讲述,竹马心里一下子明白,那天他碰到大头时,他为什么会那样慌慌张张?他的胳膊为什么会无端多出那两道血印?
知道这件事以后,竹马每次出门,只要遇见大头,他都会瞪圆了眼睛狠狠盯住对方看,他虽然年纪小还打不过对方,但这团燃烧在心里的怒火,是轻易不会熄灭的。他已经把大头看成是今生不共戴天的仇人,这种情绪甚至牵连到大头身边最亲近的人。
那一天,他正在晾台给“小白”修理尖尖的指甲,杨柳不声不响出现在栅栏门口,有些怯生生地问:
“我能进来看看它吗?”
竹马有史以来也没见杨柳这么客气过,更何况她已许久没来晾台,“小白”受伤了,她却突然出现,这是什么意思呢?
竹马犹豫片刻,还是打开栅栏门,放杨柳进来。
杨柳一进来,就把“小白”抱在怀里,用手一遍一遍抚摸它那只受伤的腿,两行晶莹的泪水落了下来。显然,她已经知道“小白”差点丧命的事。
竹马像块木头桩子一样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杨柳,不知道说一句话。在他印象里,他从来不曾把大头和杨柳看成是兄妹,一个那么残暴凶狠,一个这么活泼善良,他永远都不会相信他们会是一家子。在竹马的眼中,杨柳始终是住在天边的一个天使,每当自己有什么需要的时候,她总会第一时间飘到自己跟前。
“竹马,我们一起给‘小白’剪指甲,好吗?”
杨柳打断了竹马的思路,他瞬间清醒过来,慌里慌张拿起指甲刀,一下一下去剪掉小白兔已经长长的指甲。说来也怪,刚才竹马按着“小白”,它还又是踢又是踹,极不配合,可此刻杨柳一旦抱着它,它蜷曲在杨柳的怀里就像个孩子,一动不动,只是煽动着两只可爱的大耳朵,眼睛定定地看着杨柳,像是在说:“小姐姐,我会听话的。”
杨柳也在一旁用面颊紧贴着它毛茸茸的身体,说:
“我们家‘小白’最乖了,来,我们剪指甲,一点也不会疼的。”
很快,“小白”的指甲被修理得平平整整。杨柳轻轻把“小白”放下,看它走路一歪一斜的样子,再也没有了过去欢蹦乱跳地活泼劲儿,两个孩子的内心都酸楚得厉害,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竹马默默走回屋,把那本《三打白骨精》的小人书拿出来,递给杨柳:
“这本书我看完了,还给你。”
杨柳紧蹙眉头,把书收下。
竹马没有跟她说,为了保护这本书,自己的脚给划了一个深深的大口子,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才好。杨柳也像有什么话要对竹马说,但嘴张开了几次,要倾诉的对象反而转移到“小白”身上。她蹲下身子,用手无比温柔地爱抚了几下“小白”的头,说道:
“你要乖乖听话,把伤养好,过几天姐姐还带好多胡萝卜给你吃。”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竟有些呜咽,然后,她看也没看竹马一眼,抱着书掉头跑出了晾台。
这天晚上,竹马在自己平时做作业的窗户前,意外听到楼外杨柳和她哥哥的吵架声,那是他听到过的杨柳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先是杨柳尖细的声音:
“哥哥,你这样做太卑鄙了,‘小白’跟你有什么仇,你就这样非要把它置之于死地?”
随后,是大头粗哑的嗓门:
“跟我有什么仇?它咬我手指头一下,现在还生疼呢。那天,它又用爪子挠我,害得我这么大热的天,我必须天天穿长袖衣服,生怕别人看见笑话我。”
“那你也不应该把它腿弄断了,‘小白’是竹马的命根子,你这样做,会让人怎么看你,怎么说你。”
“这我不管,我只管自己痛快就行。”
“你------”
“还有你,不要老在这里替竹马说话。竹马家是什么家庭,咱们又是什么家庭,他能跟咱们比吗?再说竹马人又呆,身体又弱,还胆小,你这么老跟他在一起,若是以后出了事,有人欺侮你,他能帮你去打架吗?”
“哥哥,你为什么一天到晚老是打架打架的,不打架,我们就没法活了?”
竹马听到大头苦笑一声:
“我的傻妹妹,现在这个世道这么乱,不要说当官的,老师都被打倒在地,不敢管学生。这么多年,要不是我在背后替你撑腰,不要说别人,就是你班里那些闹将就欺侮你好几回了。你要知道,我这么做一切可都是为了你好。”
“用不着!”
杨柳回答的斩钉截铁,不仅让大头一愣,就是竹马也吃了一惊。
“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我一样能过的好。还有,以后你不要再欺侮竹马,他父亲根本不是什么大地主,而是革命干部,上次竹马是把履历表给写错了,好不好。”
竹马听到这里,有股暖流流遍全身。
“好,好,好,反正以后你想让我管,我也管不了啦。等到这次暑假一结束,我们所有学校的同学都要下乡插队,我也算其中一个,到时我恐怕几个月都不见得回家一趟,你再有困难,就得靠你自己了。”
外面忽然沉默了下来,半天也听不到有人说话。
隔了大概有半个钟头,竹马悄悄走到窗前,透过玻璃窗望望楼外,外面已经一个人也没有。竹马又抬头望望天空,黛蓝色的背景下,无数颗闪闪烁烁的星星像钻石一样,镶嵌在永恒的天穹上,超出了人世纠纷,跨越了岁月沧桑。
竹马对着星空不禁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