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个炎热的下午,窗外树上的蝉儿一直在“知了——知了——”叫个不停,叫得人心里浮躁的厉害。竹马又跑到琴心家借小人书看。琴心没在家,屋子里只剩下他和琴阿姨两个人。
竹马手里捧着一本《姜邓斗智》,这是他在琴心家看的第五十七本,再有三本,这套珍贵的《三国演义》系列他就都看完了。因此,他今天格外认真和专注,就像开动了一辆抢时间的小火车,“突突突”地多拉快跑,想着争取把这剩下的书全搬到他小小的脑袋里。所以,他飞快地翻动小人书的书页,那情景就像在麦田飞快割麦穗的镰刀,随着小手一起一落,发出“嚓嚓嚓”好听的声音。
可是,竹马越是着急,他的眼睛越是不争气,刚看到姜维给汉营下战书,诸葛亮准备计收姜维,他的上眼皮就开始和下眼皮打架,困乏得有些睁不开。
竹马拼命晃动脑袋,要把这些瞌睡虫给赶跑,可只过了一会儿功夫,他不仅困得频频点头,嘴角还流出长长一串哈喇子。这时,那只恼人的蝉儿也像是看准时机,叫得更欢了,一声紧似一声,让竹马怎么听都感觉是专门叫给他听的:
“睡了——睡了——”
竹马不由伸直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琴阿姨走了过来,看竹马困得这样难受还要坚持,忍不住想笑,说道:
“看小人书有的是时间,不在这一会儿,你还是在阿姨家床上躺躺,睡上一小觉,起来再看吧?”
竹马从没在生人家的床上躺过,有些不好意思,他摇了摇脑袋,仍旧抱着手里的书不肯撒手。
“那我给你倒碗茶去,你喝了会有点精神。”
琴心母亲说着离开书桌。
这时,竹马已翻到最精彩的那一页,姜维与邓艾已经战成了一团,两个人从早上斗到傍晚,大战三百回合依旧不分胜负,相约来日再战。可再看我们的小主人公,在桌上和小人书也“战”成了一团,旁边一摞书,歪歪斜斜全部倒下,自己也一头扎进乱糟糟的书堆里,发出“呼噜呼噜”的酣睡声。
琴心母亲端着茶水回来,看到自己才离开一会儿,桌上就已经乱得不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把酣睡中的竹马小心扶到床上,让他躺好,自己则守在旁边,一面用大蒲扇替他驱赶着蚊蝇,一面微笑着看着他稚嫩的面孔。
她已经把竹马当成自己的孩子。
琴心家的这张床很大、很宽,是张双人床,上面铺了一张绣着牡丹的杏黄色床单,两个松软的枕头,各绣着一对鸳鸯,给人的感觉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双人床正对着放人小书的柜子,柜子上方,摆着一只玩具狗,一个塑料长颈鹿,都伸着脖子一眨不眨望着床上的小主人公,像是在耐心等待他起来,好跟它们一起玩。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竹马才从香甜的睡梦中醒来。
迷迷糊糊中,他开始还以为是睡在自己家,可看看陌生的墙壁和书柜,他才猛地想起,这是在琴心家,他应该是在她家看小人书睡着了。他还模糊地记得琴阿姨坐在床边,给自己一下一下搧着扇子,那望着他的面孔就像母亲一样慈祥。
竹马不禁侧过脸,但床边是空空的,没看见琴阿姨,只听到厨房那边传来锅铲相碰的声音。他再把脸转向另一侧,发现窗户外面天已经黑了下来,黛蓝色的天幕把几枝树影投射了进来。除此之外,他还隐约觉得自己脚下有一团什么东西。
竹马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是琴心!
原来琴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回了家,也许是玩累了,也许是写作业写乏了,她一回到家,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扔,就往床上随便那么一歪,竟然也睡着了。而且,她没有回到自己屋,偏偏是睡到和竹马同一张床上,就睡在双人床的另一头。
竹马的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
其实,他刚才仅仅是轻微扫视了那么一眼,但就那一眼,他就感觉一股热流直往头上涌,整个人羞臊得从脸一直红到脖子,心口像揣了十几只小兔子“噗噗噗”跳个不停,恨不得从嘴里跳出来。
也就是那一眼,他清楚地看到琴心就像一只乖顺的小鹿,伏卧在自己脚边,蜷缩着小小的身子,黑亮亮的头发如同瀑布散落在床单上,一双漂亮的眼睛紧闭着,似乎还能听到她细微匀称的喘息声。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女孩子身上才有的那股清香。
竹马赶快把视线从琴心身上移开,就像犯了天大的罪过似地,匆匆跳下床,连跟琴阿姨招呼也没打一个,就拽开琴心家的门,飞快地逃走了。
等他已经回到家,竹马的心口还在七上八下地乱跳,摸摸自己的脸,也是滚烫滚烫的,感觉像在发烧。
过去,他从学校那些闹将嘴里,经常听到谁谁谁和女生“吊膀子”了,或者“压马路”的传闻,他从心里很看不起这些同学,尤其是传出杨柳和关虎竟然在一起睡过觉的消息,他更是确信,只有流氓才会和女孩子干那种事。
他越想这些,内心就越发感到不安。
为此他甚至恨起自己。
这天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头脑里就像是有两个小人在争吵个不休。
一个说:
“我怎么会跑到床上去的?”
另一个说:
“你看小人书困成那样,怎么到床上去的,自己不清楚吗。”
一个又说:
“那琴心什么时候也在床上躺着呢?”
另一个又说:
“那是她的家,她回来累了,为什么不能躺着。”
最后两个小人竟激烈地动起手来,打闹的声音,把竹马的头皮都要弄炸了。
“是又怎么样,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你跟她睡在一张床上了。”
“没有。”
“就是睡了。”
“就是没有。”
“你就是跟她睡在一起了。”
“------”
以后,不管竹马在内心怎么想撇清自己,这句话就像驱赶不散的回声,总在他耳边萦绕、萦绕。竹马不得不用枕头使劲儿压住脑袋,紧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忘记白天发生的事,忘记耳边两个小人的对话。
直到下半夜,他才勉勉强强让自己睡着。
又是一个星期日,他正在厨房洗刷碗筷,屋外传来清脆的敲门声,母亲打开门,是琴心端着一个大号的青花瓷碗站在门口,碗里还冒着白雾状的热气。
竹马母亲忙往屋里请。
“这是我母亲刚熬得的八宝莲子粥,知道竹马爱喝,特意让我端来一碗,让竹马和您尝尝。”
母亲开心得合不拢嘴,冲厨房叫道:
“竹马,快出来,看看人家琴心心眼多好,还知道送粥来。”
竹马皱着个眉,嘟着个嘴,极不情愿地一蹭一蹭地出来,见到琴心,低着头,也不正眼看她。
琴心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双活泼泼的眼睛闪着快活的光,笑着说:
“竹马,哪天你怎么没打招呼就走了,我妈为此还责怪我,没有留下你吃饭呢。”
一句话说到竹马痛处,他臊得满脸通红,脚掌使劲儿抠着地,仿佛要把家里的地挖一个洞,自己一头钻进去。
“我妈还说再让你上家里玩呢,你不是还有小人书没看完吗?”
“我再也不看了。”
竹马突然发狠地说了一句,就像那些小人书跟他有仇似地。
“为什么?”
琴心也感到莫名其妙,天真地睁大眼睛。
竹马又沉默了,空气间流淌着一股尴尬的情绪。
竹马母亲见状,急忙笑着推搡一下儿子,打圆场:
“这孩子,你不是就喜欢琴阿姨吗?还特别喜欢上人家看小人书吗?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又不爱看了?”
“没什么,不看就是不看。”
竹马的倔脾气又上来了。
琴心察觉到今天的气氛有点不对,自己来的似乎不是时候,低声对竹马母亲说:
“阿姨,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竹马母亲还想挽回点面子,对琴心笑道:
“琴心,真是麻烦你和你母亲了,下回我一定和竹马亲自登门道谢。”
没想到竹马却硬邦邦又扔过来一句话:
“要去你去,反正我再也不会去了。”
琴心的眼泪几乎从眼眶里流出来,她低着头迅速离开竹马家。
琴心走了,竹马母亲开始大声训斥儿子: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人家又没招你,还好心好意给咱们家送粥来,你凭什么跟人家发这么大火,结果把人家给气跑了。你真是太不懂事了。”
竹马躲在厨房里,一声不吭,只是用力扯着一块厚厚的洗碗布,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两只手放在“哗——哗——”流淌的自来水里,反复用力地撕扯着,撕扯着------
晚上父亲回家,母亲还在那里絮絮叨叨个不停:
“你发现没有,自打咱们家‘小白’走了以后,竹马就像变成另一个人,就连脾气都变得比过去暴躁了。”
父亲却不当回事:
“这怎么可能?就一只兔子,我看是你想得太多了。”
没过几天,竹马就为自己说过的话后悔。
在新学期开学的前一天,不知道是不是来表示歉意,竹马不知不觉来到第二个“家”。这时,他才发现,由于半个月不来,这里已经发生巨大的变化。原来那小山一样的水泥管子不见了,工地上的那条深沟也给填满,上面还倾撒着新鲜的泥土,一眼望去空荡荡的。那个金黄色的麦秸垫子、褐色的榆树桩子,连同水泥管道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那片被平整的泥土上,扔着一束他再熟悉不过、脏兮兮的牵牛花。
他又扬起小脸,朝对面楼房三层的凉台望过去,那里也是空荡荡的,见不到琴心的面孔,只飘荡着几件像旗子一样刚刚洗过的花衣裳。
竹马突然产生一种很失落的感觉。
这天晚上,竹马怀着一颗复杂的心情回到家。
他在写字台前刚坐好,把课本、横格本从书包里拿出,准备写作业。窗外传来的两个女人的声音,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个是中年妇女,她说话的速度就像机关枪里射出来的子弹,又快又密,嗓门还特别高,愤愤不平似是在冲谁发泄怒气;另一个是个女孩子,清凉凉的嗓音像山间流淌的溪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中间还伴随着低低的啜泣。
这是杨柳和她母亲的声音。
本来竹马并不想偷听别人的闲话,更何况是杨柳,早在几个月以前,他就已经在心里暗暗发誓,他不会再关心杨柳的一举一动;在他心里,过去那个活泼纯真、泼辣能干的杨柳已经不复存在,他要试着永远把她忘记。
可等真听到杨柳本人的说话,竹马意识到自己原来的想法多么脆弱,就像在海边用泥沙堆起的一座城堡,一个浪头打来就把它冲垮了。
竹马无法克制地想听到杨柳的声音,哪怕仅有一句。
“真是太不像话了,有这么随便打人的吗?我女儿只是从那里路过,又没招你,又没惹你,上去什么都不说抬手就打。这不是欺负人吗?”
“呜、呜、呜”
“告诉妈,他打你哪儿了。”
“脸,呜、呜------”
“别哭,别哭,我去找他家长算账去,家长不管,还有老师呢,你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吕一氓。”
杨柳虽然压的声音很低,但竹马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三个字,立刻想起那个一贯为非作歹,欺负女同学,耍流氓的丑恶面孔。再想想近一年来,学校风传着他与杨柳搞不三不四男女关系的各种消息,竹马浑身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莫非自己之前是错怪了杨柳?
这样的一个念头刚从竹马脑袋里一冒出来,就像是被螃蟹那对蟹鳌死死钳住,再也挣脱不开。
他和杨柳从小玩到大,他太了解杨柳的秉性,知道她是一个非常泼辣、很要强的女孩子,相处了十几年,无论杨柳受到什么委屈,从没见她流过一滴眼泪,包括小学六年级那次,关虎拿做值日的扫帚打她,她都没有屈服,反而用更激烈地言辞回敬他。
这样一个有些刚烈的女孩子,今天竟然因为一个男生的巴掌而流泪不止,一定是平时受了太多的委屈。
竹马再联想到自己在学校的遭遇。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天大的错误。怎么这样一个明确无误的事实,过去这一年怎么就没有丝毫察觉呢?他开始憎恨自己。杨柳这些日子所受到的种种委屈,自己非但没能及时帮助她,还听信了流言,用鄙夷的眼光、尖刻的语言去伤害她,去加重她的这份屈辱。
竹马无法原谅自己。
杨柳和她的母亲什么时候回的家,竹马不知道,今天的作业浑浑噩噩是怎么完成的,竹马也不清楚。他这一晚上躺在床上,一宿都没有睡好,他的两只眼睛熬得通红通红的,像燃烧着两团愤怒的火焰,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一个人的名字:
吕一氓!
吕一氓!
吕一氓!
竹马自己可以忍受同学们强加的种种羞辱,可当他一旦醒悟他青梅竹马的小伙伴,也在遭受同样的羞辱,他就立刻会变成狮子一样,对那个人充满无法遏制的报复心理。
第二天上学,课间休息,竹马找他的好朋友黄毛玩,来到他们班下一层楼道的五班。五班与他们班一样,都是让学校老师头疼的乱班。
五班的屋门大敞着。
竹马隔着屋门朝里面望了一眼。屋里的同学又打又闹,桌椅都七扭八歪的,没发现黄毛。正当他就这么准备走开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视野中一闪而过,让竹马下意识地又停住脚步。
一个同学正站在讲台桌上擦黑板。
那不是别人,正是吕一氓。
竹马怕被他发现似地,急忙闪身躲在墙壁后面,环视一下四周,楼道里没有别的同学,只有挨墙竖着一个扫地用的扫帚。
竹马心里立刻就生出一种恶念。
这恶念一出现,竹马的心口就开始“砰砰”跳得厉害,因为他无论在家长,老师还是同学的眼里,都是一个老实孩子,甚至有点胆小怕事,从来没想过占同学的便宜,更别说使坏了。
但今天他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特别是吕一氓这个名字,让他脑海里一下子又勾勒出昨天看到的场景:杨柳伤心地哭泣,她母亲喋喋不休的诉苦。竹马又进一步想,如果是要好的朋友黄毛处在他这样一个环境,他又会怎么办呢?
竹马不再迟疑不决,看看楼道不见一个同学,俯身抄起那根扫帚,隔着教室的门,冲着仍在擦拭黑板上粉笔字的吕一氓的脑袋,就扔了过去,扔完掉头就跑,随之听见身后传出“哎哟”一声惨叫。然后,他怀揣着一种复仇之后的快感,头也不回地跑上楼梯,等快到楼梯口,迎面正遇到关虎与“三角眼”两个人下来。
竹马也权当作没看见,一口气跑上三楼,顺着楼梯拐角,他就听见下面吕一氓和关虎发生激烈的争吵声。
“臭小子,刚才是不是你在砍老子?”
“什么,刚才有人砍你?那你是活该。”
“你他妈敢骂我,那就是你干的好事喽。”
“就算是我干的,怎样?”
“上次你就跟我过不去,乱管闲事;这次你又玩阴的,你给我等着,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一直等着呢。”
竹马躲在楼梯的拐角处,头一次露出得意的窃笑。
一个月后,竹马从黄毛那里得到消息,他们班的吕一氓,因为纠结一伙流氓和关虎一帮人打群架,被派出所双双拘留。很快,两个人又分别以聚众斗殴的罪名,送进未成年人教养院劳动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