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你跑到哪儿去了?”
竹马一身脏兮兮地刚一踏进家门,父亲那总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就出现了。竹马从小就惧怕自己的父亲,走路都恨不得躲着走,这点竹马父亲都不知道为什么,他最爱说一句话,“怎么别的孩子见了我有说有笑,你怎么见了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父亲从来没打过他,也很少骂他,气急了顶多是拧他耳朵几下,可竹马就是怕他。
“也许是你们爷儿俩命中相克吧?”
母亲曾这样解释。
她的理由:竹马是属鼠的,他父亲是属龙的,猫在民间有“龙猫”之称,与龙相通;竹马见了父亲,可不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好了,孩子既然回来了,肯定早就饿了,先赶紧吃饭吧。”
母亲把饭菜又热一遍,端到桌上。
竹马在外面跑了半天路,肚子早就像个鸽子似的“咕咕”叫个不停,他真想一股脑儿把桌上的饭菜吃个底朝天;可再看到父亲坐在对面,正瞪圆了眼珠子看着他,他的兴奋劲儿一下子就没了,只得一点一点扒拉着菜,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送,头始终低垂,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你一定要好好教育孩子,社会治安这么很乱,放学后要赶紧回家,别再让他贪玩。”
父亲拿出一幅教训人的口吻:
“市委刚刚传达一份文件,是公安局转发的,说市内已发生好几起恶性案件。前几天,一个下班女工晚上回家,路上遇到一辆小卧车,要搭她回家,她一点没有警觉,就上了这辆车。结果第二天,就有人在郊区一个偏僻的小树林里,发现了这位女工的尸体,身上的衣服全都被扒光了。”
竹马忘掉碗里的饭,抬起头,瞪大了眼睛。
“还有。我听楼上的人说,在咱们楼后,紧挨着垃圾口有一个非常小的洞,小的只能蹲下一个人去,平时可能是放杂物用的。可就在一个月前,有人意外发现有个被捆住双手的女人,不知被谁藏进洞里了;幸亏发现得早,否则也是没命。”
竹马浑身打起冷战。
他想起那片黑漆漆的空旷荒野,想起杨柳讲得那座闹鬼的大宅院,想起黄毛说过的,他们现在住的北洼里,早年间其实是埋死人的一片坟场。
“所以,我们要多加小心,放学之后赶紧回家,天黑就不要再出门。”
竹马的母亲也附和道:
“听见你爸说的话了吧,以后一定要早回来。”
竹马点点头。
到底是在外面跑了一整天,竹马吃完饭,就有些困了,当天的作业也顾不得写,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扔,爬上床倒头便睡,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
等睡到后半夜,过厅“啪嗒”一下拉灯绳的声音,又把他吵醒。竹马睡意朦胧地揉揉眼睛,下意识抬头往屋门望了望,就瞧见有一丝灯光从门缝底下泄露过来。竹马家是三室一厅,一间是父亲大人的书房,一间是父亲和母亲的卧室,还有一间最小的由竹马一个人住。
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在过厅走动?
不管他。
竹马太困了,重新躺好,闭上眼睛。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自己的屋门有门把手转动的声音,霎时间,一股他很熟悉的寒气流遍了全身。他几乎不用抬头看,就已猜测得出:
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人走进他睡觉的小屋。
莫非父亲晚上讲的故事,要发生在自己家里?有人从他家房门悄悄溜了进来,父亲、母亲怎么不见一点动静,难道他们就没发现吗?
恐惧和疑惑让竹马的身体变得僵硬,躺在床上,他连稍微移动一下的能力都没有。他瞪大了眼睛,使足力气才让自己的脸侧过去,望向床帮上面那片黑暗的空间。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床头站着一个人:高高的个子,从上到下,穿一身像是被墨侵染过的黑色长袍,一顶大大的帽子遮下来,完全看不见面孔,隐隐能听到黑衣人发出的狰狞笑声。
竹马惊恐得长大嘴巴,想大声喊叫:
“妈妈,爸爸,快来救我!”
但他发现,他发出的声音就像是被这黑暗吸食了去,他听不到自己的喊声;相反,那个黑衣人却从长袍下伸出一只手,一只强有力的手,把一小撮白色药末硬塞进他张开的嘴里。不用想,竹马就意识到那肯定是毒药,他挣扎着挥舞手臂,踹动双腿,拼命反抗、反抗。
“嗵”地一声,他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竹马霍地惊醒,摸摸被自己踹掉地上的被子,头顶已是生锈的铁床架子,看看一丝清冷而雪白的月光,透过窗棂直射进小屋,周围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自己竟是做了一场噩梦。
杨柳这几天有些心烦。
杨柳从田野一回来,就兴冲冲对家里人宣布,她想收养一只小白兔,本来是想得到父母的支持,却被母亲一句话给撅了回来:“养什么养,人还没地儿住呢,还养什么兔子。”
杨柳听了眼泪几乎掉下来。她又泪眼婆娑地望望父亲,父亲深吸一口烟卷,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叹口气:“这回儿,你就听你妈的吧,等以后咱们有条件了,别说是兔子,就是一条狗,一群鸡,咱们也养得起。”
以后的几天,杨柳始终撅着嘴,闷闷不乐,上桌吃饭也是草草扒拉两口,就把碗筷扔到一边,双手扒着窗户,望着楼下那片绿意葱葱的核桃林发呆。如果母亲说她几句,“这孩子又抽什么疯呢,不就为了只兔子,至于连饭都不好好吃了。”杨柳更是索性一摔门躲了出去。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孙大顺书包里装着一只小兔子,在一个周末的早晨,真的跑来送给竹马,她的脸上才看到些笑模样。
竹马家比杨柳家可要宽敞许多,三室一厅之外,他家大房间的外边还有一个晾台,晾台的墙都是用鹅卵石砌成的,上面还开了一排菱形的漂亮花窗。因为竹马家在一层,这个晾台除了有一扇纱窗门直通屋里,还在通向外面的台阶上安了一个竹子编成的栅栏门,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可以通过晾台,打开这个栅栏门径直跑到楼外。
竹马很早就注意到这处养兔子的绝佳地方。
因为这里一年四季都通风,又宽敞,又卫生,不怕小白兔到处拉便便。
更主要的是,竹马跟父母说了自己的想法后,也许是考虑到工作忙,竹马一个人在家没玩伴,太孤独的缘故,一致同意了他的要求。他父亲还利用一个星期天的时间,用晾台上废弃的木料,又是锯,又是钉,给竹马做了一个四四方方装兔子的小笼子,它的上下都用木板钉死,只留下前面一扇可以推拉的小铁丝门,供小白兔出入,孩子们给它喂食。
就在父亲钉完最后一个钉子,抬起头擦汗,冲竹马很是得意地笑笑的那一刹那,竹马有了新发现,觉得他并不是过去那个总绷着脸的可怕男人,而是天底下最亲切、最了不起的父亲。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天空瓦蓝瓦蓝地见不到一丝白云,充沛的阳光,从东方了无挂碍地直射过来,像是往人间倾泻而下了一桶乳白色油漆,涂抹到楼房的墙壁上,涂抹到白杨树的树干上,涂抹到行人的肩膀上,把大地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白灿灿的光晕里。
孙大顺就是背负着这束太阳光,按照约定好的时间,走到老同学家,冲着晾台里面胆怯而又兴奋地叫了一声:
“竹马,竹马。”
没等孙大顺叫第三声,栅栏门后面就探出一个小脑袋,也是兴奋而又低声的回应:“我在这儿哪。”接着,就是那扇栅栏门“哗啦啦”地打开,竹马把孙大顺迎了进来。
大概此刻大人们还在享受晨睡的舒适,俩个孩子在晾台尽量压低了嗓门,像电影里搞地下情报工作的俩个接头者。
“怎么样,带来了吗?”
孙大顺指指斜背的挎包。往常总是安静地躺着书本、铅笔盒的书包,此时却蠕动个不停,像是那只帆布书包走过这一路,也获得了生命。竹马瞪大眼睛,紧张地搓着双手,有一行哈喇子从嘴角跑了出来,他都没有发现。
孙大顺小心谨慎地拉开书包的拉链,竹马觉得眼前一亮,一颗竖着两只长耳朵的小脑袋,就忍不住钻了出来,它的一对红眼睛一露面,就忙不迭地四下打量,打量这个对它来说完全陌生的环境。
“小白兔!”
虽然,竹马在孙大顺家见过兔妈妈无数次,但今天见到它生下的兔宝宝,还是忍不住惊讶地叫出声来。
他想不到它是这样娇小:它的脑袋是小的,耳朵是小的,身子是小的,就连爪子也是小的几乎看不见;总之,兔宝宝小得就像捧在手里会随时化掉的一堆雪,小得就像晶莹透剔的一块白玉。竹马好半天站在那里傻笑,一时不知该拿它怎么好。
“快点接过去呀,这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竹马还有点不敢相信,犹豫着伸出双手又放下,生怕一接触到小兔子给它碰坏了似的。
“没事儿,兔子是不会咬人的。”
孙大顺鼓励着竹马。
竹马这才像捧着一个易碎的玻璃器皿似的,把小兔子接过去。就在他的手触摸到兔子的一瞬间,他感觉到小白兔的身子是那样温暖,雪白的一层绒毛是那样柔滑,就像抚摸着妈妈刚缝制好的丝绸被面。他一遍遍抚摸着小白兔的后背,爱不释手。
“记得,每天要清理一次便便。”
孙大顺耐心地叮嘱。
“嗯。”
“多喂它吃青草、蔬菜,还有胡萝卜。”
“嗯。”
“千万记得,不要给它吃烂菜帮子,那样它会拉肚子的。”
“嗯。”
孙大顺每说一遍,竹马就用力点一下头。
此刻,喜悦早已占据了他小小年纪的心,这时候,如果有人说为了小兔子,他必须要喝下一瓶蓝墨水,他也会痛痛快快答应的。竹马手里捧的那只小兔子,也懂事地抬起小脑袋,打量着它的新主人,还不是嗅嗅竹马的手指头,粉红的鼻翼一下一下调皮地煽动着,仿佛在跟竹马说:
“小主人,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竹马打开兔笼子的铁丝门,把小兔子放进去,那里已经放进去了一根鲜红的胡萝卜,几片青翠的白菜叶,一把鲜嫩的青草,一个盛满清水的暗褐色小碗。那个小碗,还是竹马死乞白劣跟妈妈央求,妈妈才把放钢蹦子的瓷碗让他用的,碗的四壁还雕着精美的花纹。
小白兔一被放到地上,就像回到自己熟悉的家,一会儿舔舔瓷碗里的水,一会儿津津有味地大口啃嚼白菜叶。
竹马趴在地上,往笼子里看得入了迷,笑意就一直没从他的脸颊上离开。也就是一转身的功夫,竹马忽然看见晾台栅栏外面闪过一个粉影,定睛看时,却是杨柳不知何时站在了外面。
杨柳扒着栅栏门的门缝,可怜巴巴地问:
“能让我看看吗?”
这天,杨柳穿了一件浅粉色的外套,两只羊角辫子也梳成了牛尾辫,翘翘地支起在脑后,用一根杏黄色的蝴蝶绳扎牢。竹马傻呆呆地看了足有半分钟,才想起打开门,把杨柳让进来。
杨柳也像俩个小伙伴一样,蹲在地上,歪着脖子向里张望。
“我能摸摸它吗?”
杨柳又问道。
“当然可以,只要你不怕它咬你就行。”
孙大顺抢着回答,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兔子真的会咬人吗?”竹马忍不住好奇。孙大顺附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惹得竹马不禁和孙大顺一起坏笑。
杨柳却生来胆大,捡起笼子里的胡萝卜,拿到外面逗引道:
“小兔兔,别害怕,来吃胡萝卜,甜甜的可好吃了。”
说来也是奇怪,那只小白兔像是听懂了她的话,摇晃着两只长耳朵,一只腿似乎要迈出笼子,但很快又缩回;这样犹豫了片刻,它在确定周围一切都构不成威胁,终于大着胆子,慢慢走到笼子外面,先是用鼻子上下左右闻了闻胡萝卜,然后,露出嘴唇后面四颗尖尖的小白牙,“咔哧咔哧”吃起胡萝卜来。
看着小白兔吃得正香,杨柳又伸出手,在它柔软的后背抚摸了两下,而小兔子竟然没一点躲闪的意思,只是抬眼看了一下杨柳,像是在说:
“小姐姐,谢谢你给的胡萝卜,怎么样,你看我还乖吗?“
守在一旁的孙大顺看着都有些傻眼了。
他跟兔子相处这么久,知道这只兔子生性非常胆小,别人碰一下,都会躲得老远,这一点连自己都做不到与它这样亲热,没想到杨柳居然能做到,他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杨柳此刻却眉飞色舞,她一边亲昵地叫着:“小兔兔,你太可爱了,以后我每天带胡萝卜给你吃,好吗?。”一边侧过脸问竹马:“你给它起名字了吗?”
竹马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他跟孙大顺一样,这时也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看着杨柳一下一下爱抚雪白的小兔子,这情景不知怎么让他联想起许多年前,那时他们还没上小学,他与杨柳经常在楼下的核桃林一起玩。一次,核桃林前停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是给粮店送面粉的,杨柳竟和他手拉着手,跑到大卡车车盘底下,比划起身材高矮来,“你看我比你高”,“才不是呢,我比你高。”俩个孩子争执了半天,也分不出高下。
直到耳边又响起杨柳又尖又高的声音:
“你——给——它——起——名字——了吗?”
竹马这才醒悟过来,赶紧回答:“还没呢,还没呢。”
“那我就给它起一个名字,好吗?”
“叫什么?”
“你看它长得像雪一样白,又这么讨人喜欢,就叫它‘小白’吧。”
从此,竹马家除了父母和他三口,又多了一个新成员。
有了“小白”,竹马就有了更多牵挂。
他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写作业,而是直奔晾台,去看看“小白”这一天过得好不好。
他每天都要打扫一遍垃圾,把兔笼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再给它换上新鲜的水,新鲜的蔬菜;有时,家里蔬菜吃完了,他就跑到外边,找一片杂草长得茂盛的地方,拔两捧绿油油的嫩草给兔子吃。
很快,冬天来了,寒冷的北风一天比一天刮得紧,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大地也收起它美丽的绿衣裳,草叶变得枯黄、干扁,地上再也找不到兔子能够吃的食物。幸亏竹马家这年储存了不少过冬的大白菜,“小白”抱着这些脆生生的白菜帮子,反而吃得更香。
杨柳也经常来看望“小白”,她每次都会带来好多鲜红的胡萝卜,就是冬天也不例外,这让竹马很好奇:冬天,所有菜市场都不再卖胡萝卜,她又是从哪里搞来的呢?杨柳的到来,无疑成了“小白”最为开心的时刻。
“小白”是只淘气的兔子。
每次竹马给它清理笼子,都会打开铁丝门,把它放出来,让它在晾台上玩一会儿。开始,它还有些害怕,竹马走到哪儿,它就一步不落地跟到哪儿,渐渐它胆子变得大起来,常常是竹马收拾完了去叫它,却发现“小白”不知道藏哪里去了。晾台本来摆放的东西就多,花盆、废旧的木料,还有用不着的日用品,竹马只好一个地儿一个地儿去找,需要费半天劲儿,才在花盆后边,或者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把它找到。
竹马这时就会装作很生气的样子,高高举起手臂,咬牙切齿地说:
“你这个淘气包,看我不揍它。”
可他真打在“小白”身上的手掌,却是轻轻的,恐怕连蚊子叮一口的力气都没有。下一次,“小白”照样跟竹马玩“捉迷藏”的游戏。
但是,杨柳就不一样了。
只要她一出现在晾台,本来藏得好好的“小白”,肯定会一蹦一蹦地跑到杨柳脚下,支楞着两只可爱的大耳朵看着她;有时,还会着急地围着她转圈,把前腿搭在她新做的裤子上。每逢这时,杨柳都会高兴得乐不可支,俯下腰,把“小白”抱在怀里,那“小白”在她怀里也不动不闹,任凭杨柳温柔地一遍遍抚摸它柔软雪白的身子。
竹马很喜欢杨柳抱“小白”的样子,觉得她就像抱着一个可人的洋娃娃;而且,她一边抚摸着,一边还低着头哄它:“乖乖,听话,乖乖,听话。”杨柳的皮肤本来就白皙,胳膊也是纤纤细细的,此刻在雪白兔子的映衬下,她的身材更显得纤瘦、俏丽,仿佛一阵风就能给她吹走似的。
竹马经常看得愣了神。
竹马班上的同学,都知道竹马家养了一只小白兔,往常上学没时间,等到周末放假,她她,都知道竹马家养了一只小白兔,往常上学没时间,等到周末放假,他们终于可以三五一群、两人一伙地跑到竹马家,来跟小兔子玩了。男生除了黄毛,其他的人来的少些,喜欢小白兔的大部分都是女生,她们叽叽喳喳把个晾台围个水泄不通,黄毛来了,连个插足落脚的地儿都没有,急得他在人群外高喊:
“这兔子还是我帮竹马弄来的呢,是我弄来的。”
但女生们都看得入了神,你一言、我一语,没人理睬他在嚷什么。
黄毛很生气。他弯下身子,把两条胳膊合拢放到前面,瞅准前边女生堆中有一条缝隙,就使足全力往里钻,那劲头就像平静水面突然驶来一艘快艇,向两边喷溅出去的水花,全撒到女生身上,惊起一片片尖叫:
“你干什么呀,讨厌!”
“黄毛,缺德。”
“哎呦,你踩到我脚了。”
黄毛却不管那些,只顾往前钻,好不容易钻到笼子前面,看见杨柳正抱着那只兔子,洋溢着一脸幸福,也笑嘻嘻地凑到跟前:“让我也抱一会儿,行嘛?”杨柳扭过脸,假装没听见。黄毛挠了挠头顶几根黄发,又伸出手搭讪:“杨柳,这只兔子好歹也是我弄来的,你就让我抱抱吧。”
杨柳不耐烦起来,随口说道:
“竹马说了,‘小白’只让我一个人抱,你们任何一个人也没权利抱它,摸摸倒是可以。”
这一句可把黄毛惹恼了,他看看竹马也在场,就大声冲着他发火:
“竹马,你自己说,我待你怎么样,孙大顺家生了一窝小兔子要送人,这件事还是我跟你说的呢,如果没有我,你根本就不会有这只小兔子。嗷,现在就连让我抱一下都不肯了,你还是我的好朋友吗?”
竹马低下头不说话,他也觉得这件事有愧于这位好朋友,可现在他又不便解释,也不好说杨柳。反倒是杨柳理直气壮,像得了竹马的御赐宝剑似的,扬起头俯视着黄毛,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
黄毛看了一眼竹马,又看了一眼杨柳,“哼”了一声,对抚摸兔子也完全失去兴趣,拨开人群气冲冲地走了。
第二天上学。
下课铃一响,同学们就像一只只被风吹起的蒲公英,快乐地飞离地面,飘散得四处都是。他们有的跑到操场上踢球,有的在楼道里跳皮筋,有的聚集在一起三两成群地聊天。竹马闲得没事,仍然选择和好朋友在教室内打闹,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玩得不亦乐乎。黄毛似乎把周末发生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
但玩着玩着,黄毛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坏笑,他不住地往教室后面推着竹马,嘴里还念念有词:
“你现在行啊,为了一只兔子,我找你一起捉蛐蛐儿,你不去;逮蜻蜓、粘知了,你也不跟我走,我知道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你不就是想讨好她吗!”
“你说什么呢?”
竹马诧异道,不明白他说的意思,身体却不由自主一步步向后退去。
在紧挨着教室门口的右首,是一面墙,左首是第一组同学坐的位子,中间留了一条窄窄的通道。竹马刚才始终背对后面,根本看不清当时自己的处境。他只记得,黄毛接着他的话音,说了一句:“你行了吧。”随后重重推搡了他一把,竹马的脚后跟就像被什么东西绊住,跌跌撞撞没有站稳,向后就一头栽倒在一个软绵绵的身体上。
“啊!”
只听后边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尖叫,竹马急忙扭过头去,就看见杨柳已经双手掩面,趴在课桌上,后背和肩膀止不住的抽搐,像是在暗暗啜泣。
他一下子明白,刚才自己竟然是倒在了杨柳怀里。
这可把竹马彻底激怒了。
他直起身来,像发了疯似的朝黄毛扑了过去,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无数只拳头就落在黄毛的脑袋上、胳膊上、身体上,完全没有缘由;而且,每一下打得都是咬牙切齿,仿佛自己心中保留的那一块最圣洁的领地,被对方践踏了。
黄毛也给吓坏了。
他原本惨白的面孔涨得红红的,一边用手拼命遮挡,一边向后撤退,眼神里全是惊慌不解的表情。他显然没料到,这只是好朋友之间开的一场玩笑,却惹来竹马这么大的反应。岂止是他,当时在教室内的所有同学,都无不惊愕地投来异样的眼光,不明白竹马这个平时老实得像小绵羊的孩子,怎么今天会像狮子般暴怒。
但显然这都不是竹马要关心的问题。
等上课铃再次响起,竹马回到自己座位上,稍稍平复一下心情,他满是羞愧地回过头,偷偷瞄了一下后面的杨柳。看她此时已经从趴在课桌上的姿势,改为没发生任何事的正坐姿势,竹马的心才踏实了一些。只是杨柳的脸蛋像被胭脂染过似的,仍然是通红,眼眶似乎还有泪水在滚动。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黄毛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与竹马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