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真是一个敏感而又危险的时期,它就像一条即将流进大河的小溪,宽阔自由的河岔口在它前面敞开,它终于可以摆脱以往狭窄河道的约束,去肆意地任性、放纵和发泄。竹马也是如此,所有放纵并让他终生难忘的事情,都是跟六年级这个特殊的时期有关的。
就在“推人风波”过去两个星期之后,竹马又做出了一件让所有同学和老师都感到吃惊的事。
竹马所在的六一班教室,位于教学楼三层紧靠西边的一间。每天下午放学,他们都要在楼道里排队集合,等楼下的低年级同学走完,再往外走。所以,他们每次都要先在教室外排好队,召集排队的除了竹马熟悉的杨柳,又增加了一个人:赵里。
赵里是这个学期新转到六一班的,他一转来就取代了杨柳班长的位置。杨柳交出已干了五年的班长一职,竹马并没有意见,毕竟进入六年级后,杨柳被选为学校少先队的大队委,她又担任六一班的中队长,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很难再顾到班里的事。即便如此,老师却让一个刚转来的新生负责这个班,竹马满肚子想不明白。更让竹马窝心的是,赵里当了班长以后,和杨柳两个人走得非常近,经常在一起小声地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整天说些什么,竹马对此非常反感。
其实,人家赵里从没有得罪过竹马,他浓眉大眼,憨厚能干,像农民一样穿戴得很朴素,见面也总是笑眯眯地跟竹马说话,但不知怎么,竹马就是从心眼儿里看不惯。
就好比这一天放学,本来应该是杨柳和赵里召集同学集合,但今天他们却破了一回例,两个人独自留在教室;而且,似乎是怕人看见,赵里还特意走过来,把教室的门关上,竹马还能听到门上插销“啪嗒”一声被锁上的清脆声响。
就是这一幕,竹马感觉他心中最微妙的某种东西给触动了。
如果当时有人留心,肯定能注意到竹马是怎样在教室外面,像只独狼一样反复徘徊,还用眼睛狠狠盯住那扇紧闭的门,心里充满了焦虑、痛苦、担心,担心教室内发生什么事,有好几次,竹马都想一脚踹开那扇门,一头冲进去,对赵里大声呵斥。
那种感觉,那种因为妒忌痛苦得要抓狂的感觉,是在竹马十二岁之前从没体验过的。
这时虽然已经过了冬天最寒冷的季节,但寒风依然刮得刺骨,竹马戴了一顶当年最流行的军棉帽。棉帽呈草绿色,有两个护耳,放下来可以严严实实给耳朵和面颊保暖;平时,竹马总爱把护耳翻上去,用帽带系上,这样从上方看过去,很像一个毛茸茸的“田”字。
因为家里条件不错,在班上只有竹马戴着这顶价格不菲的帽子,这使他非常扎眼,尤其一些淘气的男生,买不起这样的物件,就经常利用放学整队的时间,到竹马的头上去抢,一边互相传递,一边看着竹马着急地样子,“嗷嗷”开心地叫唤。今天也不例外,竹马背好书包,整理好衣服,戴上帽子,规规矩矩刚到楼道排好队,就觉得“嗖”地一下,脑瓜顶儿一凉,军棉帽就离开了竹马的头顶。回头仔细一看,是班里一个叫陈木元的同学抢走了他的帽子。
陈木元,与关虎同住一栋楼,身材又矮又壮,肌肉结结实实,很爱打架。虽然他鼻梁上架了一副秀气的眼镜,可丝毫不给人文质彬彬的感觉,倒是他眼镜后面经常闪现出一缕凶光。
竹马扑过去要抢他手中的帽子。
“嘿嘿嘿。”
陈木元坏笑着,左右闪躲,看看实在躲不过,一扬手,就隔着多名同学的脑袋扔过去。等竹马再转过身,军棉帽已经落到他再熟悉不过的关虎的手里。竹马奋不顾身又去抢,关虎手一扬,帽子就像只会飞的小鸟儿又飞走了,这回接住它的是个叫顾建国的同学。这家伙虽然从不跟人打架,但欺软怕硬,阴损之极,因为他生就一双及其丑陋的三角眼,竹马背地里都叫他“三角眼”。
就这样,竹马心爱的军棉帽,成了他们手中打发剩余时间最好的玩物,在陈木元、关虎、“三角眼”三个人手上扔来扔去。
如果这事发生在平时,竹马也就忍了,因为当他们不感兴趣了,到最后总会把那顶帽子交还到自己手里,只当开个玩笑。可今天却不同,看到杨柳和赵里两个人关在教室,迟迟不肯出来,竹马心里本来攒着一肚子火,这会儿又看到陈木元带头挑衅,积压了许多日子的委屈、怨气一下子喷发出来。
当竹马看到陈木元再次高举着棉帽,像举着一件得意的战利品,丝毫没有归还的意思,忽然像一只被惹急的小豹子,“啊”地大吼一声,张着锋利的爪子不管不顾冲过去,照准陈木元的脸上、身上一阵乱打乱挠。
陈木元显然没料到竹马真急了,就在一楞神的功夫,他鼻梁上那副秀气的眼镜,已经被竹马一把扒拉到地上,摔得个粉碎,紧接着脸上、身上都挨了几下打。可这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等他清醒过来,握紧两个小拳头,冲着竹马上下左右就是一通乱揍。陈木元到底打架打惯了,竹马那里是他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被他一跤摔倒在地上。
同学们也被这场景吓傻了,围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班主任不知被哪位同学叫了来,突然出现在楼道口:
“你们干什么呢?竹马、陈木元,你们两个到我办公室来。”
有人记起把那顶滚到墙角的惹祸棉帽,找到,递到竹马手里;另外的同学,也捡起地上摔坏的眼镜框和镜片,交给陈木元,他们两个人就像犯了大错一样,拖着两条腿,极不情愿地走进老师办公室。
王老师坐在办公桌的后面,一脸怒容,即使她一点没有笑模样,依然是那样好看,一张圆圆的脸蛋像一颗熟透了的苹果,永远是红润润的。竹马以这种方式,站在自己喜欢的漂亮女老师面前,格外尴尬,如果墙上有一面镜子,一定可以照得见他羞臊的脸庞,比王慧娴的还要红。
尽管如此,竹马仍然是气鼓鼓的,望向陈木元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你们为什么打架?“
“他抢我的帽子。“
“你干嘛抢人家帽子。”
老师又问陈木元。
“他把我眼镜打碎了。”
“是呀,人家一幅眼镜挺贵的,你为什么把它打碎了?”
竹马鼓着腮帮子,瞪着两个眼珠子,不说话。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随着班主任的招呼,杨柳表情严肃地出现在门口,她像是给老师送作业的,又像来告诉老师刚才打架实情的,究竟是什么,竹马早已无暇细听。因为从杨柳一出现在竹马面前,竹马刚才一直憋着的那口气,就马上消失殆尽;杨柳又走上前来,用满是责备的眼光看了竹马一眼,像是在说:“你这是干什么呀,我与赵里只是在里面商量一下工作。”
竹马更是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裂开一道缝,自己变成一条蛇从缝里钻进去。
后来的事,免不了老师把他们俩都教训一顿,又叫竹马父母赔给陈木元一副新眼镜,才算完事。
这是竹马在学生时代第一次跟人打架,也是最后一次。从那以后,他就意识到,那个天真、快乐、单纯的童年时光,一去不复返了,自己额头上已经刻上了少年人才有的心事和忧愁。
也就是从那时起,竹马开始喜欢一个人呆着,不管在教室里,操场上,家里,同学们很难看到他开心地笑,或者与小伙伴打闹,即使是黄毛走过来有意跟他说话,他也是躲得远远的,找个没人角落静静地坐着。
在他们住家楼旁,原来竖着一个篮球架,过去经常有孩子在那里打篮球,吆三喝四很是热闹,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篮球架倒了,这片空地就此变得安静下来。
竹马每天放学,或是周末,就喜欢爬到倒塌的篮球架上,找到悬在最高处的一根横梁,抱着胳膊,坐在上面望着天空;他可以一坐就坐上两三个小时,直坐到天黑,每次都是竹马的母亲跑到篮球架下,叫他吃晚饭,他才磨磨蹭蹭地下来。
竹马非常喜欢看天上的白云。
他觉得这些白云,就像天边吐出的肥皂泡泡,永远都生长不完;而且,它们每一朵和每一朵的相貌都不一样,有的像披散鬃毛的烈马,有的像挥舞着爪子的北极熊,有的像可爱的毛茸茸猎犬,还有的像鱼鳞,像游龙,像风帆,像山峦------。白云从西方浩浩荡荡而来,又往东方飘飘扬扬而去,不管是风和日丽,是暴雨倾盆,从没有停止过它们的脚步。
竹马常会天真地想:白云这样匆匆忙忙地往前赶路,是为的什么呢?它们为什么不能停住脚步和自己作伴呢?
他有时甚至会突发奇想,有一天醒来,突然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朵云彩,在天上飘呀飘。白天,有太阳公公绽放着笑脸,陪伴在身边;夜晚,有月光和满天的星光洒在身上,他就像一只扬起风帆的小船,想去哪里就可以漂流到哪里,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的。
为此,他特别羡慕那些在空中飞翔的小鸟,不论是带着白色条纹的浅栗色麻雀,还是如同穿了一身黑色夜行服的乌鸦,都能引起竹马极大的关注。在他们对面楼舍不知谁家养了一群鸽子,每到黄昏时分就会被放出来,让鸽哨和它们雪白的羽翼划破整个天际,那是竹马最感到兴奋的时刻,他常常呆坐在倾倒的篮球架上,眼皮一眨不眨地望向它们,望着它们不停地滑翔、旋转、高飞,仿佛自己的一颗心也被带到瓦蓝瓦蓝的天空,带到那些有白云生长的远方。
除此之外,竹马更精心地照料自己收养的小兔子。
仅经过半年的时间,“小白”已经比刚来到竹马家长大了许多,壮实了许多,原来小小的脑袋,已发育得像一颗土豆似的圆滚滚的;小小的耳朵,也长得长长的,像两只能够扇风的白色活页窗;本来细小的身子,也变得又肥又壮,圆鼓鼓的肚子几乎要耷拉到地上。
为防止它变胖,竹马每天都要带它出来遛食。
四季轮回,大地返青,憋屈了一个冬天的花呀、草呀、树叶呀,刚看到天气有些回暖的光景,就像抢滩的潮水争先恐后地莅临,它们占据了树梢、草坪、花坛,甚至连楼底下一寸一寸潮湿阴冷的角落,都不放过;转眼间,就让几天前还是光秃秃的黄土地换上了绿装,原本荒凉、冷漠的世界,一下子变得热闹、欢快起来。
竹马每天放学回家,都要抱着“小白”到楼前一块草地散步,那片草地是这一带长得最茂盛的,每片叶子都长得绿油油、脆生生的,阳光洒在上面,像翡翠一样能透出光亮来。
这样的嫩草,兔子最喜欢吃。
竹马每次到了这里,就把“小白”放下来,让它在草丛间恣意玩耍,自己则会找一个靠墙的角落坐着,充分享受太阳即将下山前的最后一缕阳光。
“小白”回到熟悉的环境里,显得很兴奋,它不停地在草丛里蹦蹦跳跳,要不就是转动着红宝石一样的眼珠,左顾右盼,然后,用爪子使劲在地上刨出一个坑。等到玩累了,它会安安静静卧在一旁,用嘴扯过一根又一根嫩草,大口咀嚼,这些无穷无尽的天然食物,让“小白”变得很挑剔,它经常会把自己认为干涩无味的草叶吐出来,又去尝试新的嫩草。
“小白”的出现,很快吸引了同楼居住的孩子们的目光。
大头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一群与竹马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们望着雪白的小兔子,眼里充满了好奇和贪婪。
在楼里这群男孩子当中,竹马应该算是一个异类,因为他很少跟他们一起玩。每当黄昏时分,那些孩子忙着在外头玩打仗、踢足球、扇画、拔根儿,打打闹闹的时候,基本都很少见到竹马的身影;大头有时会隔着一楼的玻璃窗叫:
“竹马,快出来,我们一起玩捉迷藏吧?”
这时,窗户里面就会升出竹马那颗小脑袋,但每次,竹马总是摇摇头,然后,又趴在写字台前看书或是写作业。大头不能理解,他怎么有那么多写不完的作业,看不完的书。
有一段时间,竹马喜欢一个人爬到高高的篮球架上,抬头望天,大头看见了,就让身边的小喽喽,去叫竹马下来跟他们一起玩,但竹马这回连理都不理睬,依然聚精会神望着天上不断变换的云彩。在大头看来,竹马是唯一一个敢对他说“不”的、性格很古怪的孩子。
今天,难得见到竹马和他的兔子在草坪上玩耍,大头决定要拿这个平时不给他面子的竹马开开心。当大头刚露出这个念头,脸上就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想不到你家还养了一只兔子,让我看看它乖不乖。”
大头不等征求竹马同意,就用手胡噜了一下兔子的后背,“小白”激灵往后躲了一下,紧张地竖起两只长耳朵,眼珠瞪得圆圆的,警惕地看着对方。
竹马皱了皱眉头。
“你们说这只兔子会咬人吗?”
大头回过身,问跟随他身边的四五个男孩。
“我看不会,人家不是说嘛,兔子胆最小,它是绝不会伤人的。”
猴面脸嘻嘻笑着,抢着回答。
大头随手拔起一捧草,鲜嫩嫩的草,递到兔子的嘴边,“我知道你爱吃青草,来,我喂你。”可是,刚才还在草地吃得津津有味的“小白”,此时,却突然闭上了嘴,不管大头怎么逗它,怎么跟它说好话,“小白”的脑袋总是左右躲闪,还抬起爪子,把鲜嫩嫩的草扒拉到一边。
“它已经吃饱了,不用再喂了。”
竹马听懂了“小白”的话,说道。
大头却有些急扯白脸。在竹马那里,他就经常遭到拒绝,没曾想到了这只小畜生这里,他的好意还要遭到拒绝。大头不相信自己这么没人缘,不,是兔子缘;他攥着一捧草的手,使足力气,把那些细细的草尖一下一下往兔子嘴里扎,口中还发着狠说:
“你给我吃,我让你不吃。”
不知是兔子的嘴被锋利草尖给扎疼了,还是它已被大头折腾得不耐烦,就在大头俯下身子还在跟兔子较劲的时候,“小白”忽然一跃跳了起来,而且在落地之前,还在空中转了个圈,就像体操运动员腾空转体360度。几个孩子还没等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边大头的脸颊,已经热乎乎地溅上几滴水珠。
“这是什么东西,是下雨了吗?”
众人抬头看看天,蔚蓝的天空全不见一丝云彩;大头又诧异地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放到鼻子下闻,一股兔子特有的骚味立刻窜上脑门。
大头气得眼珠都要冒出血。
“该死的,这是兔子撒的尿。它的尿都溅到我脸上了。”
竹马笑得前仰后合。
四五个孩子也乐得东倒西歪。
“哈哈哈”
“呵呵呵”
有趣的笑声在撞击墙壁、撞击树林之后,又散播到四面八方,传得很远很远。
大头从没受过这样的屈辱,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更不能允许伙伴们的嘲笑,他发了疯地扑过去,冲着兔子的后背就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接着是又一下、又一下------
“小白”还是第一次挨打,既不知道跑开,也不知道喊叫,它只是睁大眼珠趴在地上,浑身止不住一阵一阵战栗,空气中能听到“啪啪”手掌用力拍打脊背的声音。竹马赶紧用手臂护住“小白”,心疼地叫道:“你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可大头咬牙切齿已经处于发狂状态,哪里肯听,挥舞的手掌不少就落在竹马的胳膊上、背上、肩膀上。
周围孩子见事情不妙,急忙过来劝架,但基本上是拉偏架的占了大多数,猴面脸更是一边喊着:“住手,都住手”,一边只去把竹马护住“小白”的两只胳膊拽开,让大头又把“小白”打了两下。
竹马被猴面脸控制住,愈发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小白”被大头往死里揍,急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撕扯着脖子喊:
“‘小白’,快跑,‘小白’,快跑。”
可“小白”像是被打傻了,依旧一动不动趴在那里,而且越趴越低,雪白的肚皮紧贴在地面。就在竹马伤心绝望,以为这只可爱的小兔子肯定要被大头打死,一个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事实发生了。因为在场的孩子都亲眼看到,当大头挥舞巴掌,再一次无情落下时,那只温顺的小白兔,那只被人认为永远不会咬人的小白兔,突然一跃而起,用雪白的四颗大门牙,准确无误地一下子咬中了大头的中指。
“啊——”
只听大头发出一声无比凄楚的惨叫,下意识地甩动手臂,意图逃脱那只被惹急了的兔子的攻击,“小白”就地只是打一个滚,仍然怒气冲冲瞪着对方。大头疼得呲牙咧嘴,他的右手中指肚的位置,已然留下两排深深的牙印,有鲜血从那里渗透了出来。
“天哪,竹马家的兔子会咬人!”
“竹马家的兔子咬人啦!”
几个男孩子惊慌失措,脸色吓得都变白了,抓住竹马的手臂自然放松。趁这个机会,竹马抱起同样受到惊吓的“小白”,挤出人群,一口气跑回了家,只听后面传来大头恶狠狠的声音:
“竹马,你们家的兔子敢咬我,我是不会放过它的。”
这以后的几天,怕大头真的会打击报复,竹马不敢再带“小白”出去,但他仍然每天到晾台给它喂吃的,跟它一起玩。他已经与“小白”建立了很深的感情。
竹马一走进晾台,不管“小白”藏在哪里,只要他轻轻喊一句:“小白”,它就会一拽一拽地走出来,围着竹马的裤脚打转转,或者又蹦又跳地撒欢,这点连竹马的父母都做不到。
天空下雨了,雨丝打在妈妈放在晾台的花盆里,溅出的泥点把“小白”弄脏了,竹马就找来一个大盆,放满温水,把“小白”放进去用刷子给它洗澡,再用干毛巾一下一下把身上的水擦干。“小白”腹部的毛比较厚实,毛巾一时擦不干净,竹马怕它生病或者长螨虫,索性就找一个阳光充足的大晴天,拿一个军绿马扎坐在晾台上,然后,叫“小白”背靠着自己,两手抓住它的两个前腿,让它厚实潮湿的腹部正对着阳光,得到充分的暴晒。从远处看去,竹马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怀里抱着一个皮肤雪白、十分听话的小孩,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形成一道美丽的风景。
“你看,竹马家的兔子多乖呀,一动都不动,它怎么可能咬人呢?”
“是呀,看他们那姿势,简直太可爱了。”
有那走过去的楼里大婶看到了,就忍不住羡慕地夸赞几句。这时,竹马就会不动身子,只是把头转过去朝她们笑笑;他怀里抱的兔子,也会学着他的样子,身子不动,只是把个小脑袋转过去,用两只红宝石般漂亮的眼睛看着大婶走过去。
杨柳还是像从前一样,隔三差五来看“小白”,带来它最喜欢吃的胡萝卜。杨柳已经知道大头那天打“小白”的事,她看到竹马有点不开心,就劝他:
“你甭理他,我哥哥就那样,有时爱犯浑,他被咬一口那是活该,我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了我父母,我父母已经说过他了,以后不许再欺负‘小白’。”
对于“小白”,杨柳似乎比竹马还要上心。
一次,竹马上黄毛家玩,回来晚了,杨柳来看望“小白”,是竹马爸爸开的栅栏门。杨柳轻轻脆脆叫了声“叔叔”,就蹲下身,打开兔笼子,把“小白”放出来玩。
杨柳经常来竹马家,竹马父母都非常喜欢这个聪明能干的小姑娘。尤其是竹马爸爸,每次见到杨柳,平时总是一副严肃的面孔,就笑得像是裂开一个口的大西瓜,总喜欢用手爱抚杨柳一头黑亮亮的头发,说:“这孩子真懂事,长大以后一定错不了。”然后,就邀请杨柳在家里吃饭。每次杨柳都会微笑着说:“不了,谢谢叔叔,我爸妈已经把饭做好了。”
今天也是一样,竹马爸爸从屋里端出一碟瓜子、糖果,笑眯眯地递到杨柳手上:“来,包块糖吃吧,或者磕点瓜子,这是南瓜子,你尝尝这味道,很香的。”但杨柳的表情却有些古怪,她只草草抬头说了一句“叔叔,您别忙活了,我不吃,”就很快转过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小白”看。
因为杨柳觉得今天“小白”有些异样,它没有像往常似地,见了自己就撒着花儿在笼子里转圈,而是蔫蔫地卧在那里;即便是给它放出来,它也是趴在杨柳脚下,一动也不愿动,一双玻璃球似地眼珠,很无助地望着杨柳。
“怎么了,小白,是不高兴吗?看,我给你带来你最喜欢的胡萝卜。”
杨柳轻轻抚摸小白兔的头,拿出一根洗得干干净净、又红又大的胡萝卜,送到它嘴边。
如果是在以前,“小白”一见到胡萝卜,两眼立刻就会放光,会跑过去用一只爪子把圆滚滚的胡萝卜按住,大口大口地咀嚼,那“咔哧咔哧”脆生生的声音,光是让人听着就那么香。可今天,杨柳送到嘴边的胡萝卜,它只是用鼻子嗅了嗅,一点也不感兴趣;等杨柳再往它嘴里塞,它索性一扭头,蹦跳着跑开了,但跑得并不远,只蹦到杨柳能看到自己的地方就停下,又是那样蔫蔫地趴在地上。
“怎么了,小白,是吃饱不想吃了吗?”
杨柳弯下腰检查一下笼子,笼子里还有昨天竹马喂它的菜叶和青草,也是一点没有动,搁在哪里已经干涩、发蔫了,显然,从昨天到今天,“小白”已经一天没吃东西。
杨柳有些发慌。
她坐在军绿的小马扎上,双手支着下颚,呆呆地看着“小白”想不明白,“小白”也呆卧在那里,望着杨柳,红嫩嫩的小鼻翼一扇一扇地像是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等天快擦黑,竹马才回来。
杨柳看见竹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这么晚回来,快看看你们家的‘小白’吧,它不吃东西已经好几天了。”
竹马赶紧扒着笼子往里看,可不是咋的,自己昨天喂它吃的原封不动。竹马不相信,又从晾台揪了几片新鲜的白菜帮子,举到“小白”嘴边,“小白”摇摇脑袋,把新鲜的菜叶扒拉到一边。
“你看这怎么办?”
杨柳跺着脚,着急地直喊,脸蛋也因为上火憋得红红的。
竹马抱起“小白“,感觉比往常身子都重,再伸手摸摸它的肚皮,圆鼓鼓的,涨得绒毛里的青灰色皮肤,都能看得见。
“没关系,它这是吃撑了,饿一天不碍事,明天就会好的。”
竹马故作轻松地说。
可第二天,杨柳看到“小白”仍然没一点起色,还是趴着不爱动弹,昨天留下的胡萝卜和菜叶一口都没动。而且,看看它的身体除了肚子仍是圆鼓鼓,其他各个部位都见瘦。杨柳就有些要哭的意思,使劲拽着竹马的衣服:“你快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竹马就急急忙忙跑进屋,又慌里慌张地跑出来,他的手上多了一个切成一半的苹果,“这苹果是甜的,它可能爱吃”。但是,“小白”却像抱定了绝食到底的决心,连看都不看一眼。
“也许是它胆小,看我们在场不好意思吃吧?”
竹马胡乱猜测。
俩个孩子便从晾台退出,躲到屋里,蹑手蹑脚隔着一道纱窗门往外看。只见“小白”果然站了起来,瞧瞧四周无人,一步一步走到那半个还淌着水的苹果前,用鼻子闻了闻,杨柳忍不住惊喜地叫出声:“看,它吃了,它吃了。”其实,“小白”仅仅是对那股浓浓的苹果香味感兴趣,它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晃晃悠悠又离开了,走到晾台摆放的花盆后面,重新躺了下来。
失望,还是失望。
焦虑,还是焦虑。
竹马爸爸看到两个孩子在屋门那儿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就走了过去。
“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干什么呢?”
竹马爸爸亲昵地摸了摸杨柳的头。
“叔叔,‘小白’它不吃东西,已经三天了,它再不吃就会死的,会饿死的。”
杨柳扬起小脸,她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不要急,我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竹马爸爸别看是城里大干部,可这几年尽在农村呆着,什么样的农活都干过,还经常跟着老乡给畜生看病,已经成了半个专家。他蹲下身子,先摸摸“小白”的肚子,它的肚子涨得就像个皮球;再检查一下笼子,见不到一粒它拉的便便;再看看“小白”的眼睛,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曈目圆睁,炯炯有神,而总是眯着眼,像要睡着的意思。
竹马爸爸已经猜中个八九不离十。
“它不是因为吃东西撑着了,而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有些涨肚,不消化,只要给它吃有助于消化的药,它很快就会好起来。”
“您说它真的不要紧吗?”
“真的,不要紧。”
杨柳双手抱住竹马爸爸的胳膊,欢呼雀跃道:
“叔叔,您一定要把‘小白’救活,您一定要救活它。”
竹马爸爸笑了笑,走进屋内,翻箱倒柜,从一个标记“酵母片”的小瓶子里,掏出一粒药片,到厨房用擀面杖将它碾碎,放进兔子专用的陶瓷小盆,再倒上半盆温开水,拿筷子搅拌了搅拌,让药片完全融化掉。等一切做好,他对两个半信半疑的孩子说:
“咱们城里搞不到兽药,这酵母片专门治大人消化不良的,竹马小时也吃过,很管用,我相信这兔子吃了也一样管用。”
“小白”虽然不吃菜,水却是要喝的。等竹马把晾凉的药水端到它面前,它用两只爪子往瓷盆上一搭,毫不犹豫就伸出粉红的小舌头,一舔一舔地喝起水来,晾台上立刻响起熟悉的“吧嗒吧嗒”清脆的饮水声,两个孩子凝聚多日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竹马爸爸又对竹马说:
“你再到外面拔些青草来,记住要那种能去火,又能消化食物的青草。这只兔子不仅是肚胀,而且大便还干燥,拉不出屎,这说明它的体内有火,所以必须用能降火的青草喂它,再喂它白菜叶、胡萝卜,它才能痊愈。”
可是,什么样的草又能降火,又能有助消化呢?竹马摸摸后脑勺,没了主意,问爸爸,他也答不上来,这可叫竹马犯了难。他呆坐在马扎上苦思冥想,杨柳也转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表情里充满了期待。
他不能让杨柳失望。
竹马想啊想,几乎绞尽脑汁,突然想起孙大顺曾说起过有一种草,专门去火,不仅适合兔子吃,连不少老人都喜欢到野地里去挖这种草,拿回家洗洗干净,剁成馅儿,包饺子吃。想到这儿,竹马咧嘴笑了,抄起晾台上以前过家家用的一个浅蓝色小桶,一个塑料小铲,急惶惶就往外走。
杨柳不高兴了,吵吵道:
“我也要去。”
这次,竹马没有拒绝,就让她跟着自己一起走。
他们走过了一栋楼又一栋楼,走过了一条马路又一条马路,走过了一片树林又一片树林;沿路看到地上生长的杂草,都是零零星星的,竹马看不上,他必须到一块水草最为丰盛的地方,才能挖到这种草。眼看天色暗下来,居民楼全都不见踪影,前面已是一块一块未开发的荒地,一条清亮亮的溪水从树林中流淌了出来。
他们脚下全是膝盖一样高的荒草。
“好了,就是这里。”
竹马放下水桶和铲子,这块草甸子,是他与黄毛经常来捉蛐蛐儿的地方,竹马再熟悉不过。杨柳也蹲下身子,长舒了一口气。
“你说要找的那叫什么草?”
望着眼前一片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野草,杨柳看着有些眼花缭乱。
竹马却像见到老朋友,由于要拔野草喂小兔子吃,他经常向孙大顺请教,他从这位同学那里学会不少识别野草的方法。像那一节一节不长叶子只长茎的,叫“接骨木”;宛如一只只橘黄色的纸灯笼挂在那里的,叫“灯笼果”;根茎纵横交错、像淡褐色玻璃一样透明的,叫“马齿苋”;还有什么狗尾巴草、蛐蛐儿草、兔耳草、醉马草------,这块荒地野草长得真是繁茂,到处是高过人膝的青蒿,开着金灿灿的野雏菊,不时,还能看到一两株、三四株蒲公英,顶着一团棉絮一样雪白的球球儿,在微风中摇曳摆动。
竹马蹲下身子,驱动双腿,像鸭子似的一撇一撇往前挪动,睁大双目,仔细辨认那开着红、白、黄、紫各种鲜艳小花的野草。忽然,竹马停住脚步,向后面直招手:
“快来看,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种草。”
杨柳闻声跑了过来。
“哪儿呢?哪儿呢?”
杨柳又兴奋又紧张。
竹马指着地上一处绿油油的青草,给杨柳看。
那是一丛毫不起眼的野草,它不似其他野草都是昂头挺胸,草杆都是挺得直直得立在那里,尽情开花、展叶、撒子,吸引美丽蜜蜂或蝴蝶的注意,而是完全匍匐在地上,像车轮的轮辐那样向四周辐射开来。它的叶子与其他野草的叶子相比,倒是很好认,呈现出塔松那种形状,一波接一波的圆弧,直通叶尖,青碧碧的叶子中间还有一道明显的白痕,像是被谁刷上了一道白漆。
看着这种让人踩过都不会留下印象的青草,杨柳有些怀疑,嘟囔起小嘴:
“这是我们要找的哪种草吗?你别认错了。”
这一下,竹马不干了,第一次睁大眼睛跟杨柳急起来。
“当然,这还有错。这种草的名字叫‘苦芒’,只要割破它的叶子,中间就会流出白浆来,别看它吃起来很苦,却最能去火了。”
说着,竹马用力揪下一片叶子,将断裂的那端举给杨柳看。
果然,杨柳瞧见有几滴牛奶似地汁液,从草茎的断裂处流了出来,用舌头舔一下,还真有浓浓的苦涩味。杨柳不再怀疑,兴奋地叫道:“那我们还等什么,还不赶紧挖。”
于是,两个孩子在绿油油的草丛上,就开始忙碌起来。竹马性子急,他只要发现地上长着苦芒,不顾三七二十一,就像拔韭菜一样把它们揪掉,断裂的苦芒还淌着浓浓的白汁,就被他扔进小桶里。杨柳是个女孩子,担心自己娇嫩的手被锋利的叶片划伤,蹲在地上,拿起塑料小铲,连根带土一点一点地铲。
两个人干得都异常专心、卖力。
太阳这时已经往西山下坠落,透过云层射出的一道道夕辉,轻柔地洒在两个孩子的后背,洒在这片宁静、美丽的原野上,把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涂抹成温暖的橘红色。
当最后一点夕辉掉进山谷里的时候,两个孩子已把那只浅蓝色小桶装得满满的,竹马手里还牢牢攥着两把苦芒,杨柳则一手提着小桶,一手拿着小铲,边往回家的路上走,边开心地唱了起来:
小皮球,香蕉梨,
马莲开花二十一,
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三八三五六,三八三五七,
三八三九四十一。
……
竹马在后面跟着,一路咧着嘴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