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得知这个消息,竹马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他把它看成是与黄毛上次告诉他杨柳跟吕一氓搞到一起一样,是嫉妒,是扯谎,是对当初杨柳不爱搭理他的报复。可尽管不相信,尽管已经打算渐渐淡忘,当上学、放学,只要旁边有同学提到“杨柳”两字,他还是会像一只警觉的猎犬,竖起耳朵,拼命探听他们到底是怎么说的。
别人沾惹上各种各样的传言,他可以毫不在乎,只有杨柳不行。
竹马真的不敢相信,杨柳和关虎都是自己小学时的同班同学,一个正,一个邪;一个经常像红卫兵小将一样发言,说出的话都像小钢炮似地落地有声;一个经常是挨批的对象,曾经拿扫帚追打对方,对对方恨之入骨。
他们怎么可能会走到一起?他们又怎么可能还交上朋友?
打死竹马,他都不敢相信。
但是,他的心可以背叛他,他的耳朵、眼睛却不可能背叛他,汇集到他这里,关于他们两个人的传言越聚越多,校里的,同班的,同年级的,好朋友那里的,从脚一直涨到腰间,从腰间又一直淹到他的喉咙,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没掉。
有的说,杨柳跟关虎好上了,是和她们班有名的流氓吕一氓有关系;有的说,杨柳和一些学校有名的小混混,经常在晚上打牌,一玩就玩到深夜一两点钟;特别是黄毛,还有鼻子有眼地说,杨柳和关虎还一起逛过公园,这是关虎事后跟几个哥们吹嘘,他亲耳听到的。
甚至,还传出杨柳与关虎一起睡过觉的混账话。
竹马感到窒息的不行。
竹马开始留意杨柳每天的行踪,他要从她平日的一举一动中,亲眼辨别黄毛和所有传到他耳边的传言,都是错的。
然而,等他真的重新留意杨柳的行踪了,却发现,过去几乎天天能见到的那个粉红色的身影,如今竟难得一见。翠绿翠绿的核桃林已开始长出青涩的果实,那青黄色的核桃,一颗颗隐藏在肥厚的树叶下,是那么诱人口水;只是每天放学后,再也见不到杨柳从那片核桃林穿过。
偶尔几次,竹马在玻璃窗里终于“逮”住杨柳的行踪,她也像是有意识地避开正对着他家的核桃林,从粮店前面那条小路,绕过竹马家走进楼里。
杨柳每次经过他家,发出的“哒、哒、哒”悦耳的脚步声,也再没有传到过竹马耳朵里,取而代之的,是比猫走路还要轻的足音。
莫非,她真的做了连自己都感觉到羞愧的事?
竹马不甘心,星期天他跑出家门,爬到楼旁那个倒塌的篮球架上,坐在离地面最高的那根横梁上,仰起头望着天空。天空上的云朵一团团是那样洁白,它们荡漾在蔚蓝广袤的蓝天里,就像一只只竞相比赛的风帆,壮观迷人;然而,一阵阵呼啸的狂风,突然从竹马头顶刮过,把那些风帆似地的云朵撕成碎片,时而变成一座座堡垒,时而变成一条条山川,让人捉摸不定。
这时,杨柳提着一个小竹筐向这里走来。
这架倒塌的篮球架,是楼后小卖部与他们住家之间的必经之路,人们要打个酱油,买个味精,都要经过这里,这一点竹马早就算好了。
杨柳隔着很远,就发现了高高坐在篮球架上的竹马,她显然有些慌乱。起初,她还怕竹马看到自己,把身子躲藏到路旁一棵粗壮的白杨树后边;后来,可能觉得这样太过傻气,而且弄不好对方早就发现了,索性又走出来,往篮球架这个方向移动,但她走得很慢很慢,好像后面有什么绳子在牵扯自己。
竹马此刻脑袋仍然望向天空,故意摆出在欣赏天上的白云,眼睛却一直在往下瞥,始终瞄着下面那个似乎受到惊吓的女孩。
这个女孩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女孩明显比过去消瘦了许多,白嫩的面颊,有些往里凹陷,显得那双大眼睛格外突出、明亮;两根跑起来一翘一翘的羊角辫已经没有了,换成了一头齐耳短发,这使人看上去一下子成熟许多,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大姑娘。
竹马在脑海里努力把眼前这幅画面,和他印象中那个活泼可爱女孩的画面,往一块拼凑,可不论怎么拼凑,他都觉得它们重叠不到一起。过去那个杨柳是他熟悉的、喜欢的,而眼前这个杨柳是他陌生的、不解的,甚至有些讨厌的。
竹马越来越觉得他已经不认识她了。
杨柳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前走,快走到篮球架时,竹马突然亮开嗓门,发了疯似地唱了起来:
我们的田野
美丽的田野
碧绿的河水
流过无边的稻田
无边的稻田
好像起伏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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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先是一愣,紧接着,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家。
这天晚上临睡前,竹马抱着心爱的枕头,又一次痛哭失声,这一次,他比以前留下的泪水都要多,时间都要长。
早上起来,母亲叫竹马上学,一摸到湿湿的枕头吓了一跳:
“咦,你昨天怎么了,这枕头湿的怎么这么厉害?”
竹马把嘴唇咬得流出了血,一声也不吭,背上书包,带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跑出了家门。
到了学校,他上课第一节没有精神。上第二节课,还是无精打采。课间休息,一群男生在过道玩“骑马打仗”的游戏,竹马自然充当了被骑的角色,包仁生则充当了骑人的角色,他们两人的对手,是扮成马的“三角眼”和扮成将军的关虎。
两队选手撕打得很激烈,楼道两排的男孩子,也不时站脚助威,拍手叫好。包仁生仍不改他的暴躁脾气,骑在竹马身上,得意洋洋的用手拍着竹马的脊梁,高喊:
“快快,冲过去,杀呀。”
于是,竹马驮着五十多公斤的大块头,向“三角眼”猛冲过去。上盘,包仁生和关虎四条胳膊缠斗到了一起,打成一团;下盘,竹马和“三角眼”也没闲着,你用肩膀扛我一下,我用脑袋顶你一下。突然,“三角眼”眼睛斜楞着,使出阴招,趁竹马不注意,一个扫堂腿踢到竹马的支撑腿,竹马毫无防备,“咕嚓”,连同包元生一起摔倒在地,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包仁生觉得丢了脸,从地上爬起,对着竹马又踢又打:
“你怎么这么笨,连当个马都不会,要你有什么用。”
竹马一声不吭,默默忍受同学们的奚落和嘲笑。
一个男生,看见楼道前方有个女孩飘然而过,如同发现新大陆:
“你们快看,哪是谁?”
男生们一起回头,看见有个身影刚刚转过墙角,欲下楼梯。还是包仁生干这种事眼尖,一下认出那个女孩,一把拽住关虎的胳膊,拉他到楼梯口的拐角处,探出头,冲着下去的人嬉皮笑脸地喊:
“嗨,那孩子,关虎约你到公园玩,你还不快去?“
看到已下楼的女孩正欲回头,两人又赶紧把头缩了回来,捂着嘴躲到一边讪笑。
竹马很奇怪他们的举动,也学着两个人上前探出头去,想看清楚能被这个有名的“魔头”约出去的女孩,是什么样的人。结果,正赶上那个女孩转过头来,一身的粉红色上衣,一双透着有些哀怨的大眼睛。
那不是他心目中的杨柳,还有哪个。
一刹那,四目相对,以前所有隐藏的谜团,都在这一刻揭晓,压抑许久的情感都在这一刻迸发:惊愕、茫然、愤怒、后悔、无奈,由于想要表达的感情太多太多,竟致在那短短的一刹那无法充分表达。
以后的几节课,竹马已完全听不进老师讲的内容,他也早已忘记学校毁坏公物要赔偿的规定,只知道拿了一杆削铅笔的竖刀,在自己的课桌上刻上“关虎”这两个字,再用竖刀发狠劲地在这个名字上面划上叉子,一下又一下,一道又一道。
盛夏的黄昏真是美丽多姿。
那跃动在天空橘黄色的一枚落日,就像女娃娃腮边涂抹的胭脂,圆圆的,艳艳的;又宛如雪白的图画纸上,盖下的一枚有红色印泥的圆戳。杨柳走在这样一个黄昏里,抬头看看那美丽的落日,觉得自己少女时代也盖上了这样一个圆戳,只不过它不是红色,而是黑色,想再怎么清洗也清洗不下去。
这天下午,当杨柳在楼梯口尴尬地与竹马四目相对,她就感觉整个人要崩溃了似地,自己最不愿意让人看到,特别是不愿意让竹马看到的那部分,完完全全地袒露在竹马面前。
那是她噩梦一般的经历,不管什么时候想起,都让她忍不住浑身颤栗,这种经历她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
后悔。
这一切都要从她们班上那个叫吕一氓的男生说起。
她记得那也是一个黄昏,只不过黑夜好像比现在更早地降临。杨柳那天被班主任留下说功课,时间耽误了不少,等她孤零零一个人走出校门,头顶像河船上的渔火一样,已漂起了满天的繁星。
杨柳战战兢兢地走在黑漆漆的白杨树下,尽管她从小就胆子大,不怕鬼,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就像许多少女都要经历过的阶段,也开始莫名其妙地害怕,一些外面的事物,甚至突然飞过来的一只蝙蝠,一个站在树上瞪大眼睛的猫头鹰,都能引发她们致命的恐慌。
现在,杨柳也是这样。
她竭力选择有路灯照着的路面行走,但道路两边奇形怪状的白杨树似乎不肯放过她,它们投在路面上枝枝杈杈的影子,就像从两边伸出的一条条怪兽的手臂,拼命想要攫取到路上的这个女孩。
四周没有一个人。
前面要经过两排长长的围墙。这里远离杨柳熟悉的高楼,附近住的都是农村拆迁过来的农户,她早就听说,这里从孩子到大人都非常野蛮,这一片也是发生案件最多的地方:抢劫、强奸、偷盗,隔三差五就会在这里发生。
每次放学回家,杨柳最犯怵的就是这段路程,可是要回家,这又是一条必经之路。
杨柳鼓足了勇气往前走。
就在她走到这条路的一半,一个黑影不知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挡住前方的去路,杨柳惊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别怕,我是吕一氓,嘻嘻嘻。”
虽然是在黑夜,看不太清楚对方的面孔,但那一脸坏笑的腔调,和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在黑夜中闪着白光,还是让杨柳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是看你害怕,过来陪陪你不行吗。”
杨柳恶心地要吐。
平时在班里,吕一氓的确在拼命追求杨柳,想尽一切办法讨好对方。比如,杨柳掉了一块橡皮,他帮忙给捡起;做值日杨柳搞卫生,他也抢过扫帚来扫;而且,还在课堂上给杨柳传纸条,上面写一些不知从哪本书里抄来的肉麻的话。
吕一氓追女孩子不仅班上同学知道,后来,闹得全校都知道这件事;可杨柳却连正眼看都不看他一眼。
今晚,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杨柳不禁提高十二分的警惕。
“谁说我害怕来着,我才不怕呢。”
杨柳故意把头昂得高高的,这让她白皙的脖颈,在黑影里更加一闪一闪地,显得雪白发亮。
“可是,我真的想保护你呀。”
吕一氓眼底露出贪婪的神情,往前迈了几步。
杨柳有些胆怯地往后退缩。她想起班上同学们说过的事。说有一次,吕一氓上一个好朋友家去玩,看上了好朋友的妹妹,竟然趁那个好朋友不在家,把他不到十二岁的妹妹给强奸了。为此,他被判了两年刑。
想至此,杨柳全身涌出一股寒意。
“我,我用不着,我哥哥就在前面,他,他这就来接我。”
“嘻嘻嘻。”
吕一氓阴险地笑了几声,他的笑声比乌鸦的叫声还难听。
“你别骗人了,我早就调查过,你哥哥已经下乡插队去了,根本不在家,他保护不了你,现在能保护你的只有我。”
杨柳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气,又给打消掉。
吕一氓说的一点没错。
半年多以前,大头就被一纸调令响应号召远离家乡,到农村上山下乡去了,一个月也难回来一趟。原来,哥哥在的时候,杨柳还不觉得怎么样,走到哪里,都有他护着,别的淘气男孩休想打她的坏主意;可如今哥哥不在了,她一下子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了一头,仿佛谁都可以欺负她,而她一个女孩却拿这些人毫无办法。
“怎么样,我一直对你这么好,你是不是答应做我女朋友呢?”
“女朋友?真无耻!”
杨柳鄙夷地看了一眼那颗冬瓜头,心想,这要是哥哥在这里,早就一刀把这颗“冬瓜”给削了。
“你不做我女朋友也可以,但你今天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我才放你走,否则你会后悔的。”
说着,他从身后掏出一把锃亮的三角刮刀,刀刃在微弱路灯的反射下,一窜一窜放出渗人的寒光。
杨柳从小饱经风雨,见过很多世面,但见到这把刮刀,还是激灵打了个冷战。
“你想干什么?你要耍流氓,我可就喊了。”
“你喊吧,这附近没有一户人家,你就是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
杨柳望望周围,果然周围除了白杨树阴森森的影子,就是那两排冷漠的围墙,再也见不到一个生物,就是平时在树上呱噪的鸟儿,此刻也像是怕惹上祸端,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四周是静寂的可怕。
“那,那你要怎样?”
“我不想怎样。你不是不想做我女朋友吗?那我也不会勉强,我只要跟你亲一个嘴,马上就放你走。”
“流氓!”
杨柳怒喝道。一颗心脏却在小胸脯里“噗噗”剧烈地跳个不停,她得想办法脱身。
吕一氓愈发有恃无恐,一步步向杨柳逼近,色迷迷的目光在杨柳的面颊、脖颈、胸脯上扫来扫去。
“等等”。
杨柳看着那把贼亮的刮刀,在她眼前不住晃动,眼珠一转,急促地说道:
“你说其他的我都可以答应你,包括让你抄我的作业,我给你填考试卷子,帮你辅导功课,只是这一项除外。”
“谁要抄你的作业。”
吕一氓看着杨柳惶恐的面孔,愈发得意,望着杨柳微微凸起的身材,口水都流了出来,仿佛站在眼前的不是过去那个厉害角色,而是在刀下向他苦苦哀求的待宰羔羊。
“不让亲嘴也可以------,那你就把裤子脱掉,只要让我------嘻嘻------只要让我看一眼,我保证放你回家。”
杨柳的血直往上涌,肺都要气炸了,她知道此刻说什么已经没用,只要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于是,她趁吕一氓正在得意之际,闪开一个空挡,拔腿就跑。可她毕竟是女孩子,仅跑了几步,就被吕一氓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把她抓住。
她只能无奈地大喊:
“救命啊!救命啊!”
这凄厉的声音在黑夜上空传播开去,很快,又被砖砌的围墙缝隙给吞噬掉,融化掉。
吕一氓一手握刀,一手捂住杨柳的嘴,依旧嬉皮笑脸:
“你喊也没有用,我已经观察过多次,这条路很少有人来往,夜里就更不会有人,你就是喊破天也没有人会帮你。”
杨柳在角落里缩成一团,两只胳膊抱在胸前,虽然她强作镇定,但整个身体却不停使唤,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瑟瑟发抖。
她禁不住哭泣起来。
然而这时,她忽然看见迎面路上走过来两个人,看他们的身型比自己高不了多少,不是大人,也应该是两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杨柳的眼睛闪过一丝希望,不管怎样,他们的出现至少会让吕一氓罢手的。她又高声喊叫起来:
“来人啊,有人耍流氓,快来人呢!”
那两个身影听到喊声停住脚步,先是犹豫了一下,像是在判断声音出现的方向,紧接着,飞快地奔跑过来。
刚才是在黑暗里,看不清两个人的长相,等两个人出现在近前,杨柳借着橙黄色的灯光看清楚了,来的这两个人,她都认识,是她小学时的同学关虎、顾建国。
杨柳本来还抱着希望的心,一下子重新掉回冰窟窿里。
吕一氓也吓一跳,但等他看清是初一四班有名的两个闹将,暂且把刮刀藏在身后,胳膊仍然勒住杨柳的脖子,冲两个人讪笑道: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们俩呀。杨柳是我女朋友,你们可能都知道,刚才她这样喊是跟我开玩笑呢。好了,这儿没你们事,赶紧从这里走开。”
看着吕一氓比自己高过一头的身材,眼睛里凶巴巴的样子,“三角眼”胆怯地躲到关虎身后,脑袋都不敢露出来。此刻,关虎也认出那个叫喊的女孩,是他在小学时的宿敌大队长杨柳,也愣了一下,但他还是向前跨了一大步,笑道:
“哥们儿,你误会了,我是听到这边有人喊救命,不知道怎么回事才跑过来的。”
“那么,现在你知道了吧?”
吕一氓的眼珠子恨不得瞪出来。
“可是,我分明听到刚才她在喊------”
关虎依旧脸上堆着笑。
“我X,你是什么东西,敢管老子的事,你们走不走,再不走,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说着,吕一氓亮出身后的三角刮刀,那把刮刀打磨得又尖又亮,白晃晃地在黑夜里十分渗人。
“好好,我们走,我们走。”
不等关虎回答,顾建国拽住他的衣襟拼命往后拉,功夫不大,两个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柳彻底绝望了。
吕一氓眼见两个男生跑远,晃动着三角刮刀,色迷迷地直往杨柳的身下看。杨柳双手紧紧捂住那件粉红色上衣的下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睛里满是乞求和哀怨。
“怎么样,现在没人了。嘻嘻嘻,是你脱呀,还是我来帮你呀?”
杨柳闭上双眼,听天由命,几乎忘记了抵抗。
忽然,就像是有一股凉风从耳畔掠过,随着耳边响起一个粗门大嗓的吼声:“王八蛋,你竟敢在我面前称老子,你也不看看我是谁”,一个半大小子手舞着根手腕粗的木棍,从黑暗中窜出,照准吕一氓的脑袋劈头就砸。
杨柳惊诧地一回头,发现这不是刚跑掉的关虎又是哪个。关虎就像一只斗红眼的公鸡,不知为何又返身杀了回来。
吕一氓忙侧身躲过,惊问:
“她是你什么人,你这样帮她?”
“你管不着。”
说完,抡起棍棒不由分说,朝吕一氓拼了命地一通乱打。
可关虎毕竟比吕一氓小两岁,矮了足足有半头,力气和经验都不如对方,几个回合下来,他的手臂就被吕一氓锋利的刀刃划了一刀,鲜血汩汩流淌,把衣服染红了大半。即便如此,关虎仍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猪,带着满身的血迹依然朝对方猛冲猛打。
吕一氓见此也胆寒了,撂下一句话:“好,算你狠,你给我等着”,虚晃一下刮刀,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这边,杨柳一直蹲在那里战战兢兢地观战。她做梦没有想到,从小被自己骂得最狠的那个闹将,有一天她出事,竟然能如此仗义地挺身而出,保护自己。杨柳看见关虎捂着受伤的胳膊,疼得呲牙咧嘴,站起来本想帮他,却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只得说了一声:
“谢谢!”
关虎的脑门已经疼得出了汗,仍装作冷静地说:
“不用谢,如果要谢就谢我母亲,谁让她在家里总是夸你呢。”
“哪你这伤?”
杨柳望着鲜血从对方手指缝间一滴一滴落下,有些不忍。
“放心,这点伤不算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杨柳哆哆嗦嗦地问道,她还没完全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
关虎昂起他的脑袋:
“我看着不公。再说我们小学相处了那么多年,我再不是东西,也不能眼看着你毁在这个流氓手上。”
“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吕一氓他要敢再欺负你,你就说你是我的人,我会见他一次打她一次,直到把他打得服服帖帖为止。”
说完,关虎扔下木棒,捂着胳膊,故作潇洒地消失在夜幕里。
关虎走了,杨柳的心却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回到家,她没敢跟家长说,躺在床上迟迟不能入睡。她总有一种预感,觉得这件再糟糕不过的事并没有结束,她担心的不是吕一氓会对她怎样,反而是担心起这个她从来看不上的关虎来。
果然,自那以后,四班的顾建国跑来好几回,一脸坏笑着向她传话,说是关虎想跟她约会。
杨柳没有理会,想着过一段时间,大家就会把这件事淡忘。
但关虎显然不这么看,底下喽喽请不来,他就亲自出马。学校只要是课间休息,杨柳总能瞧见关虎在她们班门口转悠;下课放了学,关虎也会总在她后面跟着,保持十米的距离。这种现象持续了很长时间,杨柳明显感觉,最近她在学校,常常有男生朝她投过来异样的眼光,还有不少女生也冲她指指点点。
杨柳实在受不了。
这天放学回家,杨柳看看周围没人,故意蹲下身子假装系鞋带,等关虎走近了,突然站起来对他说:
“以后你别再这样跟着我,让人以为我和你怎么样了呢。”
关虎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可我怕吕一氓再欺负你,我这是在保护你呀。”
杨柳仔细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有关虎在,吕一氓最近这些日子,的确不再像以前那样放肆,更不敢对自己动手动脚。
“可是,我还是认为这样传出去的影响不好。那天晚上的事,我知道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很感激;你说还要我怎么样谢你,我都可以答应,只是请你以后不要老跟着我了。”
关虎脸上浮出一丝得意的笑: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那么,这个星期天我就请你逛一次公园,我保证,仅此一回,以后我绝不再纠缠你。”
杨柳紧蹙眉头,想了半天。
“那你要答应我不能跟任何人说。”
“我答应你。”
“包括学校里的同学。”
“我发誓,我告诉他们天打雷劈。”
就这样,有了那次公园里的约会。尽管那次逛公园的时间其实很短,前后加起来不超过半个钟头,因为杨柳实在不知道该跟这个小时候的宿敌说些什么,一路都保持沉默,只顾低着头匆匆往前走,就是和关虎之间也始终保持两个人的距离,颇有点应付差事的意思。
但关虎显然不怎么认为。星期一一上学校,他就把它当成自己可以炫耀的战利品,向所有跟他认识和不认识的同学,统统说了一遍,还添油加醋了许多他想象的情节。至于当初在杨柳面前发的毒誓,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嗨,你知道吗,杨柳是个破鞋?”
“知道,她今天跟这个好,明天又跟那个好,简直不要脸。”
“听说她过去还当过大队长、班长,真不敢相信。”
……
还有更多难听的话,在那个夏天,像流窜在夜晚草丛里的晚风一样,一股一股的,传遍了学校的每个教室、每块角落。
谣言,在那个十分闭塞的年代非常盛行。
当真实的东西不能通过报纸、电台等正当渠道表达出来的时候,谣言就像一块有毒的菌类植物,在这块缺乏氧气、阳光的空间恣意繁衍起来;而且,人们又往往乐于在传播这种谣言中,寻找乐趣。结果,谣言与真相相距的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悬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