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的冬天是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头天下的一场雪还没有化,去往学校路上的积雪几乎能没过膝盖,人们走在上面,稍不留神就会滑倒;而且还有风,一阵阵冷风像脱粒谷场一样,把积雪的粉尘吹得漫天皆是,经白亮亮的阳光这么一照,仿佛无数玻璃碎片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竹马尽管穿着一层厚厚的棉袄,又有军绿色的棉帽护住耳朵,可脸蛋仍被呼啸的北风吹得僵硬,硬邦邦得像一只冰窖里刚取出的马面鱼,除了眼珠子还能转动,表示他还是个活物之外,脸上其他部位再不会有任何知觉。偶尔,他感觉到鼻子下有些发凉,嘴唇舔到咸咸的液体,才知道那一定是不听话的鼻涕,像条小河似地淙淙流淌了下来。
总算是看见暗红色教学楼,竹马紧跑两步,一头扎了进去,穿过还冒着热气的楼道,跑到三楼教室外的一排暖气管道旁,背过手靠在那里,让冻僵的身体一点一点解冻、融化。
这时,过道已站满他们班的男生,为了能互相取暖,他们有的你一脚、我一拳地打闹,有的搂抱在一起摆出摔跤的架势;引起竹马更多注意的,是一个长着鱼泡眼的同学,正跟顾建国玩“骑马打仗”的游戏。“鱼泡眼”指挥着当战马的顾建国四处溜达,自己则骑在他背上十分得意。时间一长,顾建国经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身子一歪,两个孩子同时摔倒在地,惹得周围看热闹的同学一阵哄笑。
鱼泡眼也不生气,只是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掸掸身上的灰尘。
竹马当然知道这个同学,他学名叫包仁生,是个非常喜欢搞恶作剧的男生。听说他在很小的时候,因为不满意楼下行人吵到自己睡眠,就从厕所包了一团屎出来,从住的四层扔到楼下,惹来行人不住叫骂。从此,别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包屎扔”。
进了中学,他仍然不改爱捉弄人的本性:今天,悄悄撤去一个男同学的椅子,让他坐下时一屁股坐在地上;明天,把女同学梳的小辫,偷偷栓在后边椅背上,等女同学站起身回答问题,就会“哎呀”一下痛得叫出声来。然后,他会开心地大笑。前两天,就是因为包仁生又在课堂上捣乱,来上数学课的李老师实在看不下去,批评了他几句,他就整节课都用那双鱼泡眼瞪着李老师,心怀不满。
竹马所在的初一四班,位于三楼楼道最东端,这里朝东开了一扇窗户,从这里可以眺望到学校西洋式的大铁门,也可以俯身看到教学楼的侧门。这个侧门并不大,但由于它挨着大铁门不远,许多老师和同学为图方便,总习惯从这个侧门进出教学楼。
从三层窗户眺望外面银白色的世界,是另一种景象。
只见白皑皑的积雪像一层厚厚的毡毯,铺满了操场,还有些雪花,一团一团地挂在白杨树的枝杈间,像冬天盛开的一朵朵雪莲花,分外美丽、耀眼。
忽然,“三角眼”指着窗外冲包仁生喊:
“快看,那不是她吗?正往学校里走呢?”
紧张的喊声中夹杂着几分兴奋。
男生们一窝蜂涌到窗口,六七个小脑袋你拥我挤向外面张望,乱成一团。
“真的,真的。”
“她还推着一辆自行车。”
“来了,她快到楼下的小门口了。”
那扇不大的窗户,因为装满了黑头发的脑袋,竹马根本挤不到跟前,完全不清楚他们口口声声说的那个人是谁。是男?是女?是老师?还是同学?他只看清楚了一件事,楼道内,包仁生不知从哪里抄来一把破旧的椅子,咬牙切齿地向窗户外扔了出去。
所有的孩子都在那一刻,把小脑袋从窗户撤了回来,一个个躲到墙犄角,大气不敢喘,仿佛惹祸的是他们自己。
竹马的呆劲儿又上来了。
他这时候完全不懂应该像其他同学那样躲避,脑子里还想着,一定要看清楚他们要陷害的这个人到底是谁,而同学们从窗口撤开,也正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
于是,他从窗户里往外探出头去。
结果这一下------
他恰好看到楼下那个人也正在抬头往上看,气哼哼地叉着腰,但那个人只看到三楼窗户探出竹马一个人的脑袋。
“这是谁干的?这是哪个缺德的东西干的?”
竹马这回看清楚了,那不是别人,正是平时教他们数学的李老师,推着一辆飞鸽牌二六女车,正站在离侧门不到两米的雪地里,在她前面的地上,一把靠背椅子已被摔得稀烂。
好悬呀!如果李老师再往前多走一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竹马一下子明白,包仁生为什么那么激动了。
同学们也预感到有一场大祸临头,都纷纷躲进教室,但小小的教室怎么能是他们躲藏的了的呢。
两分钟后,李老师就怒冲冲一把撞开教室的门,闯了进来。她直奔躲在后面的那些男生,挨着个指着他们的鼻子,用略带点南方的口音叱问道:
“你们说说,刚才是谁干的好事?有种的就给我站出来。”
但是,没有人站出来承认。
李老师自然而然把目光落在竹马身上,落在这个她唯一看见的证人的脸上。她相信竹马的诚实正直,她很喜欢这个孩子,每次在班上出算术题,竹马总是第一个做完,第一个举手,回答问题几乎就没有让她失望过。
“竹马,那你就来说说,当时是谁把椅子从窗户扔下去的?”
李老师个子不高,梳了一个齐耳短发,平时总爱穿一件花格衬衫,说话动作都非常麻利,她对别人总是很严肃,只有对竹马,无论什么场合总是微笑着。可这一次除外。
竹马毫不犹豫扭头看了一眼包仁生。
包仁生感觉就像被凉水泼着了一样,瞪着鱼眼泡冲着竹马嚷:
“你看我干嘛?又不是我把椅子扔下去的。”
但竹马的两只眼睛就如同打开的探照灯,仍然固执地盯在包仁生的身上。
一切都不用解释了。
李老师转身走出教室。没一刻钟的功夫,四班的班主任何晓妹出现在门口,脸色蜡黄,表情严肃,她也不进来,只冲教室后面喊了一声;“包仁生,你出来一下,跟我到校长办公室去一趟,其他的同学先自习功课。”包元生便蔫蔫地从教室后排走到前排,低头耷脑地跟着班主任走了。
很快,全校同学就都知道包仁生受到严厉处分的消息。
经历了这件事,让竹马明白了一个残酷现实:自从上中学以来,他不仅失去了从小最要好的那些朋友,还被分到了一个乱班,和一群坏孩子分到了一起。他们在课堂上不认真听讲不说,老师稍微说他们几句,不是被打就是被骂;除此之外,在同学之间欺男霸女,偷东摸西,抢劫财物,更是比比皆是。他们班不仅出了一个扔椅子砸老师的包仁生,还有一个经常偷人家衣服和布料的殷东东,还有一个刚从劳教所释放出来的钱广才,再加上关虎、顾建国,他们号称是初一四班的“五虎上将”。
当然,排在“五虎上将”首位的,就是竹马的小学同学关虎。
关虎在小学就很张狂,进入中学后,他这种张狂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因为当上了体育委员愈发变本加厉。自己班上的男生都怕他,就不用提了,即使是外班的甚至是高年级的同学,只要有人求到他,他也会很仗义地拔刀相助。
一次,关虎的小兄弟被同班一个闹将欺负了,这个闹将,在他们上中学的这批新生里,论打架斗殴也是以凶狠著称。可关虎知道后,不由分说,抄起一根小树干粗的长木棒,直杀进他们教室,当时他们班老师还在前面讲课,关虎就跟没看见一样,冲着那个闹将抡起木棒就照死里打,愣是吓得他三天没来上学。
从此,整个学校都知道初一四班有这么一个不好惹的孩子,不论男生女生,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一个人不怕他,那就是竹马。
不知为什么,别瞧关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唯独对竹马却有些忌惮,尤其是他当着竹马的面做了一件坏事,竹马用斥责的眼光盯着他的时候,这时不用竹马说一句,关虎就似乎能够读懂竹马那些目光里的潜台词,仿佛在说:
“关虎,你难道忘了你母亲是怎么跪在地上,给校长和杨柳求情的吗?”
或者是:
“关虎,你难道不记得过去就因为你打架,是怎么被我们几个班委单独留下来开会,低头认错的吗?”
毕竟,他们在一起相处了六年多,竹马太了解他。这让他在想报复一下竹马,或者想拿竹马寻开心的时候,都显得畏手畏脚。
比如,全校上操,要求学生们按班级站队,要像田地里一垄一垄的稻苗一样排整齐。可到了初一四班就麻烦了。因为有包仁生、顾建国这样的“五虎上将”,他们每天不寻衅点事就不知道干什么,他们站在队里实在无聊,必须找个人取乐打发时间,结果这个倒霉孩子,就落在又瘦又小的竹马身上。
他们就像推一只富有弹性的气球一样,你搡一下,我推一下,有几次还故意把竹马往旁边的女生队伍里推,惹来女生一片尖叫。立刻,这处本来站得像稻田里绿苗一样整齐的队伍,就像被一股不知哪儿来的水流冲击了似地,一下子给冲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
有时候,关虎也加入到这个游戏中来,但只要让竹马发现,他就会狠狠瞪上关虎一眼,而关虎就会极力跳出来表白:
“这可不是我推的,是他们推我,我站不住才撞了你一下。”
又比如,上科任课,经常是讲台上的老师刚背过身,往黑板上写字,后面那批闹生就炸开了锅,有说话聊天的,有下位子乱窜的,有递纸条的。关虎觉得这些都不过瘾,就把废纸揉成一个纸团,或者是把捡来的粉笔头再撅成两半,朝前边同学的后脑勺扔过去,而不幸遭到攻击的,多一半又是落在认真听课的竹马头上。
竹马很愤怒地转过身,一眼就看到关虎那皮笑肉不笑的脸,目光里燃起两团熊熊火焰。
关虎见了,又适时地把坐在旁边的包仁生推出来:
“你别瞧我,又不是我砍的,是他。”
好在关虎手下听他话的小喽喽很多,他不好出面办理的事,自会有人把它办理妥当,像“三角眼”、包仁生就是其中的几个。
这一天是班主任何晓妹上作文课,这是竹马最喜欢上的课。
他坐在椅子上很认真地听老师分析作文,他后面隔出一排桌椅的距离,是关虎等一批闹将呆的地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了躲开这些闹将施展的各种恶作剧,不用老师调换位子,学习好的学生们的桌椅,就都集中挪到前边;而那些不好好学习的差学生的桌椅,都扎堆到后边。这样,在初一四班以教室正中为分界线,自然就划分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当老师讲课或自习的时候,前边的学生都异常安静,睁大眼睛,认真听老师讲课;后面的学生则叽叽喳喳,又打又闹,班主任劝说完刚好一点,一扭头,又恢复了打闹说话、拿同学取乐的常态。
就像此刻,竹马正在书本上划重点,一只粉笔头忽然砸中他的后脑勺,他回头一瞧,是顾建国耷拉着扫帚眉一样丑陋的小眼睛:
“嘿,竹马,借你的作业本抄抄,昨天的作业我还没写完呢。“
顾建国低声说道。
竹马从心里就讨厌“三角眼”,这种感觉甚至比讨厌关虎还要强烈,他特别看不惯“三角眼”狐假虎威、阿谀献媚的样子,他不可能把作业本借给他抄。竹马面朝向黑板,只当没听见。
何老师分析完作文,开始请男女同学各一名站起,朗读他们写的范文,女同学是王继红,一个清秀腼腆的女孩子;男同学就是竹马。他几乎每篇作文都能得到老师的好评,今天这一篇题目叫《赏雪》,是模仿鲁迅的笔体写的一篇叙述文。
当竹马朗诵这篇作文时,何老师一直用微笑和赞许的目光望着他。
“雪——这雨的精魂,凝结在屋顶,荡悠在枝头,漂浮在清爽透明的空气中,纷纷扬扬,皓皓茫茫,将大地装点成一片银白色的琉璃世界------”
在自己朗读的间隙中,竹马能听到后面那群闹生的坏笑,但他没有理会,仍很认真地把这篇作文念完。
等到他坐下,准备翻出书本,预习下一节课时,他才晓得刚才那些同学在坏笑些什么:是“三角眼”乘他站起念作文的功夫,悄悄把他的作业本偷走,献媚似的递给关虎,让他先抄写昨天留的作业。
“你们把作业本还我。”
竹马感到很愤怒。
但回答他的是扔过来的一个纸团和更放肆的笑声。
班主任察觉出班上嘈杂声来源于哪里,向教室后排走过来,先看看“三角眼”空荡荡的桌面,敲了敲;又瞧见殷东东征聚精会神翻看一本课外书,见到班主任走过来马上藏起。何晓妹皱起眉头对他说:
“马上要预习新课了,你们怎么不知道把新书打开?”
“三角眼”和殷东东还有些忌惮,埋头到课桌底下,装作找书的样子,关虎却满不在乎,依然埋头抄作业。旁边什么也没干的包仁生,更是瞪着一对鱼泡眼,把两条胳膊往课桌上一搭,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班主任,说:
“何老师,我爸说了现在能跟着上学就行了,不用非得考多少分,哪怕是零分都能让你毕业。”
“胡说。”
“真的,我爸说了,白卷英雄张铁生就得了零分,报纸上还号召我们向他学习呢。”
何晓妹的脸有些涨红。
“你们千万不要因为报纸上说的,就不好好学习,要知道知识到什么时候都有用,知识学到手终归是属于你自己的,你们应该向人家竹马同学好好学习------”
何晓妹刚说到这儿,又被包仁生打断:
“他那是‘五分加绵羊’,是最没出息的。我爸说了,这要搁前几年,别说是他,就是老师也要被揪出来贴大字报。也就是看您是我们班主任,给您留着面子,如果是别人,你说我们一个试试,早就让她常常我们的厉害了。”
包仁生发狠地说道。
这让何晓妹一下子想起险些被椅子砸中的李老师。她鼻子里咻咻喘着粗气,脸涨得像猪肝一样发紫,望望四周,关虎、殷东东、顾建国,都一脸坏笑地看着她,等着看笑话。
何晓妹老师不禁大步走上讲台,宣布:
“这节课最后的一点时间,留给同学们自习,希望大家能保持安静,不要影响其他的班,其他的同学。”
说罢,长叹一口气,满脸怒气地就往外走。
还没容她完全走出教室,就听见后面一群闹将兴高采烈,一起大声哄叫起来:
给她一大哄呦,
嗷吼,嗷吼!
给她一搓板呦,
回家洗裤衩嗷!
给她一间房呦,
回家耍流氓嗷!
何晓妹的鼻子差点气歪了。
缺少班主任的管束,初一四班的教室更加乱成一锅粥。
原来,班里这群闹将就有集中在一起抽烟的习惯,不过那都是在楼下,在厕所,墙旮旯偷偷摸摸地进行;可现在,眼见整个教室已变成他们的天下,包仁生索性掏出两根烟卷,扔给关虎一颗,自己一颗,当众叼在嘴里,“三角眼”见了,带着一脸谄媚的笑,急忙用打火机给他们点上。
即刻,青灰色的烟雾就在教室上空缭绕开来,刺鼻的辣味呛得前排的女生不停地咳嗽。
王继红十分厌恶地回头望了他们一眼,立刻遭到包仁生骂骂咧咧地回应:
“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吸烟吗?回去看你老爸去。”
班长实在看不下去,提醒他们:
“这里是学校,大家正在上课,你们要抽烟,请你们到外面抽去,不要影响其他同学。”
“呦喝,你这是屎壳郎上门——愣充大铆钉啊。”
话音刚落,殷东东就和钱广才晃着膀子从后排走过来,走到班长跟前,一个用手指猛戳班长的脑袋,“你奶奶的,你操的闲心也忒多了吧,连老师都管不了我们,叫你来管,小心我废了你丫挺的。”一个索性抄起班长课桌上的铅笔盒,学着老师的口吻:“你不好好学习,上课随便说话,这铅笔盒没收了。”
全班同学看着都哑口无言,班长也是一脸苦笑,只剩下摇头叹气的份儿,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
钱广才回到后排,把铅笔盒往自己课桌上一倒,很快伸过来四五双贪婪的手,拿铅笔的拿铅笔,抢橡皮的抢橡皮,三下五除二,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给瓜分得干干净净。
包仁生抢到的是一支HB铅笔,他握着铅笔在作业本上划了两下,觉得不是很满意,用食指摸了摸铅笔头,忽然诡异地朝关虎眨眨眼睛:
“让我试试这铅笔尖不尖啊。”
然后,踮着脚尖走到挨他最近的竹马座位,瞧准竹马后脖颈裸露的肌肤,拿铅笔轻轻扎了上去。
竹马正趴在那里专注写作业,哪里料到后面会有人暗算,只觉得脖颈像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不由大叫一声,扔下作业本,手捂住脖子,本能地把头扭过去。
“哈哈哈。”
后边传来关虎开心的笑声,显然他觉得这个游戏很有趣。
前排功课好的同学,看到这种情景,都不由自主把课桌又往前挪了挪,他们宁肯压缩自己有限的空间,也不愿让后排这些闹将的阴谋得逞。
这就造成教室中间本来就有的空隙,越拉越大。它就像象棋棋盘上的那条界河,又宽又长,一方的棋子安分守己,自己绝对不轻易渡过河;怎奈另一方的棋子,总要想尽各种办法过河,骚扰对方,在骚扰对方的同时,获得心理上极大的满足。
别瞧包仁生学习不怎么样,可在整人这方面,他的脑袋瓜子却非常好使,只要那对鱼泡眼随便一转,就会想出一个接一个整人的新鲜招数。
“你们说,这头发丝就像烟丝那么细,它点得着吗?”
包仁生望着关虎嘴里叼的闪着红光的烟卷,突发奇想。
说来也巧,“三角眼”脖子上正落着一根长长的头发丝,包仁生一眼瞧见,就把它拾起来,倒悬着,掏出打火机把它点燃。只听“噗”的一下,一小团红红的火苗,就像红丝绸一样把头发丝包围起来,很快就燎到包仁生的手上。他“哎呦”了一声,不由自主松开握头发丝的手指,咧着嘴,还在半空甩了甩手。
“还真的好烫啊。”
他得出了结论。
别看头发丝那么细,打火机一样能把它点燃,不小心的话,手指还很容易被烫伤的。
想到这里,他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十分恶毒的念头。
包仁生手里攥着打火机,悄悄走近“界河”,越过教室那一片真空地带,向挨他最近的竹马身后走去。
竹马刚才经过包仁生的算计,已经有所警觉,虽然仍趴着书写作业,但精力已不大如以前集中,隔一段时间就要回头看看,担心那个“鱼泡眼”又要搞什么恶作剧。这就让包仁生越加需要伪装自己。当他看到竹马转身时,他也背过身去假装跟关虎说着什么;当竹马稍微放松警惕,他又会加快向前的步伐。
这种鬼鬼祟祟地举动,不仅引起关虎极大好奇,连一帮习惯瞎打胡闹的闹将,此刻也都一起选择沉默,瞪大眼珠子看着包仁生,不知道这个总爱玩出新花样的同学,又要搞什么名堂。
“嘘!”
包仁生已悄无声息地走到竹马背后,用食指竖在嘴唇边,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动作。
然后,就在大家的一片惊讶中,他举起粉红色的打火机,横在竹马又黑又亮的头发上,摁下开关,立刻,一道青灰色的火苗喷出,像条青蛇似的在竹马头顶乱窜,遇到油汪汪的头发瞬间又变成一团火苗,伴随它的,是头发被“嘶嘶”烧焦的声音。
“啊——”
竹马惨叫一声,不知发生什么事,急忙用右手拼命去胡噜头顶,那火苗虽然很快被熄灭,可竹马明显感到,他头顶后侧有一片头发摸上去已完全没有柔软的感觉,而是变得又粘又硬,就像是碰触到了一片麦田里被割掉麦穗的麦茬。再回头看看,见到包仁生手上握着的打火机和一脸的坏笑。
“哈哈哈------”
这回不光是五虎上将,后排所有的闹将几乎都笑得前仰后合,非常开心。
“好了,学习委员,你的作业本我们也用完了,现在还给你。”
笑声中,竹马的作业本像一只小白鸽从关虎手中飞出,然后,又飞到殷东东手里,又飞到钱广才手里,就如同它已经厌倦了这个人声攘攘的尘世一样,始终在教室的上空飞来飞去。
最后,它终于落回到“三角眼”的手里,但他似乎觉得刚才的恶作剧还不过瘾。就在竹马跑过来,几乎噙着泪要把自己的作业本夺回来时,“三角眼”又故意把它扔在地上,狠狠踩上几脚。当竹马低下头拾起它,那雪白的横格纸已印上一个又一个肮脏的脚印。
作业本,是竹马除了教科书最珍惜的学习用品,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小心保存好它们,放进书包里也是弄得整整齐齐的,生怕有一页出现折页或窝角。每次新学期来临,发下一大堆新书和新本,都是竹马感觉最幸福的时刻。他从小学三四年级就学着包书皮,开始是用报纸,后来觉得报纸不美观,又改用废弃不用的旧挂历,还必须把带画儿的那面包在里面,把雪白的那面包在外头。
每当他看到桌上摆放了一摞洁净整齐的书本时,竹马都感觉像是刚给它们洗过一次澡,从里到外都是那样让人喜欢个不够。
因此,这样一个雪白的作业本给人拿去抄写不说,还回来还给扔在地上,还在上面留下永远都擦不掉的鞋印,这让竹马觉得比烧自己头发还要难过。但他没有扑过去,去跟他们打一架,他依然用自己的方式,用锥子般的目光审视着那些尽情开心大笑的男生,一个一个看过去,最后,让目光停留在“三角眼”的身上。
他不会忘记那个场景,永远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