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上中学了。
竹马母亲很早就把儿子从被窝里叫起,给他换上干净的蓝衬衫,帮助他把红领巾系在脖子上,顺便将竹马上衣最上边的一颗纽扣系好,柔声嘱咐道:
“今天是你第一天上学,会结识许多新伙伴,你可得表现好点。”
竹马懂事地点点头,临走又去晾台跟“小白”告了别。
红枫中学与红枫小学仅有一条街道之隔,门口一左一右,也种植着两棵五角枫,每到秋天,满树的叶子就像被太阳点燃,呈现出耀眼的火红色。五角枫树之间是一扇具有西洋风格的大铁门:墨绿的栏杆,铸成大海波涛和蔷薇花的造型,它们最上面,还雕着一把镰刀、一束麦穗。
当竹马跟在小学同学的身后,走进这座即崭新又陌生的校园时,他还在想:
“我今后就要在这样一个漂亮的中学上学了。”
红枫中学的教学楼,看上去比他们小学的要壮观得多。三层楼高的红砖墙,楼门上方的弧形拱劵结构,楼前种植的塔松、圆柏、龙爪槐等绿色植物,看上去就像一个大花园。
但小学班主任王老师,并没直接带他们进楼,而是把他们先领到楼后的操场。这个足有球场一般大小的操场,此刻已站满来自附近几所小学的学生,前边对着他们的,是一排教师模样的大人们,他们的眼睛不停在学生中间扫来扫去,不时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再往前看,水泥砌成的讲台上面,挂一幅“热烈欢迎新同学”的大红横幅,横幅下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拿着大喇叭在喊话:
“我是红枫中学的校长,我代表学校全体的教师员工,欢迎新同学们,即将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中学生涯。下面就由各自小学的班主任,念本班学生的名字,凡是被念到的同学,请跟随中学班主任到自己的班上去------”
竹马有点兴奋,也有点紧张,不由自主转过身看了一眼。
杨柳正站在他后面。今天她打扮得格外漂亮,穿一件撒花的白衬衫,下配一条藏青色的筒裤,脸蛋红扑扑的,看上去比竹马还紧张。
王慧娴并没有着急叫名字,而是面带微笑,先从队头慢慢走到队尾,每个学生都挨着个仔细看一遍,有时,还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一下学生的头顶,仿佛那些都是自己舍不得离开的孩子。然后,又从队尾走到队头。当她用手轻抚到竹马的脑袋时,竹马感觉身上流淌过一股暖流,同时觉得,王老师的笑容像一朵盛开的桃花般灿烂。
但是,这场特殊的告别仪式终究是要走完的。
“赵里,孙大顺------”
王慧娴从口袋里掏出一摞白纸,朗声叫道。
“你们跟着唐老师走。”
队伍前面早有一个女教师,走过来,拉着两人往操场另一片空地走,那里已聚集起不多的学生,随着这边不断有人加入,那边的队伍变得越来越长。
“陈木元,黄茂------”
王老师叫到黄茂时,竹马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你们跟着任老师走。”
一个男教师走了过来,把这两个人也领走。
竹马刚进学校的那点新鲜劲儿,突然间荡然无存。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他的兴奋,是建立在进入中学,他和那些熟悉的同学还在一起的基础上,可现在,眼看同学们一个个离开,特别是连自己最要好的朋友黄毛,都被分到别的班,他感觉这一点都不好玩。
王老师依旧在念他熟悉的同学的名字,也不断有陌生的中年女人或男人,把他们拽到另一个阵营中。
竹马周边空出的位子越来越多,他心里也越来越恐慌。那种感觉就像第一次学游泳,面对碧波荡漾的河水,刚开始是兴奋,可等到自己真要下到水里,要面对那个不测的陌生世界,他的心“砰砰”紧张地跳得厉害。
他回头望了一眼,后面的同学几乎都已走光,只剩下杨柳、陈晓丽、关虎、顾建国四个人,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们几个最后会分在一个班吗?竹马虽然非常讨厌跟关虎、尤其是那个以欺负人为乐的“三角眼”分在一个班,但只要有杨柳在,他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可偏偏此刻,耳边又想起王慧娴熟悉的声音:
“杨柳,陈晓丽,你们跟着莫老师走。”
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跑过来,把杨柳、陈晓丽领走。当王老师叫到杨柳名字的那一刹那,竹马觉得时间是那么漫长,以后很长时间,他的脑袋都是沉沉的,连王老师把他们三个男同学交给新来的班主任,也完全没意识到,仅是下意识地跟着分在一起的新同学,从操场走进教学楼。当他走到三楼本班的教室门口,隐隐约约看到上面牌子上写着的黑体字:
“初一四班”
他知道自己的中学时代就这样开始了。
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只要一下课,竹马仍然习惯往操场跑,然后,找一块大青石板坐下愣愣地出神。
中学的操场很热闹:爱打篮球的可以打篮球,爱踢足球的可以踢足球,还有单杠、双杆、沙坑等体育设施,足能供学生们尽情玩耍。特别是那些刚进校园的新生,一切还都觉得新鲜有趣,他们就像一股股找不到出口的河流,一会儿从三楼跑到一楼,一会儿从楼道跑到操场,在校园内狂奔乱窜,你推我搡,瞎打胡闹,贫嘴哄笑,尽情发泄少年人才有的充沛精力。
可这一切在竹马眼里,全都视而不见。
直到现在,他还很难适应这里的一切。每天只要坐在教室,环顾四周,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的心情就糟糕到极点。
孙大顺到中学不久就转学走了。黄毛分到别的班去了。陈晓丽走了,杨柳也走了。关虎倒是跟他在一个班,而且坐在最后一排,但每次竹马转过头,去看别的同学回答老师问题,与关虎的眼光碰到一起时,总觉得他脸上浮现出的那丝坏笑,隐藏着不小敌意。
因此,他不愿意过多在教室里呆着,可到了操场,看到别的同学都在三五一群、两人一伙地玩耍,他更感到孤单。
这是一份他过去从未体验过的孤单。
天边的乌云由西向东卷过来,操场上的阳光一下子黯淡了许多,风刮得越来越猛烈,刮得白杨树的叶片不停地前后翻卷;那两棵矮小的枫树,也像是抓不牢地面,已在歪斜斜地往学校院墙上靠。
一场暴风雨不可避免地要来临了。
竹马站起身,匆匆跑过操场,一头扎进教学楼里,正准备穿过已变得昏暗的一楼楼道,迈上楼梯,突然,就觉得旁边有人伸腿绊了自己一下;紧接着,背后又加上一只强有力的手,顺势往前一推,竹马站立不稳,“咣当”一声,整个人就像壁虎一样趴在冰凉的地面上。耳边传来一阵男孩子嘻嘻哈哈的哄笑声。
竹马怒不可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循着笑声望去,靠着墙壁两排站着六七个淘气的男生,几乎没一个认识,唯独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的面孔,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浓眉大眼,皮肤畯黑,带着肆无忌惮的嘲笑。
正是竹马这辈子注定的死对头:
关虎!
“你要干什么?”
竹马怒气冲冲瞪着关虎,料定他是伺机在为过去经常开他的批判会进行报复。可让竹马没想到的是,关虎却一脸坏笑着一指他的身后:
“这可不是我干的,是他。”
竹马回过头再看,眼前出现了陈木元那张面孔。
虽然一个暑假未见,陈木元看上去身体比以前强壮了不少,脸庞也长得可以去拉磨干农活的程度,只是他鼻梁上架着那副故作斯文的白边眼镜,没有变。竹马突然意识到中学环境完全不同于小学,如果把小学比作一条平坦舒缓的河流,那么,中学就是充满了各种激流漩涡的江水,而自己正处于危险的漩涡中。
陈木元丝毫不想隐瞒是他刚才使坏绊了竹马一跤,反而仗着人多势众,步步紧逼,一只手使劲儿把竹马身体往后推:
“你不是要跟我打架吗?你打呀。”
小学毕业前,把陈木元眼镜打碎在地那一幕,又浮现在竹马眼前。
竹马从来不是那种爱惹是生非的人,从来不是;上次打架是有特殊原因的,如果不是因为杨柳,他绝对不会发了疯一样与陈木元打成一团。但陈木元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恐怕当时全班的人,除了好朋友黄毛,没有一个能看出竹马与杨柳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所以直到现在,陈木元仍对上次莫名其妙挨打的事耿耿于怀。
他一定要当着所有人把这个面子找回来。
陈木元不停地推搡竹马,一直把他推到墙角;看到他已无路可走,众目睽睽之下,陈木元挥起右手,重重一巴掌打在竹马脸上。顿时,竹马的半边脸颊火烧火燎地红了起来。
“你有本事再打我呀!”
陈木元愈发猖狂地叫嚣。
但竹马并不打算动手,杨柳不在这里,他找不到一个要打架的理由,他只是一手捂着腮帮子,眼睛像熊熊燃烧的两盆炭火,狠狠地盯着对方,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吞噬进自己的眼球里。
陈木元又照准胸口,给了竹马一拳。竹马就感觉胸口生疼,呼吸也有些不畅,但他咬咬牙,没有动手的打算,仍然眼睛死死盯住陈木元,一眨不眨,就像是要把这个人的相貌牢牢钉死在眼眶里。陈木元见对方还不肯屈服,伸手还要打,却被关虎一把拦住:
“算了,算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陈木元虽然膀大腰圆,关虎的话却不能不听,也是觉得遇到一个非常倔强的对手,他正好收场,遂往后退了一步。刚刚还在起哄的那帮孩子,此时也鸦雀无声,齐齐望着竹马的一举一动。
竹马的身上和脸上尽管感到很疼,但他仍装作没发生任何事一样,顽强地跑上楼梯,跑进自己的教室。竹马的内心在不断告诫自己:不能让这些人看笑话,一定要挺住!挺住!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这种无比羞辱和难堪的事。
他不会哭!
晚上,母亲给竹马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关切地问道:
“怎么样这几天,还好吧?”
“挺好的。”
“跟同学们相处的怎么样?”
“还行。”
“有没有人欺负你?”
竹马正打算捡起一块又肥又香的猪肉,放进嘴里,听母亲这样问,迟疑了片刻,但他还是使劲儿把那块猪肉咽进肚子。
“没有人。”
在学校挨打这件事,他不会说,打死他也不会说的。
竹马从小就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他知道父母工作很忙。父亲在农村要背筐、种田、挖河渠,母亲在工厂要下车间体验各种体力活儿;劳累了一天之后,还得读书、念报、开会、写思想总结,回到家已经累得半死,他们根本没时间过问学校的事。
不过,竹马也确实让父母省心,因为不论什么时候检查竹马书包里的作业本,上面都是写着大大的“5”分,要不就是刻着“优”的红泥印章,他们根本不需要为孩子操心。
那年月唯一让父母关心的,除了工作,就是眼前看不清的形势。
“你说现在这社会怎么了,刚安生几天,就又开始搞什么‘复课闹革命’,老师讲课也成有罪的了,被说成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这叫什么事。”
竹马母亲看着孩子低头耷脑的劲儿,心疼地说。
“你当着孩子的面不要乱说”,竹马父亲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中央这么做,自然有中央的道理,你没看最近报纸的社论吗?号召向黄帅、张铁生学习,只有像他们那样,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竹马母亲仍然不理解:
“嗷,那像他们一样考试交白卷,学习什么都不会,就是好孩子了?如果那样的话,我们还供孩子上学干什么?”
“这你又不懂了。我们不是不让孩子学习知识,而是不能够培养像孔子那样‘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书呆子;我们要的是能与工农大众结合的新型知识分子,而不是过去陈旧的高考制度的牺牲品------”
“嘚嘚嘚,我不管,反正我就知道,我们过去都是因为上了大学,才得到组织的重用,到了孩子这里,我可不希望因为这个把学习给耽误了,把孩子的前途给毁了。”
竹马母亲转过头,又很郑重地对竹马说:
“孩子,你不用管这些,环境越是不好,咱们越是要好好学习,我相信无论到什么时候,文化知识都是不可缺少的。”
竹马坐在椅子上不吃饭了,歪着个脑袋,时而斜眼看看嗓门越来越大的母亲,时而瞧瞧板着铁青色脸的父亲。大人们最近说的话,越来越让他听不懂;而且,竹马始终搞不明白,上学不就是为了掌握知识,学本领嘛?这有什么可争论的,还值得父母为此吵得面红耳赤?
以后再上学,竹马表现得比上小学还要认真刻苦,回答老师问题,他总是第一个抢着举手;翻开每一课课本,上面都横一道、竖一道画满了要注意的重点;作业也是写得又干净又整齐,仿佛就是用油墨一个字一个字印刷上去的。同学中有作业不会的,只要问到他,他都掰开了、揉碎了认认真真地跟他们讲;很快,他被班主任何老师提名为班上的学习委员。
在这次选举中,其他的班干部也一起评选出来,竹马都没有意见,唯一让他吃惊和不解的是:关虎竟然也被选为班上的体育委员。
关虎看上去非常开心。
原来他就喜欢打篮球,成为体育委员后,他更是把学校里的篮球据为己有,无论放学上课,手里都抱着那个棕色带黑条纹的篮球,弄得班里班外的男生很是羡慕,为了能在操场打上篮球拼命巴结他。这更让关虎得意洋洋,连进出教室都高昂着头,走路带出风声。过去他总是在班干部会上蔫头耷脑,担当挨批的角色,如今终于有一天,他也可以坐在班干部的座位上,对别的同学品头论足了。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很快,竹马又得到另一个更加难以置信的消息:他的好朋友黄毛告诉他,在这次全校班干部的选举中,竹马心目中学习和人品都很优秀的杨柳,这次不仅不再是大队委、中队长、班长,甚至连他们班一名班干部都没被选上。
这让竹马彻底糊涂了。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一上中学,这里的生活跟自己过去想的完全不一样,就好像整个天和地都颠倒了过来。
有时候,在回家或上学的路上,竹马能够看到杨柳;可不知为什么,面对这种极难得短暂的相见,杨柳总是有意无意地躲开,即使躲不过去,她也会羞涩地低下头,匆匆从竹马的眼皮底下走过,双颊已讪红成一片。进入中学,杨柳也没再来凉台看望过“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