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家的小白兔,吃了他们采摘来的苦芒草没几天,真的一天比一天见好,不仅又开始大口大口咀嚼甜津津的胡萝卜和白菜,而且,又恢复活泼好动的天性。
每次,只要竹马、杨柳来到凉台,它都会围着他们打转撒欢;有时,凉台与屋子之间的纱窗门留了一点缝,它也会借机溜进屋里,在大人面前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看到大人们坐在椅子上看报纸,看书,它会也卧在一旁,摇晃着一对大耳朵不做声。每到吃饭,厨房飘来一阵阵饭菜的香味,它也会寻着香味追到厨房,看看竹马妈妈正在忙碌,顾不上它,伸出爪子就把刚盛满炒菜的碟子打翻,惹得竹马妈妈在厨房大叫:
“竹马,快把你的‘小白’抱走,让它别在这里捣乱。”
每逢此时,竹马都会又好气又好笑地一路小跑着过来,把“小白”抱回凉台,放进笼子里,再把纱窗门用插销插得紧紧的,不让它进屋。这一段,竹马正准备应付六年级的考试,忙得不可开交,一时照顾不上“小白”。
小学即将毕业,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比如,班主任发给班里每位同学一张表格,让大家填写个人简历。这样的简历,竹马已不止一次从老师手里接过,无非是填写自己的姓名、籍贯、民族、性别、出生年月日、家庭主要成员,等等,实在简单不过。过去都是爸爸妈妈帮助填,可最近,他们工作实在太忙,特别是爸爸又回到农村,已经几个月没回来,竹马决定这次就由自己做主,毕竟这世界上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了。
竹马拿定主意,就在书桌上把表格铺好,底下垫一张写字钢板,又找出一管英雄牌钢笔,吸足蓝墨水,趴在桌上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
他写的很顺利,没一会儿功夫,一张空白的个人简历就基本让墨迹填满了,可到了填“家庭出身”这一栏,他犹豫了,不知该如何填写。竹马仔细回忆过去父母帮自己填写简历,其他的都记得清清楚楚,唯独这一栏写的是什么,自己却忘得一干二净。他只是不只一次听妈妈私下说过,爸爸的家庭出身并不好,解放前是大地主,后来叛逆出走,考上北大,投身革命,才成为市委一名干部。
那么究竟该怎么写呢?竹马一时糊涂啦。
猛然间,他想起前几天爸爸卧室的写字台上看到一张纸,隐约是父亲写的简历,按照他的填写去写,总不至于出错吧?
说干就干。
竹马乘妈妈不在家,到他们卧室里就是一通乱翻,结果还真找到那份个人简历,在父亲“家庭出身”一栏上赫然写着“地主”两个字,竹马想也没想,就仿照它的样子填好这份履历,折好了放进书包,等再上学校交给中队长,由她统一交到班主任手里。回到家,竹马还美滋滋的挺高兴,觉得自己不用家长帮忙,也能完成许多事情。
两天以后,妈妈忽然一脸严肃地走进他的卧室,问他:
“你们老师发过你一张简历吗?”
“对呀!”
“那上面的内容是你填的。”
“是呀!”
“‘家庭出身’一栏也是吗?”
“没错!”
竹马回答得理直气壮,到现在他还认为自己是替家长分担忧愁了呢。没想到,妈妈脸色一变,开始训斥起他来:
“以后你再填这样的表格,一定要先给大人看,不要自己做主,懂吗?”
“怎么了?”
竹马并不懂。
“怎么了?你填的‘家庭出身’是错误的,你爸爸的出身才是地主,可他的家庭出身和你是两码事,你明白吗?他的出身是随你爷爷,因为你爷爷解放前是地主,而你的出身是随你父亲,所以,你这块应该填‘革命干部’,懂吗?‘革命干部’!”
妈妈说这番话时,特意把“革命”二字念得声音特别重,仿佛这么一念,就能与当时挨无数人批斗的“地主”彻底区分开。
竹马看看妈妈脸憋得通红,不愿再让妈妈着急,赶紧点头,可心里却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同一个家庭出身,我跟父亲的怎么会不一样呢?难道爷爷就因为他是地主,跟我就不是一家子了吗?但大人说的话总有道理,“革命干部”到底比“地主”这个名字好听得多,在外面也更受人尊敬,以后再写简历,就照妈妈吩咐的写就是了。
可是,当竹马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
这一天放学,竹马往回家的路上走。像往常一样,楼道门口堆集着经常跟他一起玩的孩子,他们有的坐在门洞两边的水泥池子上玩拔根,有的站在台阶聊天;唯一与以前不一样的是:见到竹马过来,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
竹马是个敏感的孩子,他马上就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从这堆孩子群中穿过,一只脚刚要迈进楼道,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
“地主崽子。”
竹马楞了一下,回过头寻找这句话的源头,那些孩子都背着身,幽暗中一时看不出是谁说的。隔了一会儿,一个长着尖嘴猴腮的孩子,终于转过身,一半是用咬牙切齿的声音,一半是用报复的腔调,冲竹马又喊了一句:“地主崽子。”这是上次要跟竹马玩,竹马却被杨柳拉去玩“新娘子上轿”的那个孩子,他这回可算抓住一次报仇的机会。
随着猴面脸转过身,所有孩子也都转过来,像注视身边出现一个怪物那样,注视着竹马。竹马突然感到一阵慌乱,就像自己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把柄攥在这些孩子手里,他慌慌张张跑上楼梯,敲开自己家门,闪身钻进去,然后生怕别人闯进来似地,把大门紧紧关上。
就在那一刹那,竹马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更可怕的是,那张写在表格上给折了又折的内容,不知让谁给泄露了出去。
就像一条小纸船,按照预定线路,它本可以顺风顺水到达彼岸,但突然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小船行进的方向,挖出了另外一条岔道,引导小纸船驶向歧途,驶向一条充满崎岖、坎坷、艰辛的弯路。而这股神秘的力量,这个给自己设置了重重障碍的人不是别人,竟是他自己。
从那以后,只要竹马放学回家,那帮调皮的孩子就堵在楼道门口,一边恶狠狠地喊着“地主崽子”,一边横着身子故意不让竹马进去。领头的是杨柳的哥哥大头,其次就是那个猴面脸。大头已经上了高中,他个头又高又壮,竹马使劲踮起脚尖,脑袋还够不到他的肩膀,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堵墙。
每到这时,双方就会出现对峙局面。
竹马说:
“我要回家,你们让开。”
大头说:
“我在这里站着,又没妨碍你。”
竹马又说:
“可你挡着我了。”
大头就说:
“我没挡你呀。”
然后,回头问周围的孩子:“你们看见我挡他了吗?”那些孩子就一起起哄:“没有!”
竹马气的没有办法,只得隔着窗户叫“妈,妈”。但此刻时间尚早,妈妈还没下班,爸爸又回到农村干活去了,家里没人能答应他。这时,在凉台的“小白”听见主人声音,就如同一道白光从栅栏门跑出,欢蹦乱跳地迎接竹马。
大头吃过“小白”的亏,多少对这只不一般的小白兔有些忌惮;而“小白”也好像有些记仇,只要一见到大头,就会扑上去又挠又抓,大头胆怯地往孩子堆后面直躲。竹马就乘这个机会,抱着“小白”突出重围,跑回自己家。
大头可能觉得这样不过瘾,又发明一种新的玩法。
一次,竹马回家,发现楼里这群男孩又堵在楼道门口,正犹豫着是否继续往前走,大头就像个指挥官一样,把手一挥,吩咐后面的那群小喽喽:
“去,你们去把竹马逮住,我们今天要开他的‘批斗会’。”
“是。”
那群孩子有了新的捉弄对象,好不开心,分成左右两组迅速向竹马包抄过去。
竹马太知道,开“批斗会”意味着什么。他在学校见过公审坏分子的阵势,几个警察从后面把坏分子的两只胳膊死死按住,让他低下头,弯着腰,以喷气式飞机的姿势面对台下的观众。他可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竹马体育课跑步总是不及格,可这一会儿,他却突然变得格外迅速、敏捷,就像一条滑溜溜的鲤鱼,不停地从伸过来的好几双手缝中钻来钻去。有几次,猴面脸的手都拽到他的衣服,他一个侧身愣是从他的手上逃脱。竹马知道家一时回不去了,就背着书包往楼前核桃林的空地上跑。这时,大头又亲自带人来追,一边追还一边喊:
“别让他跑喽,抓住他,抓住他。”
竹马更加紧张、害怕,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书包在他屁股后面一颠一颠的,恨不能飞起来。核桃林前后左右,已到处都是大头的人,竹马没有办法,只得远远离开家,往东面那一条柏油大马路上跑。
那里正在修建地下管道,马路边堆积了许多粗大的水泥管子,还有码好的一堵堵砖墙,堆起的一座座沙子。竹马想也没想,就一头钻进其中一个水泥管道,这里又偏僻又安静,孩子们是很难从这么多管道中把他找出来的。有时,他都能看到一个尖嘴猴腮的面孔,从水泥管道的另一端探进来,东张西望,他都非常机警地躲了过去。
好不容易盼到追他的人撤走了,竹马才敢悄悄地往回家的路上走,看看离得近了,他先在墙壁的拐角处,扒着红砖侧身往楼道口瞧,见楼道口还堆着不少孩子,不时还传过来清晰的议论声:
“咦,他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我们该找的地方都找了。”
“那你们看到他进家门了吗?”
“没有哇,我们一直站在这里没动窝。”
“那他就还没回来,你们几个就在这里守着,看他什么时候回家。”
说最后一句话的是大头,上次“小白”咬他的那一幕,他始终耿耿于怀,他发誓一定要抓到竹马。
竹马一时回不去,只好又返回水泥管道,爬到叠压的管道最上边,坐在冰凉的圆筒上,望着西边家的方向出神。
一旦紧张的情绪得到舒缓,就会有另外一些念头涌上心来。
竹马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填错履历表这件事,与楼里的孩子为什么会扯上关系?要知道,同楼这帮男孩子中,除了黄毛与他都不在一个班,甚至不在一个年级,而作为同班同学的好朋友黄毛,是不可能看到他那张简历,更不可能出卖他。
那么,究竟是谁把这件事泄露出去的呢?
竹马陷入了沉思。
西边的太阳渐渐落了下去,还没有散尽的那点余晖,像探照灯打出的几束光柱,从地平面直射上来,穿过灰蒙蒙的暮霭,给天边依旧飘荡的几片云朵,镶上一道道瑰丽的金边,就如同给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换上一件华丽的大氅。
竹马感觉她似乎正微笑着向自己走来,身后还披着橘红色的漫天霞光,连自己所处的大地都被这片霞光照亮了。但那几片云朵仅往这里走了一步,所有的光亮就熄灭了,瑰丽的金边连同探照灯的光柱,都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昏暗里。
水泥管道旁边的路灯亮了。
天是真的黑了下来。
竹马一摸书包,忽然想起今天的作业还未来得及做,眼看期末考试就要临近,没写作业,这可是比天还要大的事。
“该死!”
他不知是在诅咒自己的忘性,还是在骂那些不让自己回家的孩子。然后,掏出作业本和教科书,又翻出铅笔和橡皮,就用拱起的膝盖当写字台,倾洒下来的路灯昏黄的光晕当台灯,一笔一划用心写起来。
有时候,他觉得这样写得很累,就溜滑梯似地从圆滚滚的管道上滑下来,趴在管道的圆壁上,像一只可爱的小壁虎一样,四脚八叉地往作业本上抄写。书包呢?早被扔到一边的草丛里;时而有蚂蚁、甲壳虫不知道这里还站着一个人,沿着裤脚爬到他裸露的脸上、胳膊上。但竹马写得是这样认真,他仅仅是挥挥手,把它们赶跑,还是保持那个姿势,认认真真地写作业。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大路两边见不到一个人影,竹马料定那帮闹事的家伙,再不会堵在门口,他才收拾好书包,蹑手蹑脚地跑回家。
以后的几天,竹马每天都是如此,只要远远看到大头、猴面脸带着一帮人堵在楼门口,就跑到水泥管道堆积的这片工地上,不着慌不着忙地先写一阵子作业,等到天黑再往家返。不过,这样唯一的坏处,是耽误了给“小白”喂食,害得“小白”每天晚上见到他,就变得异常亲热。
“小白”不会用叫声表达,它就围绕着竹马,又是转圈,又是躺在地上来回打滚,每次表演完了,都会睁圆了一双美丽的红宝石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像是在对竹马说:
“这一天我很听话,一点也没闹,请别不要我好吗?”
每逢这时,竹马都会赶紧亲手喂他吃萝卜、菜叶,用另一只手充满温情地轻轻抚摸它的头,说:
“这事不怪你,都怪我让你等了一整天。你饿了吧?快吃点东西吧。你放心,我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不要你的。”
然后,竹马会学着杨柳那样,把它像洋娃娃一样抱起,用脸颊紧紧偎贴“小白”毛茸茸的身躯,去感受它的柔软和温热;而这时,“小白”就会眯缝起它大大的一双眼睛,长耳朵乖顺地贴在后背,缩着脖子,一副很享受的感觉。
提起杨柳,竹马猛然间想起,过去每隔两三天就要跑来给“小白”喂食的杨柳,已经有半个月没看到她的身影在凉台上出现,这倒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
竹马可能永远都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
其实,这半个月来,杨柳始终关注着竹马的一举一动,不过不是在他家凉台,而是距离很远的核桃林的空地上。那天她放学回来,与几个女孩子正玩跳猴皮筋儿的游戏,玩得正起劲儿,无意间看见她的哥哥,一边喊着“抓住这地主崽子,拉回去批斗”;一边指挥小伙伴们四面围堵,她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有一阵子,杨柳完全听不见女伴朝她喊些什么,看着竹马非常狼狈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躲避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追击,脸因为受到惊吓而涨得通红。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
她就那么怔怔地一直站在那里,白嫩嫩的脸蛋写满了紧张、惶恐、内疚,几天前的一幕又重新浮现在她眼前。
那天吃晚饭,杨柳爸爸像往常一样跟她妈妈在聊家常。这几天,他工作干得很不顺心。本来他们工厂最近业绩上去了,往国外出口的产品也得到外国人的赞赏,他还指望上级能表扬他们。没想到市里却派下来一个工作组,进驻厂子,不但不表扬,反而说现在提倡的是“抓革命,促生产”,可他们只顾埋头促生产,没有把抓革命放在第一位,没有向市里的走资派分子展开充分的斗争。所以,要下来帮助他们“革命”。
“你说这叫什么事。如果说你管管黑板报、宣传栏也就行了,可这帮人什么都管,人家排队买饭也管,工人住的宿舍也管,一切都得由他们说了算,就连我这个党委书记也得靠边站。”
杨柳爸爸像是有满腹委屈。
杨柳妈妈叹口气,捡起一个荷包蛋夹到丈夫碗里,“好了,你就不要发牢骚了,现在社会就是这样,谁干活谁不落好,只有那些投机取巧,拼命往上爬的人才吃香。”
大头看到那个金黄的荷包蛋,嘴角流出了哈喇子,叫道:
“我也要吃。”
精瘦女人用筷子使劲敲了一下大头的脑袋:
“成天就知道吃,你爸爸在工厂要卖力气,要挣钱养活你们两个读书上学,很辛苦,补一补是应该的。你又不缺吃不缺喝,抢什么?以后爸爸妈妈还指着你赶紧找个工作,来供你妹妹上学呢。你看你妹妹多听话,就不会抢吃的。”
精瘦女人看看杨柳。
可是杨柳,今天的表现却很奇怪。自从她坐上饭桌,精瘦女人就发现她很是无精打采,刚才爷儿俩那么争那个荷包蛋,如果换做过去,她也会不例外去争去抢。可今天,她始终默默地在吃饭夹菜,荷包蛋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更别说听见妈妈说的话了。
精瘦女人有些担心,摸了摸她的额头。
“怎么了,杨柳?是有点不舒服吗?”
可她的额头很正常,一点没有发烧的意思。
“还是在学校有谁欺负你了?”
不等杨柳回答,大头把筷子一撂,眼睛一瞪,先拍起了桌子:“谁敢欺负我妹妹,看我不到学校收拾他。”
杨柳依然不说话。精瘦女人和大头又问了好几遍,甚至她爸爸也开始担起心来,杨柳扭扭捏捏地才说:
“爸,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什么事?”
“你不是跟我们说过,地主早就被打倒了吗?”
“对呀,咱们一解放,所有的地主老财就已经统统被打倒了。怎么啦?”
“被打倒的地主还能当大官吗?”
“当然不能。”
“可,可竹马的爸爸为什么就可以。”
精瘦女人被这一句话吓了一跳,刚吃进去的一口米饭突然像机器似地又喷了出来,噎得她连连咳嗽,脸也憋成猪肝色。杨柳爸爸也吃惊非小,他习惯性地看看四周,认定这是在自己熟悉的家里,连忙压低嗓子对杨柳说:
“这么没影的事儿,你可别瞎说。”
“我没瞎说。”
杨柳倒是一脸的委屈,嗓门不仅不降,反而提高了许多。
“是班上同学交履历表时,我无意间在竹马交的那张纸上看到的。”
“你看到了什么?”
杨柳爸爸、精瘦女人、大头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就是在竹马‘家庭出身’那一栏,我看到,我看到填的是‘地主’两个字。我实在搞不懂,所以这不问您来了嘛。”
“你敢确定,你看的没错?”
“没错,而且是真真切切。”
屋子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桌上的碗筷谁也不愿意碰触一下,生怕发出饶人心智的噪声。杨柳爸爸和精瘦女人陷入了沉思。杨柳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也在忽闪忽闪不停地眨动,她瞧瞧爸爸,又看看妈妈,脑海里一会儿出现竹马爸爸慈祥的微笑,一会儿又出现他爱抚她的一头黑发,从盘子里抓起一把糖塞到自己口袋里的情景。杨柳无论如何,无法把这位慈爱的叔叔和凶残的地主联系起来。
“你说竹马爸爸是地主。”
精瘦女人小心谨慎地问。
“这不可能,咱们的政策我还不知道,是绝不会吸收‘地富反坏右’入党的,何况还是在市委这样一个机关里任职。不,这绝不可能,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只有大头眼珠子在不停转动,甚至嘴角还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竹马他爸是地主,那竹马就是------”
大头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杨柳爸爸用眼珠狠狠瞪了回去。
“不许你胡说八道。”
然后,他转身向杨柳解释道:
“这份简历一定是填错了,说他父亲是地主,这绝不是真的,如果是他爷爷那一辈倒还有可能。尽管我们家跟人家身份差很多,但也不能到处给人造谣言。你记住,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知道吗?”
杨柳用力点了点头。
她心里这几天系的那道结已经解开,知道竹马爸爸不是那样的人,她开心多了,可以继续放心大胆地上他们家看小白兔去了。
爸爸又叮嘱大头:
“还有你,也要记住我的话,不许到处给人乱传闲话。”
杨柳当时亲眼看见哥哥也点头来着,可让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才两天不到的功夫,哥哥就把这件事让所有楼里的小朋友都知道,而且给竹马带来这么大的伤害。
此刻,她望着竹马被人当做“地主崽子”追赶,不敢回家逃向远方的背影,痛苦得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蹲到地上,一遍一遍喃喃自语道: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