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肩上背负的压力是巨大的。
如果换做一般的女孩子,她在经历了从大队长跌落到什么干部也没当上,从数百双羡慕的眼情变成全校投来鄙视的目光,再到跟学校有名的流氓混在一起的谣言四起,她的心理早就崩溃了无数次,能不能正常上学都是个问题。
可杨柳是个坚毅倔强的女孩子,不管发生什么事,她依然每天上学,认真听老师讲课,做值日从没落下过一次。
她经常遇到女同学在背后叽叽喳喳,冲她指手画脚;她只要听到,会毫不客气地转过身,十分坦然地面对她们的议论,然后问她们“你们在说谁呢?”干大队长时锻炼的干练泼辣,此刻还保留在她身上,她的义正词严总是让那些女同学支支吾吾,哑口无言。至于男同学对她不怀好意的言行,她更是无所畏惧,或是高声斥责,或是不屑一顾,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只有对一个男生例外。
杨柳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那么害怕见到竹马,总是有意无意躲着他,特别是发生了她与关虎去公园这件事以后,她总觉得自己办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毕竟她与竹马住同一栋楼的同一单元,又在同一所学校念书,想要在路上不碰到是不可能的。每逢她与竹马碰巧遇到,那一定是她感到最尴尬的时候。他们撞到一起,从不说话,只是用眼睛进行交流,从小在一起耳濡目染、两小无猜地长大,已经练就了两个孩子一双能读懂对方心事的眼睛。
但正是这双少年人的眼睛,让她感到了可怕。
过去她印象中的竹马尽管有些木讷,有些单纯,可每次见到自己时的眼神还是纯洁的,羞涩的;可现在竹马是长大了,成熟了,可再见到自己,目光却也变得复杂了,疑惑了,有时她甚至觉得竹马在用一种愤怒的眼神,盯着她,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直刺她的心脏,要把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看一眼。
盛夏的气候总是闷热难当,一连几日,杨柳穿的那件粉红色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似地,湿腻腻地黏贴在身上,就像一只美丽的粉蝶儿,不知从哪儿沾惹了一滴蜂蜜水,有点飞不起的样子。可再怎么飞不起,也得飞起。
这一天午后,杨柳从小卖部打好了香油,买完了味精,正无精打采往家里走,就远远看见火辣辣的太阳地,那座倒塌了的篮球架旁,竹马正拿着小铁铲,在一棵油绿的小松树下挖着什么。杨柳不愿竹马见到他,看他只顾埋头一铲一铲地挖土,放轻了脚步到他身后,准备趁他不注意偷偷溜过去。
经过竹马身边时,她随意往松树下瞥了一眼,但就是这随意一瞥,她的脚步再也不能往前挪动一步了。
她究竟看见了什么?
松树下面长着一片繁茂的野草,那些野草经过太阳连日的暴晒,已不像过去那样鲜嫩油绿,都蔫头耷脑地歪在那里,有的恨不得就倒伏在地面上才舒服。但在杨柳看来,那些野草之所以失去往日的精神,跟毒辣的日头无关,它们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在草丛里躺着一个白色的东西:一对长长的耳朵,两只紧闭的大眼睛,四肢很酥软地平放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刚刚睡着了一般。
“小白!”
杨柳忍不住叫出声来。
竹马给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杨柳,掉过头更加使劲儿地挖土,被挖出的潮湿泥土飞溅得四处都是,就像炼钢炉里爆出的钢花。
“小白它怎么了?”
杨柳惊慌失措,把盛香油和味精的小竹筐放在一边,紧跑过去抱起小白,此时,她早已把怕见竹马的顾虑抛到九霄云外,心心念念想着的,只有这只伴随她度过无数美好时光的小动物。
然而,等杨柳抱起来才发现,那只过去一见到她就撒娇调皮、活泼可爱的小白兔,任凭她怎么呼唤,就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身体也瘫软得像一捧清亮亮的泉水,仿佛只要手指稍微一张开,它就会流淌到地上,被大地无情地吞噬掉。
“你到底是说话呀,小白它到底怎么了?”
杨柳急得眼泪差点落下来。
竹马终于放下手中的小铲,慢慢转过头。
这时,杨柳才发现,竹马的一张脸活像个泥猴,因为不知道眼角淌下的是泪水还是汗水,他只顾用脏手不断擦拭,结果,面颊两边留下无数道脏兮兮的划痕。
竹马的眼睛红肿得厉害,凶巴巴地看着杨柳,还是不说话。
杨柳有些害怕,试探地小心谨慎地问道:
“你不会告诉我,小白它,它已经------”
竹马浑身颤抖得不行,眼泪就像坏了的水龙头“哗哗”直往下流,可竹马依旧不出声,就像跟谁置气似地,一下一下用刚挖过泥土的手,发狠地把流到嘴边的鼻涕、泪水抹去,结果,一张脸蛋更花了。
杨柳经过刚才几次询问,已经耗尽了气力,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蹲下身子,放开嗓子嚎啕大哭:
“哇——”
她一边哭,一边再次抚摸小白那雪白柔软的绒毛,能感觉出它的身体已不再温热,而是像冰块一样冰凉;肌肉也不再柔软,而是开始变得像石头一样发硬。尤其是那双红宝石般美丽的大眼睛,它不再睁开,不再能看到这个美丽而又残酷的世界了。
杨柳不停地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其实在半个月以前,竹马就有一种预感。
平时,只要竹马放学回家,一打开晾台的纱窗门,小白就会拖着一条伤腿,从笼子里一蹭一蹭地爬出来,欢迎自己。可最近几日,竹马发现小白变得懒多了,自己来到晾台已半天,它却趴在那里动也懒得动弹。不仅如此,就是喂它那些水灵灵、鲜嫩嫩的胡萝卜、白菜叶子,它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吃上一口。
小白这几日也一下子消瘦许多。
竹马以为它又犯了腹胀、不消化的老毛病,自己跑到二里路外很远的地方,拔了一筐的苦芒草,回来后一片一片亲手送到它嘴边,希望它能像上次一样很快好起来。
可小白只是煽动着粉红的小鼻子,嗅了嗅,就扭过头不再理睬;再强迫它吃,它就会烦躁地用下巴把草草叶叶拱到一边,侧过一双红红的眼睛觑着竹马,像是在生气:
“我不要吃,我不要吃。”
有时把竹马逼急了,就会忿忿地问一句:
“那你要我怎样?”
小白便躲到笼子的最里面,在黑暗的角落处卧下来,任凭竹马怎么向它道歉,刚才对它发火,是他的不对,就是静静地卧在那里,不再理睬小主人的呼唤,像是在说:
“不要打扰我,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又过去了三四天,小白变得越来越羸弱,瘦得都能摸到它那根触目惊心的脊梁,那根凸起的脊梁骨就像一根鱼刺,刺痛着竹马敏感的神经。
他想尽办法把孙大顺找来。孙大顺摸摸它的肚子,又检查了一下兔笼子,笼子里堆得碎木屑干干净净,搁置的胡萝卜、青菜叶纹丝没动,全部已经发黄变硬,站起来索性直接向竹马宣布:
“小白不行了,其实在它腿受伤以后就已经够呛,它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竹马还是不依不饶:
“那你也得救救它,它不能死呀。”
可孙大顺绝望地摇摇头,还是走了。
孙大顺走了以后,竹马开始每天不分黑夜白天,都守候在自家晾台,抱着小白一点一点喂它菜叶,一点一点喂它喝水,就像喂养一个刚出世的小弟弟,希望奇迹能够出现。每逢此刻,小白都安静得躺在竹马的怀里,不叫不闹,只是用了一双大眼睛望着竹马,仿佛在对他说最后想说的几句话:
“小主人,谢谢你照顾我这么长时间。”
“我会记住你的样子。”
“我会想你的。”
终于在一天夜里,它发出了临死前的嚎叫。
那时,竹马和母亲正在屋内吃晚饭,忽然,就听到窗户外发出一种近似狼嚎的惨叫声。刚开始,母亲放下碗筷还在猜测:
“这是什么声音?”
因为包括竹马在内,大家养兔子这么多年,不论遇到疾病或灾难,他们从来没听到过兔子发出声音,但那叫声就像谁家半夜拉的二胡,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尖利。
竹马突然想起什么,放下碗筷几步来到晾台,打开纱窗门走出去,他母亲紧随其后。他们望着眼前的情景,几乎一同惊呆了。
只见兔笼子大敞开着,小白不知怎么弄开的笼门,自己跑了出来。此刻,它正昂着小脑袋,望着夜空中闪闪烁烁的星斗,在一低一高地嚎叫着:
“嗷——嗷——嗷”
它像是在拼劲全力与死神做着最后的抗争,又像是在召唤已经飘散到夜空星群当中的灵魂。竹马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他蹲到地上,抱住小白昂起的细细的脖颈,禁不住一遍一遍啜泣。
这以后的每天晚上,小白都会发出这样渗人的哀嚎。它的叫声是这样尖利,似乎能把人的耳膜钻透;它的叫声又是如此凄苦,仿佛能让最铁石心肠的人也落下泪来。到了第三个晚上,竹马母亲实在忍受不了,近乎哀求地跟儿子说:
“你让它别再叫了,别再叫了,行不行?”
竹马急忙跑到凉台,心痛地把小白抱在怀里,低声道:
“好了,我知道你现在难受,别难受,只要有我在,你就什么都不要怕。”
然后,抚摸着小白身上厚厚的绒毛,一遍又一遍。
到了第四天晚上,小白果然很听话,没有叫唤,竹马不放心还特意趴到兔笼子前看了一眼,小白长长的耳朵还摇晃了一下,像是跟竹马打招呼,眼睛却是半睁半闭,像是累了要美美地睡上一觉。
竹马放心地回到自己床上。
可是等到次日凌晨起来,竹马上学之前习惯性地跟小白告别,却发现今天小白睡得格外香,格外沉,他无论怎么叫唤,小白都像是没听见。
竹马知道事情不好。
他慌慌张张地打开兔笼子的门,用手扒拉一下小白的身体,小白像一团棉花一样动弹了一下,又躺下不动。竹马更加慌乱,手忙脚乱地想把小白抱出来,看见它的脑袋耷拉下来,四肢瘫软得像一滩泥,显然已经没气了。
竹马顿时伤心得不行,一边哭一边抱着小白往屋里走:
“哇——,小白死了;哇——,我的小白死了。”
竹马母亲刚刷完牙,洗完脸,急慌慌从卫生间里跑出来,看到竹马和他怀里抱的小白,也傻了眼。
“唉,我就知道有这一天,我就知道有这一天。”
说完,长吁短叹个不停。半晌,想起上学的事,提醒道:
“竹马,咱们上学的时间到了,别难过,先上学去,啊。”
“我不,哇——”
竹马哭着说。
“那怎么行,总不能因为这点事,连学都不上了吧?”
“不,我就不去。”
竹马回答得斩钉截铁,湿润的眼眶射出忿忿的目光。
“好,好,今天你心情不好,那就休息一天,我给老师写个假条,就说你身体不舒服,行吧?”
母亲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奈地先上班去了。
家里白天只剩下竹马一个人。他坐在晾台上,看着躺在他面前的小白,静静地发呆,从上午呆到中午,又从中午呆到下午。
外面的世界似乎刚经历了一次大爆炸,洋灰地面被过火的空气撩得一片惨白;对面住宅楼的玻璃窗,在刺眼阳光的照射下,似乎也都在那一刻发出尖叫,将太阳的能量无限放大,然后,如投枪一般掷向过往行人的双眸,吓得人们左右躲闪,狼狈不堪,齐齐往树冠底下的绿荫影子里面钻。
唯有竹马好像忘记了灼热的天气,屁股下面的洋灰地已被晒得滚烫,阳光直直地刺痛他的眼睛,他都纹丝不动,只是那样呆呆地坐在那里。
死亡,这是一个他从未体验过的经历。
他的爷爷奶奶,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去世,那时他脑子里还没有一点印象,到了他渐渐长大懂事,看见自己周围的人尽管有各种各样的烦恼,但都很健健康康地活着,他就天真地以为人永远都不会有死的那一天,他的小兔子当然也不例外。
因此很长时间,他都处在一种很恍惚的状态中。
有时,他甚至觉得小白并没有死,它就跟过去一样趴在那里只是甜甜地进入梦乡,只要他喊一声“小白”,或者敲打一下笼子,它就会“噌”地一下惊醒,把头抬起,竖起两只可爱的大耳朵又开始东张西望。
可是,他这一天尝试了多种唤醒小白的方式,它始终不予回应,一直软绵绵地仆卧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让竹马第一次体验到死亡的滋味。
它就像晴空里划过的一道闪电,会在人们最不经意的瞬间降临;它又像打翻了的醋瓶子,那股酸酸的味道会弥漫所有的房间,让人呼吸窒息,让人心跳加速,让人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到晚上快吃晚饭了,竹马还把自己关在晾台上。
母亲叹口气拉开纱窗门。
“想开些吧,它已经走了,你要喜欢兔子,明天我再给你弄一只。”
竹马却像丢了魂,什么都没听见。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不就是一只兔子吗,连学都不上,饭都不吃了?!”
母亲有些恼火。
竹马还是坐在地上,仿佛屁股已经生了根,要跟小白兔一同长在那里似的。
母亲急了,上前去拽竹马的胳膊。
“快起来吃饭。吃完饭,你赶紧把这只兔子给我扔了,它的尸体被太阳暴晒一天了,都开始发臭啦。”
没想到,她伸过来的手被竹马一巴掌打回去,竹马猛地转过身,眼眶已经噙满了泪水,忽然凶巴巴地对母亲吼道:
“我不吃,打死我也不吃。”
母亲吃了一惊,她把儿子拉扯这么大,还从没见过他跟自己发这么大的火。想骂他几句,又觉得儿子正在难过的时候,只好强忍住笑道:
“好,好,好,你现在不吃,我把饭菜先给你盛桌上了,你什么时候饿了,自己吃,好吧?”
然后,转身走出晾台,临带上纱窗门之前,仍不忘叮嘱一声:
“不过最迟明天,你必须把这只小兔子处理掉,否则的话,等你父亲回来,我一定告诉你父亲,看他不狠狠揍你一顿。”
竹马最害怕父亲,一想起那副永远都不会笑的面孔,他就吓得浑身哆嗦。他相信,母亲真有可能到父亲那儿告自己一状,到时候,一顿暴打绝对是少不了的。可是,如果把心爱的小白随随便便扔进垃圾堆,和那些垃圾一起烧掉,他又不甘心。他必须把小白埋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还要方便自己随时都能看到它。
这样,竹马才想起离家不远的那棵小松树。
当然这些经过,竹马是不会跟杨柳讲的。
杨柳此刻眼圈已经像兔子一样红红的,她有些怯生生地问竹马:
“我能,我也能帮你埋它吗?”
竹马犹豫了一下,没说不行,也没说行,只是把手中的小铲递了过去。杨柳拿过小铲,一下一下,接着挖得的小坑继续往深里挖。竹马则挪到杨柳的对面,用双手当工具,像土拨鼠一样拼命刨土,不一会儿,他的手指甲就全沾满了泥土,指头也被尖利的碎石子划出了一道道血印。
杨柳看着有些难受,好心劝道:
“你别挖了,还是我来吧,你看你的手都流血了。”
竹马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甩出一句狠话:
“我巴不得也流血死了,才好呢。”
一下子就把杨柳噎在那里,半天答不上话。
杨柳知道对方还在为同学传出的闲话恼恨,也不多做解释,只是紧咬嘴唇,越发用力地铲着泥土。
竹马说过后也很后悔,自己怎么能说出这么重的话,伤害自己过去的伙伴,但话既已说出,就无法挽回,他也只能闷着头一个劲儿地掘土。
一时间,两个人都觉得无趣。
闷热的天气本来就让人憋得透不过气,可杨柳和竹马觉得,他们之间这种尴尬的气氛,比闷热的天气还要糟糕十倍。
这是自从上中学以来,两个过去的好朋友第一次对话,只是没想到这次对话会以这种方式进行。
两个人闷头干活,谁也不看对方一眼,倒是让工程的进展很快,不一会儿,一块脸盘大小的土坑就已挖好。杨柳抱起小白,像是怕吵醒了它似的,小心放进坑里,然后,总觉得小白躺下的姿势不是很舒服,又帮它摆弄了好几遍,才和竹马一起,一铲一铲,依依不舍地用土将它掩埋好。
等这场埋葬仪式结束,杨柳又采集来几束鲜黄的野菊花,插在它的坟头。鲜黄的野菊花,在翠绿的松枝和深褐色泥土的掩映下,显得分外耀眼,分外美丽。
埋葬过小白,像是同时把竹马与杨柳之间纯洁的友谊,也一同埋葬掉。从那天以后,竹马与杨柳就彻底断了来往,别说是在一起聊天,就是路上遇见,也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另一条路,躲得远远的。
生活以它特有的方式,已经为两个少年人安排了不同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