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中学每年都要组织一次学生参加“三夏”劳动。
竹马他们这个年级的学生,在初一年纪还小,还处于适应阶段,等到上了初二,他们开始适应中学的生活和节奏,终于有了这样一个锻炼的机会。尽管他们中间有一些农村来的孩子,但大部分还是来自城市,他们一听说要在农村住上一个星期,和农民伯伯同吃、同住、同劳动,都感觉既好玩又新鲜。
与红枫中学挂钩的定点村子,叫“草甸乡”,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好地方。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一条纱巾似的淡紫色山岚,似梦似幻缠绕在山间;近处是跳耀着金光的宽阔河流,它流过树林、田野、村庄,像一个活泼浪漫的女孩子,每天唱着快乐的歌。
她的歌声仿佛自有一种魔力,凡是河流经过的麦田,那里的麦穗都长得高大粗壮,在微风中摇曳成一片翻滚着的金色麦浪;凡是河流经过的原野,那里的泥土都会开出万紫千红的鲜花。就连这里的空气,都时时流淌着一种清新的芳香,让人陶醉,让人向往。
尤其当第一抹橘红色朝晖,洒在这片富饶的土地,平静、安详的农村一下子就会变得喧闹、沸腾起来。
只见麦田里,镰刀飞舞,成熟的麦穗随风而倒;打麦场上,脱谷机轰鸣,搅动得麦茬四处飘扬;菜园间,一顶顶草帽向前攒动,身后留下成堆的瓜果蔬菜。广播站,大喇叭响着嘹亮的声音,鼓舞着公社社员奋战“三伏”,大战“三夏”。放眼望去,是一派你追我赶、扣人心弦的壮观场面。
同学们第一次感受到农村的气息,都被这一幅幅动人的景象感染了。他们来到草甸乡之后,先是三人一组、四人一班安顿好住处,然后,就集中在村里小学前的操场召开了动员大会。
校长在会上宣布,“红枫中学夏收拉练团”正式成立,下设三个营,每三个班为一营,竹马的四班和杨柳的五班同被编为二营;营下边是连,竹马他们这个班为二营一连,连长既是他们的班主任邱老师。
邱老师,是刚调到他们班当班主任的男老师,二十多岁,方鼻阔脸,是个十足的硬汉。他们四班因为乱在学校早已臭名远扬,开学不到两个学期,已经更换了三位班主任,这回来了个男的,正是要煞煞班里的歪风。
有男老师当班主任,班里的秩序真就好了许多,男女生排队站在那里,很少再发生你推我搡,大声喧哗的事情,都静静地听校长讲话。但可能是这位校长难得有一次表现得机会,在前面哇啦哇啦了足有半个小时,让同学们听了心烦,不由得他们就用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周围陌生的一切。
竹马也不列外。
只是,他的目光与别人不同,总停留在挨他们班不远的五班同学身上,他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自从竹马突然醒悟,感到自己有可能误会了杨柳,他就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不论在学校、商店,还是在自家窗户前,总痴痴地盼望着能见到杨柳一面。
就像此刻,当竹马把五班同学从头至尾巡视到第三遍时,他终于发现那个女孩的影子。
杨柳今天穿得极朴素,一件浅蓝色的褂子,下面配一条草绿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军绿鞋,一看就是准备下地干活的打扮。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她头上戴着一顶金色秫秸杆编成的大草帽。那个草帽的帽檐又宽又大,杨柳本身长得就瘦高挑儿,经过中学这段生活,她又憔悴下去许多,所以乍一看上去,那顶大草帽压在那么瘦小的小女孩头上,几乎能把她压垮了。
竹马心头忽然有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
这时,杨柳也察觉到有人在注意他,侧过身来,也发现这边一直凝视着她的竹马,尽管中间隔着几排同学,但她却毫不在意这会引起别人起哄,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一眨不眨远远望着竹马。
如果放在以前,见到一个女孩子这样火辣辣地盯着看,竹马肯定会羞涩地把目光收回,低下头去,在事后用心慢慢去体味那种甜丝丝的感觉。可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竹马不想再隐藏这段感情,更何况,他还有很多话要对杨柳说。
怎奈,语言表达对笨嘴拙舌的他来说,始终是个障碍,竹马只好用眼神来表达,而且他坚信,这样的方式对方也能看得懂。
竹马在眼神里是这样说的:
“过去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而杨柳似乎在说:
“没关系,你明白就好。”
竹马又说:
“我知道你在学校受了许多委屈,我不但没帮上你,还曾经对你那么凶。”
杨柳则说:
“都是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能扛得住。”
竹马又说:
“你一定要坚强些,再坚强些;勇敢些,再勇敢些。”
杨柳回应道:
“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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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在农村这个美丽的田野,在一个破旧的小学校操场上,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年,互相用眼神传递着长期以来想说却没机会说的话。
吃过早饭,所有同学和老师下地开始干活,给他们四班分配的任务,是给水稻田挠秧。
所谓挠秧,就是把依附在水稻旁的杂草全拔掉。看到稻田里混杂着污浊的池水,以及角落里随处都潜藏着吸人血的蚂蟥,许多同学还在犹犹豫豫,竹马却已经率先脱掉鞋袜,光着脚下到冰凉的水里。在所有下到水田挠秧的同学中,他也是干得最快、最好的。
第二天上午,他们班到菜园摘扁豆;下午,到玉米地里捉粘虫,竹马总是第一个干完,第一个到达田垄的终点。尽管周围看不到五班一个同学的身影,竹马却总觉得那顶金色大草帽一直在眼前晃动着、晃动着------
也许是干得太过投入,也许是还不适应农村生活,到了这天晚上,竹马就病倒了,捂着大被子躺在砖头垒砌的炕头上,浑身发冷,四肢一点力气也没有。
同住一间屋子的同学开始还没发觉。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班长叫他起来到食堂吃东西,可竹马没一点胃口,脑袋勉强从被窝里伸出,有气无力地说:
“我有点累了,你们先去吃吧。”
到了夜里,村头空地燃起一堆篝火,老师组织学生围住篝火又跳又唱,黄毛跑了来,拉他一起参加活动,竹马这时额头已沁满汗珠,微笑着摇头:
“你去玩吧,外面太冷,我要在这里多躺一会儿。”
夜已很深了,竹马一个人躺在炕上睡不着,望着屋顶发愣。
农村的屋顶不似城市全是水泥预制板,而是用一根一根细长的掾木,像积木一样搭成的,下面是一根很粗很重的大梁负责承重。
屋子里的窗户也没有玻璃,一扇扇都是用纸糊的,这样,夜晚的月光可以了不挂碍地渗透进来,照在墙面上,如同洒了一层薄薄的水银,中间还夹杂着树枝的黑色影子,清风吹来,月光和树的影子就会不停地摇摆,活生生像一幅绝美的夏夜月影图。
真美呀!
在城里居住这么多年,竹马还从未见过这样美的月色。
竹马看到月光就想到了家,想起忙碌中的父母。父母再怎么没时间关心自己,可那毕竟是生活了十几年温暖的家呀!
想到这里,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
第二天一早,同屋的几个男生很早醒来,只有竹马没有起,班长去叫他,一掀被子,看他满脸通红,摸摸他的额头,手掌滚烫,不由叫道:
“你发烧了!”
竹马迷迷糊糊睁开眼,强撑着要说话,嗓子却是干得火烧火燎,咽一口吐沫都疼得紧皱眉头,显出痛苦的样子。
“那你今天别下地了,好好休息一天,我会帮你请假的。”班长说完,拿起镰刀和两外两名同学就准备下地割麦子,临出门,又特意叮嘱:“不过你别忘了,一会儿一定要去校医那里看看。”
同学们走后,屋子里又变得空荡荡的。
竹马十分后悔。
本来是来农村锻炼的,可自己的身体这么不争气,刚来没两天就病倒了,现在正是一年当中农民伯伯最忙的季节,所有人都要到麦田里收割庄稼,就连房东大婶,也忙得脚后跟着地。
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当逃兵。
竹马是倔强的,而且是一根扁担捅到头的死脑筋,只要他认准要做的事,就是十头牛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他在炕上又睡了片刻,等他再睁开眼,看到透过纱窗照射进来树枝的影子已快到正中,便一咬牙爬了起来,摸索着穿好衣服,下了地。虽然身子还是摇摇晃晃酥软的厉害,但他已顾不了许多,扶着炕沿、门框一步一挪地走了出去。来到外面,经微风轻轻这么一吹,他的头脑就清醒了一些;他看准去往食堂的土路,踉跄却又执着地走了下去。
他必须让自己身体尽快好起来。
校医住在食堂边上的临时宿舍,是个老教师,经验很丰富,见到竹马,让他长大嘴巴检查咽喉,再用听诊器伸到衣服里听听心脏,就诊断出他得的是什么病。
“你一定是下到水稻田里着凉了,感冒引起的扁桃腺发炎。”
“哪怎么办?”
“不要紧。只要我给你打一针退烧针,再开点消炎药,你只要回去按时吃药,在床上老老实实地躺两天,就会好的。”
竹马信了她的话。
竹马屁股上挨过一针后,从校医那里出来,往留住的房东大婶家走,觉得一路是这样漫长,总觉得路上那些石头呀、草丛呀、土坷垃呀都长了腿,随时会伸出来绊自己一跤。竹马走不了多远,就开始气喘吁吁,冷汗直流,眼前有数不清的小星星在乱窜。
好不容易捱到一棵大柳树下,他摸着一块石头坐下,想稍稍喘口气,休息片刻再走。
这时已经到吃午饭的时间,农村还是一片繁忙的景象。
从竹马这里遥遥望过去,只见田间地头、河边垄上,到处都浮动着一顶顶又宽又大的大草帽,在金色麦浪中时起时伏,若隐若现;草帽之间,还有白光一晃一晃闪动着,那是田地里不时升上来的弯月形镰刀,它们锋利的刀刃是这个季节最锋利的武器。随着它们的落下,农民伯伯将收获一个金色的夏天。
不仅农民伯伯,还有他们这些下乡来锻炼的孩子,还有当地的小学生,别看他们个头矮矮的,可干起活来一点都不差,在老师的带领下,一个个拿着比身高还高的竹搂子,一下一下捡拾大人们割完之后剩下的麦穗。
这里的生活真是太丰富,太有趣了,回去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写一篇作文,题目叫什么呢?
竹马正在思忖。
“咩——”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叫声。
竹马吓了一跳,回身看去,在他的背后,在大柳树的下面不知何时站着一只羊。
一只像雪一样洁白的小羊。
一只模样非常娇小、可爱的小羊。
竹马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身上也不疼了,脸上也有笑容了。他遥遥晃晃地站起,想伸手摸摸这只可爱的小羊。可那只羊似乎受到惊吓,畏惧地往后退了两步,但它没退多远,又站下,两只温驯而秀气的眼睛看了看竹马,又扬起细长的脖颈,朝天上望去。
“怎么了,你也是一个人跑出来的吗?你的爸爸妈妈呢?”
“咩——咩——”
小羊又一次发出颤颤地叫声。它楚楚可怜的声音,就像一块巧克力放进了水里,甜腻腻得能让再刚强的心都给融化掉。
竹马听得心花怒放,不禁又问道:
“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你的小伙伴呢?”
“咩——咩——咩——”
小羊依旧仰着细长的脖颈,看着天上,不时还向竹马眨一眨眼睛,仿佛天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吸引它。
“这上面有什么可看的,让你这么执着?”
他循着小羊的目光也朝天上望去,看到碧蓝如洗的天空,看到那棵五六个人才搂抱得过来的大柳树,看到那一缕缕垂荡下来嫩绿的柳丝------
竹马恍然大悟。
“我知道你要什么了,你是想要那又嫩又香的柳树叶,对不对?”
竹马说着,三下五除二揪下最靠近地面的一缕柳枝,递到小羊嘴边。果然,那只小羊就像几天没吃过东西,无比贪婪地咀嚼起柳枝上的绿叶,因为吃得急,它甚至把整个柳条连叶带根一齐给吞咽进肚子里。
竹马看着有些心疼,再抚摸小羊柔软的后背,小羊也不再躲避、害怕,反而,有时吃得高兴了,还用舌头轻轻舔一下竹马的手掌。
“慢点吃,慢点吃,没有人跟你抢。”
然后,又去拽了一大把柳枝下来,统统堆放在小羊眼前。
竹马知道羊喜欢吃草,可面前这只小羊,放着满地茂盛的绿草不吃,却专爱吃高高在上的柳枝,这倒是让他没有想到。
“看来我们两个还真是有缘,否则这么高的柳树叶,你怎么会吃到呢?既然我们有缘,那我以后就叫你‘小白’,好不好?”
“咩——”
小羊抬起一直吃东西的头颅,又是清亮亮地叫了一声。
竹马双手抱住小羊的脖颈,脑袋紧贴在暖融融的小羊身上,迟迟不肯松开,这种感觉他太熟悉,太熟悉了。
“哈哈,原来你躲在这儿呢。”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粗门大嗓的声音,小羊受到惊吓,扔下吃得正香的柳枝,挣脱出竹马的怀抱。竹马回头看去,却是他小学就结下宿怨的陈木元,正叉着两条腿站在眼前,旁边一高一矮是不认识的两个同学,和陈木元摆出同样的姿势。
“那孩子,别的同学都在忙地里的活儿,你倒有闲心躲到这里逗羊玩。”
陈木元嬉皮笑脸地说道。
“那又怎样,你们不是也没干活,偷偷溜出来的吗?”
竹马毫不示弱。
“呸!”
陈木元明显被说到了痛处,就像一只公鸡见到另外一只公鸡,羽冠一下子就竖了起来,张开嘴,一口痰吐在竹马脸上。
旁边两个跟屁虫拍手叫好。
“来呀,你不是很有本事吗?来,跟我打架呀!”
陈木元挑衅地张开两手,炫耀着他两只粗壮的胳膊。
竹马伸手抹去脸上黏糊糊的浓痰,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他心里真想一拳揍到陈木元那肥头大耳的脸上,在这远离家和学校的地方,在这广阔自由的天地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哪怕打输了,他也无怨无悔。
可他的身体太虚弱了,两条腿就像不是自己的,站起来踉跄了几下,又瘫软地坐下。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没那个胆量。”
陈木元愈发狂妄地开怀大笑。
“现在你见识到厉害了吧,记住了,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呸!”
临到最后,陈木元仍不忘朝竹马脸上又吐了一口吐沫,随后,搂着两个跟屁虫的肩膀,扬长而去。
竹马觉得自己真的活得很累很累。
这种累既有身体的,浑身火烧火燎的那种滚烫,经过校医打上一针以后,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是越烧越热,烧得整个脑袋昏沉沉的。这种累更有来自心里面的,多少年以来,他受到数不清的羞辱和委屈,可他都默默忍受住,对任何人都从来没提起过,他只是一个人咬着牙坚强地往前走,只是他不知道这种羞辱和委屈,前面还有多少,他走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竹马眼见得竹马他们走远了,回过头再找那只小羊,它已经不知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竹马磨磨蹭蹭好不容易回到住处,按照校医嘱托吃了药,躺在炕上,刚要盖好被子睡觉,房东大婶恰巧从地里回来吃中午饭。看到自己屋里有个同学还躺在炕上不起,诧异道:“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下地?”待一摸竹马的额头,即刻惊叫起来:“怎么你病了?”
竹马便把得病和看病的经过简单学了一遍。
“这么说,你早饭和中午饭都还没有吃?这怎么行,干脆你若不嫌弃,就在大婶这儿吃点得了。”
说着,房东大婶屋里屋外忙活开来。
这是竹马第一次跟真正的农村人打交道。
这位房东大婶个人不高,但身体却非常结实,因为是在自己家里,她脱去外褂,只穿了一件浅驼色的对襟内衣,这样就把两截鼓着肌肉的胳膊全露了出来。她又不像城里人皮肤都是白白嫩嫩的,而是一律地红里透着黑,黑里透着红,特别是她长着一双乡下人特有的大脚,走起路来如刮起一阵风。
房东大婶又很爽快,边在外屋把柴禾烧得“刺啦刺啦”响,边念叨:
“哎,你们这些新来乍到的孩子,可真不容易。离家怎么远,如果真出个啥事儿,也没有人照顾,这可真是的------”
竹马听到大婶让他在家里吃饭,心里忐忑起来,忙喊:
“大婶,您别弄,我不饿!”
“哪有不饿这么一说,在大婶家喝完稀的,兴许病就好了呢。”
话音未落,大婶已经端着一碗粥、一碟菜,撂上炕头。那粥是南瓜粥,菜是烧茄子,南瓜粥是黄澄澄的,烧茄子是紫莹莹的,两碗饭菜还冒着白嘘嘘的热气,一股香味扑面而来。
竹马的鼻子一酸,泪水顷刻间涌上了眼眶,他强忍着,没有让两行泪水滚落下来。
“来,趁热喝吧。”
房东大婶微笑着说。
竹马噙着眼泪,在房东大婶殷勤地注视下,夹一筷子茄子,舀一勺粥:舀一勺粥,夹一筷子茄子。这位慈祥善良的大婶,让他联想起自己的母亲,联想起拿着扇子给自己驱赶蚊蝇的琴阿姨。竹马觉得,这是他吃过的最香甜可口的一顿饭,以后不会再有,永远不会再有。
房东大婶十分满意地看竹马把饭菜吃得一干二净,扶他重新躺下,把被子四面都帮助给掖好,再三叮嘱:“你只有休息好,病才能好,等我晚上回来再给你弄些吃的。”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帘一撩,一位公社男社员心急火燎地闯了进来,见到房东大婶劈头就说:
“邢队长,不好了,队上出事了。”
“什么事这么慌张?”
“今天早上,有人要偷咱们公社养的羊。”
“啊,有这儿事?”
“小偷是给抓住了,可他偷的一只羊不见了。”
那个男的本就粗声粗气,一着急,嗓门恨不得把房顶上的瓦片给震下来,房东大婶急忙拉扯一下他的衣服,两个人退到外屋小声说话。
竹马这才知道,这位善良的大婶姓邢,还是他们草甸乡的队长,难怪做起事来风风火火,干脆利索。只是他们在说什么事时,怎么显得那么紧张?竹马刚刚吃了一顿香喷喷的饭菜,满身觉得舒服了一些,困意跟着袭来,他此时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觉。至于外面两个人说的什么话,只听见邢队长在说组织些人力,先分散到各处找找,其他的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一觉,他睡得很踏实,连竹马自己都不清楚睡了多长时间,他只清楚一点,如果不是被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动静惊醒,他能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
那时天还没有黑,竹马觉得院子里站了许多人,带头说话的还是房东大婶,只是她全没有了照顾他时的温和,而是嗓门提高了八度,比中午那个男的声音还要大。
只听她焦躁地说:
“这可怎么好,这半天哪儿都找遍了,可它究竟跑哪儿去了呢?”
旁边就有人劝她:
“你也别太心急了。”
话音未落,房东大婶的嗓门陡然又高了起来:
“我能不着急吗,那可是全公社让咱们大队负责的羊群,而且丢得那一只小羊,还是从这几十头羊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是准备以后配种用的。现在丢了,我怎么向全公社的人交代呀!”
“要不就跟书记说去,让一队和二队的人也帮着一起找?”
“不行,现在正是农忙最紧张的时候,你上哪儿抽调那么多的人手,耽误了抢收麦子,这个责任你担当得起呀。”
“哪怎么办?”
“怎么办?只能继续找,进一步扩大范围。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再找找看,天黑如果还找不到,就只能向书记汇报了。”
院子里传来往出走的杂沓的脚步声,就像大海边推上沙滩的潮水,潮水退去,外面又恢复往日的宁静。
竹马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房顶那几根黑漆漆的掾木出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非常喜欢农村的这种宁静,比起城市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喧闹,他觉得只有这种静才能让自己得到彻底的放松,让自己远离烦恼和忧愁。
当然,他喜欢农村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到处涌动金黄色麦浪的田野,夜晚漏进纸窗如银似水的月光,大柳树下“咩咩”叫的小白羊------
小羊!
丢失的小羊!
就像一道闪电从竹马脑际里划过,他突然意识到社员们,包括可亲的房东大婶着急寻找的是什么了:就是今天白天他在打针回来的路上,碰到的那只孤零零的羊。而这只羊听起来,对大家至关重要,更是在房东大婶心里占据无比沉重的分量。
想到这里,竹马心里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这辈子都没觉得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决定。
房东大婶是在吃晚饭时发现竹马失踪的。
当她回到家准备给竹马做饭,却看见竹马躺着的炕上是空的,她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等再问同屋的三个同学,谁也不清楚竹马去了哪里,她更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她清楚地知道,公社里的羊如果丢了,还算好办;可如果是到农村锻炼的孩子给弄丢了,她根本无法向各方面交代。
也是房东大婶性子急,心里搁不住事,把自己的担忧跟竹马班的班长一说,他也没了主意。几个同学算上房东大婶一起直奔村里的食堂,向班主任和校长汇报。
一个同学找不到了,这可是件大事。
校长等不得同学吃完饭,马上下令,一营、二营、三营全部到乡里的小学集合,让每个营下属连的连长清点一下本连的人数,确定下来全团人员到齐,只差四班的竹马一个,又向所有同学询问,看看有谁是最后一个看到竹马的。
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起摇晃着小脑袋。这几天正是下地割麦子最忙的时候,一整天同学和老师都在田地里干活,谁还会留意一个躺在炕上生病的病人。
“陈仁奎,你是你们班的班长,又同住一个屋子,连你都不知道自己班上的同学去哪儿了,你这班长是怎么当的?”
陈仁奎吓得几乎要哭。
邱老师忙站出来解释:
“您别怪他,他一直跟着我在麦田里收麦子,等收工回到宿舍,才发现竹马同学已经不见了。”
校长依然不依不饶:
“既然知道他生病,怎么也应该身边留下一个同学照顾他,万一他有个好歹,我们怎么向他的家长交代呢?”
“是、是、是。”
邱老师也知道这件事闹大了,自己的脸色一会儿蜡黄,一会儿煞白。
这时,同学队伍中出现一阵骚动,吸引了校长的目光:
“你们怎么回事?这会儿还有闲心打闹。”
“报告,”骚动的人群中,一个高个子同学怯生生地小声说:“我们今天见过,见过竹马。”
校长和邱老师同时眼睛一亮。
“你是什么时间看见的?在什么地方?”
高个子同学有些害怕地身子一缩,用手指指身边的陈木元和另一位小矮个:
“不是我一个人看到的,是我们三个。”
“我没问你几个人看到,问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那高个子愈发胆怯,将身子缩到人群里,把陈木元推到最前面。陈木元也是全校的一名闹将,从校长到各位老师没有不认识他的,校长点名问道:
“陈木元,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我们------我们三个当初是------是有点肚子疼,想让校医给看看,结果走到半路,看见竹马一个人坐在马路边的一棵大柳树下。”
“哪是什么时间?”
“大概是快吃中午饭的时候。”
“你跟他说什么了?”
“什么------什么也没说,就是打声招呼,我们就走了。”
陈木元支支吾吾地撒着谎,他没敢把自己怎么嘲弄竹马,还朝他脸上吐了两口痰的情节说出来。
“哪你们看到他身边还有别人吗?”
“那倒没有,我们就看见了他一个人,除了那只羊------”
房东大婶一直焦急地站在校长身边,此时忽然插话,问陈木元:
“你是说他跟一只羊在一起?”
“啊。”
“那你们看清没有,哪是不是一只特别小的公羊,头上除了两只耳朵,还长着两个长长的犄角?”
“好像是吧,我也说不好,因为那只羊一见到我们就跑走了。”
房东大婶一拍巴掌。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然后她转过身,就把公社今天丢了一只小羊,他们四处寻遍了都没找到,大家就在她家商量这件事时,肯定是被竹马听到了,所以,他不顾自己正生病,就找羊去了。换句话说,只要找到哪只羊,就肯定会找到竹马。
“校长,我这就去找书记,让他发动所有社员去找丢失的同学,如果您不放心,可以叫上老师跟我们一起去找,至于其他同学,眼看就要天黑,别再出什么事,让他们回到各自住处先去休息吧。”
“好,就这样办”
夏天的田野虽说黑夜来得要迟些,但终究还是会准时准点降临,就在操场,校长决定了寻找办法不久,草甸乡内外就人头攒动,到处响起“竹马、竹马”的呼喊声,伴之而来的,还有朦胧夜色中攒动着一捧捧红艳艳的火把。
向四处出发的队伍两个小时之后,又再远离村子的一个岔路口会合,校长、邱老师、房东大婶等各路人马一齐相聚,只是没有一个带来好消息,竹马依旧不知所踪。
“难道这孩子他会跑进燕尾峡啦?”
房东大婶望望不远处两座峭壁的黑影,喃喃自语,浑身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是说竹马他有可能跑到山里去?”
校长紧缩的眉头,皱得更加紧啦。
“很有可能。因为我们公社放养的牛呀,羊呀,经常有一些失踪,后来发现它们都喜欢往那个山谷里跑。如果竹马同学是为了寻找那只小羊的话,很有可能也进到了里面。”
房东大婶分析得有条有理。
“那我们还等什么?我现在就到峡谷里找人。”
邱老师说着就要往峡谷入口处去,却被房东大婶一把拦住。
“您为什么要拦我?”
房东大婶苦笑了一下,透着些许无奈:
“你们不知道,这峡谷听上去很不错,叫‘燕翅峡’,可你们不知道,在当地它还有一个名字,叫‘鬼见峡’。别看白天这个峡谷很美丽,山青水秀的,可传说只要一到深夜,从那峡谷就会出现许多鬼怪,专门攫取小孩来吃。很多年前,村里有几个大胆的孩子跑到里面玩耍,晚上忘了出来,直到第二天白天,村里人大着胆子进去,才发现他们的尸体。”
“还有这样的怪事?”
“那可不是,从哪以后,再也没人敢让自己的孩子留宿燕翅峡了。”
房东大婶形容得绘声绘色,人们都瞪大了眼睛听着。
“可是------可是,照这么说,竹马一旦进到这个峡谷,岂不是连命没了。”邱老师急得直搓手,“不行,就是真有鬼,我也要把竹马找到,看看有哪几位愿意和我一起进山。”
邱老师环视一圈,周围十几个壮小伙子都连连后退,把头摇得像拨楞鼓,没有一个敢冒这个险。
校长见状叹了口气,拦下要独自闯进峡谷的班主任:
“邱老师,你一个人进去太危险,天又这么黑,我看竹马也未必就跑进这座山谷里。我看这样,今天的搜索就到这里,大家先回去休息,明天一早,我亲自带着人和你一起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