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以后,红枫中学到草甸乡的学农活动圆满结束,校长召集全体师生在第一次进村开会的地方,草甸乡小学的操场,召开了总结大会。操场上除了站着三营一个团的学生娃,还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乡亲。
校长首先公布一个处分决定,这个处分是给初二四班包仁生的,他因为在学农期间,企图偷吃公社里的羊,被大队的人抓住扭送至派出所,这个性质及其恶劣。包仁生能干出这样的事,让四班的所有老师、同学都异常震惊。
然后,校长宣布这次来锻炼的同学当中,共有十名获得“三夏”劳动积极分子,第一名就是初二四班的竹马。校长说:
“我们评出这十名同学荣获积极分子,是因为他们在这次学农拉练中埋头肯干,不怕苦不怕累。另外,我要在这里特别表扬一下竹马同学,他尽管发着高烧,但听说公社里的羊丢了,仍然带病闯进燕翅峡,把这只非常宝贵的种羊找了回来。他这种热爱集体的行为,值得我们全校同学向他学习。”
说完,校长带头鼓掌,场上几百双学生稚嫩的手,连同围观的所有村民长满老茧的手,一起在为竹马鼓掌。
鼓掌的同时,村民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
“刚才说闯进‘鬼见峡’的孩子,是哪个?”
“瞧,那不是吗。”
“哪个?我怎么没看见。”
“就是排在最边上,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穿着白球鞋的那个。”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可我没觉得他有多大本事呀,这一个小孩怎么会有这么大胆子,敢在‘鬼见峡’住一晚上。这要换成别人,吓恐怕也给吓死了。”
“嘿,这你就不懂了吧。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如果什么事都让你知道,你干脆当村长去得了。”
大家一阵哄笑。
接着,就是公社和学校的代表给台上获奖的同学颁奖,当第三小队的队长房东大婶,亲自把大红奖状递到竹马手里,竹马的脸蛋羞涩得通红通红的。
这是竹马第一次获得这样的荣誉,而且还是以这样的方式,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本来,他冒着发烧的病痛去找小羊,完全是因为这只羊让他联想到他的“小白”,甚至在寻找途中,他脑海里海经常把小羊恍惚当成他从小喂养的小白,从未把这只羊跟公社的损失联系到一起。所以,听校长给他这样高的评价,竹马内心感到非常惭愧。
他站在台上,一直低垂着脑袋,不敢正眼看面前注视他的几百名同学,像是生怕别人看穿他内心的想法,只是偶尔,用眼角偷瞄一下他们四班所在的位置。
其实,他关注自己的班级不是重点,站在他们班旁边的五班,才是他真正想看到的,那里站着过去的小伙伴杨柳。
竹马看到杨柳还戴着那顶美丽的大草帽,一根黄飘带,系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微风吹动着帽檐,就宛如一只栖息在沼泽边芦苇杆上的蜻蜓,一颤一颤的。他看到,此刻杨柳也正用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他,竹马能感觉得出,她刚才一直关注他在台上的一举一动,他不能够给她丢脸。
想到这里,竹马把腰杆挺得直直的,高昂起头,目视前方,仿佛在完成离开草甸乡之前的最后一次成年礼。
返回城里,重新投入到学校的正常上课,竹马发觉周围同学对自己的态度,也发生了明显变化。
过去,上操排路队,那些闹将总喜欢没事把竹马推来搡去,以此取乐。现在,他们好像是有些忌惮似地,不再敢动竹马,而是找到班上一个看上去更加瘦小的孩子,接替了他的角色。如果有时不小心,把那孩子推到竹马身上,他们还会紧着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到了课间休息,也是这样。
平时欺负惯了竹马、经常把他当马骑的“三角眼”,有一天甚至嬉皮笑脸地对竹马说:“要不, 我来当马,你来骑我”,说完弯下腰,摆出四蹄着地的姿势,回头看着竹马。其他同学早在墙根底下站成两排,看到破天荒这一幕,都憋住笑,瞪大了眼珠想看热闹。
可竹马并没给他们起哄、找乐的机会。
在他眼里,以“三角眼”的为人,能这样甘居人下才算怪呢;对方玩这种把戏,一定是在为下一个“恶作剧”做准备的。因此,当他理也没理就从对方身边经过时,弄得顾建国在众人面前倒有点下不了台。
直到这天放学,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陈木元,这个一辈子最不愿意打交道的男孩。
作为小学打架结下的宿仇,以及中学几次不愉快的遭遇,竹马对陈木元怀有刻骨铭心的仇视,既然自己不愿意再动手,每次遇到对方,他都是尽量躲得越远越好。可这次不知为什么,陈木元却死乞白劣地追了上来。
竹马紧紧捂住书包,充满了警惕。
陈木元却看不出有丝毫侵犯竹马的意思,相反脸上换了一副罕见讨好的表情,一边跟竹马并肩往前走,一边嬉皮笑脸地说:
“人们都说咱们学农那个村的山谷里闹鬼,是真的吗?”
竹马不明白对方的意思,敷衍道:
“我没看见。”
“可是,人们传说那峡谷两边住着许多枉死的鬼魂,一到夜里就会出来活动,那也是假的吗?”
陈木元显然在没话找话。
“我不知道。反正,在峡谷的两边画着好多鬼怪,那倒不完全是假的,看上去确实跟真人像极了。至于他们是不是在夜里活动,你既然那么相信别人说的,自己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木元连忙摆手:
“我是说,你能在这样的山谷里呆上一晚上,这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
竹马沉默不语。
他不需要自己一生的宿敌来吹捧自己。
陈木元犹豫了片刻,终于说出他最想说的话:
“那天在村口的大柳树,我真不知道你生病了------实在,实在对不住,我以前,以前------”
不用对方继续解释,竹马已完全明白他非要跟着自己的全部原因。竹马转过身,鄙视地瞧了一眼陈木元驴一样长的面孔,多少年的积怨,一起涌上心头,他真想一拳揍到这个人的脸上,让他也尝尝被人羞辱的滋味。
可就在竹马目光落到对方身上的一瞬间,他有了一个过去从未有过的发现。
他惊诧地发现,印象中那个又壮实又高大的陈木元,已经不再像过去见到的样子,不仅消瘦了许些,身材也似乎变得又矮又锉,自己平视过去的眼光,都能看到对方的头顶。再加上陈木元一副谦卑讨好的表情,竹马不想跟这样的人过不去。
实际上,竹马一直有颗善良的心,他很容易被别人的言行打动,即使那是自己的宿敌,他也会宽恕他们所做过的一切。
“那件事,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竹马轻轻地才说过这句话,陈木元就如释重负地整个人放松了下来,他又是拍着竹马的肩膀,又是挽住竹马的胳膊,十分虔诚地说:
“够意思。这样,以后如果你再碰到什么事,尽管来找我,这一片儿没有我摆不平的事。”
竹马笑而不语。
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也相信不是所有东西都只能用拳头来解决的。
就在那一刻,竹马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长高了,从一个在红枫中学几乎所有同学眼里,又呆笨,又胆小,又瘦弱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又勇敢、又坚强、又健壮,随时都可能有惊人之举的小伙子啦。
让他感到高兴的还不止这些。
过去,他几乎每隔几天都要做一次噩梦,梦见那个黑衣人,梦见毒蛇、虎豹、狗熊等猛兽;可奇怪的是,自从打燕翅峡学农回来以后,他再也没做过这些可怕的噩梦,现在,他每天都能做一个踏踏实实的安稳觉。
唯独不好的一个消息,是他母亲由于长期在工厂上班,工作劳累,终于支撑不住,有一天被滚落下来的钢管砸伤了右腿,不得不裹着石膏在家里休养。好在为了照顾受伤的母亲,父亲被调回市委,再也不用到偏远的农村干又脏又累的活儿啦。
初中毕业考试,竹马以一份优秀的答卷,考上市里一所重点中学,家里在高兴之余,为了他上学方便,父亲与单位同事调换了一套房子,准备这个暑假就搬到重点中学附近的市中心去。
眼看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北洼里,竹马有些留恋不舍。
他跑到黄毛家,跟这个最要好的小伙伴告别。然后,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又跑到埋葬着那只可爱小白兔的松树下,去看望跟随了他们三年的小白;竹马带去了小白最爱吃的胡萝卜、青草和红苹果,把它们摆放在松树下隆起的土堆上。
竹马抹着泪跟“小白”告别:
“小白,我就要走了,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不会怪我吧。这几天你是不是又长大了,又长胖了呢?你的肚子肯定胖得要耷拉到地上了;以后,你可得多运动才行啊。小白,我就要走了,但我会想你的。想你像红宝石一样美丽的眼睛,想你调皮的嘴唇和大耳朵,想你活泼可爱的样子。我会想你的,永远,永远------”
竹马翻来覆去地跟自己说,跟已经深埋在泥土里看不见的小白说。之后,又跟黄毛交代,自己走了以后,他一定要替他多来陪陪小白,别让它太孤独、太寂寞了。
黄毛一一点头答应。
到了搬家那一天,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停在竹马家凉台外,几个小伙子在父亲指挥下,把双人床、大衣柜、写字台这些大件往车上搬。竹马力气小,就抱着那些零碎东西,一趟一趟来回走。
因为是暑假,卡车周围聚拢来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其中就有同住一个单元的大头和猴面脸。
大头看着跑来跑去的竹马,一直在发愣。他像是已经从妹妹嘴里知道了竹马在峡谷里的冒险,眼神里透漏出一种很好奇、很惊讶的东西,不时,还会嘟哝一句:
“竹马,到底是跟我们不一样,他不是一般的孩子。”
旁边的猴面脸听了,仍是一脸不屑,嘴一撇:
“再不一样,他也是个地主崽子。”
大头用脚狠狠踢了他一下,嗔斥道:
“别瞎说,人家是革命干部出身,和我一样是红五类,他爷爷才是地主,到他这里并不算数的。”
但猴面脸仍然不肯松口:
“那他也是地主的后代,还不如我们家的成份好呢。”
看热闹的孩子在这边嘀嘀咕咕,竹马忙着干活,根本没工夫去听。倒是在他又一次迈进屋门准备搬东西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屋里,正与坐在椅子上的母亲亲热地说着什么,把他吓了一跳。
那是琴心,脸上依然挂着甜甜的微笑,红扑扑的皮肤泛着光泽。
“你看人家闺女多懂事,知道咱们要搬家,特意来送送的。”
母亲也是乐开了花。
竹马自从上次顶撞过琴心一回,觉得她再也不会跟自己说一句话,也不会到家里来了。而且事实上,在过去一年里,他们也真的互相没有再联系。对此,竹马非常后悔。不知怎么的,他总感到从那个特殊的下午以后,他与琴心两个人之间就多了一层关系,这层关系应该比一般同学要亲近,比一般朋友还要亲密。
至于这种关系是什么,竹马一时说不清楚。
就像此刻,他一见到琴心那张红润润的脸蛋,还没等说什么,脸就一下烧得通红,他也不跟人家打招呼,顺手抄起屋里一个抽屉,又慌慌张张转身跑了出去。
“你看竹马这孩子,一见到女孩就害羞,这毛病总也改不了。”竹马母亲打着圆场,一边眨也不眨地笑眯眯望着琴心。
“阿姨,瞧您说的。”
琴心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竹马母亲右腿上的石膏早已拆掉,但她的伤腿毕竟砸得不轻,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这自然会影响她的行动。平日都是竹马帮他,这会儿竹马正忙,她只能依靠琴心扶持着,才能在屋里一瘸一拐地走动。
就在这时,门口又想起“当当”清脆的敲门声。
“谁呀?这么客气,门开着呢,进来吧。”竹马父亲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用毛巾擦擦一脑门子汗,迎了上去。
大门外,探进来杨柳一张俊俏的面孔,父亲一见忙打招呼:
“快请进,快请进,我正要去和你父母告个别,没想到你先来了。”
杨柳看看屋里站着的琴心,迟疑了一下,走进屋子四下巡视。此刻,屋子已是空荡荡的,只剩下四白落地的墙壁。
“不用了叔叔,今天他们都上班去了,谢谢您还惦记着他们。我是来看看,有什么活儿需要我帮忙的。”
说完,不等竹马父母拦阻,拾起一个装满杂物的洗脸盆,手脚麻利地端了出去。下到楼梯口,正好与往里走的竹马打了个照面,两个人都是一愣,随即,杨柳一低头,已然从竹马身边飘然而过。
她还是那样风风火火。
她还是那样只要竹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肯定会像小姐姐一样挺身而出。
时间虽然已过去十几年,可在竹马眼里,杨柳的秉性和纯真一直都没有变,她还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一起长大的好伙伴,从来都是。
竹马的家终于全部被搬空,父亲和竹马围着大卡车,不停地指挥着小伙子们把东西码放到这里、那里。从那间竹马住了十五年的空屋子里,最后走出来的是他的母亲,但并不是她一个人,杨柳和琴心两个女孩一左一右小心搀扶着她,一点一点走下楼梯,走出门洞。
此刻,外面已是接近黄昏,天空和大地变得昏黄一片。
竹马无比清晰地看见,透过云霞照射过来的一抹金色夕辉,倾洒在北洼里的上空,倾洒在那片核桃林茂密的树叶上,倾洒在杨柳和琴心两个女孩的肩上、身上,把她们美丽的脸庞渲染得一片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