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傅建国《从皖南到温州》
作者:章秀平
建国,一个很中国,很红色,很时代,很乡土的名字。
建国者,何其多也!傅建国,其中之一耶。
翻看简历:……初中毕业,曾务农、代课、做篾匠。1994年来温州打工,2010年创办宏昌皮业……
读到“篾”字,我被卡住了。这个字怎么读?好像在小学六年教材中只出现过一次,还特地注音。此后几乎没有见过这个字,自然也不曾用到。从“篾匠”这个词造型,我基本能推断大致意思,脑海中闪现一段尘封画面。
读小学时,隔壁一户人家门口似乎永远坐着一位老太太,满脸皱纹,满头白发,脑后堆一小小发髻,嘴巴因牙齿脱落,深深地凹进去。她与媳妇的关系似乎很不好,总是满脸怨愤地坐在家门口。那深陷的嘴巴,两片薄薄的嘴唇一直忙碌着喋喋不休,手中几根细丝般的竹子,跟着不停地欢快地跳动着,显示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灵巧。神奇的双手摁着揉着,不一会儿一个灯笼就形成了。圆圆的灯笼柔软有弹性,轻轻一推,就成了一个凹字形,几十个叠加在一起,好像奶奶手中放大的佛珠串。
不记得那门口的老太太什么时候消失了。“篾匠”一词,这样理解不知道对不对。
从务农、代课、做篾匠到打工、创业、作家,这样的人生历程于我辈而言,真的很具有传奇色彩。印象中的传奇,总具有浪漫色彩,适合供作家编纂,被三五闲客笑谈。可有一天这传奇色彩的人生被真实地落在地上,坐在你的面前,关于传奇,你已不敢笑谈。
大光头,大脸庞,大鼻子,还有几颗大门牙。粗粗的嗓门,操一口皖南式普通话,永远说不清“无赖与无奈”还是“无赖与无赖”,这是初次印象中的傅建国。
随手翻到了《探访前妻》一文,朴实的文字,絮絮叨叨着一个陈年旧事。我笑了,有意思。想像那个光着头,夹着包,憨态可掬面露诚恳的中年男人,可能连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去探访前妻。是前缘未了,是心有牵挂,还是心有不甘?所有善意的真诚的矫情的虚荣的情感交织下,组成一次颇为尴尬不自在却又必须如此的一次“探访”,尽显生活的粗糙与无奈,还有那无可躲避的局促与不堪。
我喜欢散文,喜欢精致的结构,细腻的文笔,含蓄内敛,不缓不急,点到为止,隽永绵长。比如像林文月这样的学者散文,平和典雅,字字珠玑,透露着骨子里的优雅与涵养;比如像张晓风这样的唯美散文,手中的笔就是用来描摹生活中昙花一现或是精挑细选之后的美好与妥帖,就算是偶尔闪现一点不完美,也总能用文字留一个婉转的遗憾。
傅建国的散文显然与我所喜好,有点南辕北辙。所以,翻了几篇之后,我将之束之高阁。可是,我常常会想起那次作家朋友们聚会上,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用粗粗的大嗓门,嚼着舌头努力学习“无奈无奈”的样子。
于是,我又打开了这本书,从第一页江晓骏的序《一切因为有梦》到最后一篇《跋:行走的姿态》,居然一天就读完了。合上此书时,已是夜色渐浓,华灯初上。说实话,书中文与图总是变换着样式的排版也让人很不习惯。正文有时来个三角形,有时排个小条纹,有时又饱满得要溢出页面,好像一个调皮孩子交上来的作业本,故意逗弄着批改老师的忍耐心。可我还是一篇一篇地读下来,读着读着还放不下去了。
在他的文字中,我被带到皖南一个小山村里,一个叫做南阳湾的地方,那个用“穷乡僻壤”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的地方。我看到一个一家五口人蜷缩在祠堂一角,贤惠勤劳凄苦的母亲,懒散拖沓的父亲,奔走在山野田间的代课教师,一个衣衫褴褛挑着两桶水在泥路上晃荡的瘦小个子学徒少年,一个为一袋粮食被妻子责骂坐在门槛边嚎啕大哭的青年汉子……
原来,我们习以为常耳熟能详的“艰辛”一词背后,是可以有这样的具体内涵!
后来,这个汉子来到温州,开始了打工生活。一个年关将至逆着人潮背井离乡的孤身男人,一个蜷缩在城市小阁楼用小排档夜宵抚慰妻离子散的单身汉子,一个在2011躬身行走的艰辛创业者……
当传奇成为真实人生之后,没有浪漫,没有色彩,有的只有具体的煎熬,只有比传奇更神奇的坚持!
我被这些“粗糙絮叨”的文字打动了,我被这不加修饰不经裁剪的故事或是生活震撼到了。如果不是阅读这本书,我一定不会懂的,每一个传奇故事背后,是每一道血泪交错的踉跄脚步。我一定不会知道,在我们这座城市里,每天奔走在你身边的那些人,他们背井离乡里有着怎样的不得已,他们的回乡之路有着怎样的险阻,他们的异乡漂泊有着怎样的孤寂……
为什么要写作呢?有人说是为了梦想。我以为“梦想”一词,显得过于笼统,过于高远。莫言说自己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所谓的写作,其实就是在讲自己的故事。这个时代有什么是我们能够左右的,又有什么是我们能够留住的呢?共和国的历史是由伟人创造的,普通个体生命历程,就是这样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默默地出现生长消亡吗?雁过也想留痕,更何况你我如此普通如此具体又如此真诚真切地生活过的每一个普通的个体。傅建国的文字,都是在风尘仆仆的人间烟火中打滚,都是艰难跋涉的生命历程的道道印痕。
我们为什么要写作?写作就是记录一段我曾经如此真实地存在的生命时光。用文字来记录你的故事,也在记录一群人的故事。
如果是我,我会在文字中承认自己《一生愧疚》吗?如果是我,我会在文字中直面这《传说中的生父》吗?我被一种真诚打动。写作,是为了记录自己的故事,写作更是一面不断剖析自己映照灵魂的镜子。一个能够真诚写作的人,还需要什么写作的技巧呢?
林清玄说:从人生的最底层出发。对于傅建国而言,这不是一碗心灵鸡汤,是生活的真实写照。心有坚持,心怀感恩,是他作品中始终萦绕的底色。我想:那是因为文字不仅能记录故事,还能抚慰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