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第一个节气夏至已过。小善父母忙着正在山里翻土豆地。从早上四点离开被窝一直到下午二点多可以说今天的主要营生是做完了。老两口现在正带着满身的尘土跨过村前的小河朝着家往回走,耕牛跟在他们的身后,低头试图喝上一口河水,小善母亲背着耱还有一把䦆头使劲扽了一把缰绳,耕牛又默默地跟上去了。扛着犁的父亲走在前面,裤腿是撸起了不多的,外衣是敞开的,里面还穿了毛衣,秋衣在毛衣的下面长出了一截,上面又快裏到下巴上去了,这样更显毛衣小了。这都是外地亲戚们给的旧衣服,早上冷只要能套上御寒就可以了。他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是附着尘土的,眼神里除了能想象到苦难再也没有什么了,干瘪的嘴唇里全是悲惨的命运,嘴角还留有干掉的夹杂着尘土的黏涎子,现在村里人基本上都回家了,吃过饭的农民可能已经脱掉高要鞋把困倦的身子躺在阴凉窑洞的土炕上拉着鼾睡的正香了。
太阳仍淫威地炙烤着苍茫的大地,世间万物正煎熬在干燥的热浪中。坡上的植被现在还是蒙蒙的灰绿色,在刺眼的白光里仿佛无望着深绿,农民们耕过的田地平缓地铺展在山村周围的坡上峁上墚上沟里岔里凹里,如同一张张土黄色的毯子盖住了所有可以盖住的地方,现在正蒸腾着热浪颤抖着人们的视线。只有河边的杨树嫩绿一片并投下了一片片阴影,在热浪里每片叶子仿佛也都是颤抖的,白光下这些颤抖摇曳的叶子越发油绿醒目还闪着光,各家的院落都是白花花的一片。在炙热的白光里仿佛在坚强地抵抗着。小善父母拉着耕牛走进一条村里的排水沟,由于坪上的田地都已耕种过后,人们出行都尽量绕开了农田,这时排水沟也可以看作是一条连接家的路,路面有被雨水冲出来的坑坑洼洼,被雨水冲来的一些垃圾挂在了树杆近地的部分,两边已经葳蕤一片的杂草在这种炙烤下也是保持着沉默,树荫开始偏向了东边。两边田地里玉米苗已经钻出了地面,在滚烫的土地上正忧愁地向着蓝天卷曲着。老两囗经过一家的院门,门洞里坐着三个正吃饭的农民,一对夫妇端着花纹图案一样的大瓷碗,上面的土豆条是堆起来的,另一个女人端着一个小搪瓷盆子,里面的饭可能快吃完了,正举过头顶仰着脖子往嘴里拨拉。他们在门洞的影荫里闲聊着,每个人看上去都是放松的,都是消遣般的,又都是很适意的。他们的脸盘明显是刚洗过或用湿毛巾擦过的,颧骨是潮润的,有生气的。脸颊是光滑的没有一点尘土的,嘴唇也是润泽的。他们都用一双平常的眼看着正从门口经过的小善父亲,还没说什么小善父亲已经走过去了,随后小善母亲拉着耕牛也走过来了。男人露着笑容表示友好,不过还是想了一句打招呼的言语:“今天这是耕了几垧了?”两个女人显得很是有优越感,把各自的一双有神的眼睛朝向白光刺眼的热浪中,向经过的小善母亲忙打着招呼。其中一个女人问到“这几天了还在耕什么地了,快放下耱回居舎吃饭来吧!”另一个女人接着说:“就这天气种进去也怕是白扔几颗种子,快赶忙到我家喝上碗绿豆稀饭。”“不了,已经快到家了。这两天翻土豆地了,看把人受的。”小善母亲看着门洞里的三个人说完后又在白光里剌眼的土路上走开了,小善母亲好像比先前又精神了点。牛还在后面晃着头,默默地跟着。“先前听说你家小善打回电话来找你们呢。”端盆的女人现在正拿着盆站在门洞的阴影里探出上半身朝走远的小善母亲悠扬地喊着,“知道了。”小善母亲回过身来又朝拿盆女人拖长着尾音回喊着。山村是寂静的寥漠的单调的。在两个女人刚才的喊叫声后又显得是无聊的乏味的空洞的。疲倦中拉鼾的人们,可能因为这两声告知打破了浓浓酣睡中的寂静正处在醒来前的蒙蒙胧胧中。
烈日依旧,树荫还在一点点东移,热浪还在蒸腾。小善母亲高兴地猜测着自己大儿子打电话来要讲的事。不由的那张满是尘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干瘪的嘴唇上也有过一阵欣慰的痕迹。猜到这小善母亲走的又快了,耕牛在身后有点跟不上了,她使劲拽着缰绳。在拐过一个弯后小善母亲看到了自己的老汉在前面快要拐第二个弯了,“喂——等一等,有个事告一下你。”小善母亲轻声喊叫着,好像生怕被旁人听到,眼珠子还左右警觉地瞟了两眼。走在前面的小善父亲其实已经在拿搪瓷盆子女人的口里就听到了,小善父亲也和母亲想一块去了。心里面自然也是喜出望外的,先前困倦的身体也在无意间轻松了,走起路来同样不再像先前奴役一样死气沉沉了。
进人窑洞后小善父母第一件事就是讨论这个让两人激动不已的电话了。平时的现在疲乏中的两人形同陌路,小善父亲在困倦的身体与一种模糊的无意识下带着衣服上的尘土会不由自主地躺炕上去。母亲会先喝掉一茶缸水,再洗一把脸,拍打过衣服上的尘土之后开始闷闷不乐地做饭,小善母亲在这种宿命认同的劳苦日子里时常基本上面无表情,像台机器一样,悄悄的添柴、削土豆皮等等,又有时会委屈地唠叨几句,想到自己的两儿子时,扭曲了难看的脸上还会挂两行泪,手里的活还不停地做着。这个午后小善父母无疑是太开心了。他俩在凉爽的窑洞里,每人都端着一大碗早上就晾好了的开水,上气不接下气地一饮而尽。衣服上的尘土都没顾得上拍打,坐在板凳上两个人都相互看着对方,都看到对方一张敷着尘土的脸上只有喝过水的嘴巴是湿润的,两人的眼神里也是喜悦的,现在不由的都露出了笑容。
“咱家小善打回电话来了,你感觉会是什么事。”小善母亲心里的喜悦快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说话的声音里都夹杂上点点激动了。“那还用说,肯定木杉家准备定婚结婚了。”小村父亲也是高兴的突口而出,眯睎的双眼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时代。“那你说结婚的时候给咱家儿子准备点什么呢?”“什么也不用你准备,人家木杉家早准备好了。”两口子现在还是笑逐颜开激动万分的。“要不咱们就把儿子给咱们的那几万再给了儿子吧!”小善母亲像是早有准备地说着。“不用,咱们把儿子都给人家了,还在给什么钱呢?”小善父亲的喜悦里参杂了一丝丝的愠恼。“我就不想听你说的了,说的些什么了?这时候你除了不给孩子添点,你还想再花孩子的钱。”小善母亲生气了,威严正襟地嘲小善父亲嚷着。“你要有了你尽管多添上些。”小善父亲在小善母亲的严厉批评下不甘心地说着气话。脸上的喜悦神情也被一种带着无奈的忧伤替换了。不过窑洞里的气氛还是在激动的喜悦中。“正因为我没有,我只能把儿子的钱再还给儿子。”小善母亲说到唇角开始欠欠答答了,声音也降低了,还有过一声沙哑的哽咽,做母亲的好像又想起自己可忙碌的儿子了。她眼眶开始湿润了,身体开始抽紧了。一个泪珠滚落下来了,接着两行泪簌簌地从脸上流了下来,在抿紧的唇角停顿了一下后毫不犹豫地滑落到满是尘土的外衣上了。“儿子都给人了,你还要花儿子的钱。”小善母亲不觉中已经泣不成声了。袖口在眼上脸上胡乱地抹了遍,满是尘土的脸上终于有了一大片潮润的地方了,可是没过一会潮润的地方像是刷上了一层薄薄的淡淡的泥水浆糊。额头上垂着的两绺很自然不过的头发现在也是奇怪地向上竖起了一半。小善父亲现在无话可说了,一张等待的面孔,雕塑般地坐在板凳上,慢慢地咀嚼着自己内心深深的矛盾。他目光还是很坚定,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儿子都给人家了,还要再付钱给人家,觉得没有道理。窑洞里的喜悦气氛现在已荡然无存了。窑洞的空气中也随之充斥着某种苦闷忧郁的东西了,小善母亲还在嘤嘤地哭着,一只苍蝇停在她衣襟上有泪水痕迹的地方,一会头朝着前过一会又朝后了。“好了,做饭吧!完了打电话问一下小善究竟是什么事。”小善父亲话还没有说完肚子里就咕噜噜地响开了。
饭后小善母亲锅都没来得及洗,从铺在炕上的毡下面拿了二元钱后一直朝前村有公共电话的人家去了。
山村里终于凉下来了,慈祥的太阳开始向西下沉了,山野上仿佛浮有一片金黄色的氤氲。山村里的房舍院落仿佛在金色的阳光里正开心地微笑,又像是桑榆之年的老人迎着斜阳一般闲适又静美。河边杨树的叶子还在闪着光点,道边杨柳在金辉里好是翩妍又略显腼腆。坡凹里奓开的老椽柳在山的阴影里已是悄然一片,仿佛已经歇息下了。田地里钻出土的玉米苗一排排一行行整齐地沐浴在金色的光辉里,很显然它们也是欢欣鼓舞的。晓村母亲急急地走着,拐了二个弯后又路过那个门洞,现在门洞里空落落的,一个人都没有了,路的另一边拴着头牛,站在斜阳中正闭目养神,听到有人经过,睁开眼注视着经过的人,像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柔柔的颤音。路南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沿着河岸在村庄周围平整地铺开来一直延伸至远处阳光普照中的迷蒙树林,翠绿的闪着光的岸边杂草丛中几棵垂柳在金色的阳光里静静如同几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娴静迷人又温婉。坡上已经被前面凸出的山头挡在了一片阴影中。路北是村里人的院落,每家都有用蓝砖砌的大门洞,用黄土打的墙,大门又都是用木板做的。晓村母亲向往着这种门洞,多少次思谋着自己家什么时侯也砌筑这样的门洞。现在这些各家的门洞也都是放松了的,大开着的,都是闲散地迎在路旁的。前方不远,一大片空地的周围长有几棵一抱多粗的杨树还有两棵更粗的柳树,树之间还夹了几家的一垛垛的柴火,有暗色的柠条,也有发白的玉米秆,还有一些柴垛可能时间有点长,被雨水淋后霉黑的已分辩不清了,两个小孩拿着柴垛上散落下的树枝在一旁玩着。大树的影荫里,睡醒的人们已经出来消遣了,在一户人家院南瓦房外侧下的椽上坐着一排村里人,有老人,有妇女,这样的时光对他们来说简直太惬意了。前面一块荒废了的石碾盘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叉开着腿正咕噜噜地抽着水烟,在中年男人的旁边顺搁着一把䦆头,他下午应该是还要到田里去的,可能是由于这样美好的时光他有点舍不得起身,要不就是借来的水烟他还想多抽一会,他没有一点要去田里的意思。离他两三米外一伙人正围拢的水泄不通,叫喊着:“马踩車着了。”“借他个胆让他踩。”“我踩了又能把我怎么样。”棋子声发出了激烈的碰撞声。随后人们哄堂而笑散开了,一只卧在旁边的小黑狗让这伙人惊吓的只好无奈地起身离开了。房檐下女人们有说有笑,老人们又规规矩矩地听着。有挨着的两个或三个的女人正低声聊着的。也有大部分参与进同一个话题里讨论的,他们还原一些事情的经过,讨论周围村某人某年某月某日做了一件什么事。猜测本村不在场某人家的一些事,等等,他们好像坐在这里就都变的多疑起来了。有人要从他们面前没有停下来说上几句话,就走过去,那他们就会送人以好奇的疑惑的目光,心里不由得去想,'这人要去哪里?做什么去?是不是他家里有什么事?'他们有争执也有调侃,较真时他们都很投入地唾沫乱飞,挖苦人的时候又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总是乐此不疲。可能此中个味他们每个人都是享受的。现在她们发现小善母亲朝这边来了。“小善妈这是忙着给小善回电话来了吧!”门洞里的一个女人也在椽上坐着,她正侧头寻找说这句话的另外一个女人,心想着她怎么也知道小善妈是给小善回电话呢。随着小善母亲走近了,椽上坐着的女人们莫名地安静了,下着棋的还有看下棋的又围拢起来叫喊着争吵着了。水烟还在咕噜噜地吸着。“下午不到地里去了?”一个女人拐弯抹角地问着。“去了,先给我家小善回个电话。”小善母亲扫视着一椽的人留着故作的微笑边走边说。“快不要去了,狼不吃的现在都几点了?”门洞里的一个女人开始搭腔了。
在大家的注视下,小善母亲进了有公用电话的人家。一椽女人们又开始思考小善给家里打电话会有什么事了。“不会是小善找下女朋友吧!”这突然的一声,疑问,好像把女人们的思想打开了一个豁口一样,她们现在可以说是准确无疑地朝小善找下女朋友的道上想象了,于是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了,推断了,蛛丝马迹很快浮出水面,这时那天下午踅门瞭户的女人正嗑着瓜子从西斜的阳光里走来,她的影子已经到树荫下了。随后对在坐的各位来说,已是真相大白了,小善的女朋友是省城的,今年二十五岁,个子挺高,人家挺好,听说女方家拆迁能赔偿好几佰万。女人们开始羡慕着这些,思考着好几佰万放地上能有多高,议论声还不断,有人羡慕地怀疑着也有人开始羡慕地讚扬着。“人家怎么能看上小善呢?”“这就像阴坡坡搭个阳坡坡。”“人家小善好有本事,这老两口以后能跟上小善享福了。”“喂看下棋的老汉,你家侄儿找下女朋友了,准备结婚和你借钱呀。”一个大嗓门女人朝围拢着的人群喊叫着。几个人被大吼声受惊地扭头看着,大嗓门女人又示意他叫的是另一个人没有回过头来的男人。另一个女人赶忙又说:“你们不用看,到时候和你们也要借呢。”几个人略微笑着,好像在说:我们钱可多呢?当叔叔的男人终于回头了,看着大嗓门女人笑着说:“你有了,你给借上点。”大嗓门女人好像害怕了不怀好意地笑着。用一种眼神在向回过头来的男人表示着:你快看下棋去吧,和你没话说了。
小善母亲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声响又是着急又是兴奋。她把要安顿小善的话在脑子里想了一遍又想一遍,电话通了。“妈,媒人告我小叔让去谈定婚的事了。”小善在电话另一端激动地说着。“那你和你小叔去吧,记得给人家多买点东西,买上一身新衣服穿上,好好的理个发,洗个澡。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去呢?”“准备明天去了,和媒人说好了。”“你听妈给你说'去了木杉家机灵点,勤快点,吃饭时慢一点,你在听我说吗?'”“嗯”小善母亲又接着唠叨开了。她差不多又重复着,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儿子遗漏掉自己想好的这些细节并一直注意着电话里的通话时间,在五分五十八秒时随着一声“好了”她挂掉了电话。小善母亲现在神采奕奕,她感觉自己有种在千钧一发之际力挽狂澜后胜利的喜悦,自信,骄傲。她吐出了一口轻松的气,现在她又开始为自己的儿子高兴了。她付过一元八角后,手里拿着二角钱,满脸盈盈的喜悦不言而喻。这比睡梦里乐呵还要心花怒放,小善母亲出了门洞。一椽女人齐刷刷地都朝她看着,都试图在她的面部表情里猜到点什么。她故作镇静笑脸相迎,客套话敷衍着大家,在女人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帮闲抹嘴后喜悦之情好似手按泉眼总有地方流露出来。这样一椽女人也都是喜悦的了。
小善母亲走后,女人们还停留在先前的喜悦中,感觉还意犹未尽。“你们高兴吧,这基本上定了。这两天晚上就等的上你们家门借钱吧!”一个男人站在女人们对面五六米远的地方像是幸灾乐祸地讲着,脸上挂着超然物外的笑容配合着他平静的心理。椽上的女人们也都感觉到了这句不无道理的话给自身带来的阴影。现在先前的意犹未尽戛然而止,一瞬的安静,让每个都体会到了一种恐慌,她们又开始讲自家手头没钱了,虽不争先恐后但连贯的绝对紧凑。下棋的还在叫嚷。抽水烟的还在咕噜噜地吸着。小黑狗又返回来了,好像也在享受着下午这好时光里的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