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的十月中旬,天空下了一场不大的雪,刚好苍白了群山与田野,两绺薄薄的白冰在滹沱河的两岸延伸,一些从水里长出来的枯草也被冰冻住了。河水依旧涟涟向东。一滩小香蒲苍黄地聚在滹沱河对岸的一大片洼地里,在严寒中骄傲地擎着串串直指蓝天铁红色的一棒棒结实种子,其中有几串被寒冷的河道风给划破了,涌出了一堆毛茸茸的乳白色种子只能随风飘撒了,还有一些细光杆子已经让风播散的没有一点痕迹了,只冻钦钦地直竖着。路面上是各种车子行人碾踏出的一层泥水,又一次溅脏了边上先前躲在雪花下面的脏东西。
这一回尚虎墚他们来了六个人,他们从新找了家旅店,图的是既便宜还能洗澡又干净。为了让旅店老板在价钱上让步,他们海口每个月都来一次,人数不定有可能三五个,也有可能十五六个,天数也不定最少三五天,也说不准半月二十天。用这两个不定和每月来一回,最后让动心的老板松口了。不过这一次他们可能要待一个月左右了,旅店老板希望是这样但他不知道,曲亭可能早就知道了。渔湾里也已通知了自己那个好朋友。
他们用钱搞定了这次工程的一个负责人,一个日后成为尚虎墚朋友的人,同时也是他们这里的新关系。于是很顺利地办好了所有开工前的各种手续,借到了他们所要用的各种工具。用不到一天的时间办了别的地方需要半月二十天都不一定能办完的手续。他们谙熟这里的套路,只是有时有点拿不稳或吃不消变的抠抠缩缩,别人也就拖拖拉拉。
第二天他们就开始工作了,山里面的户外不比河沟里暖和多少,各个人都穿的鼓鼓的,外面再套一件不怎么干净的工作衣。下身配一条各自的用来工作的裤子还有鞋子。他们都吸溜着清鼻涕像感冒了一样,用一双不清楚暖和还是冰凉的手戴一双幡布手套接触着冰冷的机器与刺鼻的油污还有不清楚多少年的尘土。但他们认为自己都是幸运的。在这个季节还能有关系提供一份这样的工作,能不闲着。各个人都是感觉很不错的。都是沾沾自喜的。肚子里面都心存感激。当然这感激还有一部分来自一种不说出来藏在心里的一种情愫。都是感觉人家挺看得起咱。这几个自认为在这行里混的还行的人在尚虎墚队长的带领下绝对的听话,绝对的卖力。他们有的卖力是为了把同行比下去,有的是为了讨好领导,还有的是跟着同伙一起卖力。所以也就有了各种排挤的伎俩,感觉都是冠冕堂皇的,其实都是自私的,心术不正的。
他们每天工作八小时,当回到旅店时天色已泛着灰白,远山更显浑涵,小镇一片冥蒙寒冷。他们同样选定了一个小饭店,为他们备着每天的晚餐与洗手的热水。一般饭后尚虎墚好像回家一样自然地找曲亭去了。渔湾里有时出去找好朋友偷食,有时又窝在旅店里忙着聊天到很晚。和小善年龄相仿的二个大龄青年,同样都没有结婚,各有各的问题,总归就是没有能在城市里买得起房的钱。还有一个离婚了的中年人,他们四个正好玩双升。之后睡觉,每天重复着这种吃饭工作打牌睡觉的生活。谁都不去想自己这一辈子的将来,也不清楚这种好生活会什么时候结束,未来对他们来讲就像窗外幽暗的冬夜,模模糊糊晦暗不明。
早上他们又穿的鼓鼓地挤在车里出发了,新的一天对每一个人也都没有什么意义。他们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像一具具不能动弹的困兽,楼申坐在车子后排最右边,好像压迫着一股抵抗的力量,老成的如同一具古董,一九八零年七月出生的他偏偏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中等身才皮肤黝黑只显得结结实实,来自雁门关外的一个小村,上学让他走出大山走向了省城,现在除了一卷上大学时学校分发的被褥跟着自己从不同的租赁房搬来搬去外,还是什么都没有,总觉得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是在得过且过中翻过了一页页。而自己却在得过且过中敷衍着青春年华,回去是必然的,自己已经意识到但还在敷衍。总觉得自己是全村唯一的大学生灰溜溜地回去有碍家人脸面,但外面的辛酸与无望在年轮的增长中让他越发的消沉,回想起当初的理想自己都嘲笑起自己了,后来受不了这种自己让自己难为情的单纯,他把自己从大学出来较过真的理想在心里隐没了,隐没进了万丈深渊,这样他就无拘束地去嘲笑别人的单纯了。别人也同样挖苦挖苦他这个大学生,他们慢慢地也都习惯了今天你笑笑我,明天我笑笑你的生活。再挨过来坐着的是寨娃,草木般宿命地坐着,脸上还带点孩子的稚气,这是一个九年义务教育还没读完的山里娃,和小善都是一九八五年出生的山里娃,从来就没有过理想,在一些村里人怜悯地提醒他"年轻人多出去走走"的体己话中他离开了吃汤喝药的父亲母亲进了省城。初到省城,在老乡的介绍下在一个修车铺当起了学徒工,虽只有一月五十元的收入可最起码有地方住有饭吃,他在学徒的二年中学会了电焊也能独立干活了可老板总是语重心长地告他要学的太多太多了。打消了他几次提待遇的想法。最后一次他鼓足勇气找老板要谈待遇的事,他提前在小脑袋里思谋了一遍自己的策略,还想好了自己要说的每一句话。但他还是觉得有点迈不出这一步,思想在一阵反复的折磨下,为了一点点的希望他还是硬着头皮莽撞地冲进去了,他怕丝毫的犹豫自己再一次却步,所以他就当成了冒险的一跃,夺门而进。老板正吃着西瓜看到他莽撞地进来又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还没等他开口,老板就赶紧的招呼他吃西瓜。他本来想得是把自己想说的一吐而快,可现在想好的那一堆话堵死在喉咙眼里了。他焦虑不安地被老板使劲地招呼着,他感觉到自己很窘,茫然地顺从了老板,用老板的西瓜生硬地把堵在喉咙口的话又塞进肚子。老板看他吃开西瓜说有事出去一下,之后他一个人沮丧着一张带着稚气的脸无味地一口一口吃着他这个夏天的第一次西瓜看着角落里转来转去的风扇。对自己的无能又悔又恨。一月后他被这里之前的一个师兄骗到济宁传销了半年,在半年里他同样又骗了自己村里的两个同学,后来又在几个工地落了脚,有过一个女朋友被现实很现实地分了手,不过也没伤着他什么,反倒让他轻松了一点,不用为了女朋友一点点可怜巴巴的要求让他长吁短叹。他现在很少回家,自己也从来没想过回家。挨着寨娃的就是离婚了的西月,一个中年师傅一张等待的面孔,几年的鳏居让他显的憔悴又苍老,可他的事迹都是些卑劣的龌龊的自私伎俩。同行们总是能如数家珍地把他这些影响不好的事迹一一道出,他们在西月不在场的时候把他这些事迹几个人补充着讲述给一个或几个没听过的同行,同样讲西月时,各个人都是把自己的立场也掺进去了,这样既说明了自己的正直,也介绍了西月的狭隘。不过西月在这个行当里与大伙看上去相处的都还是很不错的。这主要得益于西月有一手搞小团伙的好交际。小善坐在最左边迷糊着眼睛在车子的摇晃中试着还想再睡一会。渔湾里与尚虎墚坐前排也都保持着沉默,好像已经开始为新的一天学着领导的派头了。
这一天天气晴朗,没有风,背阴的施工地快中午时分,阳光才能光顾,白净的冰,窗幔似的贴着一处崖壁垂了下来,周围是一片阴冷洁净,山崖巍巍䇄立,上面长有不多的小灌木,阴暗的角落里还留有一点点的雪。湛蓝的天空浮着几缕吹散了的白云,阳光撒向了对面坡上的村落。石头砌的院墙与廊门围着窑洞,参差错落延展在半坡白杨树下面。黑色的柿树长在了房舍下面的梯田间,一条不宽的大路从村落里钻出来蜿蜒向一片小树林又从滹沱河上面的崖壁上直插过去,隐没在远处长满灌木丛的山凹里。小善朝着对面的村落告诉寨娃今年夏天他到过对面,在农民的菜畦里偷采过西红柿黄瓜,还有一个很大的南瓜。"是吗"寨娃边敲打着焊渣边羡慕地问了句,焊把躺在脚旁,焊机在不远处呜呜地响着。小善蹲在设备的一角正试图改装一个限位开关。"是的,自己动手弄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是因为偷来的味道才不一样吧""怎么说呢,其实我在地里面还是小心翼翼地没有一点破坏。""你是怕被人发现了吧!""我只是做一个文明的采摘人,"寨娃带着藐视的笑容鼻孔哼了两下。小善被自己的狡辩满意的嘴都合不拢了。这时渔湾里大声地在设备上面的机房里朝下面喊着小善,打断了他俩一言一语的漫谈。"有什么事""有点事你上来一下"小善在渔湾里这种故意避让的叫喊方式中已经猜到了一些情况,不得已宛然地上去了。楼申站在设备中部的一个平台上两只手拿着一个红色的万用表耷拉在肚前投来了一种眼神,小善在他的眼神中隐隐觉得这件事与他有一点关系。西月在旁边也停下了手中的活投来了另一种眼神之后又开始忙自己的事去了。小善觉得越发的不对劲了,总觉的他们的目光中隐藏着一种鄙夷的不友好的伤人的东西直直地刺入了自己的心里,伤到了自己的一点点自尊,同样也激起了一种隐隐的反抗,小善觉得自己已经不明所以的迈出了让他们不舒服的一步,可自己也没有一点办法。他上到机房,有点顾虑地推门进去,渔湾里提着一把满是油污的管钳弯身正拧着一个管子,听到小善进门就停下来立起了身子,"给检查一下那个电机,"渔湾里又把头抬了一下,并伸了一下脖子示意着不远处一个摆在地上的小电机。"你看看这个电机是不是坏了。"尚虎墚略显恓惶地站在一旁也盯着这个脏兮兮的小电机。"有电也不会转"尚虎墚的声音带着孩子可怜巴巴的诉说随后又同样的语气说"西月和楼申前面看过了说可能是电机坏了""让小善看看,说不准是其它的问题"渔湾里带着安慰地插了句。"有电不会转应该是坏了吧!""可是通上电好像有点不对劲。""什么不对劲,""不清楚要不你试一下。"渔湾里和小善围在电机旁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小电机拉呱着。尚虎墚站在一旁,一张无奈的脸上留着一些焦虑。"万用表呢?我再查一下""西月他们带下去了,我让送上来。"渔湾里又朝下吼了起来。小善看看电机又看看刀疤,消沉的无言滋生了孤寂的苦闷围笼着三个人,他们就这样无声地杵着,听着彼此等待的呼吸与楼梯上传来的声音一步一步的走近。
楼申把表递给了小善,脸上露着某种像是难为情的笑容似乎要告诉他什么又像是在讥揣什么,只站了一会就走了,小善接过表又开始了像西月楼申先前一样的检查,渔湾里当着下手,尚虎墚刚开始还是像先前一样站着,没过多久不耐烦地圉圉离去了。最后小善与渔湾里他俩也没有一点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拆电机了,希望能奇迹出现,功夫不费有心人他们找到了问题的所在,迎刃而解后他俩简直就是喜出望外高兴的眼睛都快会笑了。渔湾里又朝下面吼了起来,带着唾沫星子带着喜悦带着炫耀还有嘲讽等等朝下面吼了起来,此刻尚虎墚带着笑容装作无所谓的做着别的事情,西月与楼申安分地忙着手中的活不受任何打扰。寨娃拿着焊把仰着头带着他特有的稚气欣赏着南墚叽哩哇啦的叫唤。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了,中午他们收了工,几个人稀稀拉拉地走着,西月楼申还有寨娃走在最前面并作一排,后面几步远外尚虎墚和渔湾里相跟着边走边说一两句话,小善踽踽地紧跟在最后面。由于寒冷几个人吸鼻涕的声响断断续续一路伴行。阳光悄悄地照亮了大山之前阴冷的这一面。照耀着几个把影子踩在脚下行走的人。凛冽的如同刀刃的微微寒风在阳光中依然不减,同阳光并行不悖地诠释着时光在空间中应有的表露。寒冷好像冰冻着每个人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