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柏油马路上热浪蒸腾,泛着白花花的光。气焰颤抖着,起伏不定,像翻滚的幕布。穿过重重汹涌的热浪望去,景物忽高忽低,轮廓朦胧,融化成黏乎乎的一片,扭曲得变了形,飘忽不定。柏杨树叶蔫儿吧叽地耷拉着,生机殆失,像生着闷气似的。叶面被炙烤得油腻腻的,落满了汽车扬起的尘土。空气格外燥热,罩在一片漫天匝地的光晕里,只消看一眼,就令人皱眉蹙额地起腻。人在流汗,车在喘息,树在干渴。凡暴露于烈日底下的,无不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鸟雀也懒得张嘴叫一声,像是有意跟这烤人的炎夏斗气。夏虫们彻底噤声了,仿佛一出声,立马就会招来一股热焰,将自己席卷了去。
还有一刻钟就三点整。在这样的天气里,踌躇满志地准备出一趟门,除非你是人逢喜事,心情好得出奇。不然,想一想都觉得惧怕。当然,事务性的,譬如上学上班,那是雷打不动要硬着头皮出门的,这就另当别论了。
我们不妨将被烈日炙烤得发烫的视线,从屋外缓缓撤回到屋内。我想用一幅文字地图描绘出那些幽黯的所在。城东门口有一条马路,马路旁有一座家庭作坊式的汽车修理铺,前面高高垒起一摞废旧轮胎,俨然一座橡胶的塔,比刻意制作的招牌还要醒目几分。它对面是一条又直又深的小巷,如同哲学家的思想一样深邃地延伸进去。小巷里两旁都是人家。这些人家个个庭院宽敞,门庭间多出的地方,空荡荡地闲置着。学校宿舍早已人满为患,那些来自乡下的穷学生,只好自行解决住宿问题。本地的居民们于是从中发见了商机,他们争相盖起一排排简陋的土坯小屋,低价出租给这些乡下学生。大家约定俗成似的,众口一辞,通通管这些土坯小屋叫“店”。 这里所有的店,大小模样形状几乎相差无几,全是十平米左右的土坯房。小小的蜗居,如同齐攒攒的蜂房,又像无数块状的补丁,缀满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小巷尽头一户姓柳的人家里,高墙大院掩隐着高中生刘喜军的店。
喜军的店虽难说是家徒四壁,但也绝无长物。这是一间新砌的小土屋,单从裹在墙壁上白皙的细泥上就能看出来。一张窄窄的硬木床。床头放一只随身听,七八盘半旧的流行乐磁带凌乱地堆在一起。一张又小又旧布满刻痕的单人课桌,课本凌乱地堆在上面。课本旁放着一本《顾城诗集》,已翻得破烂不堪。一只粘满油渍的煤气灶搁在墙角。上方的墙壁被油烟熏成了鹅黄色,还好及时贴了块报纸。半新不旧的锅碗瓢盆。几只装着米面的尼龙袋。墙上用食指一样粗的铁钉搭了块小木板,放着一堆颜色各异玻璃罐头瓶,装着不外乎油盐酱醋茶,瓶盖子上全都布满了黑乎乎的油垢。底下是一只盛满水的褚红色塑料桶,上面漂着一只大红塑料勺子,像一只红帆船。斜上方墙上挂一张叫不出名字的韩国女明星海报。没事的时候,喜军常躺在床上,盯着那个斜倚着墙搔首弄姿的明星久久地发呆。屋顶一只白炽灯孤零零吊在空中,像一只僵死的大白蜘蛛。换下的脏衣服一件件全都塞进了床底的箱子里。木头床很笨拙地靠墙站立着。榫头早松了,人在床上稍一伸腿,便像害了脆骨病似的吱吱嘎嘎叫唤起来。窗户很小,但很亮,像女人的樱桃小嘴,紧紧抿着。窗子的方位朝南,阳光透过窗玻璃轻佻地跨进一条金色的细腿。烈日炙烤下,屋子热得简直如同蒸笼。
刘喜军来自乡下一个叫南屏的小村庄。大抵是因为村子南边,有一座像屏障一样的陡峭荒山,才叫这名的吧。村里的父老乡亲为喜军成功考进县城高中无不欢喜雀跃。自发榜那日起,村里那些乡愿们,便量商着要为他欢送庆贺一番。但喜军却神鬼不觉地背着众人提前悄悄进了城。进城的第一天,他便发觉自己矮了一截。与城里人相对视时,他的目光显得那样虚弱空洞。他随时随地都能听到城里人互骂:“怎么跟个乡里人一样?”也不知道乡里人哪儿招惹他们了。他暗忍着内心不为人知的隐痛,在牛谷县一中畏畏缩缩地出入。
闲话少叙。就在这烈日炎炎的夏日下午,喜军正准备出门。他在蒸笼似的店里汗如雨下,脱光了上身,露出古铜色的拙壮的肌肉,正敞开肚皮仰起脖子,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凉水。他在农村自小便喝惯了凉水,锻炼了一副硬朗的肠胃,喝再多凉水也不碍事。他的喉节一鼓一鼓,凉水在他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从一只深不见底的洞里发出的。这是他能想出的唯一解暑之法。
他的脸颊红扑扑的,如同贴上了两片经霜的枫叶。这不是暑气蒸腾或是日光灼烧的痕迹,而是内心抑制不住的兴奋使然。是何事让他内心沸腾,竟无端地烧红了脸?对他而言,这是个极难启齿的秘密,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从实招来。他一口气喝了五杯水,膀胱突如其来地膨胀起来。
他光着脊背脱兔似的蹦出门,横穿过庭院,绕过堂屋,朝厕所疾步走去。哐啷一声。摘下厕所门环上黝黑的铁链。走到粪池边缘,解开裤子,打开了泄洪的闸门。一股橘黄色的尿液,在空中划出半个亮晶晶的圆弧。夏天的厕所臭气熏天,成群的苍蝇黑乎乎地粘在上面,被尿水冲得七零八落,四处飞窜。阳光打在他古铜色光溜溜的宽阔脊背上,让人想起黑泽明的电影《蜘蛛巢城》里,那钉满铜钉的厚重城门。如厕罢,喜军穿过院子,只听有人嗤的笑了一声。喜军一脸讶异地转过头一看,却是柳姨。
只见那个妇人斜签着身子,昂然地倚在堂屋风雨剥蚀的门框上,脑后巍然耸起一个高高的髻,用一根花哨的圆珠笔插住,一手掬着一团瓜子,一手往嘴里很匀速地捡。她的两瓣厚嘴唇肆意地张合翕动,舌头翻卷着,活像一台微型搅拌机。瓜子皮伴着唾沫肆意啐在地上。她上身穿一件半旧花格子衬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粉嫩的臂膊。腕子上戴着个廉价的琥珀色仿古玉镯——图个好看的意思罢咧,并不图靠它来显摆什么。下身是一件洗得褪色的宝蓝色牛仔裤,大腿上露出杨树皮一般的白。脚下是一双玫瑰色斜织纹凉拖鞋,赤溜溜光着脚趾。趾甲上很随意地涂着猩红的蔻丹,像刚刚拍死的蚊子血。她高高扬起下巴,一双眼睛尖尖地朝喜军裤裆里瞧。
喜军见是柳姨,不禁本能地侧了侧光溜溜的身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阳光打在他金黄色的脊背上,发出熠熠的亮光,简直镀了一层铂金。
躲什么躲?又不是没见过。这会子盗马贼挂佛珠——假正经,早干什么去了。说罢,又嗤嗤地笑起来。
这时,一双漆黑而诡秘的眸子,从对面店里的一扇昏暗的窗户里,射出两道冷冷的光。对面是一排五间土坯屋子,住满了跟喜军一样考到城里的乡下学生。唯独喜军的一间连着房东的堂屋,与他们远远地隔着一片院子——虽仅隔了一个院子的距离,却倒像是两座相互对峙的城池。那两道寒光,便是从对面第一间屋子的窗户里射出来的,令喜军猝不及防,在烈日下陡地浑身一冷。路过堂屋时,眼角顺便朝里扫了一下。屋内黑影堆积,简直如同不见天日的洞窟,视线转瞬被黑暗吞没。外面光线太强,明暗的猛然交替让视觉无能为力,能见度几乎为零。
喜军重又将自己关在又黑又热的店里。刚才那两道寒光还在他心里游窜,令他有些不安。他掏出裤兜里随身携带的电子表。三点整。那是只廉价的防水塑料电子表,没戴两天就断了表链,只剩了一只浑圆的装着机芯的表壳,黑幽幽地闪着两个数字。他套上一件胸前印有卡通笑脸的白T恤,认真锁好店门,匆匆走出院子。
城建局家属院的大门紧闭着,只从侧面开了一道小门,供人出入。紧闭的银色铁门像咬紧了的巨型钢牙,发出森然逼视的冷光。门内道路两旁是苍翠的松柏,绿得发黑,枝叶臃肿地堆砌着,一棵紧挨一棵,筑成一道厚实的毛茸茸绿油油的墙壁。空旷的院子里高压电杆拔地而起,巍峨耸立,如同巨型的织衣针,在半空中织成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格子网。体形庞大的变压器嗡嗡叫个不停,连周围的空气都发出蝇群般窸窸窣窣的吵嚷声。四周水泥围墙上插满了闪着银光的玻璃碎片,防止外人从墙上爬入。
靠北立着一座三层楼房。楼体不久前才粉刷过,鲜亮夺目,与外面蓬头垢面的街道显得格格不入。奶黄色的墙壁大口大口吞噬着骄横的太阳光。在喜军看来,那楼房迷幻般的颜色和森严的围墙,不断向外面传递着某种神秘的信号。那信号与周围的空气默契地互动着。路人四处打探的目光,汽车不经意间的鸣笛,鸟雀在墙树间穿行的方向,甚至半空中云海的翻卷聚散……
家属楼本来在城西,都是老住户。据说单位要往城东这儿搬,然而又不见真搬过来,只盖了这栋家属楼。搬迁的计划长久地搁置着。老住户不愿过来,于是这栋楼里只住着不到十户人。
在其中一所房子里,大人有事出了门,只留下十七岁的女儿独自在家。那女孩刚洗完头,正在卧室里收拾打扮。这是一间经过精心布置的少女闺房,摆设虽然算不上奢华,却也不落俗套,洋洋洒洒的现代气息扑面而来。布满百合图案的素洁的单人床。被褥有棱有角齐齐整整叠在一处。床头墙上挂一幅十九世纪法国田园风光的油画:树、田野、成群的牛羊,还有炊烟袅袅的农庄,大约是仿自米勒的手笔吧。床头柜上有一只底座很高的西式小闹钟,钟面粉红色的指针显示着两点三十,上面似乎安着一扇彩色的小窗户,让人不禁期待着在三点整时,一只布谷鸟会从里面霍地跳出来,咕咕报时。旁边是一架扁圆形的超薄CD播放机,看去俨然一只绿色的仙人掌,此时正缓缓吐出理查德·克莱德曼的《儿时回忆》。浪漫的钢琴曲像一波接一波的海浪,摩挲着乳白色的温驯的沙滩。她就像住在沙滩上一只色彩斑斓的海螺里,海风阵阵,送来那空灵柔曼的天籁之音。挨墙放着一架雅马哈电子琴,用细长如鹤腿的黑色支架亭亭地支起。但像是好久不弹了,用精致的刺绣布套牢牢套着。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副硕大的彩色照片,嵌在玻璃相框里,青涩与懵懂被定格在了画面里。照片中的女孩十一二岁的样子,雪白的丝袜,小荷似的短裙,小巧玲珑的蝴蝶结,俨然一只刚发育好的羽毛初丰的小天鹅,两手捏着裙裾,两腿一前一后交叉弯曲,嬉戏地做着演出落幕时的行礼,一脸甜甜的天真烂漫的笑。她身后隐约可见一架弱不禁风的秋千。临窗是个书桌,堆满了各种课本与练习簿。一只瓷制笔筒里插满颜色各异的笔,像野雉高高翘起的五彩斑斓的尾巴。一杯喝了三分之二的橘黄色果汁,一只苍蝇绕着它不住盘旋,但始终没有勇气落下去。葡萄紫的碎花布窗帘只拉了半截,将半窗日光悄无声息地挡在了外面。梳妆台上脂儿粉儿琳琅满目,但并没有出格的妖艳的东西,仅是一个女高中生无可厚非的日用化妆品。
她在梳妆台前临镜而坐,刚洗的头发,已晾得柔干,抹了护发素,油光乌亮,像黎明前的夜色一样静美地倾泻下来,覆盖住大半个脊背。镜子里,她脸颊微泛红晕,如颓然欲熄的烛焰,又如春光三月里的桃花。目如点漆,炯炯有神。线条分明的充满质感的朱唇,显出石榴崩裂般的火红。白皙的脸上不见半点瑕疵,青春痘和雀斑似乎从不曾造访过。窗外的光线历经数次折射,拐着弯儿迂回地扑进镜中,漫然晕开来,使她脸庞的边缘明显感光过度,显得朦胧漫漶,与镜中流动的白哗哗的日光溶解在一起,并在她橄榄似的玲珑的额上,微微地聚成一个小小的光点,晶莹莹地向镜外招摇。镜子保持中立,镜面如此冷峻,将她临水姣花一般的面容,同那镜中暗移潜动的光影,一并不动声色地反射出来。
客厅里的电话丁丁当当响起来。响了三声,又断了。过了数秒,再次响起,声音一直持续下去。她站起身,显出婀娜的身姿。她随即跑出屋门,脚下的咖啡色女式低帮带扣皮鞋与地板剧烈摩擦,发出“橐橐橐”的清脆悦耳的声响,像船桨拍打水面时发出的节奏分明的欸乃声。
电话那头传出一口浑厚的男中音。电话周围的空气顿时像被注入了某种雄性激素,显出异样的震颤,味道也变了,如同迅速催熟的果实猛然迸发出的气味。她双手握着听筒,姿势显得恭敬与持重。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生怕稍一疏忽,那声音就会凭空消失掉似的。
准备好了么?那就走吧。那个男中音说。
快好了。再给我两分钟,扎住头发就可以出门了。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会,好像在努力想像她一头黑发披落双肩的妩媚风姿。他拼命从想像中挣脱,免得长时间沉湎其中。
嗯。那我等你,老地方,你知道的。
我知道,很快就到。
电话利索地从那头挂断。她仍然恭恭敬敬双手捧着听筒,怔了半晌才放下。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思索电话里说的那个老地方。她这样想时,大脑像被一分为二。一边是密闭的略显幽黯的空间,光线温吞吞的,又细又软。她走在狭窄的水泥墙壁中间,皮鞋在地板上擦出的橐橐声,流水一样在静谧的房间里流淌。一边是蔚蓝天空下嘈杂的市街,阳光灿烂耀目。炎夏的热风间或拂乱额际垂落的黑发。周围疏疏落落蠕动着人影,各种市井的喧声蜂群一样从耳际擦过,细碎、稠密而杂沓。一个壮健的男子身影渐渐向她走近。
她在那个密闭而静谧的空间里揽镜自照,用一根锯齿状的白丝带认真地将头发扎成马尾,撩了撩微乱的鬓角。这里充满安全感与现实的逼真触感,一切都摸得着看得见。但与那略显嘈杂的空间相比,这里的一切物什似乎都披着陈旧枯槁的外衣。而那另一半空间则充满了生气,各种新奇的声音和影子在四处游走,自由自在,鲜活无比。那扑面灌耳的嘈杂声,酷似点燃的火药引线所发出的嘶嘶声,不断刺激着她。那引线尽头不知藏匿着何种物事。仿佛爆炸随时都会发生,届时它们将会一一登场,逐个亮相。她着魔似的期待着它们,又畏惧着它们。她突然发现了那杯喝剩的果汁,随即端起来一口气饮尽。钢琴曲山泉似的叮咚流淌,时而穿过绚烂的炎夏,时而在静美的秋色里迂回。
父母一个小时前就出门去了。她下午出门的事午饭时就向他们打了招呼。她轻轻按下CD播放机的停止键,像温柔地在爱人额上戳了一指头。被截断的乐曲烟雾一样在房间里缭绕回旋,余音暖暖地熏着她的耳廓。她仔细关上各个房间的门。皮鞋声橐橐橐。一步步远离大脑中那个密闭、静谧而陈旧的空间,向那个鲜活的空间出发。在跨出房门的瞬间,卧室里那只的西式小闹钟上端的小门终于打开,一只长得花里胡哨的布谷鸟跳了出来。布谷。布谷。布谷。脆生生叫了三声,又乖觉地回到它塞满钟表内脏的坚硬的巢窠里。
她走到院中那嚣张的毒日头下。水泥地面上热浪滚滚,散射着令人目眩的太阳光,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银子。一股扑面而来热浪突然打懵了她。她感到一阵晕眩,原地顿了顿,定了定神,方才好了。风又细又热,空气中飘着一层令人发腻的油汗。一棵繁茂的紫丁香娉婷地站在水泥砌成的正方形树坑里,恣意绽放,芳香四溢,绿荫细细密密撒了一地。阳光从树叶上弹跳到她身上,又渗进她肌肤里,显得白晳晶亮。她立即感到燥热难耐。她脑后束发的白丝带亮得发光,轻盈如一只白蝴蝶,悠然飘过身旁那两道厚重的松柏树墙,轻盈地穿门而出。
翼然翘起的屋檐,在小巷里投下黢黑的阴影,刚能容下一个人。喜军屏声敛气站在这黑黝黝的墙影里,野鬼似的凄惶。他掏出断了表链的光秃秃的电子表。因为光线暗,揍到眼前用力瞧了瞧。正好三点。他嘴里默念着。指甲大小的屏幕上,闪着蚊子腿一样又黑又细的数字。阳光打在他举起的手臂肘部,他灼痛似的赶忙往墙影里一缩。眼前的汽修铺散发出浓烈的汽油味和轮胎刺鼻的烧焦味。萧湘款款从家属院大门里走了出来。她终于出门了。喜军口中默念一声。他的脸色突然变得绯红。
喜军所在小巷的斜对面,正好是城建局家属院。隔着白晃晃的尘土飞扬的马路望过去,一条凹进去大约二十米的宽阔的水泥路面,笔直地延伸到家属院门前。两旁是居民住宅的土坯围墙。伫立在黑影里的喜军此时正斜对着它,视线将那条又白又亮的水泥路面,以一百三十五度的钝角拦腰截断。就在这钝角的边缘上,一个闪亮的白点蓦地出现。烈日暴晒下的大街,都像要溶解为一片白哗哗的流体。若站在烈日下,朝墙角旮旯的阴凉望去,喜军连同他脚下那团黑影也全都融为一体,黑魆魆的不辨容貌。此时,萧湘却比那白晃晃的太阳还要耀眼地出现在喜军眼前了。
下身依旧是浅蓝色瘦身牛仔裤,脚上一双咖啡色女式低帮带扣皮鞋。但上身换了。昨天是灰褐色方格布长袖立领衬衣,今天是月白底胸前一团雪纺纱抓皱的泡泡袖衬衫。喜军脑中不断对比着萧湘今昨之差别,如同对比睛天和阴天的同一风景。她脑后不断闪出的白丝带,像白蝴蝶一样牵引着喜军的眼球。她悄然走过喜军默然伫立的巷口。
她脑中那半个封闭的空间正一点点萎缩,而另外半个正蚕食鲸吞地扩张它的地盘。前者如枯灯残焰,逐渐黯淡了下去。后者却似艳阳高照,越加光辉灿烂。她猫一样轻轻踅过前一个空间,正往对面那个空间走去。只需翕然穿过一道树篱,就从一间沉闷的房子到达一座繁花烂漫的花园。但却阳光变了,风景变了,空气变了,气味也变了。她试着给两个空间赋予现实载体,前者不假思索地管它叫家,而后者却令她绞尽脑汁。遣辞造句在她一直是一项苦差,只好估且称它为原野吧——青春的原野。前者是固态的,凝然不动,后者更像是液态的,流动不居。她正义无反顾奔向她心中那片原野。毫无疑问,她恋爱了。
路上行人寥寥。毒辣的阳光像沾水的皮鞭,将大多数行人抽进了屋里。不时有烧柴油的三轮车“吧嗒吧嗒”驰过,留下一路妖里妖气的黑烟。黑烟缭绕,令人想起像西方葬礼上那团团簇簇的罩着头面的黑纱,半天方才散尽。萧湘厌恶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堆令她心烦的情绪。经过路边一沟臭水时,她紧紧捂住鼻子。过后放下手臂时,夸张地在空中轮了一个漂亮的圆圈。萧湘走路时,如同夹在两道狭窄得只够一人通过的墙壁中间,将上身挺得笔直,左右摇摆的幅度几乎为零,双腿很有节奏地匀速向前迈进,带着略显矫揉造作的淑女的矜持与绰约风姿。
从电力公司堂皇的办公楼抄左手折过去,沿一条还没有铺砌的泥黄色土路走到头,紧挨着牛谷一中的后门,便是文昌阁。一座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的亭子,遍体朱漆,流光溢彩,琉璃瓦映着日光,泛出金子一样黄澄澄的光。几只模样古怪狰狞的鸱吻峭楞楞骑在檐头瓦背上。八只檐角如同紧紧攥住的网,向八面费力地扯开。各面都一例是彩绘,不外乎是些凿壁借光、悬梁刺股、囊萤映雪、高凤流麦、程门立雪之类老掉牙的劝学典故。正中间赫然立着一座高约丈余的石碑,满满地刻着朱红的繁体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洋洋洒洒,大抵是一篇颂赋吧。听说这里面供奉的,便是掌管世间文人墨客进退荣辱的文曲星。
喜军每天放学都路过它,总是有意无意地投去一瞥,却一次也没有仔细读过那篇碑文。文昌阁充满了某种诱人的魅惑,而他却执拗地不想靠近。它散发出一股令寒门学子威惧和崇拜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浮想联翩,好像“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并非白日做梦。如果有朝一日喜军真心接受了它——抚摩它的碑身,品读它的文采——除非他真的醉心于此,而且执迷不悟。他冥冥中觉得,想要抵制这力量的诱逼,必须要采取某种亵渎的方式。这个怪念头在初次见它时,便深深扎在他心上了。
那只白蝴蝶停伫在文昌阁朱漆的雕栏上。趴在屋脊上的那只鸱吻凡心顿起,涎着脸皮只管盯着她瞧。萧湘抬手看了看表。三点一刻。银色的卡西欧女式石英手表极亮地闪了一下。喜军蓦地想起自己裤兜里的电子表,那又小又丑的呆板的阿拉伯数字。白蝴蝶绕着文昌阁转了一圈。她目中流光一转,随意一瞥那些艳丽的彩绘。这便是那个男中音在电话里所说的老地方了。
萧湘听见脚步声响,猛一抬头,只见一个魁梧俊朗的身影,重重地压在了她眼前。不禁一惊,转而又喜。他叫万小籁,就是电话里头那个男中音。高个儿,大圆脸,一双丹凤眼,阔鼻子,面皮又细又白,一对耳垂很大的兆示福贵的耳朵,一身纨绔子弟才有的油头粉面打扮。他一开口,那电话里浑厚的男中音,骤然一变而为一副充满市侩气的油腔滑调。他说话时,两只眼珠子来回闪烁,不断变换着焦距,眼中放出狡黠的光。
让你久等了。今天可真漂亮啊!他习惯这种浅显而有效果的恭维。
哪里呀。顿了顿,又说,我也是刚到。她颠倒了回答,每个字都透出拘谨和娇羞。他的话让她觉得欢喜,像蜜糖一样悄然侵蚀着她。
喜军这时正慢吞吞走在他们身后,路边高大的杨柳投下怡人的阴凉。他贪恋着这些阴凉,脚步挪得那么慢,像是不愿走出这些阴凉。是的,我走得这样慢,只是因为怕走出这些阴凉。他心说。
萧湘脑中那个逐渐萎缩的空间,此时已消失殆尽,完全让位于那个热闹的空间。她正伫立于这空间的中心,像站在某个广场的正中央,以俨然女主人的身份重新打量这个世界。
一开始只听万小籁一个人叽叽呱呱说东说西,萧湘像个虔诚的听客,只言辞寥寥却又认真地回应着他,像在填补对话间的空隙。她时不时被他惹逗得抿嘴而笑,笑声像一串银铃声清越悦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陷入了恭敬的静默,间或甜蜜地对视一眼。如果真有神交这回事,用所谓意念进行对话,那他们的交流就默契得可怕。无论怎样拥有穿透力的语言,首先抵达的是耳廓,而意念却能冲破任何感官的樊篱而直抵心灵。他们摩肩擦臂并排走着,那样子颇像两枚处在复杂磁场中的小铁针,引力和排斥力平衡得刚刚好。
我刚刚从一个空间逃脱,就像是穿越了一面无形的墙,抵达了另一个空间。萧湘梦呓似的,将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儿向他倾倒出来。
逃掉的那个空间还在么?
它一直在萎缩,最后消失了。我似乎已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就像一只空空的蝉蜕,被一阵轻风吹走了。
比喻得真好。就是这个样子。
万小籁是个聪慧的人,理解力很强。萧湘一阵欢喜,嘴角浮起笑纹。
那你现在到了哪里?
就像行走在原野上,充满了春天的生气。
那不是一座荒原,不觉得凄凉,那里处处弥漫着爱的气息,还有青春的野性。此时,这个原野被一种温暖的雄性荷尔蒙气味所包裹。萧湘感到一阵夹杂着菌类孢子的春风拂面而过。萧湘依稀嗅到了它的气味,但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它的存在。刚刚经万小籁这样一点,心间不觉豁然开朗。不错,那正是爱的气味和青春的野性。这样想时,不觉在意念中将那气味狠狠地吸了几口,鼻翼随即一缩,像一只蜜蜂在贪婪地吸食花粉。
他们从一辆白色马自达汽车旁走过。太阳下,那扁平的车顶闪着耀眼的银光。喜军远远地从对面望过去,万小籁那明晃晃的圆脑袋,犹如一颗盛在银白色托盘上的弥猴桃,眼看着就要从上面滚落下来。
但无论怎样,万小籁并未真正抵达萧湘脑海中,那弥漫着爱的气味的原野。他只是将她连同她的原野小心翼翼地掬在手心,像把玩一颗玲珑的古董,并时刻准备着用华丽的词藻夸饰它,让它臻于虚幻的完美,并对此深信不疑。在美丽动人的女孩面前,男孩往往有恃无恐,瞬间会变成语言大师。
他们经过乔克书店门口。喜军也到达乔克书店。我只是在走我的路,可并不是尾随他们。喜军心说。一座偏远县城的书店起这样一个古怪名字,乍看之下,着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这里面确有掌故。喜军曾依稀听人说起过,那书店老板的儿子远在西班牙留学,“乔克”也许是他儿子就读的那所大学名字。抑或是他儿子的英文名也说不定,总之他引以为荣。喜军来县城一年有余,是这家书店的常客,几乎翻过书架上的每一本名著。书名,作者,梗概,都历历在目,如数家珍。他眼睛一闭,店内齐攒攒码在书架上的书,便走马灯儿似的从他眼前逐一飘过。《追忆逝水年华》、《尤利西斯》、《魔山》、《城堡》、《灵山》……因为是站着翻书,他从未完整通读过其中任何一本。但在这短暂的阅读时间里,他冥冥中望见了,这些文学大师们低头奋笔疾书时,那坚实厚重的背影和苦心孤诣的灵魂。他甚至嗅得见他们身上独特的气味。书店门口,朝街倚墙立着一块写满书讯的小黑板。喜军一眼瞧去,第一行赫然写着泰戈尔的《吉檀迦利》。
一瞬间,泰戈尔的诗行,犹如撞破黄昏天幕的蝙蝠,乱纷纷扑进他的脑海。那被神祇祝福过的诗意,先是雾霭一般混混沌沌地悬浮着,一时难以将它形诸文字。既而凝固成块状,沉沉地压在他神经上,继而融化飘散,氤氲一般在他脑海晕开来,带着轻微的瘙痒侵入弧形的大脑皮层,蚁聚蜂拥一般进行着所谓的球面皮聚焦。
书店前有座小杂货交易市场,这日生意格外惨淡。每到逢集才会显得红火兴隆。只见几个篾匠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肆意谈笑。摆了一地的竹筐、筛子和篾簸箕,极少有人问津。临街是一溜卖酿皮凉粉的简易白布帐篷,乍看之下,让人想起战地临时搭建的卫生所,无精打采地搭耷着的白门帘上,就差一个大红十字。偶尔有汽车驶过,卷起滚滚尘埃,扑向这些白布帐篷,引来摊主的一片抱怨声。
顶头的那家老板娘板着脸,显然很不高兴。因为不远处,电影院门口排队等待入场的学生,已排到她的帐篷门口,快将她弱不禁风的帐篷挤塌了。她气得直哼哼。这是县城唯一的电影院,几十年的老建筑了,模样陈旧,灰头灰脑,棱角分明,带着浓郁的苏联风格。电影院一年有三百六十天是闲置或是挪作它用的,比如偶尔展销服装之类。人们被辛苦忙碌的生活所淹没,竟忘记了这座坐落县城中心的电影院的用处。这天的电影是学校按例为学生放的,一学期一次,但正经来看的还不到一半。他们要么在家埋头用功,要么拉帮结派去了游戏厅、台球室和旱冰场。此时,一个班接一个班在门口排队,按秩序走进去。
萧湘和万小籁顺其自然地排在队伍后面,像两个零件,牢牢焊接在了队伍尾部。那座卖酿皮的白布帐篷已被完全遮住,老板娘朝着排队的学生直翻白眼。那些学生不管不顾,径自谈笑风生,喜笑怒骂,还有肆意往地上吐瓜子皮的。
喜军不敢立即上前,只待前面排了五六个人之后,才蹑手蹑脚地跟上去,随着队伍缓缓往前蠕动。电影院门前立了一块牌子,贴了张红纸,用龙飞凤舞的草书,写着一个古怪的片名:《撒旦的后花园》。
这个充满后现代意味的片名所引起的好奇,在喜军脑中掀起一阵冲击波,猛烈刮过那团氲氤的诗意。他只觉脑袋钝钝的,有些发胀,像某个通风口堵塞了,无法很好地散热。长长的队伍像一根黑色的粗壮面条,被电影院张开的大嘴一点一点吸了进去。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喜军有些惊慌。情急之下,脑中那个通风口倏然打开了,一阵怡然,畅快无比。大脑像突然接通了线路,恢复了电力。那团藏匿在隐僻之处的诗意,霍然跳了出来,如一阵和煦的轻风,倏然卷走石碑上的积尘,露出一行行熠熠生光的文字: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电影院里漆黑而嘈杂。这多么像一座翻腾着欲望的巢穴。喜军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