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神情颓唐地从主竞赛单元的展映会场走出来。他脚步很轻,悄无声息,像一只走在地毯上的猫。他的脸,被IMAX巨型屏幕上散射出的缭乱彩光映衬得有些失真。面孔随即变得抑郁,既而又沮丧起来。他推开隔音极好的密闭的门,踅到走廊尽头,折进卫生间。
卫生间装潢很雅致,甚至有几分奢侈,颇见匠心。俨然是在强调恶浊之地也能变得如此赏心悦目。虽然阿瑟满腹心事,但如此设计优美的卫生间还是让他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惬意。
他坐在马桶上,虽是炎夏时节,仍觉有些冰凉。来自亚得里亚海的季风带着咸咸的鱼腥味和腐烂的海带味,从窗缝挤进来。他点了支烟,烟雾立即吞没了他的脸。此时,卫生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金黄色的光线在晃动,仿佛无数根绳子。小槅子的门紧关着,他还不放心似的拨弄了好几遍。不知道为什么,他近来——或者说,自从拍这部《撒旦的后花园》以来——心里总缺少安全感。现在他感到略微的安全,暂时没有人会用探寻的眼光打量他。一直以来,当别人打量他时,他只觉那些目光像一台挖掘机在来回不停地凿挖他的灵魂,等他转身回避时,已觉灵魂被可悲地掘出一个深坑来。
他与生俱来就缺少与别人对视的勇气。小时候,暗恋过邻家女孩莉娜,后来听说她放烟花,不小心冲瞎了一只眼睛。他满含伤悲地跑去探望她,但当她站在他面前时,他始终找不到与她对视的勇气,像一只泄了气的瘪塌塌的皮球。离去后,他想破头都想不起她到底瞎了哪只眼睛。为此,他一直暗暗骂自己是懦夫,没出息的懦夫。
冰冷的马桶渐渐变得温热,而且粘乎乎的,与他的臀部紧紧粘在了一起。他只觉有一股气从体内被抽出来,源源不断流进马桶。他的臀部毫无保留地架在马桶上。他为此觉得惴惴不安,疑心会有什么尖细的异物从马桶里钻出来,箭一样射进他肛门里。他这样一动不动坐着时,恐惧像捅烂的马蜂窝似的,一阵一阵劈头盖脸袭来。他只觉连挪动屁股的力气也没有了。烟雾从忽亮忽暗的烟头里冒出,徐徐上升,如一只浑身毛楞楞的白色的大蜘蛛,顺着墙壁往上爬。他疑心它是故意将他的眼睛罩住,想要毒害他。
经过三个多月昼夜不停的加班,影片《撒旦的后花园》的后期制作终于按期完成,刚好赶上赴意大利参加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影片不负众望地闯进了主竞赛单元,然而在他看来,观众,包括评审团评委看到的,只不过是人类世界蜕下的一具沧桑而又华丽的壳,而他却从中吸饱了这世界体内腥臭的脓血。他们这帮无聊的电影人,无非是通过贩卖一部分人类的罪恶和另一部分人类的痛苦,从而将名利和荣誉堂而皇之放入自己的口袋。他扛着摄像机忠实记录着同类的杀戮和死亡,在此之间,他表现出的冷漠和麻木连自己都感到吃惊。他的心像高高插在失守的城墙上的被焚了一半的旗子,呼啦啦机械地战栗着。
他出来时,正在播放一部反应南非矿场工人的黑人影片,下一部便轮到他们的《撒旦的后花园》。估计已经开始了吧。他心里揣测着时间的流速,估算着播放进度。他看着眼前的烟雾,恍惚间生出腾云驾雾之感。在烟缭雾绕中,他脑海里蓦地响起南非矿场工人叮叮咣咣敲击声。他们脸庞黝黑,身形瘦削,佝偻着弓一样弯曲的腰。他们胁下的两排嶙峋肋骨像火柴棍拼成的,峭楞楞的,顶着一层皮革一样黑亮的薄薄的肉皮。他们像一群没有灵魂没有知觉的史前动物。有个矿工抬起疲惫的头颅,用哀怨的眼神望了阿瑟一眼。阿瑟心里猛地一悸。
香烟缭绕升腾。他的脑袋如一只冷冰冰的容器,盛满了父辈们杀戮的阴影、死者的残骸和历史的瘴气。他思绪纷繁,时而像一条受惊的蛇,肆意暴走;时而像个挑山工,气喘吁吁,举步维艰,在扑朔迷离的时光邃道中匍伏着,踽踽独行。
他知道,再过两三个小时,经世界各国媒体一曝光,他将与他的新作一起,成为世界影坛的新宠。他将再一次成为全球媒体竞相关注的焦点,举世瞩目。不过,就算一时名声大噪,也在他心上激不起多大波澜。记得刚出道时,他以处女作《石头的欲望》让那些影界泰斗拍案称奇。他初出茅庐,便受到前辈如此青睐,不禁备受同行嫉妒。那份心潮澎湃,那份春风得意,让他恍然有了王者的幻觉。可如今,那份心境早已一去不复返,影坛的穷形尽相他已尽览无遗。那些圈中人的生活跟演戏差不多,甚至更虚妄。剧里剧外,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善恶美丑,早已浑沌难辨,像个酱缸。也许连他们自己也分辨不清了吧。他早已厌倦了执导生涯,甚至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那些所谓影星大腕,在他看来,不过是些粉墨登场的跳梁小丑。影视界只是个吵嚷嚷叫喳喳的名利场,披着艺术的外衣,你方唱罢我登场,上演着一场场虚热闹、假繁华。
一支烟将完。他烟瘾方酣,又掏了一支,对着上一支的烟屁股续上了火。他用力吸烟的“噗噗”声,一瞬间被夸张地放大了。他鼓起腮帮,嘴随即变成了一只小小的簸箕。他的思绪如烟,飘摇不定,纷繁零乱,枝桠繁茂。第二支烟吸罢,他只觉浑身通了经络,活了血脉,格外酣畅,格外受活,几乎步入了飘飘欲仙的境地。是了,到底是加了粉的,一下子就有了羽化登仙的感觉。这是他特地托人从黑市买的“仙人游”,靠了它,他才能短暂地告别俗世,脱胎换骨,当一会子仙人,尝尽逍遥快活。话说回来,他已当了好多年“仙人”了。他现在真正需要的,不是女人,也不是金钱,而是这份飘飘欲仙、超凡脱俗的感觉。一个彻头彻尾的感觉派,他心里这样自嘲。他已深深沉醉于这种通过强行改变神经机能而产生的美妙幻觉中,尽管明知是自欺欺人。
这只白色的大蜘蛛不仅没有谋害他,还将他温柔地搂抱在怀里——这样说也许太唐突——但这感觉真的竟像投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温馨、安适、甜蜜。他是醉了,酩酩酊酊地,沉浸在这谵妄的梦幻之雾中。
烟雾朦胧中,他惺忪迷离的双眼,蓦地瞧见地上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那些沾满血污的绷带。爬满蛆虫的伤口。像折断的枝条一样左摇右摆的断臂残肢。生满暗红色铁锈的枪械。这是一群在伊拉克战争中阵亡了的士兵。他们不甘心就这样随尘土草草埋掉。他们不断地从地底下爬出来,大约有一个班的人,口口声声叫嚷着要为自己讨个公道。
阿瑟见状,惊恐万分,拼命地拦住他们,并连连劝说。
他好言相劝道,这里可是国际电影节的放映会场,你们千万不要捣乱。
此时,卫生间黑压压站了一群人。当然,严格说来,是尸体。地板毁坏殆尽,满地的碎砖断片,狼藉不堪。他们一出来就开始哓哓不休地吵嚷,焦躁万分,像是站在着了火的铁皮屋顶上面。他们着实在地下憋得太久了,如今个个都成了话痨。
他们有的嚷着要回家看刚出生的女儿。有的抱怨政府太小气,抚恤金少得可怜,叫嚣着要去找总统算账。有的俨然变成了战争狂,提着机枪扬言要上战场继续冲锋陷阵,拦都拦不住。有的呲着满是血痂的嘴巴怪声嚷嚷,说好下个月给房东付租金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言而无信。有的神智已然昏聩,陷入深深的迷惘中,倚着墙角一面叹息,一面独自呢喃:该干点什么?
来自大海对岸柔软的阳光,被银灰色的窗棂裁切成中规中矩的方块。菱形的光柱边缘锋利,透过窗玻璃跨进屋子,打在布满花纹的白瓷地板上,像敷了一层金黄色的霜。死者们左冲右撞,踩碎了光斑,划破了光柱,搅动着一屋子凌乱的光影。眼看这场面一发不可收拾,阿瑟心里惶乱不已。
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尖厉的惊叫,伴着鼓点般杂乱的脚步声。原来就在他们将阿瑟围在垓心的时候,有几个士兵早已冲出门口,奔入走廊了。逗留在走廊里的工作人员,一看这些半人半鬼的士兵,早吓得魂飞魄散,一迭连声地惊叫,仓惶四窜。
这些模样恐怖的死者像鱼一样游进每一个房间。很快,整个大楼就被凄厉的尖叫声响彻。人去楼空,刚才还门庭若市的楼宇猛然沉寂下来,变得阴气森森。士兵们乱嚷乱闯,如一群饥饿的蚊蝇。阿瑟在暴走的士兵间极力周旋规劝,俨然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
不久,楼下响起警报,此起彼伏。警车横七竖八扎了一堆。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嘶鸣而来。有人被抬到了车里,估计是慌忙逃窜时摔下了楼梯,受了伤。警车旁早围了一群记者,他们七嘴八舌地进行现场报道。围观者蜂群一样越聚越多。当在场的人们终于弄清楚,闹事的原来是一群刚从地底爬出来的僵尸时,人群瞬间爆炸了,现场顿时如同鼎沸。死尸复活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向全世界迅疾蔓延开来。
阿瑟站在八楼窗里朝楼底鸟瞰,瞧见外面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顿时,他慌得手足无措。他在走廊里奔走急呼,口口声声喊着:“为国捐躯的英雄,烈士们!请你们行行好,赶紧入土为安吧!”但根本没人睬他一眼,他就像一只胡蹦乱跳的活喇叭,折腾得气喘吁吁,声嘶力竭。楼下人声鼎沸,聒噪不已,更让他觉得风声鹤唳。
他颓然地背靠走廊墙壁,泥鳅一样滑下去,瘫坐在地上,如一只绝望的破钟,喑然哑了声。
随他们去吧!说到底,这一切也并不是我造成的。他无奈地慰藉自己道。
他已累得满头大汗,随即松了松紧绷绷的被汗濡的领带。当他低头看到耷拉在胸前的垂头丧气的领带时,顿感这东西异常讽刺,不禁嗤之以鼻,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也许这就是文明的象征—— 一条勒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趾高气昂的缰绳。
他瘫坐在地上。良久,那群死尸逐渐围拢过来,像是才看到阿瑟一样,眼睛睁得铜铃一样大,惊奇不已。他们如同井栏一样将他团团围住,目光威逼地盯着。阿瑟绝望地低垂下脑袋,对他们正眼也不看,心里不住地詈骂道,这群该死的老厌物。他们虽然阴阳怪气,看似一群凶神恶煞,但还不至于对我挥以老拳吧。阿瑟一面担忧,一面仍僵着脸坐着,仿佛一台只嗡嗡闷响了几声就熄火了的老柴油发动机。
你们这样凶巴巴地盯着我,难道还想吃了我不成? 阿瑟战战兢兢地吼道。
哼!吃你?笑话!我们虽然死了,但仍然算得上顶呱呱的文明人。挡在阿瑟面前的那个满脸绷带只露出两只弹孔似的眼睛的死者,忿忿不平道。
只有你们活人才吃人呐!旁边一个士兵呲着布满血痂的嘴,满脸不屑道。
就是!别侮辱我们!站在另一边的一个太阳穴上有个弹洞的士兵,愤然附和道。
哥们,有牙签没?阿瑟一愕,只见眼前伸来一只白骨森森的手。突起的骨节让人联想起螺丝钉上拧到一半的螺帽。伸手讨牙签的,正是刚才自诩他们是文明人的那个满脸绷带的士兵。他脸部的皮肉早已化成泥土,只剩一副光溜溜的森然的头骨。深深的空洞的眼窝,两只黑咕隆咚的鼻孔打通相连,豁然敞开着。两排牙齿虽布满污垢,却栽蒜似的颇为齐整。但就在左边一颗虎牙旁边,直掇掇撅着一根狗尾巴草的根茎。那草根执拗地将那颗犀利的虎牙别到了一边,亮出一个难看的三角形豁口。
阿瑟尚未反应过来,那个满脸绷带的士兵又接连说道,你一定以为我会像蛮夷一样,将脏兮兮的手指甲塞进嘴巴,用指甲盖将这狗尾草根抠出来吧?嘿嘿,你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你这个摩登的文明人!我只会和你们这些文明人一样,用一根洁白的牙签将它慢条斯理地挑出来,还得用一只手捂着,优雅大方地揩在纸巾上。
阿瑟唐突了一句,却不想引来他们这许多毫不留情的抢白,一时语塞,顿觉作为一个大活人,颜面尽失,无地自容。他尴尬地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抹了抹鼻翼,故作镇静地清了清嗓子。他用像是刚睡醒的惺忪眼神,重新打量了一下围在眼前的这群桀骜不驯的死者,不紧不慢说道,好啦,说说吧,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阿瑟此言一出,立刻引来新一轮的聒躁。
我要再见一次我的父母,跪在他们面前,吻他们的脚。
快把我女儿找来见我,我想我的宝贝了。
借我点钱吧,让我把欠了半年的房租还清。我可不想拿死亡当借口,讹诈那位善良厚道的房东。
请把我和我们连长葬在一起吧。你知道,我们平时就靠他逗笑呢,没有他,我可寂寞得要死啊!
哦,我嘛,只要再吃一次火鸡馅饼就死而无憾了,就算撑破肚皮也乐意啊。
听我说,你们快叫“月光小兔山庄”(美国内华达州一家有名的妓院)的小玛莉来见我,就说她顶呱呱的大兵哥想她了。你们决不知道,她那白哗哗的奶子有多大!
我要见我的未婚妻,我想知道我一死,她是不是马上就跟别的男人跑啦!
他们那些纷繁杂乱的要求向着阿瑟万箭齐发,听得他头都快爆了。
好啦,只要你们能安心入土,不再出来闹事,我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你们。哼,真是阴曹地府鬼捣鬼,阳世人间人弄人,无论到哪儿都不得安宁!这群家伙看来是吃软不吃硬,只好来软的,先稳住他们再说。阿瑟暗忖道。
阿瑟深知他们不是能轻易蒙混过去的,于是见机行事,顿时扮演起阴间驻阳间的使馆参赞的角色来,掏出随身带的便笺,一五一十地将他们的诉求逐个记录下来,后面再附上他们的姓名和家庭住址。随后,阿瑟通过电话联系上了楼下负责处理这次紧急事件的现场指挥官。
指挥官先生。(你是谁?)我是来参加这次电影节的德国导演托马斯·阿瑟。(上面还有谁,除了那群僵尸?)暂时好像只有我一个活人,别人都逃走了。(他们吃了几个人了?)不,长官,他们甚至比活人还善良,还文明。他们不吃人,也不搞破坏。(真的?那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听我说,长官,让他们入土为安其实并不难。(这么说,你有办法了?)嗯,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咱们只要满足他们提出的条件,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什么条件?)这不,我都抄下来了。我现在就从楼上扔下来,你们照办就可以了。
阿瑟挂断了电话。他怕便笺被风刮走了,便脱下袜子,将它套在袜子里,又把袜子牢牢缠在皮鞋上,抓起皮鞋朝楼下略瞄了瞄,小心翼翼地扔了下去。
楼下的人群立即爆发出一阵浑沉的“呜哇”声,像一阵狂暴的风刮过干枯的蓬蒿。阿瑟探出头往下看,见有人拾起那只皮鞋,才放心地将头又缩回来。
这时候,士兵们才在热切的期盼中逐渐消停下来。就像被蜜糖吸引的蚁群,他们络绎不绝地走向同一个房间。每个人都屏着呼吸,僵着身子,静谧得惊不起一点地上的尘埃,仿佛一座座在冰面上滑行的蜡像。他们被同一种东西召唤着。那是一种融合着声乐、气味、画面、对白、疼痛、情感、梦幻、回忆、哲思、悲悯与历史沧桑感的生命召唤。
在阿瑟听来,这种召唤是如此的熟悉,如同一块榫舌,恰巧暗中契合了他心里某个隐秘的榫槽。一时间,他陷入了懵懂和讶异中。等他从迷惘中缓过神来时,走廊里已空无一人,静得可怕。他向那个麇集着所有士兵的房间望去,脑中蓦地闪起电光石火,他蓦地醒悟过来:这个放映厅正演着他的影片《撒旦的后花园》。
阿瑟也随即步入放映厅,只见士兵们早已整齐地就座,安静得如玩具店货架上的布绒玩偶。此刻,他们正聚精会神地观看影片。
阿瑟在最后一排找个座位坐下。士兵们全都坐在后三排,阿瑟坐的位置刚好能瞥见他们的侧脸。屏幕上连绵不绝地淌出哀伤的调子与凄惨的画面,全都流入士兵们黯淡而忧伤的双眸中。这会儿,他们屏声敛气,总算全都安静下来了。他们满腔的怒气和怨怼,像是凭空蒸发了。
他们腐烂的肉体上散发出阵阵刺鼻的恶臭,阿瑟快要被熏得昏厥过去。他们浑身的恶臭和可怖的相貌,令他如坐针毡,心神没一刻安宁。坐在这群浊臭逼人的士兵中间,像被一群脏兮兮的臭鼬包围了一样难受。他恶心得胃里简直翻江倒海,连连地打响嗝,喷出酸腐的嗳气,引得他如同吃了绿头苍蝇一样,不停“咳咳”地干呕起来。与其呆在这里让他们看他的洋相,还不如想个法子早点逃离为上,他暗忖道。然而,内心无端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责任感,锁链似的,牢牢扯住了他,叫他无法像无事人一样擅自离开。倘若一走了之,他们不定又会闯出什么祸来,到时就越发不可收拾了。那份责任感告诉他。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浑身汗涔涔地,心想自己很快会被熏毙吧。影片正演到动情处,他用嫌恶的目光横扫了他们一眼,却意外地惊呆了。他的目光钉子似的钉在了士兵们骷髅的侧脸上。那一张张鬼似的恐怖的脸上竟布满了哀凄,眼泪从骷髅的两只眼睛的黑洞里涌出来,顺着光溜溜的银白色头骨流了下来,闪着银光点点。那一只只骷髅看起来酷似湿漉漉的水晶球。那挂在下颏骨上的泪滴,被屏幕上吊诡的流光一照,像一颗颗紫红色的葡萄,显出璀璨而瑰丽的光。
看着这些悲戚的脸庞一个个潸然泪下,阿瑟也不禁动容了。他们到底还有一颗人类的仁慈之心啊。阿瑟暗自讶异道。正当他感慨生发,百感交集之时,楼外响声大作,恰似风吼雷鸣一般。阿瑟的手机登时响起,电话那头是现场指挥官。
阿瑟先生,士兵们原部队的长官都到齐了,还叫了他们的家人一同前来。希望他们下来见一面。
我这就告诉他们。
哔的一声,手机挂掉。
然而,此刻,士兵们全都沉浸在影片中,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通让他们受宠若惊的电话。噗的一声,屏幕瞬间变黑,惹得全场动怒,詈骂之声不绝于耳。接着,所有的灯全都亮起来。操纵这一切的,是阿瑟。
正当士兵们对他横眉冷对、怒目而视之际,阿瑟满含善意地笑了笑,徐徐道,你们的家人已经在楼下等候你们多时了。
此言一出,全场先是窒息般的静默,如同暴风雨前令人发怵的沉寂。
忽地,像一座消融的巨大冰山“咔嚓”一声从半空跌落,在场的人突然爆出一声震山价的吼叫,随即发疯了一样朝楼下涌去。他们竟不知道坐电梯,而是顺着八层高的楼梯,一路回旋着倾泻而下,如奔腾的山洪。
阿瑟从电梯上下来时,士兵们早就到穿过底层大厅,正朝楼外涌去。阿瑟听见围观的人群山呼般发出惊愕欷歔之声,甚至有几个人只看了一眼就当场晕倒,不省人事。武警荷枪实弹地与他们对峙着,后面是被层层保镖围护着官员们。楼外被一片森然的杀气所笼罩。
那个满脸绷带的死者冲在最前面。他一看阵势,顿觉不对头,便战战兢兢举起双手,语气软和地解释道,诸位先生们,请不要被我们可怕的样子吓到,我们可都是好人呐!我们虽然面目狰狞,但这次起死回生,并不是为了报复和破坏。请放心,我们实在并无恶意,绝不会祸害人间。
阿瑟见状,赶忙跑到前面,替他们辩护道,大家不要怕!听我说,我可是大活人。(他说时,为了验明正身似的,故意做了几个近乎谄媚的动作,撩起衬衣,露出他古铜色的黑毛丛生的胸膛和赘肉横陈的肚脐。外面阳光灼灼,照得他肚皮显出灿烂的金黄色。)我可以拿我的性命担保,他们真的没有恶意。我已经和他们达成了协议,只要满足了他们那些微薄的愿望,他们就会乖乖地回去入土为安。阿瑟生怕武警扣动了机枪扳机,故而极力挤出一副恳切的表情。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他只觉自己的言谈举止滑稽得十足像个卑微的小丑,简直到了胁肩谄笑的地步。他不禁为自己吊腰撒跨的丑态羞惭不已。
双方对峙了半晌,气氛略微缓解下来。忽见一个长官从保镖与武警的铜墙铁壁中凛然走了出来,清了清听上去快要生锈的嗓子,首先开了腔,声音粗嘎地说道,我谨代表你们所有活着的战友,向你们表示沉痛的哀悼!说着,向他们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然后又端端正正敬了个军礼。在场官员们也纷纷效颦,附和着鞠躬、敬礼。
一见此状,死去的士兵们无不感激涕零,潸然走上前去,想要同自己的长官握手致意。只见那个站在最前面的长官却吓了一跳,逃似的赶忙退后几步。现场指挥官正言厉色道,请你们保持距离!似乎为了保护他们的自尊,他将下一句“以防不明病菌的传播”硬生生省掉了。不过,言外之意,谁都听得明白。
全靠了指挥官的一声断喝,长官们像解了围似的,省了这项可怕的繁礼缛节。但,气氛一下子僵了,现场陷入了尴尬境地。为了摆脱僵局,士兵们随即被安排和各自的家人见面。当然,还有从“月光小兔山庄”请来的性感尤物小玛莉。长官们则重新退回保镖们的铜墙铁壁内,掏出手绢默默擦着额头渗出的冷汗。士兵们和家人一阵对泣后,便开始诉说思念之情。但,没有人愿意听他们哭诉,相反地,他们全都无一例外地沦为了听众,成了被说服教育的对象。原来,这些被安排和他们见面的家人,当然还有衣着暴露的尤物小玛莉,全都事先被政府官员重金买通,嘱咐只要能将这些死而复生的士兵们说服,让其入土为安,便算大功告成。于是,他们卯足了劲,一见面就唇枪舌剑,口若悬河,伴随着涕泗交流,声情并茂地劝解起来。
这些光荣军属们义正词严、滔滔不绝的说教,我这儿着实不愿赘述,只好撷取只字片言,以飨好奇的读者——
你从小就是一个孝顺的乖孩子。既然已经为国捐躯了,就要安分守己,不要再来打扰我们活人的生活了!我们都老了,心脏不好,神经脆弱,经不起惊吓,你要体恤我们才对呐!乖孩子,赶紧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吧!
你不知道,现在通货膨胀这样严重,钱都跟废纸一样了。你壮烈牺牲后,我们孤儿寡母的,无以为计,我只好改嫁。孩子他后爸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只要你好好呆在地下,不出来闹事,政府答应给我们一笔丰厚的救济金呢!如果你真的爱我和孩子,就应该为我们的生活着想。所以,亲爱的,赶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你知道,我是个急性子的人,你活着时,我们就老爱吵架,你如今这副样子,我更不想再多说什么!你最好回去,免得我生气!你也太没责任心了,就这样冒冒失失从地里钻出来,吓坏了路人咋办!真是大白天见鬼了。别闹了,趁我还没生气,赶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我们‘月光小兔山庄’的姐妹们可都记着您的好呢!话说您一向是出手大方,挥金如土呐!没想到您现在却这样斤斤计较!当年那股洒脱劲儿哪里去了?您实在太伤我们姊妹的心了。您要是乖乖回去,入土为安,我们还会时常念您的好,给您祈祷呢。但要是再这样出来纠缠不清,我们姐妹们可都要看不起您了。我最最亲爱的兵哥哥,听话哟,赶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死去的士兵们像一群犯了错的小学生,被家人指指点点,批评规劝一通。太阳穴上有个弹洞的士兵憋屈得一声不吭,直低头盯着自己断裂的脚趾发呆,内心的抑郁之气化作一道道青烟,从太阳穴的弹洞里袅袅飘出来。嘴角布满血痂的士兵忍不住哽咽起来,却一滴眼泪也挤不出,只有两股黑乎乎的血水,顺着尚未彻底烂掉的颧骨淌下。脸上缠满绷带的士兵瞪着两只眼睛的黑洞,早已悲愤交加,双手交叉,拼命折响白骨森森的手指,愤怒的骨节发出清脆的“咯嘣咯嘣”声,像是在抗议。
现场指挥官见说教差不多已到高潮,此招已然奏效,便一挥手,只见几个武警从车上搬下一摞花里胡哨的书册来,又将东西转交到身着黑色防护服的人手里。这些穿防护服的人又将册子一本一本地递到阵亡士兵手里。原来是一摞美日韩当红女优的性感写真集。这时,指挥官举起喇叭大喊起来——
我们可爱的士兵们,这是政府给大家的一点心意,免得诸位在九泉之下寂寞难耐,孤枕难眠。请各位拿着它们自娱自乐,好好地入土为安吧。
他们的家属这时全都齐声附和起来,有的甚至赶忙往后一推,像是要将对方一下子推进地里去。
士兵们似乎动了心。他们惘然地彼此对望一眼,像是在统一思想。既而徐徐转过身,看上去下了极大的决心。他们向后走了几步,突然有人脚下一顿,猛然记起似的转过身,大声喊了句什么。这时,只听见一片稀里哗啦的枪声如暴雨般在身后响起。阿瑟惊恐万状,他在尖叫声、呼号声、警报声、枪炮声和杂沓的脚步声中发起晕来,只觉天旋地转,神迷目眩。人群顿时乱成一锅沸粥。他瘫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脑袋,身体蜷曲着乱抖着,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了。
半晌,他只觉有无数的人影在周围晃动,乱糟糟地喊叫他的名字。随之,无数只大手在拨弄他沉重的脑袋。有人用他尖利的指甲狠狠掐他的人中。他只觉一块铁片深深地插入肉中,一阵剧疼袭来。他艰难地睁开惺忪迷蒙的眼睛。人的身影全是双重的,乱纷纷叠在一起,却又轻飘飘的,像一堆剪出的纸人。周围的人歇斯底里地喊他。那些声音听上去很凄惨,好像在喊一个弥留之际的人。
他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他仍旧坐在影展大楼卫生间的马桶上。他消失了快一个小时,所有的人都在找他。制片人托尼知道他有这个癖好,才寻到这儿来,终于将他找到。当他们找到阿瑟时,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整个人瘫倒在马桶旁,似一堆烂泥,勾着头,嘴里不断地涌出白沫。托尼知道这是吸毒时身体太过亢奋而导致的暂歇性昏迷。当他擦净阿瑟脏兮兮的嘴角之后,剧组所有的人和影展工作人员全赶到了这里,于是便发生了刚才七嘴八舌呼唤他的一幕。然而,除了阿瑟本人,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就在刚才,他的脑海里发生过什么。
阿瑟终于恢复了意识,向大家道了歉,并宣布一切正常进行。在大家的簇拥下,他重新回到了放映厅。大家胡乱猜疑着刚才发生在阿瑟身上的事,而阿瑟则念念不忘地惦记着那些从墓地里爬出来的士兵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