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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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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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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城》连载

第一十五章 一朵来自美国的康乃馨(下)

卡伊和萨亚一左一右搀扶着卢卡斯,一路担惊受怕地往竹屋走去。在夜幕掩盖下,他们紧挨着的身躯像一块巨大的酱黑色牛排,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跌跌撞撞行进。路上仍旧漆黑一片。星子在遥远的天际闪耀,酷似异乡人冰冷的眼神。夜风裹挟着寒气,簌簌地擦身而过。她们感到一阵刺骨的冷。卢卡斯醉得人事不省,拽着死沉沉的身体,将这两个瘦弱的女子压得气喘吁吁。

待到他们终于回到竹屋卡伊的房间时,萨亚忍不住庆幸地笑出声来。

我们大半夜扛着个大活人,要是被人撞见,还以为是在绑架呢。萨亚带着侥幸说道。

有什么可高兴的。这可是个祸害。卡伊指指斜歪在床上的卢卡斯说道。

只见卢卡斯像一堆烂泥倒在床上,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齁声。

咿,这小家伙还蛮漂亮的。给他起个名字吧,就叫他阿布吧。你觉得怎么样?

阿布,阿布,还蛮好听的。

此时,只见阿布正躺在沙发上酣睡着,脑袋旁放着半瓶牛奶,瓶口用避孕套蒙着,绷得很紧,中间戳了个小洞,刚好能吸出奶水来。瓶口正对着婴儿的嘴。阿布看上去已经吸饱了奶水,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酣然入睡了。萨亚一把抱起阿布,热烈地亲他的脸。她又看一眼奶瓶,赞扬道,你可真有办法呐!

高兴个啥劲啊!他们俩现在是两颗定时炸弹,咱俩什么时候被炸死都不知道呢。该拿他们怎么办呐!

卡伊一筹莫展,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她端起桌上满满一杯凉水,仰起头咕嘟咕嘟灌了下去。喝罢,大喘了一口粗气。随即“呃”的一声,打了个响嗝。她像在认真聆听水从喉咙一路流淌到肠胃里的声音,愣愣地伫立在地板上,两只眼睛失神地盯着灰白斑驳的墙壁,木人一样。萨亚一听卡伊的话,幡然惊醒。刚才对阿布的激情很快退去,好像真看到眼前放着两枚定时炸弹,登时恐惶得不得了。她隐约听见周围每一件物什都发出磁振似的声响,嗡嗡地在她脑海里、耳朵里不停聒噪。

卡伊将“小灰熊”和“勃来塔”掏出来,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藏到抽屉深处,用各种杂物盖了个严实。

萨亚看着怀里的阿布,两眼又恢复了光彩。她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将阿布亲了又亲,将整张脸舔得湿漉漉粘乎乎的。

小心,别把他弄醒了。

放心吧。你看,阿布一定是哭累了,也吃饱了,这会儿睡得正香呢。

卡伊看一看表,凌晨三点了。

别折腾了,睡会儿吧。

卡伊说着,悄然侧卧在卢卡斯身旁。她听见卢卡斯发出低微的鼾声,突然间觉得很安详,很好听,像浪涛轻轻拍打着海岸。她着实太累了,倒头便进入了黑甜乡。萨亚搂抱着可爱的婴儿,渐渐也觉乏了,不觉迷迷糊糊地倚靠在沙发上,在悄无声息中进入了梦乡。她们忘了,身边躺着的,或许是一头沉睡的野兽,醒来便要吃人。

夜很静,像猝然死去了似的,暂时消失了爆炸声和枪炮声,不禁令人产生了一种仿佛从来都没有战乱这回事的错觉。她们酣然入睡了,暂时远离了人间的杀伐。

过了好一阵子,屋里那细细的鼾声悄然消失了。一个高大的黑影从床上慢慢爬起来,愕然环顾四周,既而摸索着开了灯,像大梦初醒似地望着屋中的一切。原来是卢卡斯,那个酩酊大醉的美国士兵。他先是愣愣地坐了一会,努力回忆着昨夜的事。发了好一会子怔,目光随之被躺在床上的卡伊吸引。昏黯的灯光映亮了她清秀而略带沧桑的脸,脸上的浓妆还没有褪去,长长的睫毛在疲惫的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翳,嘴唇俊俏地紧抿着,双唇的线条棱角分明,俨然是用钢笔描上去的,显得坚毅而倔强。

卢卡斯看着看着,不禁为之垂涎,身子早已酥倒了大半。他也不管身处何地,便将身子凑上去,三下两下胡乱地剥下卡伊的衣服,像一个饥饿的人急不可待地剥开一只热芋头。就在他刚掏出硬梆梆的那话儿,将要插进去时,卡伊鬼使神差地猛然惊醒了。她惊叫一声,一把推开趴在身上的卢卡斯,惊魂未定地望着对方。

卢卡斯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一声不吭,只管往卡伊身上扑去。卡伊滚身下床,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乱跑。她怕惊动了楼上的左邻右舍,拼命忍着不喊出声来,唬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卡伊避让不过,只好与他撕扯起来,却被重重撞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这当儿,萨亚也被惊醒了。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怔了半天,才搞清楚状况。她将阿布小心翼翼在沙发上放好,一个箭步扑过去,将卢卡斯不备之下撞了个趔趄。她扶起浑身一丝不挂的卡伊,两人恨恨地望着卢卡斯,眼中射出的凶光,分明是在骂他是个恩将仇报的禽兽。

卡伊想起将枪放在了抽屉里,那抽屉恰好在卢卡斯身后。千万不能让他知道那里有枪。卡伊暗忖道。她惶张得连衣服也顾不得穿了。夜很静,她听见心像打鼓一样狂跳。卢卡斯转而朝萨亚猛兽似的扑了过去。瘦弱的萨亚拼命伸出双手,想要卡住他的脖子,却被他轻松地一把打落。他钢铁一般的手臂早将萨亚的胳膊打麻了,随之顺势一扯,早将她的上衣扯了个稀烂,破布条似的耷拉在腰间。卡伊冲上去,想要抱住卢卡斯的腰,却被他挥臂一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卡伊和萨亚气喘得像风箱,卢卡斯用一双被性欲烧红的眼睛神经质地盯着她们。

卡伊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左肩刀挖针扎般火辣辣地生疼。她警觉地悄悄绕到卢卡斯身后,想趁他不注意,一把拉开抽屉,取出“小灰熊”。但等她绕到抽屉旁时,才发现这主意行不通。卢卡斯离她只有三四步,兼之抽屉很重,需用双手才能拉开,枪又被杂物压在最底层,没等她把枪取出来,就可能被掀翻在地。那时,两把枪就会统统落在卢卡斯手里,她们只能任人宰割了。卡伊惶然思忖着,决定暂时不冒这个险。

卢卡斯见她们不敢声张,胆子更壮了,完全一副鹰捉小雀的玩弄股掌的神情,一步一步朝萨亚逼近。萨亚惊惧不已,仓皇向后退缩。眼看着萨亚就要被欺凌了,卡伊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将卢卡斯拦腰死死抱住。然而,一介女流能有几分力量,哪是熊腰虎背的美国大兵的对手。卢卡斯解裤带一般轻易解开她紧抱的双手,顺势往后一摔,竟将她远远摔到了墙角。卡伊的脑袋正好撞在墙壁上,登时晕了过去。

卡伊!萨亚哀凄地低吼了一声,随即怒骂道,你这混蛋!禽兽!

萨亚奔到卡伊跟前,将她的头小心翼翼扶在大腿上,一面猛摇她的身子,一面悲声疾呼她的名字。卡伊半天没有醒来,浑身纹丝不动。萨亚忿恨不已,咬牙切齿地狠狠瞪着卢卡斯,眼中喷着怒火,目光充斥着鱼死网破的绝望。在那仇恨目光的威逼下,卢卡斯登时像中了冷箭一样,怔住了,畏葸地望着她,暂且不敢上前。

时间顷刻间凝固了,连同卢卡斯满脸的狞笑。他们对峙在敌意的空气中。大约过了三分之一根香烟的功夫,卢卡斯重又向萨亚扑了过去。萨亚撕扯着反抗,但无济于事,衣服被撕成了碎片,很快浑身被剥得一丝不挂。此刻,卡伊仍旧寂然晕倒在地,人事不省。卢卡斯捉小鸡似的,将萨亚任意摆布玩弄起来,恣意地奸淫着。正当卢卡斯玩得兴头时,忽听背后厉然吼了一声。

不许动!滚开!

此时,他双手提着萨亚两根粉嫩嫩的大腿,惊惧地回头一看,只见一只黑魆魆的枪口,赫然正对着他的脑门,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阿布被惊醒了,嘴里发出悲凄的“呜呜”声,随时准备扯开嗓门嚎啕起来。

快滚开!

卡伊用裹夹着怒火的阿拉伯语歇斯底里地吼道。指着卢卡斯脑门的枪口,随之猛然抖了一下,那枪也变得怒不可遏了。

不要开枪。

卢卡斯放下萨亚高高架起的大腿,举起手,远远地缩退到墙角。卡伊有些吃惊,他竟然也会说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语。

萨亚带着和往常一样被嫖客恣意淫奸后的麻木表情站起来,动作僵硬地穿好内衣,眼角挂着泪珠,目光冷如冰窖,口中发出绝望的喘息声。当她的目光再次投到卢卡斯身上时,顿时像吃了火炭一样,暴跳如雷地扑上去,狠狠掴了他几个响亮的耳光,口里一遍一遍咒骂着,畜生!畜生!

还等什么,快找绳子将他捆起来。卡伊用命令的口气朝萨亚喊道。

萨亚大梦初醒一般慌慌张张穿好外衣,带上门“噔噔噔”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子,拿着一盘指头粗的尼龙绳子进来。卢卡斯见状,身子逃似的往前一挣,只见卡伊猛地将枪一晃,厉喝一声,将他重新逼退到墙角。

快啊!

卡伊示意萨亚别再迟疑,动作麻利点。

再动一下,就一枪打死你。我发誓。

萨亚从未绑过人,更何况是在这种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她使出浑身的蛮力,一味将绳子尽力往卢卡斯身上缠去,一口气将绳绕尽,转眼间将他捆成一只大粽子。又怕他喊出声来,忙上前用枕巾满满地塞住嘴。

卢卡斯犹如一只巨大的蛆虫,倒在地上,扭动着身子,嘴里发出模糊的“哼哼唧唧”声。卡伊终于松了一口气,放下酸痛的手臂。这把现代制式的勃来塔92F手枪委实不轻,她举乏了,便将它放在伸手可及的桌子旁。这时,阿布酝酿了半天的嚎啕,终于发作起来。惊魂甫定的萨亚一个箭步蹿上去,忙将牛奶瓶塞进他粉红色的樱桃小嘴里。阿布像是受宠若惊,没想到他的哭声这么快得到了回应,既吃惊又满足,瞪大了眼珠,战战兢兢地吮吸起来。在香甜的牛奶的润滋下,他随即慢慢地安静下来。

夜,太静了,教人瘆得慌。世界只剩一片死寂,恍若沉入了一片巨大的黑色汪洋底部。时间啊,那滚滚涛涛的暗流,悄无声息地往前奔涌。

阿布躺在萨亚的怀里,酣酣地吮着奶嘴。两人的兴趣再次被这个憨态可掬的小东西所点燃,特别是卡伊,从进门到现在,她的注意力全在卢卡斯身上,还不曾尽情释放她那一腔内心蠢蠢欲动的母爱。现在,危险暂时解除了,野兽入了笼,可以偷安自适了。她喜不自禁地捏了一捏阿布肉嘟嘟的脸蛋,嘴里“欻欻”地发出各种怪声,逗他高兴。她被这小东西的酣态迷住了,一俯身,在他那蒜瓣似的懵懂的小鸡巴上响响地亲了一下,霎时间幸福得满脸绯红。

萨亚见了,“咯咯咯”笑起来,拿手在脸上划着羞她,说道,你可真会找地方。男人的那东西,你还没亲够?

小娼妇,少嚼蛆!怎么能拿那些臭男人的脏东西跟这阿布的比呢?

哈哈,你才是不知羞的小娼妇呢!连这小家伙牙签一样大的鸡巴见了也馋,真真羞死人了。

还胡说!看我撕你的肉!说着,卡伊伸手在萨亚的乳上掐了一下,萨亚又痒又疼,不禁蜷着身子“哎哟哎哟”呻吟起来。

正当两人围着阿布嬉闹时,卡伊随口说了一句,小家伙以后咋办咧?

萨亚顿时敛笑蹙眉,怔怔地盯着眼前苍白的墙壁,缄默不语。

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不能有一丁点累赘,但是阿布必须要人照顾。现在这个世道,咱们自身都难保,更不要说留他在身边了。她瞄了一眼在地上扭动的卢卡斯,又说,这个混蛋是个大祸害。要是东西,扔了也就完事,但却是个大活人。卡伊一脸忧心忡忡,不由得喟叹一声。

今晚真是撞邪了,麻烦事全缠上了咱们。萨亚无奈道。

都是你这小娼妇惹的祸!好端端的,和谁不能混,竟去招惹美国大兵!这倒好,引出这一连串的是非来。卡伊嗔怪道。

唉!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萨亚泄气地哀叹道。

好啦!事已至此,商量个法子吧!

你说,要是我妈当初没卖掉我,我现在是不是已经结婚生孩子了?

哦,肯定孩子都一大堆了。

是啊,说不定孩子都一大堆了!萨亚失神地喃喃重复道,你呢?我是说,要是没干这个。

卡伊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冥想了半晌。

要是一切顺利的话,我会和阿里,也就是我弟弟,一起逃出贫民窟,找个地方相依为命。只要……只要我们呆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了。

那你弟弟呢?

被抓去当壮丁了,至今杳无音讯。

他干坏事了?

什么也没干,就是走了霉运,被抓走了。

哎哟,那太糟了!要是被逼上了战场,那一定……萨亚本来要说凶多吉少,但见到卡伊脸色变得惨白,一副如丧考妣的哀凄神情,便立马知趣地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肚去。

两人突然陷入无语的状态,她们几乎同时想到了死亡这回事。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一切言语都黯然失色,苍白不堪。她们周围的空气也蓦地沉寂了下来,像被罩在了一只铜铸大钟里。安静了半晌后,卡伊脸上黑鸦鸦的乌云终于散去,逐渐平复了过来。

萨亚宽慰道,那么小的孩子,晓得怎么打枪?他们断不会让他去前线白白当炮灰的,真主不是睁眼瞎,一定会保佑你的小阿里的。

愿万能的真主保佑。卡伊用传统的穆斯林祷告方式,双腿并拢,膝盖着地,两手举至额头,十个手指头并拢,手掌弯曲往上,面朝西方,双方捧到胸前,虔诚地呢喃道。

卢卡斯见状,酷似热铁皮上爬行的蚯蚓,扭得更加厉害了。他猛然间并未听真卡伊说什么,只见她煞有介事地祷告起来,还以为是在虐杀他之前所进行的某种仪式,顿时一阵钻心的悚惧。

现在该怎么办?萨亚仍旧将话题硬生生拉回到令人焦灼的现实中来。

你没听见吗?

嗯,什么?

他也会说阿拉伯语。

萨亚怔了半晌,隐约想起好像他刚才真说了那么一句。她用狐疑的目光在卡伊和卢卡斯脸上扫来扫去,在求证着什么。卡伊忽地面带煞气,厉声对躺在地上乱扭乱摆的卢卡斯道,我可以让你说话,但你得老老实实的,如果轻举妄动的话,我一枪崩了你。

卢卡斯如同得了救命稻草一般,连连拼命点头,浑身用劲太猛,屁股将地板蹭得“橐橐”直响。看到他滑稽的样子,萨亚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随后,她将阿布小心翼翼放在圈椅上,用椅背微微靠住,让他侧着身,刚好能吸到平放在椅子上的牛奶奶嘴。卡伊重又举起那把“勃来塔”,威逼地对准卢卡斯,以防生变。萨亚走过去,蹲下身,摘下塞在他嘴里的枕巾,随后站到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警惕地望着他。

你喝醉了,抢了我的包,还记得吗?萨亚开门见山道。

好像有这回事,真的很抱歉。卢卡斯猛摇了摇脑袋,眨巴着眼睛,好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

怕你醉死在外面,我俩把你千辛万苦扶了回来,没想到你却兽性大发。

想强奸我们两个?

卢卡斯愣了愣,低低地“嗯”了一声。

倒是很坦白啊。本来,干我们这行的,男人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们只是顺从罢了。但你忘了最关键的一点——我们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呐。

卢卡斯变得异常沉默,露出惊愕和愧疚相掺杂的复杂表情。

你一定做梦都想不到,你这条小命有朝一日会被两个妓女所救吧?卡伊嘲弄道。

卢卡斯依旧沉默着,像一块敷满寒霜的石头。

怎么不说话了,良心发现了?萨亚气呼呼道,她还在为刚才的事气忿不已。

夜色如浓墨。黎明悄无声息地挨近了。卢卡斯突然出声了。这块沉默的石头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他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俨然拨动的琴弦,带动着屋内的空气也荡漾起来。

接下来是长久的死寂,没人吭一声,显出奇怪的默契,就像彼此故意腾出时间,让每个人将整晚的事在脑中再细细过一遍。

你怎么会说阿拉伯语?萨亚突然好奇地问道。

大学我主修阿拉伯语。

哦,看样子那时候倒很用功。萨亚讥嘲道。

卢卡斯咧着又干又白的嘴唇,苦笑了一下。

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救我?卢卡斯语气凝重地再次问道,显得格外疑惑。

哼!听你的语气,倒像是我们别有用心了。卡伊不禁轻蔑地抢白了一句。

卢卡斯脸上并未流露出任何感激,分明是默认了卡伊的判断。

让他看看吧。卡伊扭头对萨亚说道。

萨亚略一愣,立马明白过来。她抓起桌子上卢卡斯的钱包,从里面摸出那朵干瘪瘪的颜色惨红的康乃馨,轻侮地扔到卢卡斯脚前的地板上。

就因为它。是不是很可笑?

卢卡斯登时像撞客了似的,突然变作了另外一个人。只见他喉间重重地哽咽了一声,既而泪流满面,涕泗交零。他浑身颤抖着,抽搐着,两只肩膀如波涛般颠簸,就如一只放完了体内最后一伏特电,最后被扔到了盐碱地上,等待慢慢干死的电鳗。卢卡斯的神情骤变,让卡伊和萨亚顿时怔住了,两人茫然对望着,心里不由得惊骇,却又不知所措。只见卢卡斯仍旧哽咽不已,眼泪鼻涕全流进嘴里,却浑然不觉。他用脸抵着地面,向前蠕动着身子,用沾满尘土的嘴唇,深情地吻着那朵躺在地上的康乃馨,眼泪打湿了干瘪而惨红的花瓣。

凯伦,亲爱的,是你救了我。我知道,你还爱着我,在冥冥之中保护着我。凯伦,凯伦,我的凯伦。卢卡斯趴在地上,声泪俱下地恸泣道。既而,他旁若无人地陷入了对往日生活的追忆中,不停地呢喃着。凯伦,谢谢你救我,可是我对不起你。让我死吧,这样活着,只会让我更加内疚。凯伦,你在天堂还好吗?凯伦,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在花园里种下这棵康乃馨的那个清晨吗?凯伦,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不知那朵惨红的康乃馨有何魔力,竟让卢卡斯性情突变,深深沉湎于往事之中,都有些神志不清了。这让卡伊她们更加惊恐不安。她们无权打扰别人的悲恸,但对方的举动着实太过怪异。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候着,看他何时停歇,何时清醒。

这当儿,阿布又被吵醒了。萨亚赶忙跑过去,百般亲昵地哄他抱他。哄了老半天,才又乖乖地睡着。卡伊厉声提醒了卢卡斯一句,行行好,安静一点吧!他这才慢慢噤了声。房间再度陷入了死寂,极像一座刚刚填埋妥当的新坟。卢卡斯的痛哭,让卡伊察觉到他心中必定藏着一个无比悲恸的故事,而他现在已经为讲述这个故事做好了充分的渲染和铺垫。房间里依稀响起了他那故事的哀伤前奏。

我知道,我们现在做的事有多么惨绝人寰。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一个来自异国的屠夫,一个强盗,一个刽子手,对吗?他躺在地上费力地嗫嚅道,刚才的恸哭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卡伊和萨亚心照不宣地相互睃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无疑是表示默认。

三年前,我妻子凯伦怀孕了,为我生下一个儿子。但是(他突然咬紧了牙关,颧骨上暴出了青筋,像是想到了什么无法忍受的事),我在凯伦怀孕期间,管不住那话儿,做出了对不起她的事。本以为可以瞒住她,但还是让她察觉了。然而,她始终没有挑明,而是怀着巨大的悲伤生下了我们的孩子。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个人跑到厨房里偷偷哭泣。有一次,我终于无法忍受良心的折磨,跪在她脚下,哭着求她原谅。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啜泣不已。我可怜的凯伦,没过一年,她查出肝癌晚期。我一直守护着她,直到她悄然离开人世,就在我来这儿的前三个月。凯伦生前最爱康乃馨。每次去她的病房,总会带一束刚剪下的康乃馨,插在她床前的花瓶里。她弥留之际,花园我们种下的那棵康乃馨开得正艳。她走后,我去房病收拾遗物,床前的花都凋落了,只有一朵还残留着。你们看,这干瘪的花瓣,多么像凯伦弥留之际那苍白憔悴的脸啊!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在我皮夹子里,怀着一颗绝望的心来到了战场。带着这朵花,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觉得凯伦在身边。

卡伊听得痴了,呆呆地望着惨白的墙壁,心想原来他竟也怀着如此大的悲恸,不禁触景生情,联想起自己和阿里的遭际来。萨亚早已潸然泪下,她用袖角沾了沾发红的眼睛,思忖道,他倒也是个痴情的男子,决然来到这个有死无生的地方来,自暴自弃成眼前这个模样了。

卡伊顿了顿,既而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刀,割断了卢卡斯身上挽成死结的绳子。他没有立即翻身起来,只是颓然瘫坐在地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双眼迷离,发着怔。

你有什么打算?卡伊出其不意地问道,似乎蓦地在他身上瞅出了某种憧憬。

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狱,再也不回来了。卢卡斯嘴里咀嚼着忧伤,慢吞吞地说。

能带走几个人?

带人?

卢卡斯一愕,随即看了她一眼,又环顾了一圈,眸子很亮地闪了一下,发出坚毅的光,胸有成竹道,两个。

卡伊突然指着萨亚说,那你是否愿意跟他走呢?

萨亚还来不及反应,卢卡斯也发着愣,卡伊便斩钉截铁道,萨亚,别犹豫了,快带上阿布,赶在天亮之前跟他走吧!

不,我不去,要走一起走!萨亚坚拒道。

现在不是推辞的时候。我还要找阿里。再说,你们已经有夫妻之实了。

卢卡斯与萨亚对望一眼,彼此心照。

远处又隐隐传来几声枪响,刺破了黎明前的死寂。夜的寒气,从窗户的缝隙里悄然漫进来,卡伊猛然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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