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幕布上,闪过一个巨大的LOGO,跟着打出一行行主创人员的名字。
导演:托马斯·阿瑟
编剧:马丁·桑迪
制片:亨特·托尼
演员名单很长,喜军只留意到一个叫莱辛·雪莉的女演员。
一栋被炸毁的危楼,如今已是人去楼空。阿里从三楼破损的窗口伸出头来,好奇地观看街上发生的事。人们乱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事先商量好了似的,涌向同一个方向。尖厉的唿哨声,杂沓的脚步声,带来阵阵揪心的恐慌。好像大地破了个无底洞,出现了一个巨大漏斗,眼看着全世界都要一股脑儿地溜了进去。一个疾速奔跑的年青背影突然停下,转身朝楼上的阿里热情地频频招手,示意阿里赶紧下来,跟他一块儿去看热闹。阿里并不认识那个人,但对方打招呼的热情劲头确实让他感到亲切。阿里并不是不爱凑热闹,但他心里装着更要紧的事——他在等一个比他的命还重要的人。他朝那个年青人苦苦一笑,两手一摊,耸了耸肩膀,做出无奈的婉拒样子。只见那人急不可待地径自撒腿向前跑去。
阿里已经三天没东西下肚了,只靠稀淡如白开水的所谓鸡汤聊且充饥。他的窗前挂着一副光溜溜的鸡骨头架子,怕掉在地上弄脏,便用细细的绳子串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挂在一条晾衣绳。那是姐姐被美军抓走的第二天,从她的储物柜里翻出来的。他来到这栋破楼的第一天,算是吃了个大饱。第二天早晨,上面还零星粘着一小撮一小撮没吃净的碎肉。他将上面残留的筋肉,很认真地啃光嗍净。因为饥不择食,骨头上布满了他牙齿的咬痕。他这样蜻蜓点水地吃了一下,便很认真地告诉自己,他吃过饭了。
然而,只过了几分钟,腹中就发出“咕咕嘎嘎”响亮的饥肠鸣叫,似乎更饿了。于是他点燃炉火,烧开一小锅水,将鸡骨头倒进去,煞有介事地炖起鸡汤来。半刻钟后,锅里发出浓烈的香味。阿里边咽唾沫,边熄了火,将鸡骨头捞出来,端起热汽蒸腾的鸡汤,咕嘟嘟一口气灌下去,烧得舌头立马起了燎泡。就像看见电视里冰天雪地的画面时,浑身会生出一阵寒意一样,他微微感到一丝饱意。确切地说,是被水撑饱了。他将业已冷却的鸡骨头用细绳串起来,重新挂在窗前的晾衣绳上晒干,留待下一次再熬鸡汤。他如是这般喝了三天鸡汤。从第三顿开始就已经毫无鸡肉味,与白开水无异了。但他还是舍不得将煮得白森森的,犹如铝制天线一样的鸡骨头扔掉。他正在等待姐姐的出现,一个比他的命还重要的人。
今天是总统执行绞刑的日子。人们纷纷闻讯赶来,怀着悲戚、喜悦、愤怒抑或是无所谓的心情,做一回看客。阿里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悲哀。美军侵入伊拉克已一年有余,但究竟是一年零几天还是一年零几个月,阿里已经记不清了。一年多来,几乎每天都忙着保存性命,忙着到处寻找食物充饥,躲避死神收割的镰刀。对于战争,阿里早已麻木。他从一场杀人如麻的战火里逃出来,又莫名其妙投入另一场杀人如麻的战火里。这是乱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每一天,死神都满载而归,从巴格达的街道上收割到大量的庄稼——亡魂。
我的身世要从襁褓中时说起。我家住在巴格达以北约60公里的一个村子。那一天,也许世界上同时发生了好多件大事,但对我来说,没有比我这件事更大的。那日,阳光和煦,母亲抱着襁褓里的我,坐在自家的天井前,阳光懒洋洋地打在她身上。我半是盹着,半是醒着。不远处,两个孩子在路边浊黄的水坑里嬉戏。彼此用力踩着地上的水,将泥水点子故意往对方身上溅。我依稀记得母亲戴着白头巾,双手搂抱着我,让我尽情吸吮那甘甜的乳汁。暖暖的阳光抚摸着我的脸。时至今日,母亲那乳汁的味道似乎还能回味得出来,我的舌尖仍能尝到一阵来自远方的怡人甜香,我的喉咙也仍能感到一股一股的乳汁往下流动。当然,我也记得父亲那只青筋突起、盘结杂错的大手,时常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惬意的时光那样短暂。村子刚刚为一个年青人匆匆举行了葬礼。葬礼办得很仓促,像是在草草了事之后,就可以摆脱掉某种厄运似的。村子里清一色是库尔德人。我们就像是一架庞大的机器里,多余的零件一样,不但毫无用处,还会妨碍机器的正常运转。库尔德人被认为是天生的贱种,是不具有阿拉伯人血统的劣等民族。历届政府都致力于将我们从伊拉克驱逐出境。这届的总统更是对我们深恶痛绝。他在选举演讲中公开表示,上任之后的第一次事,就是将丑陋的库尔德人驱逐出境。用“丑陋”这个极为轻蔑的字眼来形容一个民族,自然会引燃激进分子的民族仇恨。于是,有一个青年——也就是村子刚为他举行了葬礼的那一位——在总统即将宣誓就任之时,向他瞄了一黑枪。由于技术不谙熟,水平不过硬,暗杀并未成功,他自己反被安保警察射伤。由于失血过多,他呜呼哀哉,死在逃往村子的路上。是的,这一切都是我在襁褓里的记忆。这的确匪夷所思。但由于一场大屠杀的降临,我的记忆能力几乎在一瞬间被催熟。我那幼小的脑袋如同地窖一样,将所有所见所闻所感,全都小心翼翼贮藏起来。那些遥远的记忆,如同图书馆里的古籍善本,在我脑袋里保存完好,并能够随时借阅。
大屠杀在是年青人的葬礼结束几小时后开始的,以一颗炸弹的投下拉开序幕。我仍在阳光下安静地吮吸母亲香甜的浮汁,突然一声巨响,伴着强大的气流扑过来,像一只野兽在我脑海深处吼了一声。我被震懵了。黑色的沙土,平白无故地从地上升腾而起,扑向天空。周围建筑物的玻璃,发出哗啦碎裂的声音。然而我并不惧怕,因为我正躺在母亲温暖舒适的怀里,宽广的胸怀温柔地遮护着我。我感到母亲的身体突然晃了几晃,但还是勉强保持住刚才的姿势。乳汁依旧香甜。母亲的重心分明向前侧了侧。
我有些不高兴了,抬起头抱怨地望了母亲一眼。但无论我怎样拼命朝上看,都望不到母亲那张慈祥的笑意吟吟的脸。母亲的脸突然凭空消失了。我以为母亲故意将脸藏了起来,不让我看见,我便想撒娇哭闹了。母亲的脑袋像变魔术似的不见了,只剩一根脖颈光溜溜挺立着,好像收割完的玉米茬儿。母亲只剩下躯壳了。正当我寻思母亲将脑袋藏到哪里去了的时候,颈腔里喷泉一样,射出一股一股鲜红的液体。那玩意儿原来是血。鲜血喷涌,流到乳房上,渗进我贪食的嘴巴里。乳汁尝起来又稠又腥,怀抱也正在慢慢变得冷却。眼前依稀闪过无数仓惶奔逃的黑影。整个村子都在惊声尖叫,如同一把大火,将栖息在黑暗洞穴里的成千上万只蝙蝠,瞬间惊了出来。
母亲被炸弹弹片割飞了脑袋,血噗噗不断往外冒。那刚从心脏流出的热腾腾的红色液体,烫得我小脸微微发疼。我还躺在她怀里,悠然自得吮吸着她的乳汁。那种满足感似乎冲淡了内心的惊惧。我像躺在安乐窝里。我将母亲的乳头牢牢噙在嘴里,像是与母亲融为一体了。
我吃饱了奶。阳光依旧温煦而慵懒。空气中布满了呛人的火药味,但饱暖是很好的催眠剂,我不知不觉陷入沉酣的睡梦里。只要母亲的奶头还在我嘴里噙着,我便啥也不怕了。我带着母亲永远抱我在怀的意识,在她渐渐冷却变得僵硬的身体里,沉入梦乡。母亲的双臂像从悬崖垂挂而下的松柏的根,将我的襁褓紧紧缠住。然而,自从那颗炸弹爆炸,我的灵魂就分明感到了危机。于是,在睡梦里,我的灵魂仍然睁着一双惊惧的眼睛,注视着外面狂躁不安的世界。
我吓得失了魂。一部分的灵魂逸出躯壳,在空中凝成氤氲的块状,形成一架隐形摄像机,在我沉睡之时,将周遭世界的一举一动忠实刻录下来。于是,如今我的头脑里,才有了那天所发生一切的高清影像。母亲硕大而柔软的乳房如两只大白鸽,温柔在搭耷在我脸上。我就这样糊糊涂涂的,在这两只大白鸽温暖的翼蔽下,沉沉睡去,茫然无知。
就在我入睡的当儿,村子里接连发生了爆炸。整个村子像被扔进了滚沸的油锅里煎炸着。这时,一个小女孩跑过来,七八岁的样子,头发凌乱得像顶着一头蓬草,衣衫褴褛,透过破洞能看见里面的白肉,瞪着一双铜铃般大的眼睛。我已记不清她当时的音容相貌,或者说她的面容只抽象为一对惊恐的大眼睛,别的部位都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布景,像是只为衬托那双眼睛。那便是我姐姐辛达,可是在那之前我并没见过她。我的灵魂摄像机只拍到一个小女孩跑过来,也不跟我母亲打招呼,就二话不说将我抱走。之后我便顺理成章地管她叫姐姐。摄像机拍摄到周围世界的血腥战火。那两个在水坑里嬉戏的孩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两只断掉的血淋淋的大腿,横躺在水坑旁。那两只腿刚才还活蹦乱跳地往对方身上踩水呢。它们的主人大概已坐着死神的马车去了远方吧。
炸弹和火箭弹呼啸着接二连三砸下来,整座村子被连根拔了起来,扔进了地狱的最底层。各种可燃物冒着黑烟,熊熊燃烧,噼啪作响。路边的树在燃烧,如同巨大的火炬,痛苦地痉挛着,扭动着腰肢。天空布满浓黑的硝烟,像聚在一起的亡灵在游行。爆炸声、燃烧声、房屋倒塌声和器物的碎裂声交织成一片。唯独听不到人的嘶喊。所有生命都悄然沉寂了。
辛达抱着沉睡的我躲进屋中。一只凶狠的狼狗从门外扑进来,呲着尖利的白牙,呜呜地低吼着,嘴角流下胆汁一样令人作呕的黄水。辛达吓呆了,愣在地上。那狗颠扑了几步就倒下了,嘴里不断流出腥臭的橘黄色液体。辛达瞬间明白了什么。她赶忙将我放下,跑过去关门关窗,用湿毛巾堵住了门缝,似乎要将房子变成一只封闭的蚕茧。然而窗户上的玻璃早已震碎,风从外面肆虐地跑出跑进。她搬过一架破旧的电扇,调到最高转速,对着窗子外面呜呜地吹起来。
她抱起躺在地上的我,匆忙逃进地下室。他们发射的是毒气弹。炮弹里释放出介子气、神经毒气,还有氰化基物毒气。这些毒气将逃进房子里毫无防备的数千村民统统毒死了。他们和母亲一样都被死神收割了去。辛达和沉睡中的我,却奇迹般地幸存下来。我们在地下室的黑暗浸泡了好久,时光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从黑暗中穿梭而过。呼吸声被压制到人耳无法分辨的极小分贝,我们俨然失去了生命迹像,如同身处无法传播声波的黑暗的真空里。
等我们离开地下室走到外面时,天已黄昏。血淋淋的夕阳照着血淋淋的大地。天边的火烧云绚烂异常,云霞璀粲,散发着绮丽的祥光。此时,村子的街道上一片死寂,尸体相互枕藉。倒塌的房屋废墟上空,高高悬着又黑又直的烟柱。没有一丝风,生怕把恐惧吹走。烧焦的树干,黑乎乎的废墟,满目疮痍的街道,全被成群的嗜腐的乌鸦所盘踞。它们间或发出凄厉的报丧声。间或吃饱了地上的尸肉,打起响亮的饱嗝来。间或为这顿难得的盛宴纵声欢笑。它们的叫嚷声震颤了满天昏惨惨的晚霞。末日来临时的景像,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吧。我想。
辛达将沉睡的我缚在自己背上,用一根从死人身上扯下的破布条。我的灵魂摄像机幽灵似的飘在空中,一路跟拍着她的踪迹。她拿起桌上一只干净的奶瓶,走到无头的母亲那僵冷的尸体旁。母亲浑身的鲜血业已凝固,变成了一座鲜血浇铸的雕像。只见辛达小心翼翼剥开母亲鲜血浸透的上衣,露出两只白鸽子似的乳房。乳房已变得硬梆梆的,如同刚出模具的石膏。她用手使劲揉搓着它们,直到再次变得柔软。她将乳头塞进奶瓶里,使劲挤压着,白花花的乳汁连成细线流下来。两只乳房被挤压得变了形,瘪瘪的如同两只软柿子。瓶子只装了不到三分之一。
她挨家挨户寻找哺乳期的女人。她们都已被死神的镰刀收割了去。她们死态万状,都是吸入了大量毒气而毙命的。她那两只充血的眼球,因惊恐而快要冲破眼眶迸了出来。辛达几乎挤掉了村中所有女人的奶水,装了满满二十个奶瓶。襁褓里的我就像个寄生虫,全靠这些奶水勉强活了下来。在这过程中,摄像机看见了无数栖在女人胸前的那黑白胖瘦圆扁大小美丑各异的白鸽子。在以后活着的年月里,我一直觉得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因为它吸收掉了整整一村女人的乳汁。
阿里仍旧伫立在那栋危楼的窗前,一对幽深的黑眸子,如同两根刚从黑暗的记忆泥淖里拔出来的锈迹斑斑的铁钉子。在阿里脑海里,有无数白鸽子在发育,茁壮,丰满,飞翔,咕咕叫,扑腾着翅膀,最后倔强地梗一梗脖子,静静地死去。那一串光溜溜的如同铝制天线似的鸡骨头架子,被风一吹,在空荡荡的窗前晃来荡去。丁里哐啷,击打着风雨剥蚀的斑斑驳驳的木头窗棂。那声音听上去,就像一只哀怨的鼓槌,在敲打他饥饿的羸弱的肋骨。饥饿的肋骨们编钟一样哀鸣起来。他无睱去观看总统行刑的场面。他不知道该用哪种表情去看这份热闹。哪种表情都是错误的。何况,他在等一个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人。
劫后余生的辛达,抱着襁褓中的我,一路潜行暗逃,来到巴格达市郊的一处贫民窟——鳄鱼街。那里挤满了难民、流浪汉、孤儿、盗贼、瘾君子与妓女。那是个滋生人类罪恶的渊薮,是个真实存在的所多玛城。市长为了讨好总统,故意将鳄鱼街从巴格达地图上抹去,因为它会令总统府邸所在地,堂皇的巴格达蒙羞含辱。所以,亲爱的读者和观众们,您若想拿着地图认真考据一番鳄鱼街的位置,那多半要让您失望了!这块被巴格达遗弃的土地,给了我们最后苟延残喘的机会。
我们住在一所屋顶塌了半边的破旧不堪的小木屋里,漏风又漏雨。木头墙壁生满了黑乎乎的霉菌与苔藓,散发出阵阵霉臭味。屋里到处可见臭虫、蟑螂与耗子。地面坑坑洼洼,常有又臭又黑的脏水从门外街道上流进来,聚积在屋里的坑洼处。我的灵魂摄像机不吝胶片地给了这里无数细密的特写镜头,然后将它贮存在我的大脑皮层里,以供我随时看取。房东是个两鬓皤然、相貌猥琐的老头。他佝偻着脊背,黑刷子一样粗黑的眉毛下,两只眼睛射出阴森森冷光来。眼珠定定的,竟是湖绿色的,几乎从来都不转动。辛达与他达成协议,她必须每个礼拜为他洗一次衣服,每个月与他共度一晚,以此来抵消租金。他不住地强调,这是他格外开恩,大发慈悲才收留我们的。所以,她必须怀着感恩之心与他每月共度一次良宵。每到那个时候,他总是在她身上任意施为。我敢发誓,他是天底下最令人作呕的老淫棍。
天蒙蒙亮,辛达就起身。她将自己粗枝大叶地收拾一下,背起一只用绳子左一股右一股紧紧箍住才不至于散架的大箩筐,将还在沉睡中的我,放进一只破旧的竹篮子里,便匆匆出了门。她径自走到东街口,一手提着装我的竹篮子,一手挨家挨户敲门,一直敲到西街尾。她边敲边喊:洗衣服——洗衣服喽。街道上臭水横流,映出太阳金色的脸。辛达趿着一双破鞋,踏着满街的臭水,扑哧扑哧前行。
吱吜一声,一扇门打开了。门里走出个彪形大汉,铁青着脸,目光硬梆梆的,唇上一溜黑胡子高高翘起,像一把生锈的黑镰刀。辛达柔声细气地问道,洗衣服吗?只见那人从喉咙深处响响地吭哧了一声,朝她脸上啐了一口又浓又稠的臭哄哄的唾沫,破口大骂道,大清早就敲门,家里死了人吗?你这个丧门星!辛达吓青了脸,赶忙后退几步,生怕挨揍。只见那人用力摔上门进去了。
辛达用掉着无数线头的袖子,揩了揩从脸上顺流而下的口水。顿了顿,鼓了鼓勇气,又喊道,洗衣服——洗衣服——一面喊,一面又去敲下一家的门。这会开门的是个外表腌臜不堪、手脚不太利索的老太婆,一张嘴萎缩成一团碎核桃皮。她不放心地将辛达上下打量了老半天,看了看她背上的背篓,又看看她手里的婴儿篮子。随即仔细询问价格。辛达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她还从来没想过洗一件衣服该要多少钱呢。她涨红了脸,一时不知所措。忽然,瞥眼望见那老太婆屋里桌子上,放着半块吃剩的黑面包。她不由得往屋里桌上一指,嗫嚅道,我要那半块面包。她随即同老太婆达成交易。老太婆将一堆乌黑的脏衣服连同那半块黑面包,一起塞进她的背篓里。辛达幸福得满脸通红。
背篓还没有装满,她决定再敲一家门。嘴里仍旧喊着艄工号子一样的话。洗衣服——洗衣服——开门的是一对父子,长相几乎一模一样,都生得獐头鼠目。在那个年青的脸上多划几道皱纹,多贴几缕胡子,再添上几根白发,顷刻就变成了他父亲的样子。一眼望进去,屋里脏乱不堪,没有半点女人活动的痕迹。父子两个,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光棍。光棍儿子问,洗衣服么?辛达羞红着脸,点点头。只见他一把伸进裤腰带里,抽出里面令人作呕的内裤,饧着眼说道,我要洗它!帮我脱下来!听光棍儿子这样说时,鳏夫父亲起哄似的一脸奸笑,发出夜枭似的难听笑声。辛达吓青了脸,羞得无地自容,撒腿往街心就跑。光棍儿子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角,只听嗞一声,撕下一块布来。辛达逃命似的不管不顾逃走了。
她气喘吁吁,惊魂未定。回头看看背篓还空了一半,便仍不死心,决定再试一户。这家住了个嗜酒如命的流浪汉,满地都是东倒西歪的劣质啤酒的瓶子。他醉醺醺地望着她,梦游似的从身上剥下一件粘满呕吐物的上衣,还有一件黑油油的划破了袖子的衬衣,投篮球一样投进她的背篓里,然后闭门进去。过了半晌,他又打开门,只见辛达仍站在那里,一步也未挪开。他便又梦游似的问道,多少钱?辛达依照上次的经验,红着脸说道,一块面包。他回头朝屋内望了望,用梦游的目光搜寻了片刻,说道,只有酒。说着,从地上捡起一只瓶子,里面还剩有一大半,想都不想就塞到辛达手里,然后闭门进去。
辛达回头一看,背篓已塞得满满当当的,够她洗一天的,这才径直往家走去。上次的那二十瓶奶水早已被我喝光。辛达不得不拿着那多半瓶劣质啤酒,走到一户有奶水的人家去换奶。一个处于哺乳期的少妇,谨慎地将啤酒倒出一点,尝了尝,确定是真正的啤酒后,才同意用它来换一半容积的奶水。只见她将一只沉甸甸的大白鸽凑到奶瓶口,用手在上面使劲挤压着,转眼就盛了小半瓶。辛达极为羡慕地望着她那一对白哗哗的大奶子,不禁羡慕地暗自叹道,要是我也有一对这样的乳房就好了。
因为每天走街串巷地喊“洗衣服”,手里还提着一只破船似的婴儿篮子,当地人便顺嘴给她起个外号:“洗衣船”。洗衣船回到湫隘潮湿的屋子里,用嚼碎的黑面包和着奶水喂饱了嗷嗷待哺的我。她嚼了几口剩下的黑面包,仍旧饥肠辘辘。她勒紧了裤腰带,开始洗那满满一背篓乌七抹黑的衣服。我们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
有一天,辛达突然从柜子里翻出一本陈旧的《古兰经》,顿时欣喜若狂。她识字不多,想要认更多的字,那本《古兰经》刚好可以满足她这个愿望。经文字里行间,她看见了真主真实的言语。万能的真主会保佑我们的。辛达心里说。
在阿里脑海深处,“嚓嚓嚓”的搓衣声执拗地回响着。阿里望着窗前晃荡的光溜溜的鸡骨头架子,不禁有种想再煮它一次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