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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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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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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城》连载

第三章 月亮公主

电影院二楼窗口里的放映机射出浑圆的五彩光柱,在空中不断地变幻闪烁。电影院里满满当当的黑暗,将穹顶高高地拱起来,又被那光柱穿心而过。光柱径直打在前面宽阔的屏幕上,犹如在幽黯混沌的茫茫历史里,横亘着的一条时光邃道。电影院将人们带入了另一个空间。在这里,时空随意地变换,时间地点人物全都随机产生。屏幕挂在舞台上面,舞台沉寂着,黑魆魆,空荡荡,恍如一块躺在黑夜里的潭水,幽深不见底。周遭的黑暗锯末屑一样沉淀下去,将观众一点一点淹没。座位上人头攒动,让人想起一排排栽在黑色土壤中的蒜瓣。放映机小心翼翼隐藏在二楼墙壁上,一只黑漆漆的窗口里,不动声色地向沐浴在黑暗中的观众,编织着一个扑朔迷离的故事。

萧湘与万小籁坐在第五排的靠边。喜军坐在他们身后右侧,斜斜地望着。他和萧湘之间隔着五排座位。空中变幻不定的光柱,映出萧湘半张朦胧的脸,还有那只栖息在黑暗中的白蝴蝶。从侧面望去,那张朦胧的侧脸如同褪色的敦煌壁画上的飞天,又像用浓淡不一的墨汁皴染而成的荷塘,簇簇团团的荷叶里,悠然涌出一枝清秀的粉白小荷。万小籁乖觉地与她挨肩而坐。在喜军眼中,他突然变作了一件秽物,连周围纯粹的黑暗也不觉渗入了些许腌臜。

黑暗中的喜军不禁想起了另一个喜军。那个喜军就像是从他身上剥落下来的另一半魂。他嫌恶着他,但又艳羡着他。他嫌恶着他的怯懦和猥琐,又艳羡着他的放纵和幻梦。

午夜过后,我熄了灯,呆望着店里黑魆魆的寡陋的摆设物什,独自辗转在失眠的床榻上。那夜我睡意全无。窗外漆黑一团,星月全都杳然无踪,纵然有,靠那个小小的丑陋的窗户,也不必奢望透进一星半点光来。

兴许是为了打发寂寥的午夜时光,我一件一件地努力辨认起屋中的物什来。这里是一双半新不旧的篮球鞋,那里是生锈的铁簸箕,桌上左边是胡椒瓶,右边是胡麻油瓶。它们虽都披着黑暗的轻纱,但却深浅浓淡不一。它们的轮廓细微得像根头发丝,被艰难地勾勒出来。黑暗呈显出不一样的厚度,并发出流沙一般窸窸窣窣的声响。莫非是夜色从窗隙门缝悄然流进店里的声音?

黑暗似乎具备某种与生俱来的催眠力量,就像它带着与生俱来的恐怖一样。我已陷入半醒半睡的状态,意识就像毛楞楞的磨沙玻璃,渐次朦胧。又或是被不彻底地麻醉了,产生一种奇异的错觉,感觉身体缩成一颗孤零零的鹅卵石,躺在深海底死寂的海床上,突然有一缕折弯了的柔软光线,从遥远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藤蔓一样垂挂下来。

此时,黑暗的店里依稀有了亮光。先是黄豆似的一点,在空气中游来游去,然后幽幽地停在红砖铺就的破损的地面上。继而扩大,波浪一般漾开去,在空中逐渐形成一根胶状的半透明光柱,随即立体感愈来愈强。分明就是月光——已无暇验看空中到底有没有月亮存在——从那只窄小丑陋的窗口慢慢注射进来,像往一件铁铸的容器中注入泉水,漆黑的空荡荡的店里缓缓注满了月光。

顷刻间,店中充满了清泉似的冷洌的幽光,如同巨大的松柏投在水面上的倒影。月光仍旧源源不断地从窗口淌进来,密度渐渐增加。指肚碰触的地方,有了明显的质感。银白的光线里隐约出现了凹痕,如同被人躺过的雪白床单上留下的崎岖褶皱。那凹痕起先还只是青烟似的淡淡敷了上去,如水中晕开的丝状墨汁一样柔软。月光被筛成一束束散开的银线。后来逐渐硬朗,逐渐坚挺,似用削得很尖很细的铅笔描上去的,但又怕随手一抹就会化为乌有。轮廓逐渐变得明朗,线条继续变粗,与周围空气相接触的地方,如同浆过的衬衣领那样坚硬,还有了半透明的底色。那镶在轮廓里的底色,像蒸干了水分的颜料一样沉淀下来,密度变得越来越厚。既而,以破土而出之势,变作了沉甸甸的实体,完全隔阻了视线。空气受到轻微的撞击,颤悠悠地晃荡了几下。——眼前分明浮现出一个娉婷少女的风姿。

那是一个沉陷于静默中的少女。静若处子,显出沉睡中才有的机心全无的安谧和恬然。然而,她分明圆睁着一双眼睛,像是在陌生的角落突然发现了自己遗失多年的心爱玩具似的,眸中熠熠生光。她赤身裸体,倒是披了一袭亮晶晶的月光的银袍,让人想起一片浩荡的鱼群,在潋滟的波光里,将银光粼粼的脊背露出水面。她美得让我窒息,让我深信大限将至,离死期不远了。死亡若是这么奢华,这么美丽,我哪里还敢拒绝?她绕着我的床榻轻轻挪动莲步。但却只是缓缓绕走,并没有靠近我一步。她以固定的半径绕着我,走完了一道润滑的圆弧,步履轻柔,没有惊动半粒微尘。

可以走近你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声音纤细得仿佛蝴蝶振翅发出的声响。我彻底懵住了,想用食指和拇指用力一撮,将空中这只翩跹轻舞的蝴蝶牢牢擒住,然后稳稳妥妥地塞进耳朵里去,押解到正在待命的听觉神经上。

你是谁?

她不理睬我的话,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桌子看。桌上还残留着半碗吃剩的土豆粉丝烩菜,一根粉丝还邋遢地搭在碗边上,如一条死去很久的蚯蚓。旁边放着一块馒头,咬掉了三分之一,显出石灰石一样的惨白。它们执拗地蹲在脏兮兮的桌子上,故意要使我感到难堪。

那是一只诡秘的猫,轻巧地跳上我的床榻。那是一片飘荡在湖面上的羽毛,每一个动作细小轻微得近乎静止。床几乎没有感觉到她的重量,颤也不颤一下。我的身体僵僵地躺着,无法动弹,俨然被裹在一层坚硬的壳里。我的阳物硬梆梆地挺起来,如同干硬的酸枣树根。

她袅袅娜娜地坐到我身上,就像一只飞倦了的蝴蝶停在了花蕊上。我这才感觉到了她的重量,感觉到她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一个缥缈的梦。

月光源源不断地从黑漆漆的小窗里淌进来,如同冰块消融时蒸腾而上的白汽。她周围飘浮着一层薄薄的月光的氤氲,将乳房盖了层轻纱。那对乳房长得并不好看,分明一大一小,甚至有点怪里怪气,椭圆形的线条似用钢笔勾勒而成,看上去很坚硬,俨然两只遗落在白沙滩上的尚未完全成熟的青橄榄。

我似乎听得见一股溪水在她体内汩汩流淌,发出潺潺湲湲的细小声响。溪流激起的浪花撞击着她温柔的渚崖,发出悦耳的琤琮之声。她一脸平静,如深秋的湖面。溪流任性地迸溅,漾出欢快的涟漪,从我体内迤迤逦逦、蹦蹦跳跳流向她。

谁会想到,在这样一个龌龊不堪的店里,伴着静谧的温柔夜色,我正糟蹋着世界上最纯洁的东西。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一种由亵渎产生的莫名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此刻,若要我——毋宁说是我的肉体——放弃这美妙绝伦的亵渎,那是万难从命的。它已经深深地沉溺其中,仿佛它生来便是为要跌落火坑,沉入深海,被烧得灰飞烟灭,被烫得体无完肤的。

我的整个心魂也化为柔软的溪水,荡悠悠流入她的身体。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干瘪,一点点枯萎,一点点死去,最后变成一截皴裂枯槁的木桩。

你从哪里来?

月亮。她的语气散发着冰凉,一如月光。

你是月亮上的公主?

可以不说话么?

我于是敛声屏气,按捺住好奇心,乖觉地保持了静默。无论她是谁,月亮公主也好,村姑娼优也好,此时与我媾合的她,是那样的虔诚,那样的可爱。我自然不是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压根谈不上哪门子暗室不欺。想及此,那话儿便不由得雄纠纠气昂昂,志得意满起来。

喜军坐在电影院嘈杂的黑暗中。斜着望过去,那只白蝴蝶显得越来越黯淡,好像它的生命迹象渐渐衰弱了下去。它一定是沉睡了过去。万小籁忽然将什么东西递到她的嘴边,黑黑的一块东西,也许是一块巧克力。她甜蜜地一口接一口咬下去。银幕上突然发出的强光,照亮了她起伏的喉节。他们挨得更加紧密了,腿挨着腿,肩摩着肩,真个亲密无间。从他肩膀倾斜的角度判断,他已将手放在她大腿上了。

喜军的下面硬挺着。他猎豹似的环顾四周,搜寻月亮公主的身影。周围目力所及的地方,全是一排排黑咕隆咚的浑圆的大脑袋,肥瘦大小略有不同,齐攒攒的,如同一幅幅用阳刻版画拓出的油墨人物头像。除了那个与他隔了五排座位,正被另一个男人抚弄着大腿的少女外,谁都不可能有月亮公主那样完美的身躯。她的双肩、脖颈和脸庞的曲线,正被隐藏在黑暗中雕刻师一凿一凿地雕刻出来,周围的黑暗如退潮般隐去。那线条圆润的膀子、娉婷的颈部和白皙的面容,如雨后新荷浮出水面。喜军不禁浮想联翩,莫非她和月亮公主共用着同一个身体。当他这样目不转睛盯着她看时,这个念头似乎更加坚定了。

月亮公主整整一夜都贴在我身上,小棉袄似的。东方发白时,我跟平常一样起了床,只不过比昨天多了一道程序,有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内裤濡湿了一大片,我撕了好多卫生纸才将它揩了八成干。下面依旧黏黏乎乎的。我脑袋里还飘浮着月亮公主好看的裸体。只是记不起她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走的。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露无觅处。好一个勾魂摄魄、巫山云雨的梦。我想。

上课铃丁玲哐啷响起。我仍像往常一样孤零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同桌的座位空着。光秃秃的桌子,光秃秃的凳子。我打进这个学校起,便被发落在这个最不起眼的位子上,一直没有同桌。“刺配沧州,流三千里。”同学们的目光只投向前面的黑板,教室后排总显得像边疆一样冷清凄凉。我便常将自己想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原始部落酋长,脸上涂满了红的兽血和白的石粉,腰里裹着虎豹的兽皮围裙,手拿粗蠢的石斧,龇着牙咿咿呀呀叫嚣着,死守着我寂寥的领土,膜拜着模样狰狞的图腾。外来者必须对我毕恭毕敬,充满敬畏之心,得到我的应允才可踏入领地,不然便是冒犯了我的权威,亵渎了我的图腾,要遭受天谴。教室里充满了戚戚喳喳的谈笑声。声浪一波接着一波,泛滥开来,让人想起肖邦的交响曲《狂蜂乱舞》。通常在这种时候,班主任会幽灵一样侧身闪进来大喝一声,鼻梁上变色的金丝眼镜闪出一道瑰丽的蓝光,将脸一沉,喝斥一声,将所有嘈杂声逼回大家的喉咙。大家拼命地聊,唾沫星子四溅,竭力把课堂上想讲却不能讲的话,提前一股脑儿倾倒干净,好让即将被强制缄默的舌头提前得到补偿,也免得上课时心里憋得慌。我百无聊赖地在课本的空白处,乱涂着德国漫画家卜劳恩的《父与子》里的一幅。那是我偶尔在《读者》上看到的。画的是父亲为逗儿子开心,当街趴在地上给儿子当马骑。突然有一只不懂事的狗冲上来狂吠,满脸大胡子的父亲瞬间也扮了副狗相,朝那狗狂吼了两声,顿时将那狗吓得夹起尾巴仓皇逃窜。

黑板刚擦过,无数又小又细的金色的灰尘颗粒,在阳光中悠然飞舞。教室的空气中弥漫着粉笔灰特有的呛鼻味。喧嚣声,掀动书页的沙沙声,还有等待老师霍然出现的轻度的焦灼不安,全都融化在这气味里,形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气味。教室里的气味像是长着细小的勾子,驱之不去地长久驻扎在我的鼻腔里。它在时刻提醒你:你要做个规矩的学生。

上课铃响了有一阵了。不知什么原因,数学老师迟迟没有出现。教室里人声鼎沸,嘈杂声越来越大,快要冲破了屋顶。我像一块孤独的礁石,屹立在冷冷清清的海岸一角,任阵阵声音的浪涛来回冲刷我的身体。在大家七嘴八舌聊天的时候,我却在荒诞的妄想和真实的悲伤里沉陷挣扎。一个与我非情非故的异国他乡的人,死了。死了也就一了百了,而我却在这个荒谬的清晨莫名其妙地悼念起他来。然而我又怀疑他是否真犯了罪。也许他有娈童癖,也许他趁天黑越过邻居的树篱,去偷别人家的老婆,也许还远不止这些呢。我陷入腾云驾雾般的猜疑和冥想中。

周围的人,与我隔着一片莽莽苍苍的灰色森林。在隔了绵延数千里的灰色森林的那头,盘踞着一片令人腻烦的吵闹声,像猛然惊起的褐色鸟群,遮天蔽日。穿过那片繁茂的灰色森林,喧闹声被筛得七零八落。我不觉举起袖子,故意遮掩着自己因陷入妄想而变得怪诞的面容。

班里来自乡下的寄宿生屈指可数,而我又是这里头最寒酸木讷的一个。全班的座位从前到后并不是随意排成的。教室里总共十排座位,第三排到第六排,是黄金地段,最是奇货可居,异常抢手。听大家私下议论,这些座位上的学生,都是家长给班主任打过招呼的。

突然,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狂舞的蜂群被瞬间扑灭了。还以为老师已像值日功曹一般出现在了门口。但却不是。门口翩然出现的是一条浅蓝的牛仔裤,两只藕白色平底滑板鞋,一头秀丽的披肩长发,前面别了两只鲜艳的蝴蝶发卡,像是用两个钩子搭起的门帘。手里拎着一只鼓鼓的簇新黑色帆布包,看起来很沉。她显出一副不胜重负的样子。她身材高挑瘦削,瓜子脸,眉毛月牙般弯得很好看,眼睛妩媚迷人,透着灵性。嘴唇显出自然的红润肉色,嘴角略微上翘,鼻翼紧紧吸着,显得矜持。面容带着冷冷的忧郁和孤傲。那是一张极熟悉又极陌生的脸。她伫立在教室离门很近的地方,泰然自若地微微转动着脑袋,如一只小巧的雷达,做着细致的扫描。教室里的人仿佛突然集体潜入水中,屏住了呼吸,静得能听到窗外轻风掀动树枝的声音。教室里的座位满满当当,只有我旁边那个空着。那只没有舵手的小帆船。

她往我这儿略微一瞟,便径自走过来。大家的目光如同一束被她攥在手中的细线,轻而易举地牵扯过来。她走到我身边,停下,默默注视了我一会儿。

可以坐这里吗?她冷冰冰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势在必得的意味。那语调跟她冰冷的表情如出一辙。我心里一震,浑身一颤。月亮公主真的侵入了我的世界。我俨然伫立在昨晚春梦的延长线上,静静看着她如何将现实与梦境,如两个泥偶双双打碎和成泥,重塑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被修改过的世界里,风景还是原来的风景,气味还是原来的气味,只是无端多出了一个她。她像木楔一样打进眼前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她是如何侵入到这个世界里来的?我不由得想起昨夜店里那个黑洞洞的又小又丑的窗口。那仿佛是她侵入这世界的唯一入口。

她以一副主人翁的架式坐下来,像是老早就坐在那里一样,同时将那些被无数根细线牵着的眼球顺便一股脑儿全抛到我身上。那堆变幻莫测的眼球里发出各种各样扎人的光:不忿、嫉妒、垂涎、敬畏、贪嗔、痴迷、轻侮、不屑、迷惑、惊诧,还有莫名的仇恨。凡此种种,瞬间变作一群被激怒的马蜂,密密麻麻、劈头盖脸朝我飞扑过来。就在她弯身入坐的一瞬,我踖踧不安地一瞥眼,蓦地瞧见她那将衣服高高顶起的发育得臻于浑圆的乳房,仿佛两只倒扣着的青花瓷碗,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顿时脸红得发烫,心脏狂跳,血脉贲张。

怪不得她手中那包看上去如此沉重,原来里头装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教室里惊奇地“哇”了一声。在众人眼里,这无异是个极稀罕的奢侈物件。在她掏出电脑的瞬间,大家略显散乱的眼神再次在她身上聚焦。黑色的机身如同被一层绸缎包裹,亮滑得目光落在上面都要咣得一声滑下来。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钻。我从未闻过这么好闻的味道,这让我全身舒畅,心摇摇如悬旌。我只觉这香味不断向我传递着某种信息,俨然她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她一面打开电脑,一面向我莞尔一笑道,不会打扰到你吧?

她冷峻的气质和过分的客气,顿时让我局促得说不话来。我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忙不迭朝她拼命地点点头。

我极力从惊讶中挣脱出来,挤出一个连自己都感觉生硬而别扭的微笑,说,没事的,别客气。磨蹭了半晌,忍不住轻声问了句,昨晚那个……真是你吗?话一出口,又暗自后悔。如果认错了人,岂不丢尽了脸。就算是她,也不能这样鲁莽地直问啊!我羞惭得无地自容。

只见她轻轻地嘘了一声,从包里若无其事地拿出一本封面很精美的笔记本,慢慢翻开来,写道,小点声。不想让别人听见。这样跟你说话,行吗?写完,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故意将本子推到桌子右上方。她特意将字写得很大,字体娟秀光丽,像散落在沙滩上的贝壳。我一瞧,也拿出本子,照她的方法给她写道,你是谁?从哪来?为什总会遇到你?

你不认识我的,需要时间。她写道。

但我爱你。她又补了一句。

我沉默了半晌,暗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心里生出一种不忿的错觉,只觉自己被她当作了某种器皿,里面盛满了黏乎乎的营养液,任她贪得无厌地汲取,否则便无法延续生命,便会萎顿下去。这样想时,不禁又忆起了昨晚的一幕。她近乎歇斯底里地从我身体里汲取精液。她那泵一样抽吸的感觉仍停留在我身体里,此刻就像被她的话语再次激活了一般,撩起阵阵隐痛和快感相掺杂的涟漪。那股焦渴劲儿正如同工地上堆积如山的砖块,在嘶嘶嘶地拼命吸收水管里浇下的水一样。

我不安地朝四周望了一眼,数学老师已端肃地站在讲台上了。底下有学生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将脊背挺得笔直,脑袋像焊接在上面似的一动不动,摆出夸张的专心模样。有人心不在焉地搭耷着脑袋,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来来回回转笔。但无论从谁的身上,都能瞧出对月亮公主的念念不忘来。连数学老师也大受影响,他表面上装作不动声色,腆起的肚腹总将黑板擦,从黑板下面的小搁板上撞下来。他俯身去拾时,竟胀红了脸,窘迫到了极点。连空气都觉得紧绷绷的。从他们身上所折射出的骚动不安,全都投影在我身上,令我心生惴惴。我只觉周围的空气越收越紧,最后缩成一个茧,将我紧紧包裹在里面,形成一个空气蛹。

数学老师终于按捺不住了。月亮公主那高高立起的黑色电脑屏幕,如同祭起的一面公然造反的杏黄大旗,悍然挑战着他的权威——顺便一说,学生历来喜欢给老师评头论足,他也未能逃过此劫。因他张口不离抛物线,再加上他脊背微驼,走路喜欢弓着腰,故而大家背地里都管他叫抛物线,久而久之,连他真实的名姓也不记得了——只见抛物线走到她跟前,两条粗眉毛紧蹙成一团,如两簇山峰。他虎着脸,将她足足盯了一分钟。他既不认识她,也没鼓捣过笔记本电脑。他踌蹰了半天,喉头一鼓一瘪地起伏着,像在斟酌最佳的责问字眼。他先诘问她为何不带课本?她指了指电脑屏幕,上面是电子版教材,跟纸书完全一样。她操作得很小心,并未闹出声音吵到别人。抛物线接着耀武扬威地考了她几道习题,——这是他的看家本领。她几乎不假思索就将答案脱口说出,对答如流,秋毫不爽。答案百分之百正确,条理清晰得像是背下来的名师解析。大家听了无不折服,啧啧惊叹。抛物线顿觉下不来台,羞惭地胀红了脸,怒气腾腾地讲完了一节课。在早晨的另外三节课上,情形也大同小异,全都以她卓而不群的天才般的表现、同学们的钦服惊愕和老师的无奈羞惭而宣告结束。

课堂上,我们都心猿意马,无心听讲。两个本子密密麻麻全是聊天记录,一口气写完了十几页。肾上腺激素决堤似的分泌,下面蒜杵似的顶起来。我似乎都能听到它汩汩如泉涌的声响。

她简直就是神童。无论多么复杂的公式,她只需瞅上一眼,就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而我,恰恰是个愚钝的白痴,脑子里一片空白。老师们在提问她时,看都不看我一眼,无论我装得多么专心致志。我只觉自己完全是个多余的存在,一个相貌寒酸、不善言辞、神情木讷的乡下寄宿生,纯然一个局外人,无论假专心还是真刻苦,都不会被提问到。

昨晚你叫我什么?

呃,月亮公主。

你怎么知道我是月亮公主?

只是顺嘴那么一说。真的是?

嗯,差不多。我是新月,还在成长。

她的身姿、气质、甚至从樱唇里吐出的毎一个字,无不挟带着月光的纯洁与凛冽。她白皙的面容不施脂粉,倒像是涂了层月光。她说她是新月。昨晚正好是农历初一,也就是朔日,新月诞生的日子。

月亮上也是这样拥挤?

不,那上面只有两个人。

你和谁?

一个老女人。

你是怎样找到我的?

月光发生了折曲,背离了原来的轨道,进入了它不该进入的地方。

误打误撞进了我的店?

是的。那晚月亮停在太阳和地球中间,地球上是见不到月光的,但它却发出了折曲,顺着一条从未走过的路径到达你那里。

等等。你是说,那晚地球上只有我一个人见到了月光?

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外人偷窥的话。月光有了独立的意志,它偏离原有的轨道,径自走向了你。

她这样说时,我便开始在脑海里再次捕捉那晚的画面。进屋之前,确实并未发现空中有月亮存在。后来,差不多是午夜时分,月光突然决堤似的,从靠近屋顶那个小小的窗口汩汩淌进来。那确实不像寻常射进来的单薄的光线,也没有发生衍射。我分明看见它那逐渐膨胀的体积里,散布着类似筋络一样的东西,指尖也分明触摸到那冰凉清洌的质感。

我细细揣摩起昨晚的一切来。昨晚的月光,似乎确实异化为一种具有生命体征的能量。她看出了我的疑窦,解释说,凡是光,都有粒子性和波动性。也就是所谓的波粒二相性。它的本质是粒子,表现出来的是它的波动性。它由引力粒子构成,在空间相互碰撞,随意改变着运动方向。月球释放出引力粒子,地球在接受引力粒子。所谓月光,就其本质而言,只不过是一大片的引力粒子团。(尽管不知道这些引力粒子是如何抱成团的。)那束粒子团在以太(媒介)场中将能量由此处输送到彼处,但难道那束粒子团里不能裹挟别的什么东西?

昨晚那片闯入我店里的月光,它的隐若隐现的生命体征,无疑就是月亮公主藏匿其中所导致的吧。我想。

这么说,是那我行我素的月光载你来的。

我行我素,这个形容好。

我嘿然一笑。

嗯,差不多。我是乘着带月光而来的。

那你又为什么让我插入你?

那是很自然的事。

哦,很自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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