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早已西沉,夜幕悄然降下来。
一个年青而疲惫的身影佝偻着,背着破旧的行囊,折进幽暗的小巷,蜿蜿蜒蜒,一路迤逦而来。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向前挪动脚步,似乎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朝有路的地方,随波逐流似的往前走。等穿过好几条曲折的窄巷后,他敲响了一家旅馆斑驳的大门。
应声开门的是一个体态臃肿、满脸脂粉的中年妇人。她以极夸张的热情将他迎进门,颇像亲人在迎接归来的游子,但目光却显出无法掩盖的空洞与僵硬。她竭力在脸上堆出笑来,致使脸上出现了层层叠叠的褶皱。年青人却一脸的木然,丝毫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的热切。那个妇人在前面带路,爬上破旧的楼梯,踅过昏暗的走廊,将他领到一个简陋的房间。她说了句稍等,便带上门出去。他嗅到房间里散发的一股淡淡的略带异味的脂粉气。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那个中年妇人领着一个年青女子进来,笑盈盈道,先生,这个可以吗?
年青人抬起疲惫的无精打采的眼皮,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似乎懒得细瞧,便死气沉沉地“嗯”了一声。
那先结帐吧!我们这儿的规矩啊!
年青人将一叠皱巴巴脏兮兮的钞票塞到那妇人手里。她数了数,便笑盈盈地带上门出去。
屋里灯光昏暗。各色家具物什拖着臃肿而朦胧的影子。窗帘半掩,底下露出鱼肚似的一溜月白色。电灯的光刻划出床架子硬绑绑的犄角,在灯光照不到的墙角,蜷缩着一团浓浓的黑暗,令人狐疑那里是否蹲着一个人。年青人僵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也消失了,像一尊铜像。
很长一段时间,年青人不敢正面盯视那年青女子的眼睛,目光小鼠似的躲闪着,刚要碰到她的脸,便立马转向别处,害怕被灼伤。
看样子,你是第一次吧?别怕,我带着你做。那年青女子一面柔情蜜意地说,一面扭着袅娜的腰身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床头上,顺手脱去了上衣。
坐过来啊!她拍一拍床,但那个铜像仍旧一动不动。
她只好起身凑上去,二话不说便径自坐到他大腿上,定定地望着他的脸。背对着灯光,他并看不清那年青女子的脸。
她拿手在他脖项上来来回回抚摩,像是要让他麻木的筋骨起死回生,重新焕发出生机。蓦地,如同触动了这尊铜像身上的机关一样,他猛地立起身,将她悬空抱在怀里,径直扔到了床上。那女子猝不及防,重重地栽在床褥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
她转过身来,一脸的惊愕,却并不生气。他的力气之大让她纳罕。他的举动委实太反常了,刚刚还静若处子,突然间就动如脱兔。她顺势将身子一横,亮出雪白的肚脐,微微一笑道,怎么,突然来感觉了?
对方没有答话,只是利索地脱去了上衣和裤子,用力将鞋蹬掉,鲤鱼打挺一般扑在那女子身上。那女子的胸膛因为不堪重压而打了个响嗝,把自己都逗笑了。年青男子僵硬的脸上此时也爬上了一层淡淡的笑意。他慌不择食地剥掉她的衣服,直至一丝不挂。他在她脸上嘴上脖子上乳上胡乱地尽力亲吻着,吮吸着,发出嗞嗞吧吧的声响。
床,沉重地呻吟着,嘶鸣着,唏嘘着……
完事后,他们躺地床上歇乏。他们的手脚蛇一样交缠在一起。他抚摩着她乳上的牙印,带着歉意道,对不起,我,太用力了。
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此时,借着昏暗的灯光,她低头将他细细凝视了半响,又出了一会子神,随后抚摩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沧桑的面容,漫不经心地呢喃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来。说着,又觉是痴人说梦,便自嘲似的笑了。
哦?他一面沉浸在翻云覆雨后甜蜜的慵懒里,一面用询问的眼神望着她,等她的下文。
我有个弟弟,失散多年了。她风轻云淡地说,带着淡淡的哀伤,更像是自言自语。十多年过去了,她对弟弟的音讯早已不抱希望。
年青人猛然从床第之欢的余味里回过神来,霍地窜起身,狠劲儿抓住她的双肩,死命盯着她看,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他铁一样坚硬的十指,几乎要戳进她粉嫩嫩的白肉里。那女子只觉双肩被抓得火辣辣生疼。她挨不了疼痛,尖厉地叫了一声。她对他的野蛮粗暴大为光火。
神经病啊你!她摔脸便骂,一面将他的手使劲拨开。
姐姐,是姐姐吗?年青人嘴唇颤抖着,失了魂一般地嗫嚅道。
话一出口,两人便如同遭了晴天霹雳。那女子先是一愣,既而脸上猛地抽搐起来,急火攻心似的“嗵”一声滚下床来,又连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她悚惧得浑身乱颤,眼珠子几乎要崩出了眼眶。她嘴巴都变了形,难看地歪到了一边。脸极度扭曲着,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搓着,撕扯着。头发如枯草麦秸一般乱纷纷披散下来。眨眼的功夫,她变得厉鬼般可怖。
那个青年人又变回了铜像。愣了半晌,突然从床上跌跌绊绊跳下来,险些摔倒。他冲到墙角的暗影里,一面痛哭流涕,一面嘴里畜生禽兽不绝地骂自己,一面拿拳头狠命擂墙,砸得手上的骨节“咯吱咯吱”乱响。猩红的血水从指缝间渗出来,盖章似的一块叠一块印在墙上。眨眼的功夫,墙上布满了一大片凌乱的血印子。他瘦削的双肩随着抽噎声猛烈震颤着,像起伏的浪尖。
这倒地悲恸的陪客女子便是辛达,也就是现在的卡伊,而那个抱愧砸墙的年轻人便是她弟弟阿里。
辛达渐渐抑制住激愤的情绪,抬头看见悔愧不已的阿里,便觉亲热异常,不由得格外心疼起来。她像一件睡衣,悄然飘过隔在中间的床,扑在面壁而泣的弟弟身上,双手树藤一样紧紧缠住他的腰身,将脸颊偎在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上,陪他一同哽哽咽咽抽泣起来。
两人又是悲恸,又是痛苦,又是欢喜,各种情愫交集,在内心翻腾扑卷,势若鼎沸。悲恸的是两人自幼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像两颗遗弃在大地上的石子,尝尽世间的凄风苦雨,无一个人嘘寒,无一个人问暖,只能自生自灭。痛苦的是现实的铁手活生生将他们掰开,随手扔到天涯的两端,饱受生离死别的之苦。欢喜的是苍天终于开眼,真主有灵,将她们阴差阳错地又撮弄到一起,尽管是在这种肮脏的地方,以这种腌臜的方式。命运啊,总是不断向他们开着邪恶的玩笑。
我竟然做出了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阿里连连拿拳头捶墙,痛苦地哽咽道。
阿里,我亲爱的弟弟,不要这样。辛达满脸泪水涟涟,濡湿了他的脊背。
我怎能原谅自己啊!
你可以娶了我!你可以娶了我!辛达将嘴唇轻轻压在他的脊背上,喃喃地说。
哦……阿里因惊愕而噎住了,他的背感受到辛达温湿的嘴唇。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辛达稍微止了泪,安抚道。
阿里顿时止住了悲伤,在姐姐的臂弯里缓缓转过身来,怔忡不安地望着她,一脸难掩的迷惘。
怎么?难道……你嫌弃姐姐是……妓女?辛达紧咬着嘴唇,不觉咬破了,渗出惨红的血丝,悲愤的眼泪禁不住再次喷涌而出。
我没有。阿里宽慰道,没等辛达反应过来,便深深吻在她被泪水打湿的红唇上。
辛达终于破涕为笑了。笑容里溢满了羞涩和甜蜜。
你愿意?
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辛达两腮挂满晶莹的泪珠,却漾着蜜饯一样甜的笑容,羞答答低下头。这时,就连屋里的空气也被这蜜饯熏得甜丝丝的。阿里用他干枯粗糙的手指,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滴,像是要彻底擦去她内心的忧伤。
我会娶你的,但我还是喜欢叫你姐姐。
姐姐全都听你的。来,让姐姐好好看看你。辛达一面连连点头,一面拉过他的手,将他浑身上下摸索个不完,生怕看到哪儿有一点点损伤。
阿里略带惊慌的眼神,在她婀娜的胴体上逡巡着。辛达那青春健美的裸体,在他面前展露无遗。她知道他喜欢看,就赤条条地伫立在地上,让他肆意看个够。他灼热的眼神,在她的裸体和身后的墙壁间跳来跳去。当他的目光撞在她藕白粉嫩的酥胸上时,就像一只轮船猝不及防撞碎在凸兀的礁石上。他恍然听见他的目光“哗”的一声碎裂在空气中。辛达抬手擦了擦阿里鼻凹里的泪渍。
等辛达穿好衣服,便将阿里拉回到床头坐定。她紧握着他的双手,疼惜地抚摩不已。他的手摸上去像砂砾一样粗糙。她迫不及待地追问阿里别后的遭遇,要他一件不漏地讲给她听。阿里只得从头细细说起。
他从最初在战俘营看守囚徒诗人伊卡洛斯讲起,一直讲到现在。
逃出战俘营之后,我一路乞食流浪。每天睁开眼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哪里有吃的?看见别人家的牛羊骡马,我便想吃掉。看见地上的走兽,空中的飞禽,我也想吃掉。那些日子,除了吃的,我什么都不想。当我讨不到饭时,就拿树皮草根充饥,最后大便都拉不出来了。
饥饿感日夜折磨着我,感觉有无数条蛆虫在咬啮我的五脏六腑。我慢慢发现,世上的一切苦难都比不上缺少食物所带来的恐惧。我不能就这样饿死。我在心里不住地默念。我要到有食物的地方去,可那个地方在哪儿呢?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一个地方:战俘营。是啊,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逃出来挨饿呢?我转而一想,自己的出逃实在太荒唐,太傻气。于是,我便卯足了劲往回奔。我依稀望见,那散发着馨香的奶油面包正在前方不远处等我。就这样,因为惧怕挨饿,我连寻找姐姐的念头都抛诸脑后了。
正当我在毒日头底下走得精疲力竭,身子摇摇欲坠的时候,猛然瞅见大路前方黄尘漫漫,浮起一条蓬蓬松松、漫天飞舞的黄缎子。接着,听见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和轮胎碾压路面的嘎吱嘎吱声。挨近一看,是他们,是那些战俘营里的士兵。那个没有眉毛的士兵,从车上一眼就认出了我。
车一停,他们呼啦啦围住我。我依稀嗅到了敌意。长官质问我为什么叛逃。不知哪儿来的灵感,我随口撒了一个大义凛然的谎:我去追捕逃犯。接着,我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脑子里嗡的一声闷响,便什么都晓不得了。
阿里说到这里,见辛达面色惨然,生怕她忧虑焚心,伤了身子,便安慰地吻了一下她绯红的脸颊。他咽了咽唾沫,继续诉说。
我醒来时,已不知身在何处。擦了擦惺忪迷蒙的眼睛,恍惚了半晌,才蹒跚着走出燠热难耐的帐篷。只见眼前的景象噩梦般向我扑来,像一枚铁钉一瞬间扎进我的眼睛。我的心因疼痛而猛烈抽搐。眼前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我只觉这些浑身血污的肮脏的肉尸,与人的概念简直遥不可及。它们只能说是遗留在地上的沤得污黑霉烂的老树根,是喷了杀虫剂后掉落一地的巨型虫子的尸体。
这时,身后有人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原来是那个没有眉毛的士兵。
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帮忙!
他用枯槁而阴沉的语气低吼道,眼神灰黯得如两颗小煤球,露出只有在弥留之际才会出现的阴惨惨的僵硬表情。
他们见我身体孱弱,便让我当了军工。我和其他军工一起,开始手忙脚乱地搬运尸体。我们的头头是个满面须髯、体格彪悍的男人。大家私底下都叫他“大胡子”。他命令我们将一具具尸体抬上卡车。随后,我们拉着满满一卡车死人向荒野的坟地驶去。道路崎岖不平,车子一路颠簸,有四具尸体掉在了半路。司机想停车去捡回来,但被大胡子喝止了。车子径直开到坟地才停下。墓穴早已挖好,是一座又大又深的坑洞。等把所有的死人扔进坑洞里掩埋好时,大家顿时犯了难。他们是烈士,按例要在墓碑上一一镌刻上他们的名字,但这些人姓甚名谁根本无从知晓。
鬼才知道他们的名字!大胡子满腹怨气道。
他不愧是我们的头头儿,很快就想出了办法。他给这一百个死人每人起了个寓意吉祥如意的名字。他一面随口胡诌,一面叫另一个军工在纸上速记。
说到这儿,阿里脸上浮现出轻蔑而又绝望的苦笑。
在他们眼里,我羸弱瘦小的身体连扛枪的资格都没有。我给他们当了整整两年的军工。两年里,不知有多少死者被我亲手埋葬,也不知胡诌了多少虚妄的名字,自欺欺人地刻到墓碑上。很多时候,我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我总能听见这些堆积如山的死人在相互窃窃私语。有时我被他们吵得实在烦透了,不得不拼命捂上耳朵。当我在埋葬他们时,竟幻听到他们召唤我的声音,我差一点也跟着跳入墓穴。姐姐,说出来你也许不信,那一刻,我感到了浓浓的死亡的诱惑。
两年后呢?辛达听得泪如雨下,悲切地问。
两年后我们打到了科威特。我不得不跟着战场转移。刚开始战局对我们很有利,但不久战事就急转而下。美国集结了多国部队,开进波斯湾,对我们没日没夜地狂轰烂炸。那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认为,在我与死人打交道的时候,一定有脏东西附在了我身上。因为我突然间获得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一颗重达60kg的榴弹,我可以轻而易举地举起。于是我被破格提拔,当上了炮兵。空中轰炸机像秃鹫一样来回盘旋,炸弹接连从高空呼啸而下,遍地开花。到处是焦土,死尸,弹片,炮筒。大片大片的鲜血和撕裂的肉体,被你随意踩在脚下,和成了烂泥。传说中的地狱也许就是这副模样吧。我想。
阿里的喉咙突然哽咽了一下,喃喃地嗫嚅了一句。
我站在大炮的屁股后面,赶着将一颗颗半人高的炮弹塞进黑咕隆咚的炮膛,炮声隆隆,紧密得如同鼓点。我机械地重复抓、抱、推这三个枯燥的动作,身体仿佛已牢牢焊接在这坚不可摧的钢铁大炮上,成为它钢铁身躯的一部分。这只杀红了眼的银灰色钢铁巨兽,像饿疯了似的,拼命吞食着眼前这些美味珍馐—— 一颗颗威力惊人的炮弹。
说了你也许不信,当我远远望见我发出的炮弹刚好落在敌人脚下,望见他们被炸得粉身碎骨时,我竟然由衷地感到满足和开心,还笑出声来。我尝到了有生以来最奇异的一种感觉,那滋味妙不可言。久而久之,我终于知道那叫什么——成就感。没错,成就感!那感觉简直沁人心脾,令人销魂。但我分明跟那些被我炸死的人没任何过节,也谈不上一丁点的仇恨,他们也分明没做过任何伤害过我的事啊!但,他们死去的刹那,我却被某种病态的快感袭卷,以极其享受的姿态沉溺下去,沉溺下去。
姐姐,我已经病态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吧?阿里忏悔道,语气极为忧郁。
亲爱的阿里,别自己加重自己的罪孽了吧,是战争戕害了你。辛达双手捧起他阴郁的脸,亲昵地抚摩着。他们的脸靠得太近,快要贴到了一起,说话时吐出的口气温柔地拍打在对方脸上。
一番翻江倒海的轰炸之后,我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我看不到一个生还者,一刻钟之前,我身边还晃荡着无数鲜活年轻的脸庞。而现在,我却已被死人围拱。枪炮声停止了。周围一片死寂。阴森森的,瘆得慌。这时,我又听见了死者们的窃窃絮语。令人发怵的死寂,夹裹着来自幽冥的漫天匝地的嘈杂声。
我如同一张苍白的烧残的纸片,被一阵麻木的风吹离了战场。我们总是在打仗,但我终究搞不清谁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我们有时跟外国人打,有时又跟自己人打,好像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总有一天都会成为敌人。
海湾战争结束后,十二年的时光,我无家可归,蓬草一样四处飘荡。当过鞋匠,皮匠,理发馆学徒,冒牌毛拉(伊斯兰教的教士),墓园看门人,伐木工人,佃农,乞丐,搬运工,小木匠,马戏团小丑,邮差,矿工,服务员,瓦工,饲养员,捡过破烂,贩过假古董,做过小偷,蹲过牢房,甚至还当过男妓。但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一具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
我干过五花八门的勾当,也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并没有什么邪恶企图。希望真主宽恕。我活着,只是因为我死不了。经受了那么多磨难,总是死不了。很多时候,我以为我终于要死了,但终究没能死成。其实只要再倒霉那么一点儿,多向前走一步,或者往后退一步,便可一切解脱。但真主仁慈,总不肯赶尽杀绝,在最后关口总会给我留下存活的余地。慢慢地,每当死亡临近时,我不再恐慌。而当我死里逃生时,也从不觉得庆幸。我已经毫无知觉了。因为那个看得见的我虽然活着,但那个看不见的我却早已死去。
不,亲爱的阿里,你活着!我知道你受尽苦难,但你还活着!因为你到这儿来了,你还有性欲,死人是没有性欲的。你还会流泪,死人是不会流泪的。辛达的话一针见血,将阿里从死的渊薮里召唤到活的世界里来。
辛达说的很直露,令阿里颇为惊慌。他有些赧颜地苦笑了一下,红着脸说,真想不到十多年之后,我们还能重逢,简直跟做梦一样,真是造化弄人。我一直在脑海里刻划你十年后的样子,有时会很瘦,有时很胖,有时清秀,有时沧桑,但每一个都不能让我满意。每当我努力回忆你的面容时,灵魂变得无比虚静,就像沿着蜿蜒曲折的漆黑隧道踽踽独行,急切追寻着那出口处的一束光明,但我却被长久地困在了黑暗中。
这一切就像冥冥中早有安排似的。辛达将纤细的手指插进他蓬乱的黑发间,爱抚不已,喃喃道,每当夜深人静时,我独自一人躺在房间的黑暗中,也总会在幻想中描绘你长大后的样子。有时候,我把你描绘成又矮又胖的矬小子。我随即便自责起来,我怎么能把亲爱的阿里描绘得那样丑陋呢?于是,我又重新开始描绘你的样子。这时候,我会把你描绘成好莱坞明星那样英俊伟岸,清俊的脸上留着克拉克·盖博式的又尖又细的小胡子,脸上棱角分明,长着嘴唇上凸显着性感的曲线。这下我才心满意足,独自欢喜地笑了。但这终究是镜花水月,空欢喜一场。眨眼间便化作乌有。我于是叹息一声,虔诚地跪在床上,向真主祈祷你还活在人间。
他们边聊边在床上躺下,身子紧挨着,盖了一层薄毯。薄毯下面,辛达紧握着阿里的手,手心沁出了热汗。他们一句一递从容地聊着,时光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珍贵,每一秒都像金沙一样从指间滑落。夜很深了。睡意接踵而来。就在他们朦胧恍惚之际,外面猝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是“哐啷啷”的推门声,连着一片靴履杂沓之声。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两人在黑暗中恐慌地瞪大了眼睛,魇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如同预言中的灾难终于如期降临了似的,辛达的门被推开了,闯进来一群荷枪实弹的美军。
为首的一个用英语蛮横地吼了一句。辛达并未听懂,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辛达被押走时,阿里歇斯底里嘶喊着,死死抓住她的手不放。她回头安慰道,别担心,他们问完话就会放了我。辛达心里明白,他们闯进来抓她,所为何事。阿里随即被几只强有力的手拨开,待要追上去时,只觉脖颈上重重着了一下,便昏了过去。
等阿里醒来时,已是晌午。太阳挂在中天,烈焰似的阳光直掇掇射进屋子,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站起身,揉了揉晕眩的脑袋。辛达被抓走了。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齿轮一般疯狂旋转起来。他登时像疯子一样冲出门外。
他一口气跑遍了城中所有的大街小巷,逢人便问辛达的踪迹。别人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疯疯癫癫、语无伦次的男人,躲之唯恐不及。直到夜幕降临,街上人迹寥寥,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走。
等他回到竹屋时,那大门却百般敲不开。他焦躁地使劲擂起门来,突然老鸨(就是昨天接待他的那个中年妇人)魅影似的从里面打开了房门。她腰间别着一件硬挺挺的东西,将上面的衣服顶成一个锥形。还没等阿里开口,她便恶声恶气地喝道,还来做什么!那小娼妇胡作非为,差点连累我送命!阿里听见骂辛达是小娼妇,顿时火冒三丈,但他已心力交瘁,此时连还嘴的力气也使不出,便低下头淡淡地说了声,我拿了行李就走。
阿里阴沉沉的反应让老鸨唬了一跳。阿里更不搭言,便大步流星往里走。老鸨急忙躲闪,差点被撞倒。进了辛达的房间,阿里环顾了一圈。房间里他的东西,除了一包破旧的行李,更无他物。等他背上行囊将要跨出门时,突然记起了什么。他转身走到储物柜前,打开来一看,里面放着一只吃了一半的烤鸡。他抓起鸡狠狠咬了几口,又停下,拿纸一包,塞进行李里。老鸨一直跟在他身后,憎恶的目光如同鞭子一样抽打着他。她掀起衣角,不放心似的看了看那件别在腰间的硬物,又急忙盖住。那是辛达的小灰熊。
但愿那个小娼妇能活着回来。老鸨低声咕哝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