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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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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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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城》连载

第一十四章 嫦娥寂寞录

自从月亮公主领我攀上那看似永无尽头的楼梯,我便蒙生了一种可笑的近乎誓死如归的决心。有一个瞬间,我产生了幻觉,看见她胁下突然生出洁白的两翼,扑棱一下打开来,撞破玻璃飞了出去。等我清醒过来时,我们已走到楼梯的尽头。

踅过走廊,穿过一道白晃晃的门洞,眼前一片烟波浩淼,没有树木,没有道路,没有山石,没有阳光,没有房屋,没有人迹。弥望的是云层叆叇,烟雾缭绕。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是雾是云,还是漫天匝地的飞絮。除此之外,空空如也,什么也看不到,任视线飘逝于茫茫的苍穹中。人间的烟火早已杳然不见,渺无痕迹。

我踟蹰不前,求助似的望着她。我心里焦急,不由得将手中的塑料汽水瓶子捏得吱吱嘎嘎乱叫。月亮公主却司空见惯了一样,泰然自若。她一路无语,嘴角微抿着,带着淡然的善意的笑。笑得似有若无,风轻云淡。

她带我继续前行,脚下的路如锦缎般光滑,找不到一颗硌脚的鹅卵石,没有半根杂草、尘埃和坑洼。抑或那原本就不是路,而是一条银白色的河流。河面硬绑绑的冻住了,如一面镜子,里面却神奇地闪烁着千万点斑斑驳驳的光,仿佛流淌着一河的碎银子。那河载着我们往前流走,寂寂的,没有任何声响。

一路上云遮雾掩,满目苍茫。终于,在河流的尽头,云雾霍然涤荡开一个大口子,视野变得明朗清爽,面前赫然露出楼阁崔嵬的一角。檐角巍峨,相互勾连,屋脊翼然耸立。当月亮公主小心翼翼地告诉我这是月宫时,我惊诧得浑身一抖,失声大叫。啊唷!手中的汽水撒了一地。

进到里面,庭院寂寂,死气沉沉的,没有半点生气。草木郁郁葱葱,满地奇葩异草,芳香馥郁。高大壮硕的月桂树森然高耸,撒下满地浓荫。晶莹透亮的露珠娇滴滴伏在草叶上。月桂树下,几只雪球也似的的玉兔,浑身没有一根杂毛。它们在草地上悠然地跑跑停停,闻闻这儿,嗅嗅那儿,两只红眼睛亮得能滴下血来。院中一条白石板铺就的小道,光洁照人。雾霭从地里冒上来,冉冉升向高空,化为片片烟霞。我只觉身体飘飘荡荡,似要随那云烟一同升腾飘走。天空半明半暗,混沌而朦胧,显出冷冷的黛青色。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既像黎明又像日暮。

吱吱嘎嘎。我又一次不安得捏响了塑料汽水瓶。那尖厉的声响大煞风景,刺破了庭院的岑寂,仿佛闭月羞花的美人脸上,突然长出一撮长长的黑毛一样。

正当我啧啧赞赏这个玉宇琼楼的世外仙府时,忽闻一声惊呼,戳破了周遭宁静。月亮公主不及顾我,早拔脚冲进厅房。我也不假思索,紧跟在她后面。等进了屋,不禁叹道,好一间静室幽居。却见一个云鬟半苍、衣衫朴素的老妇人,正蹲下身低头擦拭地上的水渍。不知从哪儿流出一滩水,漫了一地,到处蠕动着。只见那老妪一边擦地,一边嘴里连连地抱怨。

哦,见鬼。卫生间的管子又暴裂了,也没人来修修。

我来帮您吧。说着,月亮公主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条拖把,把积水往门外拖。

好了,好了。你还是忙你的去吧,你只会给我添乱。那老妪很不耐烦地说道。

月亮公主并没有被她不近人情的言语逼退,仍旧径自干她的活。

一见你,我心里就有气。老妪脾气暴躁地说。

月亮公主这下真生气了,一嘟嘴,堵气地将拖把往墙角一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叉着手,冷眼看着眼前这个满腹牢骚、忙得团团转的老女人。那老妪狠狠白了她一眼,仍旧干她的活。我不尴不尬地站在月亮公主身边。我们三个都僵住了,不说一句话。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跟别人呕气,带着小孩子才有的那股执拗劲儿和认真劲儿。我惘然站在她身旁,充当着一个袖手旁观的看客,一声不吭打量着周围。那老妪用抹布把水往外揩,然后将抹布里的水拧在旁边的水桶里。她虽是衣着朴素,干着老妈子才干的累活,却散发出女主人才有的凌厉霸气,仿佛整个屋宇都笼罩在她的淫威下,连院中的一草一木都对她俯首贴耳。难道这世外仙府里竟住着一个镇山太岁、巡海夜叉一般的泼辣女人?我暗自地揣测着。

她发髻堆得很高,上面插一根碧绿的簪子。头发花白,一缕黑白相间的发丝从鬓角垂下来,顿添沧桑之感。她的脸庞尽管皱纹横生,但却美得让人窒息。耳朵白皙而修长,耳廓的沟渠格外精巧,耳垂饱满得好似草叶上的晨露。睫毛细长而整齐。语气尽管尖刻了些,但目光却依旧慈祥和蔼。鼻子上的线条很优美,显出高雅的棱角。厚薄适宜的嘴唇,天然生成红润的樱桃色。说话时,露出两排皓齿,白如蒜瓣。整张脸呈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界限的沉鱼落雁之美。

她蹲在地上揩水时,身体显得丰腴,却又不失优雅,一种行云流水般强有力的美感,在不经意间被强调了出来。她双股和肩膀上鼓起的肌肉,在宽松飘逸的衣衫里若隐若现,好像裸露在浓雾中的岩石。她脚上的绣花鞋早已濡湿了半截,鞋面上那朵妖艳的牡丹,正浸润在水中,滋养得越加精神焕发了。连她脚上鼓起的踝骨,都连带着染上了一层清秀动人的韵致,恰似那牡丹枝桠上无端生出的疤节。她整个形体协调地配合着手中的动作,连水在地上的波动,都有了优美而和谐的韵律。那映照在水中的丽影,悠悠地随着水波晃动,朦胧中隐着妩媚。那娇美的脸庞,在倒影中被水波轻柔地摺了几摺,又镜面似的平展开来。她既像是活动的,又像是静止的,静女其姝,袅袅娜娜。

从早晨起来,我就没闲过。

她突然抬起头,睃了我们一眼,牢骚声大作,打破了屋内宁静。

又是扫地,又是擦桌椅,又是烧水,又是打扫院子,又是给兔子们喂草。正当一切拾掇停当,刚准备要歇口气,那该死的破烂水管又破了。我一定是得罪了哪路瘟神,无缘无故给我忙中添乱。

您就不能歇会吗?又没人逼您干。月亮公主终于耐不住性子地回了一句。

哎哟,你听听,你听听,说得多轻巧。这么大的屋子,没一个人晓得收拾。我不干,难道尘土会自动消失,脏水自动流到院里去,草会自动跑到兔子嘴边。说得倒轻巧。

老妪有些气急败坏,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

月亮公主识趣地闭上了嘴,没好气地沉闷着。屋里的空气有些凝重。我又开始捏手中的汽水瓶子来。屋里充满了吱吱嘎嘎的刺耳声响。

这时,老妪出乎意料地端出两杯冒着热气的清茶来,放在茶几上,将手一招,示意我们过来坐。她突如其来的客气,顿时让刚才的诸多不快冰释,我们随即在茶几旁入坐品茶。我呷了一口,有股嚼生苜蓿似的怪味。就在我们品茶的当儿,那老妪仍旧忙进忙出,不曾闲一会儿。

她一会子擦抹桌椅几柜,一会子拿起一只破袜子缝补起来,一会子又把散落在地上的鞋摆放整齐。当她发现一只瓷碗边沿被碰掉一块釉后,顿时大发雷霆,指天咒地骂起来。在她眼中,生活就像个坏心眼邻居,老是趁她不注意时,翻过篱笆墙来搞破坏,弄得她整日价心神惶惶。

此刻,她正高高地揎起袖子,提着水桶在院中水井里打水。水井在院墙脚下一个阴暗的角落,古色古香的檀香木轳辘,活像一根被高高架起烧烤的鹿腿。她摇轳辘的双臂如两条缠在一起的白蛇,矫健而灵活。

轳辘吱扭扭作响。天空依旧朦胧而混沌,显出冷冷的青黛色。

要不要帮帮她?

咱们就不要枉费好心了。她正干得起劲呢,你要是插把手,她还以为你要夺权呢。

她呷了一口清茶,淡淡道,多少年了,她一个人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独活,要是不让自己忙碌起来,她便会被寂寞吞噬掉的。那就好像一种慢性毒药,在她体内隐隐发作,一点点咬啮着她的心。说起来,这里的寂寞比起人世间的寂寞来,那毒性可要大多了。你懂不?

我愕然地“哦”了一声。

她后悔到这里来了?

嗯,但她永远不会承认的。女人总容易做出虚荣的选择。

那你呢?

我打一生下来就在这儿,就像长在这儿的某种东西。比如,一根草,一朵花。

花草?

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你来去自由,她呢?

她只能乖乖呆在这里。你知道,归根结底,她只是个凡人。

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儿,水井边那两条缠在一起的白蛇已经解开,恢复成两只莲藕似的白嫩嫩的胳膊。那老妪蹑着细碎的莲步,提起满满一桶水,身子朝提水的另一侧佝偻着,水从桶中一点一点漫出来,洒湿了脚面。

她跨上台阶,绕过檐柱,消失在屋角。俄顷,屋后传来哗啦啦的倒水声。

你们看呐,我比那推磨的驴还要忙。唉,我真不该来这儿!

她一面嘟嘟囔囔发牢骚,一面将被褥抱出来,撒网似的往外一抛,搭在外面的晾衣绳上。随即,找来一根捣衣杵,将那厚厚的被褥使劲敲打起来。整个庭院回荡着“砰砰”的巨大闷响。丝絮混杂着尘埃,像成群的蝇蚋,在高大的月桂树间漫天匝地飞舞。枝叶很快给蒙了一层灰,褪了色一样,变得黯淡了。庭院里,灰蒙蒙的棉絮屑到处弥漫。那沉闷的敲打声越来越大,好似从层层叠叠的乌云缝里泻下的闷雷。我们被这充满着怨怼的敲打声给威慑住了,愣愣听着,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在这振聋发聩的声响里,间或传出她那老一套怨气冲天的陈词滥调,仿佛小雨的淅沥。

在堂屋里一张精雕细琢的长形案几上,放着一只纹着龙凤呈祥图案的漆盒。盒子打开着,像张开的癞蛤蟆的嘴,里面庄重地供着一枚枣红色的丹药。那丹药业已发霉变质,生出无数褚褐色的斑点和稀疏的寸许长的白毛。想当年,她就是靠吞服了这粒丹药才羽化登仙,飞奔到月亮上来的,不想月宫并非她想像中那样美好。它外表富丽堂皇,实则是一座杳无人迹、荒凉孤寂的鬼城。她一下子失去后弈宽阔的肩膀,甚至连个陪天聊天的人都没有。她日夜悔恨,悔得肠子发青,既而得了胃病,常常作呕。终于有一天,竟将这一枚尚未消化的仙丹浑全吐了出来。吐出来的东西,绝无人再食,扔了又可惜,只好将它当古董一样供起来。看着它慢慢霉变。

她就是人们常说的嫦娥,她丈夫自然便是后弈了。

当我盯着漆盒中那颗发霉的丹药时,不禁陷入对嫦娥前尘往事的冥想之中。忽地,嫦娥朝我挤了个眼,将我引进她的卧室。卧室在客厅的西侧,一张乌木茶几上立着一只古色古香的铜鼎,里面点着麝香,清烟氤氲升腾,满室芳香,乍一掀帘,便有一股透心的奇香扑面袭人。

入座后,她便显出些欲言又止的光景来。

你也觉得寂寞?

她顿了顿,微微一点头,一下子陷入少女才有的羞涩里。

也许我可以留下来陪你。

你真的愿意?她喜出望外地看了我一眼。

这时,屋外传来吃吃的笑声。透过窗户,只见月亮公主正逗几个玉兔耍子呢。她教它们后脚站立直着身子往前走。

那你是愿意留下来陪我了?她突然郑重地问。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愣住了。

我们该走了,不然上学该迟到了。

月亮公主突然在我耳边提醒道。我还来不及多想,她便拉着我,穿过来时的那个门洞,踏上连通月宫的那道漫长的楼梯。

此时的天空依旧朦胧而混沌,显出冷冷的青黛色。

当喜军从睡梦里惊醒时,扭开台灯,只见一只乌壳虫从墙这头爬到那头,爬了一半,灯一开,吓了它一跳,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觳觫着,一动也不动。它在装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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