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湘注视着电影院上空五彩斑斓的光柱。它如一条怪蟒在空中翻滚,恍惚中似乎嗅见了胶卷烧焦的味道。周围人头攒动,像一窝在黑暗的洞穴里蠢蠢蠕动的幼兽。那股焦糊味在空气中弥漫,继而引起了轻微的骚动。她一边注视着那根横亘于空中的光柱,一边感受着万小籁那只放在她大腿上的手掌的温存。她只觉那只手似要熔接在她的大腿内侧。那种来自他人肢体的温度,带着异样的侵蚀感和灼烫感,让她心里惶惶的,担心随时会被烫出一个洞来。
“砰”的一声,她只觉后脑被一块又空又硬的东西猛击了一下,痒痒的,灼灼的。那块东西顺着她的肩膀滚落,借助屏幕反射出的极微弱的光线,她看见那只是一块核桃大小的纸团。接着,她听见身后一阵嗡嗡嘎嘎的嘻笑声。她知道,在她身后的某个角落里,一定坐着几个爱捣蛋的男生,要故意拆破他们的私情,让她难堪。万小籁也觉察到了,正望着她的侧脸,等她露出委屈的表情,那样子像是随时准备着为她路见不平冲锋陷阵似的。她似笑非笑地皱了皱眉头,将倔强的下巴向前挺了挺,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嗳,你知不知道那种东西。她突然发问道。
什么?他语气急切的样子,好像生怕错过一个从她口中吐出的字。
性。万小籁听她吐出这样一个字,半晌无语。他暗想一定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不觉愣住,似在等待她能将这个千斤重的字眼再重复一遍。
我说的,就是性。她用近乎执拗的语气,将这个字眼再次小声重复了一遍,好像用一把小小的尖锥谨慎地刺破了黑暗沉寂的空气。
哦,这个——他不好意思地嗫嚅着,像春蚕吐丝般慢吞吞地说道。这个,怎么说呢,应该知道一点吧。
不瞒你说,其实,男女之间的事,我很早就知道了。
他听了,不禁大吃一惊。他似乎被这个出其不意的秘密重重地当头一击,只觉脑袋里蓦地嗡了一下。一瞬间,只觉一把巨大的铁钎撬进了他的嘴,他的下上颌大喇喇地张着,持续了约摸一分钟。他心中莫名地发怵——这种话绝不像是从眼前这个循规蹈矩的乖乖女口中吐出的。接着,只听见她柔声柔气地讲述起自己的故事来。
我家墙壁上挂着一张照片,那是在我十一岁时照的。照片上,我穿着雪白的短裙,丝袜,打着蝴蝶结。身后有一架秋千,静静地悬在一棵粗壮的黑皮老杏树上。照片是我表哥给我照的,秋千也是他为我搭的。他叫童庆春,比我大五岁,是我舅舅的儿子。那时候妗子常带他来我家玩。我们在家属楼的院子里尽情地嬉戏,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青梅竹马。他似乎什么都懂,上知天文,什么冥王星天王星,下知地理,什么七大洲四大洋。他常常吹嘘说,全世界的学问,地上的他全知道,天上的他知道一半。我于是心里一直对他傻傻地崇拜着。他坐在秋千上,让我坐在他的怀里。凉风将我们推送着,在空中轻轻地荡漾。他的双手在我身上恣意地抚摸,我嘻笑着,扭着身子喊痒。和他在一起时,周围的世界变得那样鲜活生动,色彩斑斓,生机盎然。我只是觉得快乐,并不多想什么。他就像一只大蜘蛛,编织着一张趣味横生的网。你会嘻嘻哈哈欢笑着,投进他织就的网中,飘飘然乐在其中。
她停下来,顿了顿,似要将思绪重新梳理一遍似的,她用葱根似的白皙手指捋了捋流泻在酥胸旁的黑发。她的目光从屏幕的最左端横扫到最右端,在屏幕中央盘桓流连,如同在幽深的银色湖面上来回逡巡,打捞一段深潜湖底多年的记忆。从音响中轰然喷出的100分贝的音量丝毫没有冲淡万小籁满脑子的惊诧。他的思绪涡轮一样旋转,极力想像着她与她表哥之间所能发生的所有暧昧之事。
在那种时候,他会趁虚而入吧。万小籁生了醋意,用半是调侃半是讥嘲的语气说道。
现在想想,那时的他正值性成熟的年纪,难怪会那样。我坐在他身上荡秋千时,总觉得臀部有什么东西,硬硬的,顶得我坐不安稳。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候,你应该也有反应吧?万小籁的醋意明显加重了。
呵呵,当然没有。那样的年纪,还没怎么发育呢。再说,我真的没有这方面的意识。但是后来——
哦,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们玩起了木偶人游戏。我从没玩过这个游戏,是他教我玩的。先是猜拳,谁输了就当木偶人,对方就可以触摸木偶人身上任何一块地方,但木偶人绝不能动,要是动了就要受罚,当王八满地爬。你要是当了木偶人,就得赶紧数二十个数,数完木偶人就能复活。
这一定是他下的套了?
嗯,后来我才明白过来。他是想摸我,才想出这个招数。开头几回老是他输,也许是他故意的吧。于是我就挠他痒痒,我真佩服他竟能纹丝不动地数完数。后来就轮到我输了,我下定决心无论他挠我哪儿,我也一定要一动不动才行。那种傻里傻气的意志竟坚决得可怕。但没有想到,他竟将手摸进我裤头里。
伸进去了?万小籁听到这里,惊问道。
嗯,用他的中指,持续了好长时间。明明感觉到痛楚,我却从头到尾都忍住一动不动。我真是傻到了家,真不知道我当时哪根筋搭错了,一心不想服输。
真是个下流坯子。他恨恨道。
嗯。当时他还那么小,我也小。
影响到啥了吗?我是说,生理方面。
之后连续好几晚,我下面疼得都睡不着觉。但又不敢告诉大人,只好一个人咬牙挨着,眼泪都流出来了,心里害怕得要死。再后来疼痛感渐渐消失了。对这件事我一直噤若寒蝉,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哦。
真是禽兽不如,小小年纪就做出那种事。他义愤填膺道。
后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每个男的到了那个年纪都会想这种事?你那时候也有这种冲动?
哦,我也不清楚。大概……也许也有吧,但不会这么变态。万小籁嗫嚅道。
这不叫变态!她语气中明显带了怒气,这让万小籁一时手足无措。表哥明明猥亵了她,而时至今日,她仍在本能地维护着他,这又让万小籁暗自醋劲大发,很不高兴。
你恨他吗?他试图温柔地叉开话题。
像他那种人,让人很难憎恨起来。现在偶然见了面,也只是淡淡地搭讪几句,很少深谈,对以前的事,也都讳莫如深,装作忘掉了。我再也没有和他单独相处过。妈妈依旧和以前一样喜欢他。平心而论,他着实很厉害,应届就考上了国防科技大学。妈妈总是拿他作榜样劝我发愤学习。上了大学的他看上去更加文质彬彬了,但他看我的眼神却和以前一样,我知道那里面藏着些什么。他肯定比以前更加胡作非为了,呵呵。她无缘无故地笑出了声,笑声与影片的音效搅在一起。万小籁朦胧地感到一阵阴森感。
影片中的对话数度将她的话语冲散,说着说着好几个词就突然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电影的声音。万小籁费了很大力气才听全她所有的话。
万小籁仔细注视了一下周围。他生怕在毫无防备之下,被旁人诧异的目光铁桶似的包围。那种感觉,就像当你回过神来时,突然发现自己赤身露体地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样。他的担忧是多余的,别人全都安之若素,依旧全神贯注于异彩纷呈的银屏之上,并未窃听到一丝半点她的私语。一颗颗黑脑袋齐整整地安放在座椅靠背上,让人想起夜幕下一大片长满圆乎乎包心菜的园圃。也许早就听到了,心里正在讥讽嘲笑,只是表面装作风平浪静罢了。他窃窃暗想。
这种事发生一次,就会牢记一辈子。太难以启齿了,只好烂在心里。这种滋味可真不好受。萧湘喟叹着说道,语气中充满了难堪和羞惭。
她像是暗示什么似的,将一根指头悄然塞进大腿上万小籁的手心。万小籁心里一震,马上喜出望外地盯着手看。那是她的手指无疑,她左手的中指。她白皙的中指又细又长又美,他像是攥住了一根金条一样得意。他只觉那不是手指,而是某种布满电流的介质,猛地击中了他手心的感应器。他不觉颤了一下。这种疑似电击的感觉迫使他产生了互倾衷肠的冲动,似乎他只有将心中的隐密也悉数吐出来,才能达到彼此的某种心理平衡。不然的话,等待他的,将会是更加强烈的电击。说出来吧。一个朦胧的声音从腹中传出,不停地催促。他轻而易举地捕获了她的隐私,没有付出任何辛劳,甚至连嘴唇也没劳驾动一下,这种无故得来的收获让他渐生不安,像欠了她什么似的。他的心思在蠢蠢欲动,离妥协只有一步之遥。用秘密来换取秘密,用隐私来抵尝隐私。他腹中敦促的声音更加迫切了。
你有过这种事吗?扮演的是我的角色,还是我表哥的?萧湘似乎嗅出了他欲说还休的纠缠心境,不禁试探地问。“扮演”这个词让万小籁有些忍俊不禁,随即羞涩地笑了一下。没想到她竟挑出这样一个词,将这种禁忌之事诙谐地讲出来。他甚至有点钦佩她那突如其来的机警。
应该是第三种角色吧。他长吁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心底最后一点犹疑连根拔出。她略带惊愕地呃了一声。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记得那是我刚上初一的时候,我爸刚从陇南出差回来。他在医院工作,是肝病专家。陇南有急诊,听说害病的是个当地的大人物。于是厚金请了他去,一走就是一个月。那天我刚放学回家,一进门,家里静悄悄的,只隐约听到微微的喘息声和摩擦床褥发出的窸窣声。我满心好奇,循着声音探进爸妈的卧室。那门竟虚掩着,留着一条巴掌大的缝子。我将脑袋探近那条缝,看见了我这一辈子最毛骨悚然的画面。
毛骨悚然?
嗯,这么形容好像很不贴切,但当时的第一感觉纯粹就是毛骨悚然。整个房间就像是,哦,该怎么形容好呢?就像是通上了巨伏的电流,让人战栗不已。我清楚地感觉到,有一种能量将我身心全然控制住了。那种感觉——
嗯,快说,到底怎么样?萧湘的好奇心彻底喷发了。
就像顷刻间被吞噬了似的。
后来呢?
后来,那个晚上我第一次梦遗了。那事就好像是一条导火线,引爆了堤坝,洪流如泄如瀑。第二天我惊慌失措,像闯了天大的祸事,对谁都不敢说。我憋了一肚子无地自容的负罪感,苦挨了整整一年,真像是赖活着,度日如年呀。直到有一天终于弄明白了其中的原由,明白了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才发觉自己实在是可笑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萧湘并未追问那令他毛骨悚然的画面到底是什么,怕将他推入不堪回首的尴尬境地。第一次撞见父母间的房事,也许都会心生惊恐吧。她默默地想。
那不是一般夫妻的房事,更像是一个男妇科医生,对一个女病人所进行的生理检验。那触目惊心的场景,也许只有在医院妇产科才能见到吧。那个女病人,也就是他母亲,竟是那样陶醉其中。他心里再度回味起那令他魂牵梦萦的画面。
这事对你影响很大?
嗯。可以说一直盘踞在我心上,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学习什么的都有些力不从心了。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留心了。我发觉他们每次事先总是要洗澡。于是,一旦听见浴室里有人洗澡,我就早早地钻到他们卧室床底下,屏声敛气地等他们进来。那样子就像第一次放鞭炮,爱的要死也怕得要死。是不是觉得我很龌龊?
哦,有些。
我也觉得是。但你不知道,自打那次误打误撞看见了,我便满脑子装着这种事,就像上瘾了似的。嗨,对这种龌龊事上了瘾,你一定很吃惊吧?
和事情本身相比,我倒是觉得自己的感受更为重要。教你上瘾的正是这个吧?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
那到底是怎样的感受?
怎么说呢,就像是呆在面包烤箱里。
啊?!她惊愕了一声。
她眯住眼睛,极力想像着自己被浑全放在面包烤箱里高温烘烤的情状。这样想时,便不觉浑身燥热起来,一股火气从脚趾一直燃上额头来。她睁开眼,感到脸上微微发烫,周围的空气像被加热了,暖暖地烘烤着她的肌肤。她怀疑是影院内乌鸦鸦的观众所散发出的体热,不知不觉烘暖了空气。屏幕上散出的光芒投射在观众身上,也给她脸上敷了一层颗粒状的荧光,显出似真似幻的妖媚。万小籁愈看愈觉得她的脸像被幻化成了一团绚丽的氤氳雾气,如同与现实隔了一层无形的纱,渐次变得缥缈恍惚,摇曳轻浮,快要挣脱身体飘散到空气中去。他不动声色地瞅了半晌,心里神经质地抽了一下。
坐在后排的喜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虽听不到话语,但从他们勾头弯颈、耳鬓厮磨的样子上,可以看出他们正互吐衷曲。这让喜军妒火中烧。他在时明时暗的暧昧光线里,努力搜寻着从他们嘴里飘出的只言片语,但终究归于徒劳。周围大多数人在酣然地嗑着瓜子,发出“咔咔喳喳”声,夹杂着琐琐碎碎的私语声,像一阵黄昏的急雨,又像峻谷间湍急的流水,也像满树黄叶在秋风中簌簌震颤。音响的轰鸣一浪接着一浪,将室内一切细碎窸窣之声通通卷了去,摔碎在四周黑沉沉的墙壁上,泡沫一样消失了。
喜军心底的某一块地方似被勾了起来。他只觉这种妒意焚身的感受是如此的熟稔,似曾相识,如同经过糕点店时,飘到鼻尖的香味让他想起上一次吃生日蛋糕的情景。他心里不觉猛地一震。是了,一定是那事还在心底隐隐作祟吧。他想起来了,就像捡起了一块遗失多年的硬币。
那时他很小,大抵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他执拗地认为母亲和父亲是注定白头偕老的两个人,就像屋檐下作窠的那一对燕子,就像两颗天生就蒂叶相联地结在一起的鸭梨。父亲打出生就是母亲的丈夫,母亲打出生就是父亲的老婆,他打出生就是他们的儿子。
直到有一天,喜军突然发现,父亲并不是母亲唯一的男人,母亲也并不是父亲唯一的女人。那天,母亲让他到地窖里去掏马铃薯。她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他放进又黑又深的地窖。接着,呯地一声,窖门猝不及防地在他头顶合上了。在他懵懂的意识里,他恍惚发觉自己被骗了,尽管那时他不相信母亲会骗他。但结果是,母亲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骗子。他在黑漆漆的窖洞里哭喊,狠心的母亲竟充耳不闻。地窖里,漫天匝地的黑暗袭卷了他。莫名的恐惧如巨潮涌来,让他浑身打起了冷战,呼吸困难。冷冰冰的黑暗中,突然闪现母亲平日和蔼的笑颜。突然,他依稀听见一个陌生男人走进家门。那分明不是他所熟谙的父亲的脚步声。那陌生男人和母亲很亲热地寒暄起来,既而传来各种嗲声嗲气的撒娇声和嗔怪声。他听见了他们撩弄衣衫的窸窣声,床单嘶嘶作响,还有母亲粗嘎的喘气声。黑暗中,各种声音乱箭齐发地向他袭来。
他只觉过了好久好久,久得像是好几年。母亲终于放他上来了。她打开窖门的那一刹那,阳光像碎银子一样哗啦啦灌进来。他只觉眼花缭乱,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母亲脸上仍带着平日那副和蔼的盈盈笑颜,没有愠怒,没有羞惭,也没有显出丝毫的歉意,就像平日唤他吃饭那样淡淡地望着他。只听她故作惊诧地说道,刚有只野狗跑进了院子,我急着赶它走,不小心把窖门关上了。晚上,父亲和母亲金刚怒目地吵起来,个个火冒三丈。争吵的焦点并不是母亲与那陌生人,而是与父亲扯不清关系的另一个女人。母亲唾沫横飞,一句一递地喊着那个陌生女人的名字,前面缀着一大串腌臜不堪的形容词,如同一列臭气熏天的仪仗队从眼前堂皇走过。母亲骂得最带劲的是“婊子”这个词。这词让他困惑不已,又兴趣盎然,总觉得意味深长。他稚嫩的心灵对这个词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兴趣。那天,生活好像特地为他打开了一扇面目狰狞的门,让他知道别的男人也可能当他的父亲,别的女人也可能当他的母亲,眼前的这两个人并不是注定的一对。母亲盈盈的笑脸背后还藏着另一张冷冰冰的近乎森然的脸。母亲和父亲的身后还各自藏着另一个貌似父亲的男人和一个貌似母亲的女人。世界一下子复杂起来,他从此陷入了深深的惶惑之中。
在这幽幽渺渺的冥想中,不知何时,喜军蓦地惊觉,自己已被电影院漫天匝地黑暗所淹没,被困地窖的恐惧感箭一样嗖地袭上来,令他浑身打摆子似的战栗不已,呼吸都不顺畅了。他惊诧于,此时的电影院,着实与儿时受困的地窖一般无二,只不过黑暗的空间膨胀了,受困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群人。黑暗像一堵软绵绵粘乎乎的墙,粘住了他们,也隔开了他们。此时,那个扮演骗子的女人,也正和另一个陌生男人耳鬓厮磨,纵情狎昵。今昔的情状,竟如出一辄。相较之下,在他眼中,萧湘似乎比母亲的份量还要重呐。在记忆和现状的双重倾轧下,他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了。窒息感突袭而来,身体如同夹在两堵不断靠近的高墙之间,快要被压得胸腔崩裂,肚破肠流。他难受得龇歪了嘴,紧紧捂住胀疼的胸口,身子弯成一张硬绑绑的弓。他冷汗涔涔地流下来,濡湿了T裇的领口。
长久以来,那个陌生男人粗嘎的嗓音,总会在他意识松懈的刹那蓦地出现,像夏夜横空出现的闪电,赤条条,亮晶晶,挑衅地高悬着,威逼着,倏尔寂灭,倏尔闪现。那个男人跟母亲寒暄时,一定还附带着各种形体语言吧,以示亲昵或者是为了取悦。那究竟是怎样一种亲昵的形体语言,又是怎样一副色迷迷的表情?他在凝视母亲的脸庞还是胸脯呢,他的眼神一定充满了兽欲吧——喜军动辄便陷入如此这般的虚妄臆想中。
此时的喜军已化身为两个人。一个人正襟危坐在声光交汇的电影院里,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与别的男子卿卿我我。另一个人则正在漆黑阴森的地窖里一边哭喊,一边乱抓乱挠,被母亲突如其来的狰狞面目吓得惊惶失措。电影院里的他如坐针毡,痛苦渗杂着欲念,在意念中与万小籁展开了浴血搏斗。地窖中的他则惊恐万状,黑暗中,母亲的声音飘来飘去,母亲的面容变幻无常。
母亲的举动让他一直心寒不已,近乎绝望。他在一瞬间惊觉,就算是至亲的人,也会为满足一己的私欲而将他捐弃。情欲的力量似乎远远超越了母爱。有谁会知道,人皆颂扬的母爱会被深藏不露、喷薄而出的情欲瞬间轧成齑粉。活在这世上,除过自己,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托付。这种寄宿于世的感觉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又像蘸了水的皮鞭一样狠狠抽在他赤条条的身上。年少不经事的他已本能地感到,在貌似温馨的亲情里,暗藏着一口令人心惊胆战的深潭。
他常常会想,如果这世上只剩他与母亲两个人,他们都已饿得奄奄待毙,手头只剩下一个馒头,母亲会不会把那个馒头让给他吃,或者至少一人一半。他的思绪钟摆似的摇摆在给与不给之间。倘若以后她再一时性起,为填满自己幽深的欲壑,还会再次露出她那狰狞的面目吧。他不禁妄想道。
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儿,他的眼睛忽地很亮地闪了一下——萧湘与万小籁双肩紧紧靠拢在一起,亲密地依偎着,无一丝儿缝隙,连银幕中射出的光,也透不过一丁点儿。这景象火星一样飞溅过来,灼伤了他的眼睛。他心里像是打翻了一瓶镪水,心被烧穿了一个洞。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念头——此时的他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那将是莫大的幸福。
他只觉周遭的空气乍寒还暖,好像冷热两种风同时吹在他身上。四下里偶尔会浮起细碎的私语声,此时这声音突然放大了几百倍,如一只气很足的皮球,硬生生塞进他耳廓里。他的脑袋隐隐作疼,一阵一阵发胀。
有人在他脑袋里架起了一座冶炼炉。嘈杂的声响,回忆的阴霾,还有各种荒诞谵想全都搅在了一起。思维的运行骤然失去了章法,变得乌烟瘴气,混混沌沌的。
屏幕上的画面渐渐淡出,他的视线变作了一只胆怯的花蝴蝶,缓缓飞入幽暗的花影里。在淡出淡入的空当里,幕布上没有一丝光线,了无边际的黑暗降临了。他恍惚觉得,自己将会永远沉陷在这黑暗的渊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