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中打出一行字幕:1988年,两伊战争结束。
在一间破烂的谷仓里,阿里枯然蜷曲在麦秸垛里。厚厚的麦秸盖住了他的双腿,他浑身冻得发抖。他用力裹紧那件脏得辨不出颜色的军大衣。西风呜呜在吼,飞起的砂石连连击打着谷仓木门,砰砰作响。风声让他显得有些惊惶。他目光呆滞,神色憔悴,怔怔盯着眼前不远处的一只盛饲料的铁皮桶,好像从里面随时都会跳出一只兔子来。透过墙壁上方一条破了一指宽的口子,阿里依稀望见一轮臻于浑圆的明月遥挂天际,惨白而孤凄。那皎洁的光晕里,淡淡地透出朦胧的黑影。他不忍卒观,惨白色的月亮让他想起姐姐同样惨白色的脸庞,而那光晕里的黑影就像是姐姐心底的忧郁而痛苦。阿里的灵魂摄像机蹲在屋檐下一只野鸦的老巢里,冷冷地窥视着他。
这是他逃出军营的第三天,他的心还尚未从令人窒息的惊悸里缓过神来。他犹如惊弓之鸟,满眼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过着胆战心惊的逃亡日子。轻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浑身惊颤。谷仓外的风吼砂飞,迭连敲击着他惴然的心。夜深人静,他又一次怔忡不安地睁圆了双眼,回忆起那个仓惶逃亡的夜晚,像是在追忆一场梦。
夜。死寂,森然。空气中飘浮着墨一样黑的游丝,让人发怵。寒风簌簌吹着荒野,依稀可见远处沙丘凄凉的轮廓。几株枝叶稀疏枯槁、形貌狰狞的沙枣树,在寒风中凄然伫立,虬曲交错的枝桠在空中摇来晃去,像张牙舞爪的鬼。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纸一样单薄,紧贴着军营的墙壁,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动,如两个害怕见光的怯懦的虫豸。战俘营一片死寂。为了庆祝两伊战争结束,士兵们全都成了脱缰的野马,恣意狂饮,喝得酩酩酊酊,烂醉如泥。风沙刮起来了,呼拉拉直吼。
转眼两人已逃出战俘营很远,躲在一处农舍的断壁残垣里,瑟缩在一起。
谢谢你救了我,小兄弟。
你是我的恩师,也是朋友,我不能丢下你。
阿里的灵魂摄像机镜头往前一推,让我们看到了两张熟稔的面孔。说话的是伊朗诗人伊卡洛斯和年仅八岁的阿里。明天军队就要从这里开拔撤出,今晚他们狂喝滥饮,连站岗放哨的也都懒得应卯,全都加入到狂欢的行列,喝得酩酊大醉。阿里趁着夜深人静,将伊卡洛斯救了出来。
阿里用手紧紧捂着一只上衣口袋,里面藏着他最宝贵的东西:一本诗歌草稿簿,一支油笔芯,还有一盒火柴。他每次如厕时总要多取几张手纸,攒多了用铁丝缀在一起,成了他写诗的草稿簿。有一次去通讯员那里,在地上发现了这支油笔芯,偷偷地捡了起来,揣在兜里。火柴则是从一个战俘身上搜出的,他私自保存着,没有上缴。
跟我走吧?
去哪里?
伊朗。
不,我要回去找我姐姐。我想她,快想疯了,她一定也想我想疯了。
是啊,战争让我们想亲人都想疯了,我也要去找我的亲人。如今是乱世,人的命如同蝼蚁,谁也顾不上谁了。小兄弟,一路保重吧。
他说罢,紧紧将阿里揽入怀中,泪流满面,濡湿了阿里的头发。
至此,他们分道扬镳。这短暂的师徒,永恒的朋友,便再也没见过面,也失去了彼此的讯息。阿里一路捡食充饥,打听着往回走,去那巴格达市郊肮脏破败的贫民窟——鳄鱼街。那里,盛载了他乌烟瘴气、满目疮痍的大半童年。只消一想到它,那阴霉腌臜的鳄鱼街气息,便让他不寒而栗,冒出一身鸡皮疙瘩。他想,他离开后,姐姐一定急疯了,在满世界找他吧。他幼小聪慧的心灵,隐隐预感到姐姐可能早就不在鳄鱼街住了。然而,除了那地方,他还能去哪儿寻觅她呢?
阿里已逃亡三天了。一路上,行人见他穿着军装,都逃似的躲避他。这严重挫伤了他的自尊。他怯懦,害羞,自惭,并不敢去上门乞讨。他在冻馁中朝着人烟浩穰的所在行进。他知道,当初他被军用卡车从繁华的城市,押到杳无人烟的战俘营,现在他要反着走,从没有人烟的荒滩戈壁,向人烟繁华处行进,才能回到鳄鱼街。这三天里,白天都在赶路,只有夜幕降临时,他才会瞅准一户人家,悄悄走近,去房屋周围寻找他们的泔水桶。只有在那里,才有希望找到食物和水。这样他既不用上门乞讨,也算不上偷窃。然后再钻进谷仓的麦秸里捱到天亮。
第一天,他在一户人家的泔水桶里捞了半天,只收获了一两根又短又黑的面条和一瓣蒜,泔水倒是喝了不少。他捡了个玻璃瓶,装满泔水,以备路上渴了喝。第二天他仍然收获很少,那家的泔水桶又脏又臭,只捞到半块半生不熟的土豆。第三天,也就是今天,他算是有些幸运,来到正在谷仓借宿的这户人家,从泔水桶里捞到一个浑全的土豆,还有半块泡得稀软的烤饼,半块洋葱。这顿晚餐让他欢喜得浑身发抖,热泪盈眶。他不止一次地匐伏在地,感谢真主的恩赐。
谷仓外,月光凄凄,透过墙缝,照着他的无眠。他怔忡地盯着眼前那只铁皮桶,心里莫名的期待,等待有什么怪东西跳出来。他的心被孤独填得满满当当,已达到孤绝的境地。他不禁陷入谵妄的狂想中。在那朦胧的意识深处里,他隐隐觉得,在世界的另一端,或许也有一个人和他一样,一样的无助,一样的孤绝,和他一样,被某种幽深的思念牢牢攫住了心。他掏出口袋里的草稿簿,凑向从墙洞里洒进来的月光,细细品读着那些幽秘的句子。恍惚中觉得在这世界另一端的那个人,也正伏首写下幽秘的诗句,借以驱赶内心的痛苦。他已经写了满满三页。他用指肚珍爱地摩挲着这些略显稚嫩的文字,像一个士兵躺在昔日的荣光里,抚摩着自己的勋章。
镜头一跳,只见诗人伊卡洛斯坐在荒野的篝火旁,紫红的火光映在他古铜色的脸上,一闪一闪地跳动。他的境遇也很是不堪,一路风餐露宿,饱经风霜。每经一户人家,就敲开门,双手合十,虔诚地向主人乞讨。大多时候会吃闭门羹,但偶尔也不乏好心人会收留他一晚,给他一份热汤和烤饼。这晚,他露宿在外面荒凉的戈壁滩上,用捡来的破布搭起一架简易的帐蓬,燃起一堆篝火。风一吹,火堆发出呼呼啦啦的怒吼声,像与风在拼死撕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扑腾燃烧的火焰,似有所感。随即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用一块平滑如砥的石块垫在下面,顺手捡起一根小小的木炭。木炭与纸面相摩擦,发出悦耳的“沙沙”声。他一面写,一面嗫嚅着嘴,低声吟哦着。
写完后,默念良久。他身上再也不敢携带半块有字的纸片,不然被搜出来,便又成为他获罪的口实。在他的国度,诗歌被强行捆绑在政治的战车上,备受蹂躏。想到此,他不禁仰头长叹一声。他抽出一根燃烧的树枝,将纸片点燃,默默注视着那些饱蘸浓愁的文字,在烈焰中化为淡淡的青烟和袅袅的灰线。
当喜军做完最后一道物理力学应用题时,已是午夜时分了。灯光昏暗,他趴在床头,连着做了几个小时的习题,眼睛又涩又疼。夜深沉得可怕,他内心猛地掀起一阵孤寂之感,那是一种被深深埋在了地里的孤寂。夜凉如水,窗外不闻风声,只偶尔隐约听到夏虫唧唧鸣唱。它们潜伏在石阶缝中,或是草根下,白天渺无行迹,只在夜深人静之时,悠然自适地哼唱两声,似抚琴,似拨弦。他只觉自己比那夏虫还要卑微几分,不仅无人对他嘘寒问暖,问津他的存在,且连那份悠然鸣唱的自娱兴致也决然没有。透过墙上那只小小的窗,可依稀望见遥远天际几点鹅黄的星子。他不禁唏嘘不已,黯然神伤。
他猛然想起似的走到床头,从有点发潮的褥子下,抽出一本封面画着两条交尾的水墨鲤鱼的笔记簿。他需要写点什么,将心里的块垒倾倒出来。这上面原本密密麻麻写满了诗。或者准确来说,是他的人生体悟和对萧湘的情思情话,有时甚至连难以启齿的性幻想也会写进去。在他这个多愁善感、性欲旺盛的年纪,心理触觉敏感异常,性情复杂多变,动辄便生出性幻想来,连睡个午觉都会时常梦遗。这令他常常手足无措。他亲手写下的这些东西,隔几日翻开来再看时,却生出无数莫名的恐惧和羞惭来。为了摆脱这些压得他喘不气来的思绪,他只好将它们一一撕下来,悄悄烧掉了事。久而久之,他便养成焚诗的习惯,而且神圣得近乎一种宗教仪式(诗歌已然成为了他的信仰)。瞅着那一行行诗歌燃烧成灰烬,他只觉魂魄濯净了,升华了,满屋灵光缭绕,丹田里充满了生气。
他展直了身子趴在床上,将笔记簿翻开,嘴里咬着圆珠笔杆,冥想起来。此刻,他心里翻滚着万千思绪。时间从哪里发端,终点又在哪里?空间从哪里开始,又止于何方?人类还能存活多久,人类灭亡后,世界又有谁来主宰?世界为什么战火频仍,总不见放下屠刀的一天?此时此刻,他想起正在进行的伊拉克战争。在世界的某处,还有无数的少年在战火中奔逃,谁来救赎?当他思念某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冥冥中是否能够感知到?无数貌似荒诞无稽的问题狂潮一样涌上心头,波澜汹涌,令他一时昏昏沉沉,云中雾里,千头万绪,不可开交。他越来越觉得人生在世,如同一场短暂的寄宿,生和死只是刹那间的事,颇像一只微不足道、朝生暮死的蜉蝣。想及此,他不知不觉流下了悲悯的眼泪。每天,通过报纸和电视,明明看见人类中的强者正在屠戮弱者,而我们这些置身事外的人们,却仍然谈笑风生,悠然自得,吃喝嫖赌,寻欢作乐,活得不亦快哉。兔死狐悲,禽兽尚能同悲,我们这些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却无动于衷!想着想着,喜军不觉泪流满面,被泪水濡湿的嘴角,挤出一丝阴冷的极具自嘲味道的苦笑。
他突然找到了这剂精神鸦片,精神猛一抖擞。随即,咬了咬嘴唇,挺了挺下巴,下颏显出坚毅的曲线,眼珠子豁的一亮,捉笔写起来。他偶尔思路断裂了似的略一停顿,抿着嘴唇,磨着牙,沉思片刻。但又不是沉思,而是在接受从世界的另一端传来的文字讯号。他那额头高昂的模样,颇像是在探测这讯号的发射频率。他两眼发直,眼神痴呆呆地盯着笔记簿。随即,他手中的圆珠笔不由自主地矫健滚动起来,如同扶乩一般,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丝顾虑,思如泉涌,力透纸背。
待他写完,整个人随之霍地一下松弛下来,如一块懒散的揉皱的纸团。他凝重的目光也随之散漫开来。他慵懒地伸一伸僵硬的脖颈,挪了一下压得麻丝丝的身子。待他回过神来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到这些浸透着血泪的文字,竟是出自他的手。他怀着浓烈的疑绪,一遍遍地品读着。这些文字如同蘸水的皮鞭,猛抽在他心上,血痕累累,令他不忍卒读。每读一字,就好像是用粗糙的砂纸打磨他的眼球,直到血肉淋漓,筋断骨烂。他的心被拴上了一块西瓜大小的铅球,沉重得直往下坠,坠到黑不见底的深海里。他压抑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脑中一片氤氲,一片混沌,想不出这灵感从何而来,只好勉强将它归因于所谓的“顿悟”。他不堪忍受这些文字的折磨,嘶的一声,迅疾将这页诗撕下来,跳下床,用打火机点燃。火苗在地上“窣窣”的窜了两下,映着他绯红色的忧郁的脸。屋子里豁然增填了些许生气,随之又归于寂灭。在纸片化为灰烬的刹那,他猛然想到,这冥冥中降临我脑海里的诗句,在被我焚为灰烬后,又将会投胎到谁的笔下呢?
夜,真的深了,很深了。冰凉的夜气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轻轻敷在他黝黑的赤膊上。他昂头望时,还是那不多的几颗星子,像几粒粘在黑色瓷盘子里的黄芝麻,微微地显出鹅黄的光。哦,夜真的很深了。他若有所思地长吁了一口气。
寒气袭来,阿里冻得瑟缩发抖。破旧的谷仓四面透风。他结实地打了个寒噤,将军大衣裹得更严实了,往腿上又添加了一层麦秸。他双手已然冻僵,不时放下诗歌簿,用力地搓起来。麦秸垛里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老鼠们在嬉戏。阿里期待能有一只可爱的小鼠跳到他面前,懂得他的寂寥,在他面前悠然地戏耍,逗他欢喜,让他暂时忘却这骇人的孤寂。透过破裂的墙缝,那遥挂天边的数点寒星,仿佛突然冒出的天灯,令他一阵惊喜。刚才,只专注于那酷似姐姐脸庞的惨白月亮(思绪与眼前景像杂糅成朦胧的一团),竟将那几粒寒星视若无睹,冷落一旁。这时,才发现它们是那样楚楚动人,凄美哀婉,像他一样孤寂。
他透过墙缝仰望星空,目光迷蒙,虔诚地注视着,像一个年幼的信士,在渴盼真主于那团星光围拱中赫然降临。良久,他的目光再次回落到那薄薄的诗歌簿上。他的目光往本子上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猛地一怔,眉头紧锁,满脸的讶异。在那原本空荡荡不着一字的纸页上,魔术似的出现了一首诗。这决非出自他手的。如此晦涩深奥的文字,他读起来都难解其意,更不要说创作出来。就在刚才,这一页分明还是空白一片,才一转眼的工夫,便有一篇诗跃然纸上,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他着迷地逐字逐句诵读着这神降似的诗作,不觉达到浑然忘我的境地了。一股幽邃而深沉的哀戚,在他心中激荡开来,逼迫着他脆弱的心胸,如巨涛冲击柔软的沙岸。读过数遍后,他已倒背如流,尽管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他闪出一念,既然这不是他所作,继续留它在纸上,岂不是自欺欺人么?索性烧掉它吧,让它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执拗地生出这个痴傻的念头来。
阿里随即撕下那页诗,翻身起来,抖擞一下身子,拂掉身上的柴草。走到那铁桶旁,擦亮火柴,看那诗句在黑暗中静静燃烧,心里油然升起一阵不可思议的奇异的慰藉感和庄严感。诗人伊卡洛斯有感而发一写即焚的,喜军冥冥中奋笔写下后又宗教仪式般焚掉的,阿里因着一颗虔诚的心,一面焚烧,一面口中喃喃地吟哦着的,便是这首诗:
慈悲
来到世界 这间铁屋子
门窗已焊死
我的工作 擦拭血与沙
文字尚未熟透 便溜出袖口
爬满这苦难的脊背
女人的手帕在指尖呜咽
枪口从远处吐出一串黑色的诡笑
梦境折了石柱
半个月亮翻墙而入
子弹和酥油茶一起来到桌前
我在影子上镌刻真理的模样
让眼泪尽情发酵 繁殖一座沼泽
婴儿初啼时 天际传来熟悉的挽歌
熏黑了斜阳
时间睡在谎言的枕上
圆桌背后一路腥膻
当流浪的眼神 囚进空空的鸟笼
从世界的另一端
你的裙裾隐约飘来芬芳
我点燃十指 抵住黑夜的犄角
细细打量你的衣冠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