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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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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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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城》连载

第四章 洗衣船:从鳄鱼街到竹屋

电影屏幕像一条宽阔河流的截面,河面上映着五彩斑斓的光,河水汤汤乎流淌。电影里的各色人物恰似浮潜在河流里的鱼虾鳖蟹、水藻萍荇,闹闹腾腾,挨挨挤挤,熙来攘往,好不喧闹。

午夜的巴格达。露天广场的尽头,夜市正在渐渐散去,变得冷清起来。一轮苍白的上弦月挂在碧幽幽的天上,顶着两只削得尖尖的犄角,刀刃般锋利,又像被一张靛青色的裹尸布遮了一半的死人脸庞,凄凄惨惨,恹恹欲绝,了无生气。

在弯月的下方,黑魆魆悬着一个未知之物。那形状乍一看颇像一只熟透的橄榄浮在空中。那橄榄紧跟在月亮的屁股后面,俨然一只动物幼崽紧跟在母兽之后。那东西在空中凝然不动,一转眼的工夫,如一只黑色的鹰隼俯冲下来。它收敛翅膀,停在离地面仅数米的地方。它既非橄榄,亦非鹰隼,而是一架摄像机。它若隐若现,时大时小,轻似流云,又重如磐石。时而在空中慢腾腾挪移,安步当车。时而又疾如电光石火,来去无踪。它比达利画笔下那只鱿鱼一样瘫软在地上的钟表,更加让人匪夷所思。阿里的灵魂摄像机如同走失的猎犬,执拗地嗅着主人的气息,不远万里一路追来。它那只碧荧荧的诡谲的圆眼睛,似一团飘浮不定的鬼火,窥伺着巴格达露天广场的动静。景物变换,人来车往,风吹草动,它将一切尽收眼底,展开了蒙太奇式的叙述。

一个卖盗版唱片的摊贩正忙着收拾摊子。街灯昏惨惨地,漾出忧伤而黯淡的光。烧烤摊前站着两个人,等羊肉串烤熟,周围油烟袅袅,各色垃圾丢得遍地都是,烤肉的焦香味飘得老远。街上的行人正鲑鱼一样朝家的方向游去。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男子在路灯下围成一团,边讲着黄色笑话,边吧嗒吧嗒悠然地抽烟。昏黄的路灯光里,飘浮着薄薄的烟雾,半是鹅黄色半是瓦青色。夜市早早地结束了,大街上显得异常萧条惨淡。水果商不小心将橘子撒了一地,正一面埋头往三轮车上捡,一面嘴里骂骂咧咧。远处隐隐约约响起枪声,声音凌乱嘈杂,很不规则,持续了大概十分钟就听不见了。

枪声是从美军基地附近传来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只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式,没有人当回事。他们早已司空见惯。该忙活的还在忙活,该谈笑的还在谈笑。枪声像蛛丝一样在空中有气无力地飘浮着,任风吹远。美军入侵伊拉克已三年有余了,到处可见激战后的废墟与焦土。街道颓败而萧索,空气中充满了死亡的气息。那味道又酸又臭,如同从腐烂的死狗身上发出的。人们穿行其间,被这气味也熏成了行尸走肉,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也许,活着,只是因为死不了。天空中隐约走动着死者佝偻的背影。

一对情侣在杂货铺门口发生了口角,吵得很凶。那女人还在哓哓不休,男人狠狠掴了她一巴掌,然后扬长而去。那女人挨了打,却毫不气馁,用手揉着红肿的脸,慢吞吞跟了上去。围在路灯下抽烟的那群年青人里,有人突然吹了声口哨,声音格外凌厉刺耳,像箭一样呼啸着刺向夜空。百货商店里传出翻腾货物的窸窸窣窣声,店主人在做打烊前的最后工作。烧烤摊正对着一座陈旧老气的欧式公寓楼,楼身一派灰沉沉的水泥色。那是竹屋。那清寂幽暗的门廊里闪着黄豆大小的一点灯光。上面的窗户明明灭灭,不知从哪一只窗户里,悠然淌出一支曲调忧伤的黑人摇滚。细密缠绵的弦乐梅雨一样斜织着,漫天匝地飘落。硕大的鼓点突然巴掌一样,从青幽幽的夜色里劈空搧过来。

在路灯光几乎够不到的半明半暗的街角,两个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絮絮叨叨说着话。她们一面聊天,一面拿眼不住瞟过往的路人。阿里的灵魂摄像机不动声色地飘过来,隐在空中,围着她们摇拍。她们都裹得很严实,一个身材略显雍肿,穿着猩红的短绒灰呢大衣,底下是艳俗的过节才穿的盛装,长腿丝袜衬着豹纹短裙,褐色的圆礼帽上扎着夺目的彩色丝绦。另一个长得又瘦又高,穿着咖啡色人造革皮衣,一条肥大的带流苏针织围巾瀑布一样垂下来,脖颈塌陷着,显得短小。两人都戴着浅褐色手套,脚下蹬一双油光锃亮的黑色长筒皮鞋。夜的空气逐渐冷了下去,她们间或用手套捂捂脸。她们脸上始终挂着媚人的微笑,好像对面随时会有个把老熟人走过来,跟她们亲热地打招呼似的。她们的微笑被脸上厚厚的脂粉所淹没,僵硬地停在没有表情的脸上,毫无喜气和热切,更像是挂在戏院门前媚俗的饰品,让人想起暮春时分凋零在荒野里的残花、贴在一块冰冷石板上的锡箔纸和摆放在墓碑前鲜艳的花圈。此时,摄像机出现了声画分离,虽听得见她们在一递一句说话,但镜头中却仅见碧幽幽、冷清清的夜空,月明星稀,鸦雀噤声。

我说,卡伊,太晚了,咱回去吧。今天没有活儿。那个身材雍肿戴礼帽的女人说,边说边不耐烦地轻轻踱脚。

也许我们应该去那边看看。那个又高又瘦名叫卡伊的女人,用眼梢指了指那群在路灯下围成一团,正在吞云吐雾的男子。他们像是也注意到了,频频向她们扮着鬼脸,发出下流淫荡的笑声,吹着轻佻而尖厉的口哨,夹杂着挑逗的嘘嘘声。

离他们远点,都是一帮无赖。干完不给钱,还要顺手拿走你一两件小东西。哼,真不要脸!戴礼帽的女人咬着牙,恨恨地低声骂道。

刚才的枪声,听到没?

一定又是有人在找美国大兵的麻烦。嗳,我说,你有没有和美国大兵搞过?那些家伙真像洪水猛兽。

小娼妇,闭嘴吧!卡伊厌恶地制止道,好像这犯了她的什么忌讳似的。他们都是魔鬼派来的。卡伊忿忿道。

说说而已,犯不着生气嘛,真是个怪脾气。戴礼帽的女人平白讨了没趣,委屈地嘟噜起嘴,猩红的薄嘴唇像朵喇叭花。

看来今天没生意了。到此为止吧。萨亚,咱还是回竹屋吧。卡伊有些沮丧地说道。她们居住的公寓门前长着几株高大的竹子,当地人都管它叫竹屋。卡伊和萨亚自当站街女以来,一直租住在竹屋里。

镜头跟拍。空寂清冷的街道上,响起两人橐橐的脚步声。月亮,那块高悬在空中的惨白的巨岩,摆出一张弃妇的哀艳凄惶的脸。月光撒在她们身上,披了一身雪白,如撒了一身面粉。黑人摇滚乐的鼓点继续敲打着寂寥的街道。围在路灯下的无业男子们,也都显得意兴阑珊,一副无处安身的丧家犬的模样。最后一个摊贩终于打包好东西匆匆离去了。最后一个商铺也已经打烊,银白色的铁皮折叠门哗地一声拉了下来,像渴睡人紧紧合上的眼睑。她们紧紧挽着对方的臂膊,匆匆向竹屋走去,背影单薄而寂寞。一阵风穿街而过,满街的垃圾溜冰一样,在空旷荒凉的路面上往前滑动,发出嗞嗞哧哧的摩擦声,仿佛喋喋不休的怨诉。

阿里还活着吗?卡伊一路上边走边想。长久以来,对阿里的思念野草一样疯长,几乎成了她素日里打发寂寥的唯一良药。卡伊将双手深深插进皮衣口袋里,整个人沉入回忆的深井中。

镜头闪回十八年前。她和阿里就像两朵寄生在大树上的孤零零的小蘑菇,蜇伏在鳄鱼街这座贫民窟转眼已整整八年了。阿里一天天长大。辛达也出落得婀娜丰满。不过,鳄鱼街的人不再称呼她的姓名,只叫她“洗衣船”。渐渐地,她也忘记了自己叫辛达。她的双手常年泡在强碱性的漂白水中,变得关节肿大,指甲变形脱落,手背上织满了一道道口子,如同雨水冲刷出的千沟万壑。裂开的口子里,积淀着惨白的碱粉,手掌上生满老茧,一层又一层地脱皮,仿佛惨白的蒜皮。

辛达开始教阿里读书识字。阿里很用功,将那本破旧的《古兰经》背得滚瓜烂熟。八年了,他们与鳄鱼街的居民们也日渐熟识起来。大家穿脏的衣服,也乐得留给辛达洗。看到辛达出落得这样婷婷动人,也不免时常轻薄她。那些性情轻浮的男人们,几乎个个对她垂涎三尺。常趁她不注意时,摸一下奶子,搂一下肩膀。她对付他们的办法,通常是狠狠打下他们的手,或是猛踩他们的脚,然后啐他们一口,板起脸孔,快步跑开。他们对此只好付之一笑。

阿里长得单薄削瘦,一看就知道是营养不良,但却有些蛮力。时常也会自个找些杂活干干,赚得几个小钱或是几块面包,有时还有酒。他会把它们原封不动地交到姐姐手里,像个忠实的仆人。

辛达永远也不会忘掉自己与房东老头的龌龊交易。每月一次,那个房东老头自鸣得意地把这一天称为“自己的大尔迪”。每当他要过“大尔迪”时,她总是被他半是威吓,半是哄骗地扒光了衣服,战战兢兢蜷缩在他怀里。他那皱巴巴的布满老年斑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搭拉着,活像一块软塌塌的抹布。他将沉甸甸的身体毫不怜惜地整个儿压在她身上,教她简直喘不过气来。她任他那老病孱弱的淤泥似的身体,在她身上蹭来蹭去。他焦黄色的硬胡须扎红了她娇嫩的脸、唇和乳。他生满浓密体毛的四肢,在她大腿根和乳房上擦来擦去,让她又痒又痛,难受得呲牙咧嘴。

但最让她惧怕的,是他那双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手。枯瘦的手指铁钳一样,在她身上来回掐挤着,不放过每一个地方。她疼得干噎着,一串串清淩淩的眼泪挂在腮边,却不敢哭出声来。就算在寻常无事的日子里,只要一错眼瞥见他的手,她浑身都会不由自主得抽搐起来,就像劈头浇下一桶冰水似的。

记得第一次过开斋节时,她才八岁。事后她独自躺在床上,下面疼得让她浑身抽搐,展转反侧,难以安寝。她起身点灯察看时,只见阴道口渗出缕缕血丝。那事之后没过几天,她便迎来了初潮。经血如泉涌,好不容易才止住。如今她才明白,她比正常女孩整整提前了四年。

风嗖嗖地吹起来,比刚才更紧了些,冷气直往领口里灌。卡伊翻起高高的皮衣领子,挡箭牌似的遮住风,暖着她冻红的双颊。口中呵出的热气,在清冷的夜气中凝结,很快变成了一缕缕白雾,袅袅上升。如果不是那身妖艳的打扮,她俩活像两架直立行走的蒸汽机。

她们挽着手走进竹屋幽暗的门廊,在昏惨惨的灯光下,往里一闪就消失不见了。阿里的灵魂摄像机于是开始了短暂的希区柯克式的叙述。夜空中,那块惨幽幽的苍白的巨大岩石,仍然形单影只地悬在那里。她们在二楼的楼梯口轻声道别,说声晚安。萨亚住在二楼。她虚邀卡伊进去略坐一会儿。卡伊明知是客气话,便婉拒了。她此时只想一个人静静呆着。楼梯很是破旧,扶手脏兮兮的,漆掉得斑驳凌乱,颜色芜杂,瘢痕密布,像是害了牛皮癣。阶矶也磨得参差不齐,到处是黑小的凹坑和缺口。

橐橐橐。靴子的声音响彻整座大楼,从三楼向左折,在走廊尽头,一间破旧的房门前,嘎然而止。靴子声在空寂的楼道里袅袅回荡着,令她有种莫名的惧怕。那声响在她听来,太不真实了。好像那不是从她脚下发出的,而是来自一个跟踪着她的陌生人。那人就藏匿在她身后的黑暗里,正用冷冰冰的目光打量着她。他正在向她一步步紧逼过来。她似乎瞧见了他那双诡谲的冷峻的眼睛,还有那双铁钳似的直掇掇朝她伸过来的青筋暴凸的大手。

卡伊感到浑身一阵酥麻,鸡皮疙瘩生了起来。她站在房门前,不由得向后望了望。谢天谢地,原来什么人也没有。卡伊打开门进去。房门吱地嘶叫了一声又关上了。房间里一切如旧。一切都安静地存在着,固执地等待着腐朽的那一天。她心里隐隐感到不安,总觉有什么东西,在她进门前,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挪动了,变换了原来的位置。或许是牙刷被人从一只漱杯里挪到了另一只里。或许是台灯的高度发生了变化,台灯脖子被人折得更弯了。或许是床榻刚被人坐过,床单上横七竖八躺着很多怪异的褶痕。也或许是房间的空气中,出现了某种她从未闻到过的异样气味,正缓缓游进她的鼻腔里。她像打量陌生人的房间一样,惶惶然打量着自己的房间。

橘黄色的灯光洒满了屋子,像某种疯狂繁殖的菌类,四处肆虐。床头柜上的梳洗用具凌乱地散落着。一只玻璃杯里还残留着五分之一的水。明明是几个小时前喝剩的,此时看起来,倒像是放了足有半年之久,显得灰暗污浊。水面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埃。台灯变成了一棵小小的歪脖子树,似有东西骑在上面,显得不堪重负。木头衣柜直挺挺靠墙立着,陈旧得仿佛经过了好多年的烟熏火燎似的。上面的铁锁老早就被撬掉,只剩一只孤零零、黑洞洞的锁眼,随时窥伺着屋里的一举一动。核桃状的门把手掉了颗螺丝,垂头丧气地搭拉着,像只阉割后的驴尿脬。头顶的白炽灯上,盖满了蝇屎与尘土,光线在屋顶墙壁上涂抹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墙上的简易衣架上,只孤零零地挂着一件半旧针织女衫。玻璃窗脏得彻底堵住了视线,变成了毛玻璃,又被脏兮兮的蓝色窗帘拉下来遮住了。看来只要屋里的空气还没到污浊得令人作呕的地步,屋主人是不愿拉开窗帘,盯着那一块块被切碎了的腌臜的亮块,边瞧着外面的街道,边打开窗户迎着阳光伸懒腰的。

此时,夜幕垂落,窗外一片死寂。窗台上摆满了杂物。手电筒、墨水瓶、空药瓶、旧扑克、破瓷杯。它们像被遗弃了似的闲搁在那里,一身的尘土。屋子常年拒绝阳光踏入,变得阴暗而潮湿,充斥着一股撩得鼻孔发痒的细微霉味。水泥地面上满是小小的凹坑和又黑又密的麻点子。从窄小褊狭的卫生间里逸出淡淡的尿臊味。墙壁上布满了乌黑的凹痕,仿佛爬伏着无数大小不一的湿虫。她打量着自己的房间,只觉得异常陌生。

今天临出门时,她只将房间粗略地收拾了一下。撮成堆的垃圾搁在令人不易察觉的屋角,好歹有别的物什挡着。本想着待客人翌日清晨离开后,再腾出身来彻底清扫一遍。不料今晚没有生意可做。也罢,现在不妨趁闲将房间悉心拾掇一下。凌乱脏污的房间像一团伸着七八根线头的毛线团,让她了无头绪,无处下手。

堆在墙角的垃圾,不外是些烟蒂,揩过鼻涕和下体的卫生纸、卫生棉,一种称作“妈富隆”的避孕药瓶子,装着客人精液的避孕套(显出混沌的乳白色),几只廉价可乐瓶子,还有瓜子皮、花生壳。她用铁簸箕将它们一股脑儿铲进垃圾袋里。她推开卫生间的门,一股尿臊味猛地扑面而来。水泥地面湿滑得站不住脚,扭紧的水龙头滴嗒作响,不时滴下水来。里面一只破塑料篓子,盛满了染红的纸巾和手纸,也被倒进垃圾袋里。破篓子底部剩了一团脏兮兮的水,她扭开水龙头冲掉。

就在她拿东拿西手忙脚乱之际,外面又一次响起了枪声。灵魂摄像机给了她一个突如其来的面部特写。只见她怔住了,瞳孔放大,脸颊硬邦邦搐成一团,咬紧的嘴唇刻划出坚硬的线条,好像枪声是专门冲她而来的。懵了半晌之后,她回过神来。她撩起蓝窗帘,略带神经质地望望窗外,什么也看不见。随即蹑手蹑脚走到床前,揭开厚厚的褥子,抻手在里面探了探,俨然是在用力抓牢一件重物。哦,幸好还在。她心里暗庆道。

她身子僵硬地立在床前,静听着,如一只警觉的猫。枪声持续了大约十几分钟才止。她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离开床。不知从哪里抓起一块抹布,东擦擦,西揩揩,抹了床头柜、衣柜和床沿。她拼命地揩抹,每一块木板,每一寸桌面,每一个死角,就像是要拼命抹去心中的忧伤似的。她抹擦的动作凝滞而机械,如同被另一个人操纵着,随时都在等候撤消命令。外面重又回归死寂。她决然地打开门,拎上垃圾袋,带上门出去。楼道里一片灰暗,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里,洒进一星半点银粉似的月光。她打开走廊尽头的窗户,将垃圾袋用力推了下去。窗下有座水泥圈成的垃圾坑,以前有人定期将垃圾清理干净,运往别处。如今已没人管了,任垃圾堆积如山,臭不可闻。

她回到房中,关上门,又一次像打量陌生人的房间那样打量它。远逝的枪声似乎还在她脑中回荡,如一串粘乎乎的蛛丝张结在颅腔里,挥之不去。一只蟑螂不知从哪里爬了出来,显然被刚才的大扫除惊诧了,急匆匆赶着去通风报信似的,窸窸窣窣地穿过桌腿和衣柜的阴影,往墙壁与柜子的缝隙间遁去。

卡伊疾步跨上去,轻轻踩了一脚。它伏在地上,墨绿色的液体从身下流了出来。它一动不动,装了半天的死。过了一会子,又开始向前蠕动。卡伊拿起苕帚连连扫了几下,一直扫进卫生间的便池里,用水冲掉了。(后来,每当她蹲在便池上时,总隐隐感到那只蟑螂仍在黑洞洞的下水道窟窿里仰头向上看,打量着她的阴部,继而爬出窟窿,顺着她下蹲的腿,向她阴部爬过来。这杯弓蛇影的幻觉引起了她阴道的神经性痉挛。她一边痛苦地抽搐,一边滴淋着。)

卫生间的地板阴湿得能拧出水来,隐隐勾起她的作呕感。她再次想起那双贫民窟皱巴巴的铁钳一样的大手。粗糙枯瘦的手指在她体内狂乱抓挖着,抠挤着。在痛苦的回忆中,她的脸变得扭曲,显得异常可怖。她面色煞白,嘴唇青紫,嘴角的肌肉痉挛着,一抽一抽地颤抖。她歇斯底里地奔到床前,揭开褥子,抻手掏出一把半旧灰熊式自动手枪。她像刚刚遭到强暴一样,显得神经错乱。一会将枪口指向窗口,一会又猛地指向房门,一会又愤怒地指向衣柜。她眼睛睁得铜铃一样大,贮满了惊恐和敌意。有一天,她接了一位身无分文的客人,事后她力索嫖资。那嫖客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身上这把防身的小灰熊手枪抵押给她。她与那嫖客也算两不亏欠。他在她床上整整快活了两天两夜,干了所有想干的事,饱尝床第之欢。

阿里的灵魂摄像机诡秘地定位在衣柜上面,时而是沉郁忧伤的面部特写,时而是囊括了整个房间的恬静的长镜头。她抱着小灰熊呆呆地坐在床头,面容像使劲挤压后的橡皮,由僵硬慢慢变得松驰。她强迫自己回归理智,知道这是神经过度焦灼引发的生理幻觉,有点类似幻肢痛,只要心情平复下来就会马上痊愈。她那唇线僵硬的嘴巴嗫嚅着,似乎吐露出“阿里,阿里”的模糊声音。谛听之下,却又空空寂寂,什么也没有说。

镜头再次闪回到十八年前。两伊战争持续了整整八年,那是最后一年,也就是地狱般的一九八八年。阴霾的天空沉沉低垂着,布满了销烟和死者佝偻的倒影。鳄鱼街上到处徘徊着携儿带女的寡妇的身影。她们个个哭丧着脸,像是刚从丈夫的葬礼上归来似的。辛达姐弟俩与往常一样,游走在鳄鱼街的大街小巷讨生活。阿里颇是乖巧懂事,也学姐姐背起一个盛脏衣服的大背篓,成了姐姐得力的左膀右臂。辛达用少女娇嫩的声音喊道,洗衣服喽——跟在屁股后面的阿里,也随即用稚嫩的童声喊道,洗衣服喽——

阿里一走动,身后总是跟着好几条流浪狗。它们与阿里一块儿玩到大,混得极熟,是他的死党。他恶作剧地给毎一条狗都起了各国元首的名字。由于多年的征兵,鳄鱼街只要能拿得动枪的男人都上了战场,如今仅剩几个病残老弱的男人和一些妇孺。这些男人也算身残志不残,依然不忘调戏辛达一番。这时候阿里会本能地保护起姐姐来,一面指挥狗们上前吠咬,一面拿地上的石头朝登徒子们砸去。这些好色的老男人们嘻嘻哈哈,并不恼怒,一面放荡地纵声狂笑着,一面仍将脏衣服丢进他们的背篓。

这一日,他们正走街窜巷地招揽生意。忽见一辆敞篷军车驶过,车上坐着一小撮从前线撤下来的士兵和两个战俘。汽车旁若无人地一路疾驰,卷起滚滚尘土,车上的人盖头盖脑全是土。士兵们全蔫了。个个疲惫不堪,神情呆滞,搭拉着脑袋。军装又脏又破,沾满了土与血。有人在打哈欠,有人在翻衣领捉虱子。还有两个战俘,长得像挛生兄弟。同样的衣衫褴褛,同样的一部络腮胡子罩住了半张脸。年龄也相当,都是四十出头的样子。看来长时间没有喝水了,嘴唇爆米花似的裂开,结满了血痂。鳄鱼街的街坊们全都伸头缩颈地张望着,大气都不敢喘。辛达与阿里见车驶来,赶忙躲到街角,让开了路,战战兢兢看着它蛮横地驶过。

突然,其中一个战俘猛地一扭身,抢过身后一个士兵腰间挎着的水壶,拔掉壶塞,一面没命地往口里灌,一面窜下车。不小心一个跟头栽倒,又迅疾站起来,往远处发疯似的奔跑。他一面跑,一面不住往口里使劲灌水,似乎喝水比逃跑还要重要些。士兵们见状,大吼起来,喊停了车。一个士兵蹲在车上朝他脊背放了一枪,正中他的后心。那个渴疯了的战俘胡乱地奔跑,原本只为多喝些水,而且跑得很慢,完全可以将他生擒。枪声很响,摧枯拉朽似的,鳄鱼街的破屋子几乎要被震散了架。只见那个俘虏应声倒地,一命呜呼,流出的血化作一条红蛇,扭动着身子,朝卡车径直爬去。

开始警戒的士兵们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另一个战俘身上。以为他会趁机反扑,抑或窜逃,却只见他瞪着两只白楞楞的死鱼眼,无动于衷地望着这一幕。从发生到收场,不显露任何敌意。他那表情完全像死人一样,眼都不眨一下,平静得吓人。那口令抢去的水壶,被死去的俘虏顺势抛向空中,翻着筋斗掉下来,在街道上咣咣当当地跳来跳去,竟没有倒下。那水壶像一只矮胖的独脚杂技演员,跳着逃离那躺在血泊中的死尸,最后端端正正地停在离阿里几步远的地方。

阿里见是个簇新的军用水壶,眼睛不禁一亮,便像见了宝贝似的,不顾一切跑上前去捡。辛达扯着他的胳膊,但却被挣脱,直朝他杀鸡抹脖地喝止。等到阿里将水壶兴高采烈地抓在手里时,一杆自动步枪早已顶住了他的脑门。阿里懵住了,好久才缓过神来,吓得浑身直颤。持枪的士兵将阿里从头到脚搜了一遍身,将他的背篓扯下来扔到了街心,命他将水壶斜挎在身上。阿里就这样被枪逼迫着,莫名其妙地上了那辆军用卡车。辛达嘶喊着,扑上前拼命阻拦,被士兵一摔手,如同一只被老鹰翅膀撞飞的小麻雀,重重地摔倒在路旁。辛达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哭喊着哀求起来。

当她再一次抬起哀求的脑袋时,泪眼朦胧中,汽车已在一片遮天的尘障里远去了。那条由惨遭横死的战俘的血变成的红蛇,沿着车轮印,带着满腔复仇的怒火,朝卡车驶去的方向迤逦爬去。

翌日。天还未大亮。辛达悄然起身,匆匆收拾了行囊。看着熟睡的鼾声齁齁的房东老头,她内心犹如狂风暴雨大作。她望了一眼厨房,摆在案头上的菜刀银光闪闪。她转身就操起菜刀,唰哧一下,将他的脑门劈成两瓣。一瞬间脑浆四溅,血肉横飞。这个恶念在她心里灵飙一转便又消逝。她强压下内心的怒火,竭力平静下来。只是使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照他脸啐了一口,便离家出走了。她决心找到阿里。

她孤身一人,一路奔逃,一路打听,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巴格达的露天广场。她在广场附近游荡了整整一天,逢人便打听阿里的下落。被问者一听是被士兵带走的,便谈虎色变似的全都闭紧嘴巴,失魂般仓皇走开。她伫立在陌生的街头,饥肠争鸣。她忽然意识到,眼下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如何糊口。她需要改姓换名才行,免得鳄鱼街的人,尤其是那个老混蛋,嗅到她的踪迹。她一直游荡到深夜。正在饥寒交迫之时,在昏黄的路灯底下,有个男人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小妞,叫什么名字?陪我喝一杯怎么样?辛达一惊,心里略一转念,随即泰然道,我叫卡伊。说罢便鬼使神差地随那人扬长而去。从此她有了新工作。

画面缓缓淡出,镜头闪回。卡伊两眼失神地愣愣坐在床头,怀里抱着她那只冷冰冰的小灰熊。昏暗的灯光安抚似的洒在黝黑的枪口上。悠远而沉重的回忆,将她的眼珠拽了下去,缩成两粒黑色的枣核。那双眼珠像是深陷在无底洞里,目光黯然,快要油尽灯枯了。呯呯呯。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卡伊正沉浸在一片灵魂的虚静中,那寻常的敲门声,乍听之下犹如挥动的重锤,从身后砸过来,整个房间登时都摇颤起来。那骤然的敲门声将她从虚静里生拽活拖了出来。

她打开门,神经质地将枪口对准那个敲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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