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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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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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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城》连载

第一十七章 坍塌的世界

影片结束时,影院的枝形顶灯和四角的白炽灯骤然亮起,一大片白花花的光将黑暗吞噬殆尽。观众席登时一片喧腾,折叠式坐椅上响起急雨般的磕磕巴巴声。大门洞开,观众悉数起身向门口涌去。幕布上流水似的淌过一行行演员和幕后人员表。空中的光柱徒劳地射在幕布上,底下蠕动的人流正背弃而去。喜军心里一阵由衷的落寞。

面对眼前窸窸窣窣离去的人流,喜军却并没有立即起身的打算。原因很简单,透过那细密的人缝,他瞧见万小籁和萧湘正纹丝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在他这个可怜吧唧的窥视者看来,他们此时正在等待一个暧昧的时刻降临。与此同时,他并不忘审视自己,猛然觉得自己无比猥琐,不禁自惭形秽起来。他于是为自己刚才的龌龊行径羞恼不已,觉得自己干了天底下最丢人现眼、最难以启齿的事。正当他面红耳赤地反省时,他们已起身朝他走来。他冷眼打量着他们从身边默默走过。他看见他们的手像藤蔓一样交缠在一起。萧湘一脸娴静,像春花,像秋月。那份不假雕饰的妩媚深深打动着他。

当喜军从电影院出来时,他们早已汇入街道的人流中消逝不见。眼前的世界像重新洗过的棋牌一样,焕然一新,让他觉得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现实的城廓在瞬间轰然倒塌。不对,这不是我进电影院之前的那座小城。他默念道。空气变了,风景变了,人物变了,街上的气味也变了,呈现在眼前的,是被他的意念悄然篡改了的世界。

他沿着街道迤逦往回走。小城似一团揉皱的纸,苍白得如同被抽干了精血,活脱脱变成了一座废墟。夕阳将沉未沉,泼洒了漫天的殷红,变成一只倒扣的血盆。只见对面的杂货摊上人迹全无,遍地的篾筐、篾簸箕横七竖八,狼犺不堪。摊主似乎早已仓惶逃走,还来不及拾掇。旁边卖凉粉、酿皮的摊贩哭丧着脸,躲在雪白的帐篷里,胸前挂着同样雪白的围裙,活像个守丧的孝子。路上行人断了魂似的匆匆鼠窜,带着一副大难临头死灰面容。街道再也不是以前祥和娴静的模样,显得凌乱、狼藉、满目疮痍。两边的房屋,有的倾圮,有的倒坍,有的像酩酊的醉汉,东倒西歪。

隔着街道瞅去,乔克书店硕大的草书招牌,中间裂开一道口子,一边已经掉落,有气无力地垂下来,仿佛一条死气沉沉的咸鱼,风干已好久了。从洞开的店门望进去,里面琳琅满目的书籍正在熊熊燃烧,腾起无数条紫蓝色的狰狞的火蛇,在半空中扭来扭去。那些《追忆逝水年华》,那些《尤利西斯》,那些《城堡》……在火焰中发出末日来临时的金黄色的叹息。路灯柱上涂满了血渍,灯泡早被打掉,落了一地碎玻璃。街道上到处散落着冒着黑烟的余烬,如同一座座小小的黑坟。有的还带着余焰,燃得噼啪作响。路面和台阶烟熏火燎,烧得黑乎乎的。墙壁上布满花红柳绿的油漆涂鸦:夸张的生殖器,驴日狗捣的下流话。难以一一尽述。

金色麦田面包店的橱窗,平日里陈列着花花绿绿的各色精美糕点,如今橱窗玻璃碎裂一地,里面除了翻到的柜台、空荡荡的陈列架和杂乱脏污的彩色纸袋,再别无他物。店铺的楼总共六层,每一层的窗玻璃都被敲碎,玻璃渣儿铺满了街道。楼上的窗户变成了一溜溜可怖的黑洞。损坏的楼身布满斑驳的褐色凹痕,让人想起麻风病人的皮肤。大楼的两角业已倒坍。整栋楼看起来就像一只被削去犄角的水牛头颅。

一阵腥膻的风跑过,路旁枝干肥大的国槐,抖了抖满身的槐花槐米。槐花们在风中四散飞舞,如金色的蝇群。槐树枝叶繁密蓊郁,乍看之下,似一团团晦暗的雨云。地上卷起尘埃的涟漪。空气也跟着惊诧了,痉挛似的颤抖着。槐米和尘埃漫然飘浮在空气中,这些细密纤小之物,不禁让喜军想起夜晚的月光。

在他的意识里,月光始终是颗粒状的。月亮公主的影子在他头顶上飘荡,在这满城的废墟上空轻轻舞动。她从空中洒下凉飕飕的阴翳。他心里明白,他在亵渎世上最圣洁的东西。罪愆像尖刺密布的藤条紧紧缠绕着他。在那个月光皎皎的晚上,他以意念赋形,虚构出这个美轮美奂的性爱伴侣,借以打发他寂寞的寄宿生涯。月亮公主那婀娜的腰肢,再次从他的眼角眉梢浮起,又落下。她以目传情,顾盼生辉。这透明的不可捉摸的恋人,只听啵的一声,如炸裂的气泡,回归虚无。现在,一切都归于沉寂。他一路走去,心上只余沉甸甸的负罪感和虚无感,将他的身子往尘土里直拽。

一辆底座滴着黑油的桑塔纳,停在朝晖汽配铺门口的凹槽上,显出一副奄奄待毙的样子。它的前盖高高揭起,似扯破的上颚。汽配铺里里外外挂满汽车的残肢和内脏。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主人的拆卸和安装。这一幕总让喜军联想到屠宰场,抑或是解剖室。又想到有一天,它们还会被再次叮叮哐哐地敲进汽车的躯壳,让汽车生龙活虎地跑起来。而现在,他看到的只是汽车的残骸。

世界骤然变得扑朔迷离。在离汽修铺十几步的地方,喜军看见阿里从一幢废弃的破损不堪的危楼上探出头来。他面色死灰,蓬头蓬脑,活像一个神出鬼没的幽灵,藏在隐秘的黑暗里。姐姐被带走已经三天了,仍旧杳无音讯。他每天望眼欲穿地注视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竹屋的风吹草动,心上油煎一样焦急。那只陪伴他三天的鸡骨架,在风中亮晃晃地摇来摆去,似在讥诮他的辘辘饥肠。这些天他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不但夜不成寐,而且明明饿得前胸贴后背,却绝不寻思去找吃的。他心心念念记挂着姐姐,别的都置之度外了。尽管外面人声鼎沸,闹得人仰马翻,发生了空前的大事——这是总统执行绞刑的阴霾日子——但他关心的只是姐姐的下落。此刻,在他眼里,没有世界,只有姐姐。

喜军看见空荡荡的荒凉的街道,飘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透明的身躯摩肩擦背,你挤我搡。死寂的街道人声鼎沸,塞满了虚无的嘈杂。光秃秃的路面上,海市蜃楼般浮起一座古色古香的绞刑台。那臃肿而虚无的人群潮水一样涌向那里,像一群饥饿的人扑向面包。一阵风裹着尘土吹过,街道依然空荡、荒凉、死寂,只有喜军孤零零的孑孓的身影。

喜军和阿里的世界隔了无数重尘烟,他终究看不到阿里结局的悲喜。一群灰鸽子从喜军头顶掠过,投下一片绝望的阴影。灰鸽子们带着逃亡般的惶乱神情,发出哀凄清丽的低鸣,眼神愤懑而悲伤,让他心悸不已。我的生活已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了吗?他沮丧地轻叹一声。

一只皮毛臜腌、生满疥疮的流浪狗,在路边的废墟里埋头闻嗅着垃圾。它听到喜军的脚步声,猛然警觉地抬起头。他们相互凝视了片刻。它的表情分明写满了同病相怜的意思。喜军立马厌恶地扭转头,感觉遭受了奇耻大辱,逃似的扬长而去。西斜的日光撒在马路两旁的碎玻璃上,闪闪烁烁的,花剌剌泛着金光。溽热的暑气,顺着柏油马路,热腾腾地扑过来。

欣辰批零部大红的招牌悚然挂在半空,鲜红欲滴,如凝固了的巨大血块。店里被洗劫一空。老板一团烂泥似的趴在柜台上,快要盹着了。他留着棱角分明的平头,八字须威严地撇开,目光呆滞,面容枯槁。他有意无意地瞥了喜军一眼,突然狗一样戒备地竖起耳朵。喜军不敢盯视,颓然地继续往前走。

萧湘不见了踪影。抑或,她根本没在他的世界出现过。一张虚无的嘴巴,在他脑海里哓哓不休地争辩起来,执拗地要为她在喜军心里争得一席之地。他在回忆里拼命搜寻萧湘的模样,但只得到一团稀释了的朦胧的光影,如同在浓雾里点燃的一支红蜡烛,又像黎明时分田野里散发的淡淡草香。然而,对万小籁的印象却异常深刻,他的样子在喜军脑海里膨胀得格外高大威猛,相形之下,喜军却如此卑怯,以致萎缩下去,低低地躬身在他脚下,一直匍伏到尘埃里。每忆及他,喜军便觉一种空前激烈的威逼感朝他袭来,令他浑身不安地抖索起来。他的心疼痛地抽搐了一下。他被一堵坚实的城墙挡住了去路,只能在城外惘然地徘徊。或许,城墙的那边就站着萧湘。她在吞声啜泣,她在粲然微笑,她在怔怔地望着天空发呆。哦,她那个如梦似幻的女人啊!

喜军的意识在妄想中恍惚起来。周遭世界的颜色如风干的劣质油漆,一片一片地剥落。两只黑猫站在倾圮的墙头上,旁若无人地交媾。夕阳的余辉照在它们身上,皮毛闪闪发亮。它们的眼睛闪着祖母绿的诡谲的光。世界的蜕变并没有惊诧到它们。它们悠然陶醉在交媾的快感中,翻云覆雨,意兴正浓。喜军轻侮地瞟了一眼,恍然觉得它们像是被谁派来,故意讥刺他的性苦闷似的。他登时怒火中烧,拾起一块瓦片,拿出夺命的气势,朝它们毫不留情地扔去。它们被瓦片准确击中,噗的一声,瞬间碎裂,纸灰一样消逝在空气中。

他嗅到一股甜丝丝的槐花香,空气中飘满了细碎的糖饴渣儿。这时候,他远远望见一群人围坐在落满碎砖烂瓦的断壁残垣下,琐琐碎碎、有气无力地交谈着。喜军边走边望着他们。

原来是电影《撒旦的后花园》剧组的主创们。导演阿瑟席地而坐,坚实的背影像立起的砧板一样正对着喜军。制片托尼盘着腿,却将脑袋娇媚地枕在阿瑟的大腿上,听他侃侃而谈。紧挨着的那个半蹲半坐、一脸不耐烦的神情、歪着脑袋快要盹着了年轻人,是编剧马丁。旁边是女主角雪莉,她双手支着刀削似的尖下巴,眨巴着狐媚的眼睛,佯装听得津津有味,却始终掩饰不住满脸的懵懂和浑身的庸脂俗粉气。阿瑟喁喁的话语似游丝在空中浮动。他们周围裹着一圈臻于浑圆的白幛似的声音的烟雾。

喜军渐渐走近他们。阿瑟听到背后橐橐的脚步声,猛然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瞅了喜军一眼。阿瑟咧着嘴,露出两排蓝幽幽的牙齿,诡谲地笑了笑。其他三个人机警地朝他望了一眼,鼻子里闷闷地哼了一声,态度很轻蔑。那一声鼻音悠长而缭绕。喜军懵了,朝他们机械地点点头,算是回敬,随即怯怯地赶忙转身走开。

阿瑟的喁喁私语声再次在他身后响起。他感觉那一团白幛似的烟雾在风中呼呼旋转,那声音突然像绞住的磁带,变成了尖厉的撕肺裂肝的嗞嗞嘶嘶声。那嗞嘶声越飘越远,朦朦胧胧,如同睡梦地里飘来一只啁啾的麻雀。

百米之外的路旁,长着一棵歪脖子槐树,数根枝条已被折断,枝叶纷乱,活像个遭受了强暴的云鬟凌乱的妇人。墙壁倒塌,暗红的砖头撒落一地。他看见一群士兵屁股下垫着砖头坐在树下。他们身形疲惫,目光忧郁,脸上粘满脏兮兮的黑灰,头发蓬草一样披散下来。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双肩低垂,佝偻着背,残破的衣服上渗出暗红的血迹。此时,他们正相互轮流传递地吸一枝揉得皱巴巴的烟卷。黛青色烟雾在他们嘴鼻间钻出钻进,亲昵地缭绕着,抚摩着,升腾着,如一条虚无的蛇。偶尔有人咳嗽一声,带着浓重的痰音。一口黄痰终于吐在地上。他们太累了,连骨头都发出疲惫的呻吟声。喜军畏葸地走过他们身旁。他们懒得抬头,不屑似的,看都不看他一眼。喜军有点伤自尊地快步走开了。

西沉的日光洒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给街道敷上一层赭红的血色。喜军感到末日般的恐慌和晕眩。苍凉的夕阳,破损的街道,灰暗的心境。这一切将他拖进黏稠而脏污的酱缸里。他挣扎,他嘶喊,他沉沦。他眼看着自己连同这个世界一齐凋谢,损毁,糜烂。他想,最好是化为齑粉,干干净净随风飘散。

文昌阁的雕梁画栋和飞檐翘角,被落日的余晖涂染成金色,显出颓然的辉煌。周围的世界都被瓦解得面目全非,只有它还矜骄地矗立在那里,招摇过市,不可一世。它那副肃穆严整、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似在讥嘲整个世界的凌乱和喜军内心的崩溃。那蹲在檐头上的鸱吻神兽,矜骄地眺望着远处,摆出一副目空一切的姿势。那刻满朱红色蝇头小楷的石碑,此时板起威严而沉郁的面孔,像在时刻准备着训斥浮躁的世人。

喜军被彻底激怒了,陡然勾起心底亵渎的欲念。他怒气冲冲地横过街道,跳上三尺高的水泥台子,冲进文昌阁里。他掏出胯间粗壮的阳物,将憋在膀胱里偌大的一泡尿,高高地喷洒向阁子各处。他的尿水射程惊人,一直喷到五米多高。他冲洗着石碑上蒙满尘埃的字迹,挨个冲刷着每根漆红的柱子。他高高地射向那八个飞扬跋扈的檐角,冲刷着凿壁借光、悬梁刺骨、囊萤映雪、高凤流麦和程门立雪。这些光辉耀眼的典故让他觉得可笑。从古至今,多少人匍伏在这些急功近利的虚妄的牌坊下,削尖了脑袋一味地埋头钻营。现在,它们快将他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了。那些彩绘上枯槁干裂的颜色被他的尿水冲得哗哗直落,像无数掉落的蚊蚋。他感到一种报复欲得到极大满足的强烈快感,于是畅快淋漓地吁了一口气。

他系上裤子,跳下台阶。他以不可一世的气概,向四周荒芜凄凉的街道扫了一眼,志得意满地咂了咂嘴。此刻,他心上想起另一件令他欢喜的事。柳姨还在店里怅怅地守候着他,一想到此,他便心脉贲张,兴高采烈。既而又想到她的唇,她的乳,她的舌头。她的唇寒毛丛生,厚厚的,充满肉感。她的乳里面硬硬的,像柿子的核。她猩红的舌头如湿漉漉的火焰一样,热烘烘地在他脸上卷来卷去。这样想时,他的小腹里便燃起了一团火,往上直燎乱蹿。他原本沮丧的脸也被烧烤得通红。他晦暗的眼珠重新有了生气和亮光。

在马路两旁颓败而萧杀的废墟之间,他甩动双臂,迈开健步,意兴蓬勃地朝自家店里走去。不管世界怎样凋敝,怎样面目全非,他总算能拾回一丁点活着的希望与生机。他克制地抿紧了嘴,他怕一放松,便会欢喜地笑出声来。他此刻的笑声与这残破的世界是多么格格不入。

太阳又西沉了一大截。夕阳将他瘦削单薄的影子拉成一根茕茕孑立的旗杆。街道两旁断壁残垣的怪影,也悉数朝东扑倒,虎视眈眈地趴在地上。蜿蜒的马路被夕阳的余晖照得格外灿烂,变成一条金光闪闪的蚰蜒。喜军在金色的夕阳里踽踽独行,浮想联翩。哦,那唇,那乳,那舌头还冒着热气。

在他的脑海里,柳姨一定和平素一样,脑后耸然梳起一个髻,用一根花哨的圆珠笔插住,斜签着身子,倚靠在门框上,手里掬着一撮瓜子,嘎嘣嘎嘣嗑着,吐得瓜子皮飞落一地。她上身穿一件半旧花格子衬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粉嫩藕白的臂膊,腕子上戴着个廉价的翠绿色玉镯。下身是一件洗得褪色的宝蓝色的牛仔裤,大腿中间露出杨树皮一样的白。脚下是一双玫瑰色斜织纹拖鞋,赤溜溜光着脚趾,趾甲上涂了一层猩红的蔻丹。她高高扬起下巴,一双眼睛尖尖地朝喜军裤裆里瞧。

她一面嗑瓜子,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朝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絮叨。她不时蹦出一句散发着色情味的俚语和歇后语。没有人敢顶撞她一句,不仅因为她是房东,更因为指桑骂槐耍起嘴皮子来,没人是她的对手。

从对面那排房子的第一个窗户里,照例会射出两道阴鸷的寒光来。它冷冷地刺向喜军。那是刘晓光的眼睛。他和喜军一样是来自穷苦乡下的寄宿生。但喜军却害怕他的目光。喜军进出店门,总是下意识地躲着那两道寒光。

柳姨的歇后语在他耳畔再次响起。盗马贼挂佛珠——假正经。宴席上摆狗肉——倒是少见。半夜里和面——瞎鼓捣。瘫子请客——坐等。她的说话声像竹筷敲打着青瓷碗碟,脆生生的响亮,令人觉得清爽。

离店不远了,离疼他爱他的柳姨不远了。那由十几只废旧轮胎摞成的橡胶的塔,赫然耸立在巷口。一切都在倾圮,颓败,但这散发着橡皮臭味的塔却安然无恙。他走进幽深的巷子,背影消融在巷道黝黑的阴影里。当他踏入院子时,想像中的柳姨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倚门招呼他。那个斜签着身子,倚着陈旧的门框嗑瓜子的妇人销声匿迹了。他怀着深深的沮丧走近堂屋。堂屋的门虚掩着,他不禁将一只眼凑向门缝。只见柳姨正和他男人在炕上颠鸾倒凤,尽情云雨着。他们赤裸的身子宛似两条粘在一起的白鱼。他们喘息着,呻吟着,蠕动着,就像当初她和喜军偷情时一样。

喜军脑子里嗡了一声,感到一阵晕眩,泪水突然夺眶而去。对面那排房子的第一只窗户里突然有两道寒光射出来。喜军强抑着痛苦,屏声敛气地冲进自己店里,一头扎进被褥里,猛捶着炕,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依稀听见店门“吱呀”响了一声。他带着满脸泪水,惊诧地回过头一看,眼前站着的,却是自己的老乡葛薇芸。她正以一种菩萨般的慈悲眼神望着他。

喜军像见了亲人一般,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她脚下,紧紧抱住她的双腿,浑身颤抖着,嘤嘤抽泣。

2010.9 执笔

2012.10 初稿

2016.6 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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