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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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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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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城》连载

第六章 潘神的梦魇

第二十三场戏拍摄结束。导演托马斯·阿瑟宣布休息十分钟。雪莉冲阿瑟甜蜜地一笑。此时阿瑟正在查对分镜表,没空搭理她。自从电影开拍,她就做起了导演的姘头。

这是这一行的老规矩,也叫潜规则。阿瑟每拍一部电影,都会有女演员争相为他献身。有幸选中的,就理直气壮做女一号。明里是女主角,暗里是露水夫妻。待到下一部电影开拍,再换别的女主角。老规矩,先与阿瑟巫山云雨,再在镜头前粉墨登场。大家心照不宣,见怪不怪。

雪莉见导演无暇理她,便走过去与调试取景器的摄影师搭讪,故意发出哼哼哈哈的放浪笑声,随手摆弄着手中的道具手枪。这是一把黑塑料制成的样枪,但要是装上子弹,跟真枪的威力相差无几。雪莉的一笑一颦,在局外人看来,似乎很妩媚动人。但在剧组,没人会被这一套蒙蔽。

阿瑟近来对雪莉有些反感。他发现她同时也做了编剧桑迪的姘头,与他频频幽会私通。阿瑟心知肚明,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要一个削尖了脑袋没命地往镜头里钻的女演员保持忠贞,是荒天下之大谬的。但如今她毕竟先做了他的姘头,至少应该稍微收敛一下,遵守游戏规则才对,权当是照顾他的面子吧。他一想起今晚又要同这个骚气冲天的女人同床共枕,他的那话儿又将插入她那被桑迪刚刚染指过的地方,就不禁像吞下了苍蝇一般,烦腻地蹙起了眉头。然而,他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是意料中的事。

制片人托尼笑吟吟走了过来。

怎么样,晚上一起喝一杯?

阿瑟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思绪却停留在手头的场记表上。见对方还在耐着性子等他答复,便又赶忙点点头。这似乎成了他俩私会的暗语。托尼随即上前几步,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二十四场戏拍罢,阿瑟命令剧组收工。随后,他和托尼来到一家名叫“宝莱纳”的酒吧里。

这是一家算不上档次的二流酒吧,座落在剧组下榻的庞克饭店旁。因为离得近,他们时常光顾这里。格调还算高雅。这是他们首次光顾后的共同印象。这里常有同性恋者和寻觅一夜情的单身男女出没。他们若能连续对视三次以上,再答应和对方共饮一杯,就算是接受对方的床第之约了。

两杯皮尔森!两人刚将肥臀落在吧台底下的高脚圆凳上,托尼就冲吧台后面忙得团团转的侍者喊道。侍者赶忙接过调酒师手中的酒水,听见托尼喊,略踌蹰了几秒钟,便朝他们笑着点点头。

俄顷,侍者将两杯调好的皮尔森递到他们面前。隔了两排桌子的一个脑袋前秃的中年男人,频频朝托尼投来暧昧的目光。那人在独酌,内心的孤寂馅饼一样全摆在眼前空当当的圆桌上了。托尼为了向他暗示自己已有了伙侣,便故意伸长手臂,捏了捏阿瑟握着酒杯的手。他动作幅度很大,手臂夸张地在空中抡了个半圆。那个脑袋前秃的男人看见后,立马停止了注视,象征性地朝眼前的酒杯点点头,以示了解。他的目光遂又转向别处,重又开始物色。阿瑟扭头看了看托尼,又瞅了一眼不远处那个脑袋前秃正四处张望的男人,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剧组的工作犹如行军打仗,步步为营,忙起来简直焦头烂额。他们动辄用狂喝滥饮来消解心底积攒的压抑与绝望。他们明白,他们为之流血流汗的,只不过是一件极其虚无缥缈的东西。这就像是领着千军万马,跋千山,涉万水,只为看看天边那一片稍纵即逝的晚霞。

酒吧里布满了五彩斑斓的灯。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彩灯大小不一,五光十色。光线绚烂,光斑耀目,光块灼人。光线、光斑和光块流水似的漫过精致透明的玻璃器皿,映着清泠泠的酒色,泛出瑰丽的光彩。一杯接着一杯。他们沉默地对饮,目光在手中流光溢彩的酒杯与对面酒柜上琳琅满目的各色酒瓶间悠然地游动着,像四条沙丁鱼。他们需要刺激,需要麻醉,需要歇斯底里的放纵。他们不知不觉就醉了。托尼只是微醺。阿瑟酒量浅,太贪杯,已经酩酊起来。

整个酒吧在阿瑟的迷离醉眼中逐渐恍愡起来,不停变幻着颜色。各种诡异的光线,斑斓的光斑,耀眼的光块,魔幻的光晕和光圈全都很淘气地嬉戏起来。它们相互追逐,相互撕咬,相互戳刺。它们像飞翔的金黄色蚰蜒在阿瑟的五脏六腑里钻出钻进,在他的七窍里横行无忌。它们像凌空舞动的刀枪剑戟在阿瑟的肢体上乱剁乱砍,割骨剜肉。它们像花香,像彩云,像绫罗绸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块降落在眼前吧台上的金黄色光斑。一只金色的甲壳虫慢慢地从壁柜的酒瓶上爬下来,翻过侍者粉头油面的脑袋,跳上他们俯身搭扶着的吧台,绕过手底泛着熠熠酒光的玻璃杯,滑上他黑毛丛生的手臂。在他的注视下,一步一步爬进他的眼睛。他竟然似乎感觉到了眼睑被两只大钳子撬开的微微的痛楚感。梦幻似的疼痛。金色的甲壳虫。没有羽毛的褐色大鸟。头细尾粗的游走在墙壁上的蛇。瘫软的流动着的浑圆钟面。玉米杆似的节节长高的细脚玻璃杯。装潢繁饰的墙壁远远地退去。空间无限延展,一恍变作容纳千人的金色大厅。不一会子,连整个喧嚣的尘世,也潮水一般远远退到彼岸,跳出了视界,了然无痕,望不见了。

呯——醉眼迷离的阿瑟不小心拂翻了一只杯子,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响声引来众人惊诧的回眸注视。那个脑袋半秃的男人向托尼他们投来关切的眼光。托尼赶忙苦笑着连连道歉,匆匆付了酒钱,赔了杯子钱,扶着瘫软如泥的阿瑟悄然离去。

他们绕过泊在路肩的一排汽车。汽车在阿瑟朦胧的醉眼中,仿佛一只只趴在地上的奄奄一息的天牛,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待咽气。橘黄的路灯光涂满了街道。整个街道看起来就像是黄疸病人的脸。蜿蜒的公路从远处漆黑的夜色里迤逦爬过来,匍伏在他的脚下。街道两旁栽着峭楞楞的高大银杏树。枝叶繁茂,树影婆挲,如同候审的嫌犯一样战战兢兢、颤颤巍巍地立在他面前。他身子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只觉被那铅块一般的粗壮树影绊了一下。乜斜的眼角频频闪过花里胡哨的店铺招牌。它们连成一条色彩斑斓的河流,在黑暗的崖岸间溶溶汤汤地流淌。那个贴在麦当劳店铺玻璃窗上的戴着四方眼镜笑容可掬的老人,热情地朝他打招呼。他马上回礼,恭恭敬敬地向那个乐呵呵老人家点点头,鞠了个躬。他被托尼双手搀扶着,像被固定在一根带轱辘的铁架子上,平滑地往前移动。人行道变成了厚厚的软缎子,他的每一脚都无法踩实,身体的重心左摇右摆,脑袋里晃动着一只巨大的钟摆。

阿瑟在一辆泊于路边的沃尔沃汽车旁呕吐起来。腥臭的秽物一泄而出,喷溅在簇新的汽车轮胎上。托尼急忙左右环顾一下,庆幸车主不在附近。于是一面拿纸巾揩拭他那粘满呕吐物的嘴巴,一面从肩膀上架住他,失魂落魄地向庞克饭店疾步行去。大约半刻钟后,他们终于打开房门,走进庞克饭店三楼阿瑟的房间。

大丽花图案的赭红色木地板,四块拼成一幅完整的画面。花瓣因放得太大而显得有些笨拙。就在阿瑟一脚踩上去的当儿,地板猛地抽走了,并恶作剧地朝他挤眉弄眼。翠绿色的被单散慢地从床上斜斜垂挂下来,如一簇低矮的爬山虎。他试图沿着爬山虎的枝叶攀援而上。灯光晃眼,像早晨八九点的太阳。天花板升得很高,变成一只巨大的风筝。它在碧空远远高飞,却听不到一丝风声。白花花的墙壁波浪一样翻滚着。水面突然山一样直立起来,与地面构成直角。水面上荡荡悠悠躺着各种漂浮物:电灯开关,穿比基尼的拉丁女郎,壁灯,镜子,日历,田园风格的油画,绚丽的孔雀翎,斑驳的城市地图。它们都泡在水里,映着白花花的波光,荡荡悠悠。在这光怪陆离的房间里,阿瑟看见了祖父的脸。

他将它递到了我手心里,顺便暗含深意地捏了捏我左手无名指的指关节。等我回过神来时,他已倒毙在地下,身体早已腐烂,无数条白色蛆虫在他身上蠕动。(托尼将阿瑟像沙袋一样扔到床上,随即走进浴室,嗞嗞地扭动热水器开关,调好了水温。)它是祖父的遗物,一张灰白的炭笔素描。苍郁的枫树林。疏落的伶仃的农庄。一望无际的荒原。远山隐隐。银灰的云层凝滞着,僵在半空。寒风料峭,似从画中吹出来。乡间小路歪歪斜斜,若隐若现,像蚯蚓爬过的泥印子。一座模样萧煞的建筑半掩在枫树林后,被铅灰的云层低低压住。成片的摇摇欲坠的木板房。屋顶的烟囱直插云霄。(我的小乖乖,来洗个澡吧。托尼一面说,一面拎着拖鞋和一件浅蓝色浴袍,走到阿瑟身边。他剥玉米似的一件一件剥下阿瑟吐脏的衣服,丢进盥洗室的洗衣盆里。)烟囱修长,直直地刺向灰暗的天空,极为突兀。它像一根支撑着浩瀚天宇的柱石,雄浑得触目惊心。你知道么,它底下连着的,是集中营的焚尸炉。(托尼将一丝不挂的阿瑟搀进浴室,打开淋浴,随即走了出去。)水又凉又热。就是这水,就是从头顶喷下来的水,罩住了我的眼睛,砸得我脑袋怪疼的。我觉得头晕脑胀。他刚才在喊我小乖乖吗?没错,他喊了。他就是这样老不正经。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了,焚尸炉。那时我还小,十几岁的样子吧。一个满天都是火烧云的黄昏。我坐在祖父的膝头,看他用炭笔一笔一笔将它画出来。他画着画着,便失声痛哭,老泪纵横。我仰起头看他时,只见他枯树皮似的皱脸上,又是泪水又是鼻涕,如同糊了一层湿漉漉粘乎乎的浆糊。瞧!屋子里云蒸雾罩,看上去真有意思啊!简直像温室一样暖和,腾云驾雾般惬意。门低低嘶叫了一声。有人闯了进来。到底是谁,没有看到我在洗澡吗?他关上门,走过来了。我看不清他是谁?我的小乖乖,我来喽。这个声音好熟悉。哦,原来是托尼,我倒把他给忘了。我怎么能把他给忘了呢?(托尼赤身裸体地跑进来,兴头十足地叫唤着,嗬哧嗬哧。他冷得浑身直哆嗦。)

他那副猴急的模样可真难看。他总是这样激情洋溢。他扑过来了,抱住我了。哦,他喝酒了,浑身都是难闻的酒气。我好像也喝了。他粗大肥厚的舌头在我嘴里绞来绞去,快要憋破了我的嘴。小乖乖,你的嘴里都什么味啊?他在嫌我的嘴臭。我觉得嘴里很苦。你等等,给你拿个东西。他出去了,很快又进来。来,使劲地嚼。这东西醒酒。他把一个酷似大豆的东西塞进我嘴里,让我使劲嚼起来。我一尝味道就知道是什么玩意。这是特制的解酒木糖醇。他温柔地吻遍了我的身体,轻轻抚摩着。他茂密的体毛扎得我又疼又痒。他从后面插进来。他的那话儿又粗又硬,火一样往里直钻。他的腿毛扎得我又痛又痒。他让我大声地喊出来。如果现在突然闯进第三个人来,目击到我们这副龌龊的模样,那我就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之后没过多久,他老人家,也就我的祖父,将自己反锁在阁楼上,死也不见外人。家人好说歹说,他都无动于衷。我们威胁说再不出来就放火烧房子,他听了却拍手叫好。家人没法,只得将门凿开一个小洞,好茶好饭一顿不落地递进去。他坐在满地大小便的房子里进餐,吃得津津有味。他是个英勇无畏的战士,曾将一个又一个手无寸铁的犹太人押进毒气室,再运进隔壁的焚尸炉里。他曾站在集中营的院子里,长久欣赏着从那粗壮的烟囱里冒出来的混杂着骨灰的袅袅青烟。他看见天空里飘满了死者们佝偻的倒影和银灰色的魂魄。他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他只是在执行上级的命令。作为士兵,以一丝不苟地完成任务为最高荣誉。——我逐渐有了快感。他紧贴着我的脊背,坚硬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我腰间的赘肉里。那指甲很锋利,还差一点点,就要戳破我的肉皮了。嘴里的木糖醇已被我嚼得又淡又咸,继续嚼下去,真味同嚼蜡了。我将它啐到了地上。托尼没有看到。他若见到,保不定会唠叨两句。他干得正热火朝天,无暇顾及旁的东西。——半夜三更,常会有人悄然潜进阁楼来拜访他。他们口若悬河地辩论起来。斗志昂扬,涶沫横飞,指手划脚,吹胡子瞪眼。东方泛白之时,那些陌生的访客会像朝露一样蒸发。阁楼重又回归死寂。我偶然会倚门偷听,全是些俨然杀人犯在面对审讯时,为了给自己洗脱罪名而说的辩词。时而辱骂,时而狡辩,时而指控,时而捶胸顿足,时而号啕大哭,时而呢喃低语。——他不知疲倦地抽送着。我只觉那里火烧火燎。那声音像门扉在拍打墙壁,又脆又响。连骨头也开出一朵朵惨白的淫荡之花。下肢的骨头痛痒难当,伴着一阵阵的酥麻。水汽也趁机溜了进去,濡湿了里面,熏得热烘烘的。也许会发霉,生出绿油油的苔藓来吧。被苔藓覆盖的肛门,就像那大树根部落满腐烂枯叶的阴湿地面。——有一夜,舌辩愈演愈烈,终于变成了搏斗。依稀可闻刀枪剑戟的铿锵声,像是揭开了地狱的盖子。噼哩啪啦,叮咛哐啷,不知多少器物被打飞砸碎,亦不知他们来来回回斗了多少回合。我从窥听来的只言片语判断,他是跟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唐吉诃德式的游侠骑士在决斗。

像是从街道那头传来的敲打下水道铁管的声音,悠远而深沉,如同隔着一片广袤的荒漠和密密层层的灌木丛。那个声音时断时续,很不规整。继而变成了橐橐声,像一只橡皮锤子在轻轻地敲击木地板。我被翻过身来,嘴里鼓鼓的,就像一只沙丁鱼罐头,被他又咸又涩的肉嘟嘟的舌头填得满满的,快够到我嗓子眼了。橡皮锤子的敲击声逐渐逼近。托尼突然抱怨地低吼了一声,悻悻地摔手走开。他一把拉开浴室的门,迎进来另一个声音。那声音娇滴滴的,嗲声嗲气。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水雾朦胧,教人看不清来者是谁。那人的声音却是异常熟悉,好像今天还听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名字来。我只愿那门能尽快关上。一股冷气已经侵入,让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门如愿关上了。浴室里现在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托尼正与那个妇人亲热地喁喁私语。——阁楼上传出的怪响,搅得全家鸡犬不宁,夜不安寝。母亲最先煞不住性子,睁着因睡眠不足而熬红了的眼睛,先是轻嘴薄舌地埋怨,后来索性扯着粗嗓子喝骂开了。开始骂他“老不死的”,渐渐言语更毒更狠。手叉腰间,对着阁楼一口一个“刽子手”,一口一个“杀人犯”。父亲性格懦弱,凡事听母亲作主,一味的唯唯诺诺。见此光景只是苦着张脸,劝都不敢劝一句,大气都不敢喘。家里鸡飞狗跳,闹得街坊邻居全晓得啦。都说阿瑟一家撞了邪了。这事让我走在街上再也抬不起头来。——那个声音熟稔的女人走出了浴室。过了片刻,又走了进来。像带来了什么惊喜,托尼蓦地欢呼了一声。他们一同朝我走来,塑料拖鞋摩擦着地面,发出聒耳的橐橐声。他们哗啦哗啦踩着地上的水,朝我走过来。我回过头,水汽朦胧,云遮雾绕,总算看清了她的脸。原来是雪莉,早应该想到是她。她除了脚下趿的一双拖鞋,浑身一丝不挂。托尼仍旧从后面兜住我的腰,继续他的风流勾当。雪莉则马爬在地上,从我裆下钻过来,蹲到我身下,吮吸起来。她对我这样驯顺乖觉,只不过是看在那个让她梦寐以求的角色的份上。没错,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对她的上一任导演和下一任导演也会这样竭力巴结的。在她面前,横着一条由无数导演连接而成的链条。我只是这个链条上的一环。她在惺惺作态,发出浪声浪语,但我能看见她眼中深藏着麻木和冷酷。她心上似乎并无情爱,她只是在吮吸这坚硬的链条上的一环。她吸吮一件日用品,比如牙刷、棒糖、冰激凌之类的物件,都要比这个热切。这是交易的一部分,一种必经的程序。她靠它来换取更多的金钱和荣誉。——教区的所有传教士以上帝的使徒自居。他们流水似的从我家鱼贯而入,带着万能的主对罪人的宽恕登上阁楼,却被祖父接二连三轰了下来。圣经被撕得哗哗乱飞,圣餐扔得满地都是。他们那副连滚带爬的狼狈样,上帝见了,也会忍俊不禁。他们不谋而合得出一结论:祖父已被魔鬼附了身。他们管他叫堕落的路西法。倘若是在中世纪,他一定会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可以设想他熊熊燃烧的样子:长着犄角的魔鬼终于熬不住了,从他的额头探身出来,随着浓烟逃之夭夭。听了传教士们的劝告,家里到处挂满了十字架,连新买的牙刷上也不忘刻上一个。就算这样,祖父仍没有安静下来。连着好几夜,总有一个死于他手的犹太人,找上门来跟他算帐。祖父苦口婆心地劝他早日入土为安。那个死者总是找出一大堆不肯长眠地下的理由。死者说他老大不小了却还没有结婚生子。好不容易说成一门亲事,还让纳粹们给搅黄了。死者还说,没有再见耳聋目瞎的老母最后一面。他想用上等的松木给她老人家做个摇椅,才做了一半,纳粹们就闯进来了,只好撂下了。他又哓哓不休地聒噪集中营里的伙食有多么难以下咽。他们衣衫单薄,连鞋都是自己用硬纸糊的。整天被臭虫咬。一刻不休地干累活脏活。睡在潮湿的地面上,脊背生了烂疮,脓血模糊。如此这般,没完没了。死者絮絮叨叨了一大堆,终于惹得祖父火冒三丈。两人大打出手,桌翻椅倒,瓶飞碗碎,像地震了一样。全家人又是好几夜没合眼了。祖父的阁楼俨然变成了撒旦的后花园。这就是我给这部电影起这样一个名字的原因。

雪莉像一条湿漉漉的胖蚯蚓,绕过我的腿,斜签着站起身,仰起脖子,脸朝莲蓬喷头,饱饱地灌了一口水,咕嘟嘟地漱了一回,吐到地上。她嘴里像是噙着一口翻滚的沸水。这样接连漱了三次之后,她投进了托尼的怀抱。他的胸膛黑毛丛生,茂密得遮掩住了肌肤。他肯定事先吃过药了,因此还没有塌软下去。她将一只腿高高地搭在浴缸边沿上,随时有滑倒的危险,要是托尼的双手没有将她箍紧的话。果然,她仰面滑了一交,被猛地抽掉了脚下的地毯,双脚凌空飞起,脑袋和颈椎先着地,摔得脑裂骨碎,殷殷鲜血与水混在一起,涌进了下水道。我幻想着雪莉遭摔后的惨模样。站起来,别像个小丑儿似的蹲在墙角。快站起来,三个人才有激情呀!托尼兴头十足地朝我喊道。我感到体力不支,头晕脑胀,浑身发虚,只得蹲下去,倚住墙壁。贴满乳白色瓷砖的墙壁冰浸浸的,有股寒气往我骨头里渗。我早晚会得风湿痛的。我累了,头很疼。我嗫嚅道。不知道说清了没有,喉头又干又涩,声音几乎发不出,也许他压根什么也没听到。我不得不用双臂环抱着头,这样会好受些。地板上溅起的水珠射得我眼睛痛痒难忍。——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路西法突然安静了下来。好长时间听不到他闹腾,反而觉得生活变得残缺,少盐缺醋的,教人浑身不舒服。我在心里暗暗企盼他能再折腾一次,再次闹得鸡飞狗跳。接下来的日子却是一片死寂。这与我的期待相悖,令我大失所望。过了好些日子,一股怪味突然在屋里屋外弥漫开来。浊臭逼人,一天比一天浓烈。我们除了吃饭刷牙外,整日都戴着口罩。为了驱走这股令人作呕的怪味,父亲在客厅里煮起醋来。于是满屋子都是夹杂着恶臭的酸醋味,更让人难以忍受了。没过好久,这股臭味传到了街坊四邻。他们联名将我家告到了街道治安管理所。所里很快派人来,对我家来了次大清扫。他们撬开阁楼的门,终于发现了恶臭的来源。老路西法已经死去好久了。苍蝇在他身上安了家,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无数肥胖的白蛆在他腐烂的肉体上惶乱地爬出爬进,拱来拱去。地上堆满了大便,也生出了蛆。床上凌乱不堪,被单撕成一条一条的。在那只掉光了鸭绒的干瘪瘪的枕头上,放着那张炭笔素描——就是那张在一个满天火烧云的黄昏,将我放在他的大腿上,看他一笔一笔画成的炭笔素描。这时,老路西法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抖落一身的白蛆,将素描画郑重地递到我手里,像在递交一件性命攸关的传家宝。递到我手里的同时,顺便用力地捏了捏我左手的无名指,似在传递某种暗号。我左手的无名指被他捏得咯嘣作响。我一时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中,竟忘记了疼痛。在我记忆中,他的脸五官消失不见了,变成了一张白纸。等我回过神来时,老路西法仍僵僵地躺在地上。死去好久了,无数肥胖的白蛆在他身上爬出爬进。我把那张炭笔素描牢牢捏在手里。老路西法很快被埋掉,阁楼被彻底清洗了一遍,臭味没了踪影。——我们出了浴室,拉拉扯扯来到床上。身上仓促间来不及揩干的水,滴湿了地板。赤裸的身体被电灯光照得如同骄阳下的白铁皮屋顶,银光闪闪。雪白的墙壁仍在微微地波动,细密的涟漪颤抖着,荡漾开来。我的脚踩在赭红色的大丽花瓣上,冰浸浸的,凉意直透脚心。托尼手里拖着一条绳子。一条蛇缠住了他的手腕,尾巴长长地拖在地上。蛇会缠得他手臂失去知觉的。他一脸平静,安之若素,丝毫没有仓惶失措。蛇从他手腕上一跃而起,跳到了雪莉身上。蛇身被劈开,一分为二,变作两条。那两条蛇在托尼的操纵下,缠住了雪莉的手脚。她的左手与左脚被一条蛇缠在了一起,右手与右脚被另一条蛇缠在了一起。她平静地躺在床上。她脸上笑意盈盈。没有叫嚷,没有挣扎,任蛇将她缠住。她的胆气令人钦佩。他递给我一根玉米棒子,他也攥着一根。一按开关,橡皮的玉米棒子活了似的,呜呜地鸣叫着,震颤起来。托尼拿着玉米棒子挨到雪莉身前。我的耳朵里还残留着水滴迸溅的嘀嗒劈啪声,又密又紧,一直响到脑海深处。——祖父的气味并没有消失殆尽。那是一种精神能量,像磁场一样存在着,影响着我这根小铁针。那副炭笔素描就是这精神能量的源泉,所有关于祖父老路西法的回忆与气味都从画面中喷涌而出。在另一个秋风料峭的黄昏,我长久地坐在窗前。窗外是阴霾四布的长空。远处的海平面黯淡而阴郁。我困惑地望着那幅画,那画也以同样的神情望着我。不知不觉中,我便进入画中,在画中踽踽独行。苍郁的枫树林。疏落伶仃的农庄。一望无际的荒原。远山隐隐。瓦灰色的云层凝滞着,冻成氤氲的一团,僵在半空。寒风料峭,从辽远的天际吹来。乡间小路歪歪斜斜,若隐若现,像蚯蚓爬过的泥印子。一座模样萧煞的建筑半掩在枫树林后,被阴沉的云层低低压住。成片的摇摇欲坠的木板房。房顶的烟囱直插云霄。在那个秋日的黄昏,自从我进入画中,那画便消失不见了,水汽一样从人间蒸发。也许是我进入画中,那画便延展成了这世界的一部分吧。我曾经无数次努力回忆它被藏在了何处,但当记忆一挨近那个黄昏便停滞不前了,像是撞在一只透明的玻璃罩上。我将它藏在了何处,我在心里无数次地质问,答案总是不了了之——托尼手中那只带电的玉米棒子在雪莉的身体里嗡嗡作响,她扭动着蛇一样的身子,一个劲地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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