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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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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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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城》连载

第九章 迷宫里的国王

重彩渲染的画面重新淡入,暧昧的光线将学生们一张张朦胧的橘黄色的脸涂上了浓妆。转瞬间,漆黑的电影院里升起了彩色的黎明。喜军的面庞恰似在雾霭蒙蒙的晨曦里徐徐绽放的一朵俊俏的海棠。他重又跌入幻想的林莽里,任凭身子在错综复杂的林间小道上无意识地穿行。

叮铃铃铃……那从小听厌的学校铃声,像粗砺的砂纸打磨着喜军纤弱的听觉神经。

上午最后一节课骤然结束。老师离去后,教室里浮起稀里哗啦收拾书本的声响。所有学生的动作似乎都较以前慢了半拍。收拾稳妥的学生也似乎毫无立即离去的意思。这原因只能归结于一件,他们都在等待月亮公主最先离开。这种等待其实毫无意义。月亮公主的存在似乎让大家的思维出了岔子,不可思议地紊乱了。他们的举动突然变得有些荒诞不经,找不着北。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月亮公主插班的消息早已在全校不胫而走。她容貌之惊艳,在全校竞相哄传,爆炸似的引起一片哗然与惊叹。一到课间,有不少浮浪子弟耐不住寂寞,像那恋花的蜂蝶一样纷纷慕名而来,斜签着身子在教室门外探头探脑,窥看她的姿容。他们看到后,个个倾慕不已,脸上荡漾起惊羡的涟漪。高一四班的教室,从此变得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月亮公主收拾好东西,起身,离开座位,走出教室,大家才亦步亦趋地跟出来。我和她并肩而行,缓缓走出教学楼。大家滚烫的目光一直在我们背后灼烧着。

走出校门的时候,我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她,犹豫着是不是该像往常一样独自离开。

去我那里吧。她柔声说道,完全没有顾及他人的目光。

她的话令我喜出望外。

我的店就像个黑暗的洞穴。店里面那一堆凄凄惶惶的清锅冷灶,早已让我厌恶透顶。我对店里的一切都心灰意冷,每天就如同面对着一堆死气沉沉的散发出腐朽霉味的古董。我总感觉被这“死气”日复一日地侵蚀,总有一天会“同归于尽”,成为这堆古董里的一员,就像遭受了无数风吹雨淋的稻草人,浑身上下全都朽掉,烂进了骨头里。

听到她的话,我兴奋得有些过了头。我于是努力克制着,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的脸早已羞得又红又胀。我迎着众人嫉妒的目光,装作一副若无其事、泰然自若的样子,随她同行。

一帮混小子,一个个勾肩搭背,横着排成一排,像一排横行的螃蟹那样走着。他们远远就瞥见了月亮公主。他们一个挤着一人,从东头挤到西头,一直挤到月亮公主身上。他们发出浮浪轻狂的笑声。她厌恶地瞅了他们一眼,目光里充满了凛然不可侵犯的威肃。她眼神里释放出了毒箭。这帮混小子立马噤声,触电一样远远地缩了回去。她刻意向我靠了靠,将我的胳膊挽了一会儿,随即放开。这一挽无疑是向他们宣布她已有男朋友,那个人便是我。对我而言,这无疑是引火烧身。他们立马发出不怀好意的嘘嘘声和尖厉的口哨声,将仇恨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我。我被威逼得胆寒了,怯怯地低下脑袋,死盯着地面,臊红了脸,不敢直视。

我心里暗暗钦佩月亮公主那股凛然的气概,不禁有点自惭形秽。我们随着向前涌动的人流,走下校门前宽阔的坡道,转过一家文具店。路边立着一张高大的旅游宣传牌,上面写着“国家AAA级风景区青凉山”。抬头可见远处屹立的青凉山,树木萧索,山貌颓然,与画中山势崔嵬、云蒸霞蔚、草木繁茂的景象简直有天壤之别。越过宣传牌,迎面是一座斜靠在路边的小型菜市场,装满蔬菜的架子车排成一溜一溜的,好像一只只淡绿色的甲虫。

想不想尝尝我的手艺?今儿我亲自下厨,卖点菜吧。她的语气完全像一位持家多年的贤慧妻子。我心里一阵欢喜。

看着她正经八百跟菜贩子讨价还价的神情,我很怀疑她真是从月亮那个没有一点人间烟火气的地方飘入人间的。她那副一口咬定价钱不饶不让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处事老练、能说会道的家庭主妇。相形之下,我却木鸡,傻站在一旁,完全像个局外人。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令人潸然。

同校的学生潮水似的从我们身后走过。瞧见我们时,他们突然压低交谈的声音,投来令人难堪的惊诧目光,脸上流露出难掩的嘲讽。这些似曾相识的叵测的目光,令我芒刺在背,格外羞惭。她却无事人一样不管不顾,安之若素,一面细心细眼挑捡新鲜的蔬菜,装进塑料袋里,一面嘴里嚷着嫌菜太贵。小贩被这个小丫头片子说得摇头苦笑,无奈之下只好削去零头。我只管呆立一旁干瞅着,一丝也插不上嘴,心里油然钦佩起她的果敢干练来。

她买了油菜,豆腐,水晶粉,还有一小包蘑菇。她迈着健步走在前面,我帮她拎着菜,俨然一个跟班。我有点伤自尊地低头行走。她隐约察觉了,转过身来,莞尔一笑。

我没拎东西,不觉就走快了,呵呵,你看,身轻如燕。她说时,早已将手臂伸过来,挽住了我空闲的右手。

再次路过宣传牌时,我刻意瞧了一眼。那经过电脑大肆渲染后的青凉山,蓦地恍惚起来,像是海市蜃楼,连我身处其中的真实世界都连带着虚化了。我不禁开始莫名地怀疑起眼前的世界来,这种错位的虚幻感让我心里发怵。

她家到底在什么地方,她将要把我引向何处?似乎她要带我去的地方是虚构的,没有门牌,没有住址,连户主也语焉不详。眼前街市的繁华明明触手可及,那些喧阗,那些热闹,潮水一样灌进眼里耳中。我正被一步一步引入这陌生的虚拟世界深处,却是满心的欢喜。那些莫可名状的忧虑如云烟般转瞬即逝。

我们踅进南滨河路,踱过一爿爿门前摞满日杂的店铺。我的目光不觉飘进店铺里面,瞧见货架上的高档烟酒琳琅满目。迎面是体育场,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来这里跑步,打篮球。那时候,我常常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坐在水泥地上,望着体操队的女孩发呆。她们穿着颜色鲜艳的短裤,阳光下亮着明晃晃的大腿,从我眼前一圈圈地跑过。那些大腿很白,让人想起夏天地窖里的马铃薯芽。

我们向北折进一条短小的巷子,光滑的水泥路面闪着太阳的白光。到了辽阔的德馨广场,那缀满彩色碎石的花岗岩地面,在太阳的照射下光彩熠熠。健身器械疏疏落落地闲置在广场一角,像耸立着一排瘦削的老人骨架。有两个小孩慵懒地爬在上面,一动不动。

横过广场,对面一条马路,车流湍急。她紧紧攥住我的胳膊,警觉地察看着左右,将我小心翼翼地从车流间引了过去。她就像一个害怕丢了孩子的母亲一样,惴惴的眼神里,透出超越年龄的慈爱。

到了马路对面,或许是用力拖着我的缘故,她竟有些气喘。我们顺着文化馆前的台阶径自朝前走,却正好给刚刚下班的馆员们阻住了去路,只得靠边站定,让开一条道。

绕过文化馆,沿着南十字西街依次路过陇原酒楼,城关卫生所,新华书店,绮云轩(裱书画的铺子),特步专卖店,不夜火锅城,银河音像店,紫萱画廊,美特斯邦威专卖店,莫高酒业批发部,还有门旁立着裸体模型的新潮女装专卖店。街道上断断续续的人流,不时将半是疑惑半是惊诧的目光投射在我身上。他们不懂,缘何一个穿着寒碜的穷小子,身边会陪伴着这样一个惊艳的少女。我顿觉扬眉吐气起来,脚底猛地涌上一股勇健之气,精神亦比往日抖擞了数倍。我只觉身上贴上了一层金箔,走在人潮里,春风得意,闪闪发光,无比夺目。转过一个街角向北折去,有两座小区紧挨着,一个是鸿图家园,一个是金福小苑。她突然止步。

这个街区我来的次数很少,但在我朦朦胧胧的印象里,这两个小区从来都是连在一块儿的,只有一墙之隔。如今,在它们中间,却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窄窄的幽暗的巷子。那小巷在巍巍高楼夹逼下,寂寥地横躺着,像一条灰黯的死蛇。

这里一直存在着这样一条铺了青石板的巷子吗?我疑窦丛生。眼前的景像和我的记忆出入太大。两者开始缠斗,接着猛烈交火,我的脑子不觉一片混沌,变得乌烟瘴气。她果决地领我走进小巷深处。她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这巷子里的一沙一石。

小巷的尽头屹立着一座单元楼,高六层。楼身被粉刷成橘黄色,像一颗四方四正的硬梆梆的水果硬糖。它不偏不倚地矗立在小区巍然的高楼间,仿佛一个单脚站立正准备接住从高空落下的皮球的滑稽剧演员。那沉锚一样死寂的氛围,那诡谲的地理位置,与小区楼群里的任何一栋都格格不入,俨然一个怪脾气的人站在一群好好先生中间。

推开城墙般坚实厚重的瓦蓝色加厚防盗门,她先我而入。一至三层的房门全都紧锁着,听不到一丝声响。一进到这幢楼里,所有的生活气息全都消失了。既不闻锅碗瓢盆的低吟,也没有家长里短的唠叨,连街上汽车的喇叭声也听不到,眼前一片死寂。四楼左手的房门,在我们爬上楼梯的一瞬间突然打开。一对青年男女粘在一块,从里面蓦地走出来,像一团因用力过猛而迅疾喷出的牙膏。那男子脸上老实得近乎木然,神情却带着浓烈的甜蜜感。那女子风姿绰约,嬉笑自如,极具脱俗清丽之感。他们那副亲昵之态,看上去若不是同居的情人,便是新婚的夫妇。他们匆匆打开门又关上。然后噌噌噌地走下楼去,步履轻快如起伏跳跃的琴键。她领我到了五楼,我拎着菜,颇似一只幸福的蝂蝜,迫不急待地看她打开房门。

这是我第一次踏进城里人住的楼房。在这之前,我见惯了鸡住的鸡窝,猪住的猪圈,羊住的羊圈,牛住的牛棚,人住的土坯房和砖房。跟钢筋混凝土砌就的干净漂亮的楼房相比,那些都显得破败寒伧。在这之前,对我而言,楼房一直是个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所在。我浑身有种被贵夫人所抚摸的叭儿狗才有的亢奋劲儿。虽然屋子的装潢算不上奢靡,但在我业已习惯了贫瘠的眼中,这已是十足的富丽堂皇了。

月季黄的实木地板泛着金子般浅浅的涟漪,客厅乳白色的软皮沙发,像在牛奶中洗过一样。三十英寸的液晶电视屏,静静地逼视着对面雪白的墙壁,旁边配着一套当下颇为时兴的家庭影院。墙壁上疏疏落落挂着各种图画和饰物。一只高脚红木博物架上,放着一只球形玻璃鱼缸,几条金鱼在里面悠闲地唼喋。阳台上摞满了各色盆景,生机盎然,绿得发亮,让人疑心是塑料制品。两间卧室,装潢也格外雅致。男女有别,女卧室墙壁上挂着不知哪个朝代的仿仕女图,窗前摆着一架电子琴。男卧室墙上贴满NBA球星海报,连屋顶挂灯也是篮球状的。

当我还在屋中饶有兴致地欣赏时,她已经洗好了菜。“噔噔噔——”她操起菜刀,颇有劲道地切起来。切菜声规整而连贯,又脆又硬,让人想起一块接着一块的硬币从空中铿然落下。

我随手打开了电视,正播着一则关于营养早餐麦片的广告。广告一则接着一则,闹哄哄的,让人不耐烦。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慵懒地靠着沙发背,半截身子陷了进去,眯缝了眼睛,透过厨房与客厅间的镂花玻璃门,细细打量她切菜时的姿影。那伶俐婀娜的腰身,随着手臂的上下摆动而微微颤抖,极富节奏性,恰似丢下石子的湖面上那绵绵不绝波动着的涟漪。客厅的落地窗很宽阔,视线豁亮。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天边一朵鸟喙状雪白的云,孤零零地挂在碧幽幽的天幕里,像一道划开的口子。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菜上桌了。一盘像是浴了血的麻婆豆腐,一碟翠裙翻舞的香菇油菜。主食是胖嘟嘟的圆馒头,刚蒸热的,蓬蓬的冒着热汽。

我脊背上没长眼睛,但我知道你一直盯着我看。

你的脊背比广告要好看。我揶揄道。

她随即用手背轻轻掩了口,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不过去抱我呢?被男人一边抱着一边切菜的感觉,真的很好哟。她说话时,饧着眼,目光迷离着,脸上流露出不可遏制的陶醉神情。她似乎要将自己融化在想像的蜜糖里。

这么快就做好了。真是神速啊。我忽然觉得,应该找个理由去夸夸她。

她又一次笑起来,声音比刚才高昂了,用手指略掩着嘴。那从嘴角爬出的鱼尾纹,无意间暴露在指缝里,脸上的肌肉活蹦乱跳起来,两颊的线条柔软地流淌着。

我做饭的样子是不是很好看?

我微微一笑,嗯了一声,连连点头。

我其实并不喜欢做饭,但我知道我做饭的样子很好看,尤其当身后有个男人在默默注视我的时候,身体就会变得很亢奋哦。

哈哈,从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

是不是有些病态,类似“幻想高贵症”那种的?

怎么会呢!人都会有这种想法,算是自信的一种吧。

她听完,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就算是盲目的自信吧。她自嘲地说。

她吃饭的身姿也很好看,一手款款地撩了长发,一手优雅地捉了筷子,像是挑拣金沙似的将菜一点一点夹起,送入口中,从从容容地细嚼慢咽起来。

为什么会选中我?我小心翼翼地问。

因为月光发生了弯曲,恰好把我带到你那里了。

为什么月光会偏偏绕到我屋里?

或许是因为你很孤独吧。

我很孤独?

嗯,对,就是你的孤独感染了月光。像是彼此之间发生了感应。这可不是所谓的邂逅,而是回归。

回归?

哦,不错。

那你……

你是想问为什么我会出现,是吗?

嗯。

我来这里,是为了妆扮你的梦境。

我愣愣地盯了她好一会儿,又盯着窗外那朵遥挂天边的鸟喙状的白云看了一会儿。它正悠悠地随意躺在一碧如洗的天空里,恬静,安然,忽来一阵野风,便开始招招摇摇地浮动起来。我只觉她离我好远好远,远得简直遥不可及。而那朵云却离我无比的近,仿佛触手可及。我的目光倏尔变得迷离,如隔了一层密密的雨幕向远处张望。对比了一下窗棂的位置,发现空中那只鸟喙云已向前发生了位移,似乎已瞄准了哪里,想要卯足劲一口啄过去。

在我发愣的当儿,她已悄然撤去了碗碟,拭净了餐桌,像猫在用餐后舔舐指爪间残余的肉渣,轻盈而从容。我将目光折回屋内,已见不到一丝用过餐的痕迹。她在擦拭桌布的同时,也顺带而过地擦掉了我的记忆。

她穿踱在房间与客厅之间,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件长裙,上面印着恣肆盛开的紫罗兰。裙裾窸窣作响,长长的慵懒的拖在地上,像一座花影横斜而又游移不定的立体式花园。她的发式也换了,原来披肩的长发被高高束起,挽起一个娉婷的浑圆发髻,被一只翡翠绿的发卡紧紧箍住,显出岌岌可危的样子,变成一棵长在悬崖边的矮松。

我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情不自禁地止住,只是一个劲定睛瞅着她谜一样穿梭在卧室与客厅之间。似乎是受了她无声的蛊惑,在她面前,我的思想悄然地改弦易辙。它开始了漫无目的却又有所追寻的漫游。从蛮荒幽邃的时间的一端,飘向无边无际的时间的另一端。从天地玄黄的空间的一端,游向广袤无涯的空间的另一端。但又徒然毫无所得。我的心无所归依,眼里也自空空如也。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不知圣地在何方,我却好像一个病态的朝圣者,怀着本能的盲目狂热,执拗地一路奔往。

等我回过神来时,日光正炽,热浪从门缝和那只高悬的小窗里扑进来。月季黄的泛着金子般涟漪的木地板消失了,只有布满泥点子的旧红砖铺就的地面和散发出土腥气的泥坯墙壁。没有乳白色的软皮沙发和三十英寸的电视屏,只有一张硬硬的木床和又小又旧布满刻痕的单人课桌,床头凌乱地堆着七八盘撕掉目录的流行乐磁带和一本翻得破烂不堪的《顾城诗集》。那几只养在高脚红木架上球形玻璃鱼缸里的金鱼,带着鱼缸一起游走了,只剩一只浑身粘满油渍的煤气灶搁在墙角。墙壁上也不见了仿仕女图,只有那个被油烟熏得发黄的韩国女明星,依然朝我媚惑地笑着。一只白炽灯孤零零吊在屋顶,像一只僵死的大白蜘蛛。

下午的校园原本一如往常,安详而宁静,却被月亮公主的紫罗兰长裙撩得波翻浪涌,一片沸然。在通往教室的林荫小道上,大家蝶乱蜂狂地争相关注她。我看见每个路过的男生都朝我投来嫉妒的眼神。我们像发条玩具一样,矜矜持持地穿行在充斥着敌意的校园里。空气中凭空长出许多毒刺与戈矛,随时都有可能划破脸,直掇掇地刺进肉里去。我的心不觉地畏葸了,但又莫名的充满了欢喜,别人终于发觉了我的存在,而且是如此地瞩目,尽管是沾了月亮公主的光。他们似乎头一次发现世上竟然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着。如果以前是彻彻底底漠视的话,那么现在就是极其的不顺眼,极其的痛恨了。我于是变成了众矢之的。以前的我,只不过是个寒酸的不名一文的寄宿生,是个可有可无、形同虚设的影子。现在的我,却顿时变成了叱咤风云的头面人物,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掀起一片哗然巨浪。我的内心充满畏葸,她却显得不卑不亢,手提着笔记本电脑,步履矫健,矜持中带着凛然,甚至到了对旁人视若无睹、不屑一顾的地步。我的欢喜不禁更添了一层,身上似乎多生出一条充满力量的臂膀。

我们俩前脚踏进教室,教导主任后脚就进来了,点名叫月亮公主。他叫她时,薄薄的变色眼镜片在门口紫幽幽地闪了一下,轻描淡写地唤了一声,便消失了。他的声音还没有碰到教室最后的墙壁便悄然蒸发,似乎在刻意隐晦着什么,平添一层不祥的味道。被堂堂教导主任亲自点名叫了去,这在牛谷一中校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众人的惊叹唏嘘中,温顺而又凛然地跟在教导主任身后离开了。

她整整消失了一个下午。第一节物理课,接下来是生物,一堆硬梆梆干瘪瘪的公式和专业术语,潮水似的往我脑袋里直灌,灌得我脑袋晕晕乎乎的。我无心听讲,只一个劲地胡猜乱想,为她提心吊胆,甚至想到她被教导主任压在办公桌上硬生生地强奸了,然后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跑到我面前,涕泪交流,哽咽不已。想着想着,心底无端冒出一股熊熊的无名火,不禁义愤填膺,攥紧了拳头,手心里黏黏乎乎的,捏出了一大把热汗。

直到傍晚放学,仍不见月亮公主的影子。大家羊群一样涌出窒闷的教室。我挪动着灌了铅的双腿,心里火烧火燎。我难掩这一脸的沮丧,没人跟我搭赸。只有若有若无的窃窃嘲笑,还有闪来闪去的幸灾乐祸的眼神,时刻缠绕着我。我落寞地低头慢行,像被一只大手强行地压了下去。我绕过教学楼门前的花园,蓦地嗅到一股暗香,沁人心脾。我不禁抬头,但见一树芳香馥郁、红里透白的桃花,被一群蜂蝶来来往往撩拨着。毎天都要经过这里好几遭,竟将这一树妩媚撩人的桃花给糊里糊涂地忽略了。我不禁暗暗责备起自己的有眼无珠来。放学后的人流摩肩擦背地踱过我身旁,有人在笑我的痴,也有人在骂我的呆,但和课本上那些无聊透顶、死气沉沉的人造术语比起来,这些浸染了大自然无限灵气的姹紫嫣红的花朵不是显得更加可爱么?此刻,我的心魂全被这一树天真烂漫的桃花摄了去,活像一根形貌枯槁的木桩直掇掇地杵在那里。

就在我神魂颠倒、物我俱忘之际,只觉肩头忽地一麻,被人从后面猛地拍了一掌。我浑身一战,诧然回过头一望,却原来是月亮公主。我顿时欢喜得手舞足蹈,竟掉下泪来。也不顾旁人的诧异和讥笑,只一个劲地抹起眼泪鼻涕来,像一个将满心天大的憋屈终于痛痛快快发泄出来的孩子。

一路上,她向我娓娓道出事情的原委。原来那天数学老师抛物线因她而惨遭羞辱,一直耿耿于怀。于是便跑到教导主任面前,将一大篇如何辱师如何冲撞的话,狠狠搬弄了一番。教务处领导私下一商议,决定拿奥林匹克数学题给她一个吓马威,教她以后收敛一点,老老实实听课。于是,下午便将她叫到一间空闲的教研室。教导主任亲自监考,限她三小时完成五道奥数题。没想到她只用一小时便大功告成。教导主任当场拿出标准答案一对,百分之百正确,吃惊得差点跌破了眼镜。他叫来各教研组的人一看,全都惊愕不小。有人提议,不妨将其他各科奥林匹克竞赛题一并拿出来让她做。于是又考了她化学,接着是物理,最后又是生物。全都是一蹴而就,与标准答案一毫不爽。众人看后,对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解题天才无不啧啧称奇,那些专门辅导奥林匹克竞赛的资深教师顿觉汗颜不已,冷汗都冒出来了。

听到这里,我不禁大叫不亦快哉。在教研室里,在教导主任和诸位教研组的老师面前,做天书一般的奥林匹克竞赛题,而且是一蹴而就,对答如流。这在所有人看来无异于是在捋虎须,触怒了众师的权威。这事要是传开去,足以将整个牛谷一中搅个天翻地覆,让毎个素日里高高在上的良师自容无地。在我眼中如此惊心动魄的事,她说时却面不红心不跳,语气不急不缓不惊不诧,娓娓道来,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就像在说她刚刚写完了家庭作业一样。

事后,校方极力封锁消息。这事一旦泄漏,教研组将颜面尽失,在全校师生面前抬不起头来。但尽管小心防范,仍被好事者打听了去,暗地里传开,在校领导还未发觉时,已是传得沸沸扬扬。而且加油添醋,添了好多夸张说辞。说教研组的某某当场羞惭得痛哭流涕,大喊自己愚钝,不学无术,几十年竟是白活。想不开要自寻短见都有。随之,所有人都知道,在我身边形影不离的那个女子,是个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女神,而她唯一依恋着的人,只有我,是我,我。

大家对月亮公主的态度已不是刚开始的仰慕与钦佩,而是无法遏制的敬畏和疯狂的崇拜。她对他们完全视而不见,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他们永远无法真正走进她的视线,更甭说跟她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在女皇般孤傲的她面前,他们自卑得连抬一下眼皮的勇气都没有,像一只只从狼藉杂物中爬出的猥琐甲虫,逃似的匆匆走过。然而,他们如此顶礼膜拜的对象,在我面前却乖顺得如同奴仆,对我千依百顺,俯首贴耳。我是她的主人,是她的国王。她视我如她的生命。我呼吸她呼吸,我存在她存在,我赴死她赴死。就是这样。

课间时分,我们并肩走在校园里僻静的林荫小道上。她挽着我的胳膊,亮出一截白皙的玉琢似的手腕,上面敷满了金子般的阳光。突然,从树荫后面跑出一个人来,黯然如鬼影。那人脸色很难看,面颊红彤彤的,抽搐得厉害,如一团火烧云,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得了急性肠炎。他跑出树丛时,头发上不小心粘了一片树叶,一副狼狈的样子,自己竟没有觉察到。我一眼认出了他,他是全年级三好学生,全校有名的理科尖子,还得过全国奥数冠军。

只见那人一口气跑到月亮公主面前,臊红了脸,鼓着两腮,战战兢兢,又萎萎缩缩。他的眼镜像小丑的道具一样,在鼻梁上晃来晃去。他好不容易从哆嗦的双唇间抖出几个字,却被校外马路上一阵呼啸而过的车鸣声淹没。他颤抖着双手,将一封折得方方正正的信笺递到她面前。不用想我就知道里面写的什么。在我看来,月亮公主是决不会理会这种无聊东西的。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毫不犹豫地顺手接了过来。此时,他满脸的火烧云浇了油似的,整个儿延烧起来,像捡了个绝世宝贝一样,无比幸福地笑了一下,然后踉踉跄跄地转身跑掉,却又不小心被路旁伸出来的树根绊了个嘴啃泥。他精神格外振奋,翻起身又跑,直至消失在教学楼转角。

这时,寂静的林荫小道上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我对她怒目而视,不满之情溢出双目,这是一种对她从未有过的惊诧而责备的眼光。正当我要发作时,她却做了个再次令我惊愕不已的举动。她将那信瞥都不瞥一眼,就顺手投进离她两三步远的垃圾箱里,轻蔑地骂了句“二百五”,同时洒脱地摔了摔头发,朝我莞尔一笑。我也不禁嘿嘿笑了,内心的嫌隙瞬间冰释。

她轻轻地掂了掂脚尖,用一种很轻佻的姿势转过身,怔怔地望着我。她离我太近,以至可以数清她脸上茸茸茏茏的寒毛。

你刚才生气的样子,很像一位坏脾气的国王。

她用孩子一般认真的一丝不苟的语气说道。我忍俊不禁,哑然失笑。

不错,我就是你的国王。

过了数日,她再次邀我到她家坐客。放学后,我们在密密匝匝的人潮中紧紧挽着手,生怕被冲散。如今,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在我们周围,充满了隐隐的耳语。走着走着,她突然一扭我的手,将我拽入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小巷里的甬道很陡,铺着嶙峋的石头,残破而崎岖,勉强才能站住脚。小巷深处住着几户破落户儿。从甬道高处,不时流下住户们倒下的生活污水。那水沤在石缝里,时间久了,变成黑幽幽的一潭,臭不可闻。这条小巷,平日里除了这几家破落户儿出来走一走,便很少有人出入。此时,巷子里没有一个行人,显得冷静,萧索。

每天都要在人堆挤来挤去,惹得人心烦。

这里倒清净,就是绕得远了点。

她双手拖着我的胳膊,一边摇一边走,嘻嘻哈哈,万般的依恋。我们蜻蜒点水似的在一块块石头尖儿上跳来跳去地走,生怕脏水污了鞋子。两旁人家低矮的土墙业已残破不堪,斑斑驳驳的。墙脚掉满了土渣,偶尔还可见黑魆魆的老鼠洞。她一面走,一面疑神疑鬼地盯着那些幽深的老鼠洞看。站在坡道上,底下的院落房舍清晰可见。陈旧的泥坯房子,乌青的积满尘渍的瓦片,高耸的式样土气的檐角,方块形的黄土裸露的院子,日用杂物凌乱地四处堆积。一家院落里的核桃树伸出墙外,荫翳蔽日。风将墨绿的叶子打落在路上,沾了臭哄哄的污水,秽迹斑斑。俯身而上时,便见每家都有污水从门槛旁的小洞里流出来。这里倒是有点像印度的贫民窟。房屋破败,没有现代的厨卫,屎尿要靠车拉肩挑运到田里当作肥料。

这条小巷比我记忆中要长很多。我们好不容易到了平坦处,却仍望不到尽头。月亮公主仍旧拖着我的胳膊,她忽儿重得似铅,故意拽我,让我拔脚都觉得吃力;忽儿轻似棉絮,像一件轻飘飘的衣裳搭在我的手臂上,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兴许因为道路变平坦了,两旁的房屋忽地高耸起来,威逼似的挤过来。高高的墙壁将天空裁成一条窄窄的缝,仿佛用刀划开的一条浅蓝色口子。背阳的一面撒下晦黯的阴凉。小巷半明半暗。

阳光煦暖,小巷幽长,心里充满绵绵的惬意。然而,慢慢地,我渐生惧怕。为什么这条记忆中很短的小巷,老是走不到头呢?她依然一脸灿然,笑迷迷甜丝丝地望着我,慵懒地拖着身子。

这里你以前走过吗?我略带不安地问道。

嗯。走过啊。

以前好像没这么长吧?

哦,是你的错觉吧。难道以前很短,今天和我一走就变长了?

她一句戏言更加让我惴惴不安起来。我疑信参半,却故作淡然,心里捋乱麻似的一遍遍揣摩她话的涵义。要是真如她所说呢,我开始疑心起来。两旁路过的房屋全都那样酷似,我留心看了,门牌号并没有重复。正当我不安地胡乱猜疑时,额头被一片薄薄的东西撞了一下,刺得人好痒。定睛看时,却是一片巴掌大的叶子从空中飞落。叶子凛然地躺在我脚下,呈现出怪异的多角形,表面纹理繁杂,俨然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抬头一望,头顶只有被光秃秃的高墙裁成一道缝子的蓝天,并无树木的枝桠。哪儿来的树叶呢?我心里又一阵瘆人。

怪了,哪来的树叶呢?

终于走出了巷子。我像是扔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释然地吁了一口气。我们到了香饽饽街。这里原本叫北大街,因为开着一家很有名的面包店。平日里面包一出炉,香气就弥漫全街,引得无数路人垂涎三尺。叫它面包街吧,太洋气,有崇洋媚外之嫌。有人套了句当地方言,管它叫“香饽饽街”,时间一久,便传开了。

顺着香饽饽街一路走下去,倘若在平时,朝南便可遥遥望见那块高耸的“打造国家AAA级风景区青凉山”宣传牌,更远处便是真正的青凉山,巍峨而萧索。然而,奇怪的是,在我的视线里,这些平时熟稔的风景却荡然无存。高大的宣传牌,巍峨的青凉山,椽檩林立的木料场,牛谷河上的小石桥,半山腰上灰头灰脸的城隍庙,河对岸解放前残留下来的用来防御土匪的土堡子,全都凭空蒸发了。

街道上也与往日迥异。此刻正是学生放学回家的高峰期,路上的学生理应川流不息才对,但却不见半个学生的影子,连路人也很寥寥。夕阳一盆火似的挂在西天,绚烂的火烧云映照得天空流光溢彩。刚才走在小巷中时,太阳明明还停在头顶,等走了出来,却原来早已是一轮销金的夕阳,幽幽地衔在西山头了。路过一间饮品店时,我突然感到喉间一阵焦渴,买了一瓶廉价的瓶装汽水,一面走,一面咕嘟嘟仰头往喉咙里灌。

不经意间朝北一望,不禁大吃了一惊。那高大的宣传牌和青凉山却赫然矗立在北面。青凉山也不是平素那副颓然枯槁的模样,而是容光焕发、鲜翠欲滴,与宣传照如出一辙,巍峨高耸,草木葱茏。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拨浪鼓似的转动着脑袋,一会朝南一会朝北,来来回回地细瞧,想要寻出其中的端倪,但却一无所获。我于是深陷疑惑的迷雾之中。为什么今天眼前的一切都与平时所见的场景相悖呢?莫非是我脑子出了问题,还是……我不敢多想。生活变得波谲云诡,让我战栗不安。

走吧,发什么呆呢?月亮公主对我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没觉得不对劲吗?我憋了半天,终于开口了。

哈哈!你怎么摆出一副初出乍到的样子来了啊。她抿着嘴,嘲笑我的痴呆。

不错,眼前这个世界突然间变得异常陌生,与我平时记得的样子南辕北辙。甚至,连时间也发生了错位。

别发呆了,走吧。她摇一摇我的臂膀,催促道。

她慵懒的步履登时像是上了发条一样,蓦地往前一跃。这下不是让我拖着她走,而是轻车熟路地拉着我径直前行。我猝不及防地紧跟上去。记得上次我们是沿着南滨河路,穿过德馨广场,绕过文化馆,来到鸿图家园和金福小苑之间的一条窄巷,巷子尽头便是她的家。这次我们却是沿着北环路走,确切地说,是被她拽到了这条路。我满头雾水,如一只迷途的羔羊被牧人随意驱赶着。

当我们到达那两座小区时,它们中间的那条狭窄幽暗的小巷却消失不见了。两座小区紧靠在一起,中间硬生生砌着一堵墙,将它们一刀切开。她想都没想,就拽着我进了鸿图家园。电梯正在修理中,我们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上爬。

上次来的不是这儿吧?我忍不住问道。

走就知道了。我拐跑了你不成?她揶揄道。

我实在猜不透她意欲何为。她说出的话就像是吐出的一团雾霭,朦朦胧胧,混混沌沌,令我晕头转向,不辨东西。那条窄窄的小巷,那幢橘黄色的单元楼,那城墙般厚重的防盗门,还有那一对同居的青年男女,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呢?我再也无法找到他们存在过的任何蛛丝马迹了。我头脑中关于那天的记忆明明还在,场景人物历历在目、清晰可辨。然而,眼见为实,铁一样的现实摆在面前,不容我置辩。莫非我的意识在自欺欺人?我只不过是在这里痴人说梦?我惘然地质问自己。

她拉着我的手,顺着楼梯飘然而上。我只觉被一片轻柔的云彩牵引着。顺着楼梯一路爬上来,我们连个人影也没碰见。整栋楼一片死寂,就像一只软体动物蜕下很久的空荡荡的石灰质硬壳。橐橐的脚步声,清嗓子的干咳声,在这个冷冰冰的水泥硬壳内,发出时而清脆、时而沉闷的回响。也许是太过寂静了,空旷的楼道仿佛扩音器,任何细微的声响都像滚雪球似的被格外放大。

我们爬到了四楼。就在我为整栋楼的死寂而纳闷的时候,四楼右侧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对两鬓皤然的老夫妻。他们相互搀扶着,举动很亲密,但脸上布满了漠然。但待我看清他们的容貌时,却吓了一跳。他们分明是上次我去月亮公主住处时碰到那对年青情侣。那个头,那脸的轮廓,那眼神,再也不会错的。男人看上去依旧老实得近乎木然,女人虽然显出老态,但依旧风姿绰约,清丽脱俗。他们仿佛一夜之间白了头。最要命的是,他们像碰见了熟人似的,朝我们点点头,然后悄然下了楼。我瞪大了眼睛,目送他们诡秘的背影。

透过楼梯上的小窗,可以瞥见绵延在西天里的火烧云依然那样绚烂。夕阳的余晖怯怯地从窗口探进来。那一块金黄光斑,玲珑而灿然,静谧地敷在藕白色的粉墙上,像一块金箔。楼梯永无尽头似的向上延伸。她时而摆动着那只牵我的手,时而哼着欢快的无名小调。我真担心她忘了自己住所的楼层和门牌号。我们会不会周而复始地徘徊在螺旋状的楼梯上,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如同绕着一个圆圈打转儿,悠悠荡荡,永无休止?

还没到?我着实有些不耐烦了。

我们的房子在最高层,继续走,还早呢。

她的房子究竟在哪一层呢?上次她领我去那栋像水泥橘子一样的单元楼,她家就住在五楼,怎么这次却高得半天也爬不到。这栋楼高十八层,但即便如此,就这半天我们的脚程而言,休说是十八层,就是二十八层,也早就爬过了。为什么迟迟还没有到呢?莫非有人将我的记忆暗中做了手脚,将眼前的场景和记忆中的场景悄然篡改了?我顿时一头雾水,仓皇四顾,步履变得凌乱,眼神变得惊慌。我求助似的抬头望了望她的脸,只见她的面容素雅如菊,静若止水,俨然一位将人世的悲欢离合全都安顿停当、正匆匆赶往天国交差的了无牵挂的天使。

我们默默地拾阶而上。放眼窗外,夕阳已被西山吞没,像一个慌里慌张的守财奴赶着埋藏好最后一桶金子。天空变得黯淡,低低地压将下来,显出夜幕降临前不冷不热的死灰色。天空赶着黑下来,让人猝不及防。我们继续沿着楼梯往上爬,如西西弗似的徒劳。我有些懊悔了,心里敲起了不满的鼓,似乎这短暂的跋涉,业已耗尽了我全部的青春。

楼道里的暗影四通八达,如大树根须,到处蔓延。它们悄然爬上了墙壁,暗暗涌入岑寂的门窗里。我的眼神变得惫怠。我抬头望了望无尽的绝望的楼梯,心蓦地黯淡了。她领着我继续往上爬。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徒然地回荡着。楼梯没完没了,绵延不绝。我突然觉得,生命就像这空荡荡的楼梯,漫长而绝望。

在这薄暮时分,不知从哪里,抑或是从遥远的云隙里,蓦地飘下来一声疲惫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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