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里绚烂的光柱在空中无声地翻滚,搅动着黝黑黏稠的空气。窃窃的私语声窸窸窣窣,像一层薄薄的粗糙的煤屑,浮在半空。看着同一部电影,底下的观众却各怀心事。萧湘想起童年时代表哥童生对自己的轻侮。万小籁则沉浸在父母近乎变态的交媾中。而喜军呢,他倒没有对母亲的不贞心存多少怨念,而是被她只图满足眼前情欲,却毫不顾及亲子安危的狠毒心肠深深刺痛。他随即被一种恐惧感牢牢攫住。身后那些捣蛋鬼早已按捺不住性子,逃出了电影院,这会儿,说不定在哪个台球室或是游戏厅里玩得正欢呢。
电影院两侧的墙壁上开着两道窄门,左右遥遥相对,外面便是厕所,男右女左。窄门上面悬挂着一只长条形箱状匾额,里面亮一盏电灯,外面用深绿色塑料板封严,发出绿幽幽的冷光,正面堂皇写着三个楷体大字:“太平门”。在这幽黯而辽阔的空间里,这牌匾酷似一只酣睡的巨大蝗虫,不动声色地趴伏在门顶。门上特意挂上一道厚厚的朱红彩纹棉布门帘,将一切光明全都挡在了外面,以免影响观影视觉。
偶尔有一块刺眼的白光蓦地飘进来,影院里的黑暗被切开一道口子,顿时让人闪花了眼。那是内急的学生悄然掀起了门帘。不知道为何,喜军每次瞥眼睃见“太平门”这三个字,总禁不住联想起“太平间”来。虽只一字之差,但前者是活人出入的通道,后者则是死人临时安憩的地方,思维倏然从阳间一下子跳至阴间,令他骇怪不已。也许不仅仅是字词相仿的关系,只怕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死亡意识,在他心里隐隐作祟吧。
他看见萧湘和万小籁耳鬓厮磨地粘在一起,一面浸浴在声波荡漾、光彩潋滟的影片中,一面有一搭没一搭亲昵地呢喃着情话。他不敢也不忍盯视。这一幕画面灼得他双眼生疼如火烧。他几乎是强制性地将全部注意力捆绑到屏幕上。尽管如此,电影里跌宕起伏的情节,却只不过是在他脑海里枉然地跑马,只残留着几幅隐隐绰绰的画面,几段残破不全的字幕,几句朦朦胧胧的对白,像埋在尘埃里的马蹄印似的。到了夜戏部分,屏幕悄然黯下来。周围黑乌乌一片,只剩一堆堆不停攒动的峭楞楞的人头,和一波波琐碎的话语,嗡嗡然,栩栩然,很难辨出谁是谁来。喜军佯装神情专注,却只管心神不宁,竟疑心周围的人都在偷窥他。这样想时,整个人变得更加局促不安,连坐姿也显得格外僵硬起来。
萧湘与万小籁相互依偎的身影,像雕刻在黑暗中的大理石塑像一样,突兀地矗立在喜军视线里(更像一根尖刺扎在他鲜嫩的心肉上)。尽管,他拼命想将这一对扎人的身影,逐出他的视线,但总归于徒然。
他们突然分开了紧挨的身子,重新正襟危坐,似乎开始专注于影片。喜军一见,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子莫名的欢喜来。然而,却又隐隐觉得他们意犹未尽,已谋划好旁的温存与亲热。这让他感到一场风暴正在不远处酝酿,更加如坐针毡。在坏的方面,他的直觉总是很灵验。果不其然,不一会子,萧湘躬着身子悄然挤出座位,掀开太平门厚重的帘布,在一片白光的簇拥下,一块朦胧的黑影翩然飘了出去。
喜军见状,脸色变得煞白,心里仿佛有一只瞎了眼的鹞子在胡乱扑腾着翅膀,左突右撞。那明明是走男厕所的门,男右女左,女厕所在另一面。她想干什么。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萧湘刚才的行踪,除了喜军。又过半晌,万小籁也躬身挤出座位,步履寂然而迅疾。一片白光“哗”的一声扑进来,一闪,又熄了。喜军顿时遍体如火烧,胸口憋胀得厉害,想要吼叫一声,喉咙却又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周身处在烈火中,怔着神儿,熬煎了半晌,终于清醒过来,忽地如一只愤怒的箭从太平门射出。也许是在黑暗中坐得太久的缘故,喜军伫立在门外水泥地上,罩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中,眼中赤橙黄绿青蓝紫,混沌一片。一阵晕眩袭来,他双腿发虚,微颤。他几乎像猎狗一样,吸了吸鼻子,嗅出了她的方向。恍惚间,在厕所砖墙背后隐蔽的角落里,两个华丽的身影热烈地相拥在一起。那一袭清纯柔美的雪纺纱泡泡袖衬衫,一转眼寂然消失了。
喜军焦灼万分,疾步跑过去,躲在墙角,双手扶墙,闪出半个脸向里偷窥。那是一条杂草繁芜疯长的狭窄甬道,隔着一道墙,墙那面是臭气熏天的厕所粪坑。他们牵着手小心翼翼穿过淹没膝盖的杂草,来到甬道尽头,然后惘然伫立着,犹豫了片刻。从荒草中惊出许多蚊蝇,黑烟似的裹成一团,罩在半空。
喜军怀着鬼胎,生怕被发现,他匆匆瞥了一眼又马上缩回了头。他背靠砖墙,浑身燥热,面红耳赤,喘着粗气,心脏“砰砰”狂跳,快要从胸腔蹦了出去。他又一次露出半个脸,一探究竟。只见万小籁正用双脚连连踩踏墙脚的杂草,在墙脚下荒草摧折平复处,露出一只腰粗的破洞。想不到这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竟知道这个隐秘的所在,喜军心中暗自称奇。
万小籁对萧湘附耳嘱咐了几句,随即跪下身,马爬着穿洞而过。他在洞那边露出脸来,轻声呼唤着萧湘。萧湘似乎面有难色,原地踌躇着,不愿做这等龌龊之事。万小籁跪着身子,颇有耐心地劝诱着她。终于,她鼓起勇气,向后警觉地回望了一眼,见四下没人,随即矜持地跪了下去,笨拙地爬进洞里,到了墙的另一边。
这是一种多么牢固的爱的默契!喜军顿时妒火中烧,恨得泪水都溢了出来,喉间无声地哽咽着,心里受了极大的刺激。此时,他的心被一只铁手攥住了,揉得越来越小,小成一颗硬硬的皱巴巴的核桃。他浑身上下颤抖着,一颠一颠迈着大步,劈开及膝的杂草,走向墙角。双腿与草叶相摩擦,发出急促的沙沙声,细长繁茂的草茎在空中伶仃地摇晃着。他走到那只充满诱惑的墙洞前。
他站在洞前,正欲伏下身,忽地疑心洞那头有埋伏,正等着他伸出脖颈好作弄他。一阵风穿过甬道,草叶摇摆撞击,窸窣作响。他有些疑神疑鬼。踟蹰良久,终于抛开杂念,穿洞而过。原来外面是一块荒芜的小院,四面高墙封闭,供人车出入的铁皮大门紧锁着,正中矗立着一座灰头土脸的锅炉房,长长的黑烟囱赫然高耸着。现在是夏季,这里自然暂时荒废,无人看管,院里已长满翠绿的蒲公英和各种蕨类植物。
小院的那一头,立着一块硕大的树根,四平八稳,上面似被专门刨过,平滑如砥。这树一直是长在那里的,因妨碍了城建,锯断了枝干,树根太大,挖起来费工,只好留着,后来竟做了烧炉工人品茗的案几和对弈的棋枰了。小院靠近墙洞的一角,山一样堆着黑乎乎的炉渣。
趁着萧湘和万小籁隔着锅炉房的玻璃窗向里打量之际,喜军早就悄无声息地藏到了那堆炉渣后面。他们随即表情暖昧地相视一笑,确定这里再无他人。于是两人悠然走到树根旁坐下,肆无顾忌地搂抱成一团,亲起嘴来,咂然有声。喜军冻僵了一样蹲在炉渣后面,脸庞痛苦地痉挛起来,像一张揉皱的纸。
万小籁用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另一只则从下襟滑进萧湘的酥胸,轻轻揉搓着。萧湘有点惊慌,但却并不躲闪,只是温顺地任他摆布。萧湘迷离着双眼,发出娇滴滴的喘息声。他们悄然退下的裤子,落到脚踝。这时,他命她转过身去,扶在树根上,翘起臀部。他略显笨拙地进入她的身体。
萧湘惴惴地趴伏在树根上,脸上晕出一朵绚烂的暮春的桃花。喜军像浑身浸在冰水里一样,忽冷忽热,时而一息尚存,时而却像死去好久,业已僵硬。他本能地用手摸了摸下面,硬得像一根铁锥,裤子濡湿了巴掌大的一块。
萧湘粉嫩嫩的细长双腿和美仑美奂的臀部露在外面,阳光一照,像是发着光,刺得喜军眼花缭乱。他从没亲眼见过少女赤祼的双腿和臀。他彻底醉了,痴了,销魂了。
喜军不知不觉手淫起来。万小籁到底是医生的儿子,很清楚未婚少女怀孕的麻烦,他便识趣地将精液射在了地上的草叶上。他们完事时,喜军还沉浸在手淫的快感里。然而,他的心却疼得滴出血来。他心中那一片无比圣洁美丽的花园,被闯入者恣意糟蹋了,花叶凋零,花枝催折。那种感觉极像有人在他家客厅的供桌上,屙了一泡偌大的屎尿。他想跑过去杀了万小籁,不止一刀,要捅他成千上百刀。
喜军见他们已提好了裤子,便慌乱起来,觑机会要逃走。倘若教他们看见了,会立马羞死的,他想。然而,只见他们并不急于离去,却只管悠然地坐着聊天。萧湘第一次看见男人射精,她好奇地蹲下身,打量着草叶上雪白的精液。万小籁陡地臊红了脸。那几点零星的精液,仿佛成了他的犯罪证据。
男人还能制造出这种东西,真神奇。
她情不自禁地摘下一片沾满精液的草叶,赏玩起来。那团皎白而粘稠东西在草叶上熠熠生光。她将草叶凑到鼻尖,好奇地嗅了嗅。
万小籁一见,脸臊得更红了,红里透着恼怒的阴黑。萧湘向他露出孩子气的淘气的笑脸。他却沉着脸,撇了撇嘴,用力向地上啐了一口,眼睛斜瞪着,翻出白眼,恶生生地吼道,妈的!少恶心了!
万小籁突如其来的怒火,令萧湘猝不及防。她脸上的笑容立马蔫掉了,凄凄地失了颜色。深深的哀伤随即浮上脸颊,笑容如墙纸遽然剥落,硕大的泪珠叭嗒叭嗒落下来,滴在草叶上、沙土上。她双手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地起伏,哭得歇斯底里,拔脚向锅炉房后面跑去。一见此状,万小籁心上突然没了主意,着了慌,嘴里一面嗫嚅着什么,一面撵了上去。顷刻间,两人消失在锅炉房后。
喜军也为这戏剧性的一幕惊得懵了。他觑着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爬出墙洞。然而,刚一爬出洞口,就被蓦地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差点与另一个人的脑袋相碰。他惊得浑身一阵痉挛,猛地抽了一下,瘆人到极点。对面那人见洞里蓦地钻出一个人来,也是猝不及防,“哇”地惊叫一声,原来是个女生的声音。她鬼撵似的扑簌簌穿过长长的杂草,转眼消失在厕所墙角。喜军原来就绷紧的脑袋猛地炸了一下,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叫。
他似站非站似蹲非蹲,眼睁睁看着那个女生从他面前逃走。他心上糊涂着,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猪油,神志昏沉,耳鸣目眩,撞客了似的,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座位上。
电影院里冷飕飕的黑暗,暂时镇住了他惶惑不安的心。似乎有一种来自人群的热量,发出缕缕温暖,徐徐地,给他注入片刻的宁静与慰藉。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融入集体,成为那里面籍籍无名的一员。他突然甘心当一粒尘埃,低微而安祥。待他略微缓过神来时,便不由得想起刚才那个与他迎头相撞的女孩。
他愣了愣,细细揣想道,不会吧,那模样分明是自己的老乡——葛薇芸。他顿时汗颜不已,好一个“黄雀在后”。他处心积虑在偷窥别人,却不想自己也成了别人偷窥的对象,而这人不是旁的谁,恰恰是自己平素最蔑视的那个同乡女孩。又想到她可能已将他手淫的一幕尽收眼中,不觉恼羞成怒,恨不得将她杀人灭口。
屏幕上发出的光影声色,徒然地在他呆滞的目光中跳跃。那在黑暗的空气中,摇摇欲坠的丝丝缕缕的光片,斑斑点点的色块,乍有乍无的只言片语,此刻在他眼中全都成了痛苦的暗示:性苦闷,青春期综合症,不贞,亵渎,淫乱。眼前那两个空荡荡的座位,依旧迟迟不见它们的主人。喜军心里那纯洁的花园已被彻底塌毁,化成一座苍凉的污浊的废墟。他的心寂寂地黯淡了,油尽灯灭,剩下一堆冷冷的灰烬——他已经死去。
他双眼迷离,周围的世界也随之恍惚起来。他一眨眼,看见萧湘的眼泪在空中飘飘扬扬,洒了一路。她走过的地方,长出葱葱郁郁的杜鹃花。那不是缀饰四季的草木,而是殷殷的处女的血。她一定还躲在锅炉房后的角落里嘤嘤而泣吧。那个男人会在第一时间将她的眼泪拭干,拥她入怀吧。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背后还有一双枯槁的眼睛在默默注视着她,还有一颗濒临寂灭的心牵系着她。眼前那两个座位依旧空空如也,像两只孤独的蝉蜕。
与此同时,他心里明了,在他周围的某个暗角,还有一双隐秘的眼睛,自始至终一刻不离地注视着他。四周被黑暗笼罩,他只能望见近处几排学生的脑袋轮廓,无法真切寻辨出她来。她必定是坐在他身后的某个角落里吧,他暗自揣度着。喜军并不关心葛薇芸,而是因为她此时摇身一变,成了他耻辱的见证者。她以近乎卑劣的方式,目击了他最龌龊的一幕。这足以令他羞愧难当,寝食难安。此刻,他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在黑暗中惶然寻觅着她的踪影。
电影屏幕出现了战争场景,荷枪实弹的士兵们在街道上行进。四周战火纷飞,炮声隆隆。喜军眼前豁的一亮,一道无声的霹雳一闪而逝。他惊恐地睁着双眼。蓦地,他看见三个士兵正歪坐在舞台上。他们看上去身心疲惫,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铅条一样沉重地拖在地上。一个是面目清癯的大个子,口里顺意叼着半根烟,眼睛斜视着,喜欢瞪人。一个头上缠着纱布,把一只眼睛包在里面,脸上布满伤恸。另一个长着孩童脸,显得吊儿郎当,右看看左瞧瞧,显得百无聊赖,像在四处寻找有趣的玩意儿,好打发漫长的时间。他们在霍霍地擦枪。枪身熠熠发亮。他们满面尘灰火色,虽然受了伤,却所幸并无性命之虞。当他们不经意间瞧见底下人影幢幢的观众时,忽地打个激灵,立马受了惊诧,弹簧一样站起来。他们将枪口警觉地对向观众,一副横眉竖目、苦大仇深的模样。
喜军惊恐万状,直着嗓子歇斯底里大喊,大家快逃命!但无论他怎样撕心裂肺地叫喊,却总是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他想不通大家为什么不跑呢。底下的观众竟然无动于衷,好像根本瞧不见士兵似的。当他想拔腿奔逃时,身体却像钉在了地上,一动不能动。舞台上面目狰狞的士兵们,诡谲地彼此相视一笑,密谋似的悄悄耳语了几句,便跳下台来。他们在观众席的行道里走来走去,目光冷冰冰地巡视着,像在寻找潜伏着的敌人。
那黑洞洞的枪口牵引着喜军的视线,一次又一次胆颤心惊地瞄向他的脑袋。然而,这很快变成了虚惊一场。那三个士兵重又回到舞台中央,如三根随意摆放的火柴,身子一歪,慵懒地坐倒在地上,相互依偎着,百无聊赖地继续低头擦枪。他们沉默着,像在严格恪守一条“不准交头接耳”的纪律。银幕散射着五彩斑斓的光芒,仿佛无数条浑身缠满光焰的赤链蛇并排向前滑行。绚烂的电光映射着他们忧郁而阴沉的脸。
喜军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在场的所有人都看不见那三个士兵,唯独除了他。这样想时,不禁感到一阵直逼心底的瘆人,脊背冷汗直冒。这时,那三个士兵正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向他投来半是戏谑半是挑衅的目光,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一咧,更平添几分吊诡。其中一个低矮个子、瘦削脸庞的士兵伸出白得像纸的舌头,舔了一口黑得发亮的枪口。喜军惊怵之下,打了个结实的冷战,浑身如过了电一样。
喜军的目光躲躲闪闪,似一只瑟缩蹿动的小鼠,不敢逼视前方。萧湘和万小籁还没有回来,要是他们也能看到眼前这一幕,将会做何感想呢?士兵们在台上按兵不动,莫测高深,难道是因为猎捕对象还没有现身?喜军不由得暗想。他隐隐觉得万小籁和萧湘或许正是他们要找的人。周围嗑瓜子的声音窸窸窣窣,连空气也变得躁动不安。喜军耳中充斥着各种离奇嘈杂的声音,略一挪动身子,便听见周身骨节“咯吧咯吧”响作一团。连骨头都被恐惧敲打得不寒而栗了吗?他心里发怵道。他觉得屁股底下汗浸浸的,如同坐在一片热乎乎的泥沼上。
右侧太平门的棉布帘子唿啦一闪,一片白光飘进来又乍然寂灭。喜军焦灼的目光瞬间被闪花了。两个人影随着那片白光一同飘进来。他们终于回来接受审判了。喜军暗想。就在他们落座的瞬间,喜军看见那三个士兵眼中射出豹一样锐利的光。那是终于等到猎物的野兽所特有的眼神。他们擦枪的手突然失去力气似的停下。此刻,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萧湘和万小籁。
萧湘和万小籁刚一入座,便惊恐地僵直了身子。原来他们竟也同喜军一样,看得见舞台上的这三个“不祥之物”。这时的喜军已无暇揣测他走之后他们干过什么勾当了,而是急于想看到这三个士兵将对这双狗男女采取什么样的审判。他的潜意识似乎在操纵着这三个士兵,他的报复心在蠢蠢欲动。
士兵的目光凶狠狠钉在万小籁身上,如一根根锋利的钢针,将万小籁瞬间射成了刺猬。万小籁与萧湘仓惶四顾,神情惶惑而惊恐。他们在慌乱中寻求着解答——这三个凶神恶煞似的士兵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将欲何为。影片依旧上演,牵动着人们的视觉和听觉。底下的观众依旧各行其是,磕瓜子的磕瓜子,私语的私语,打盹的打盹,东张西望的东张西望。然而,只有他们三个人,心里早已剑拔弩张,惊魂不定,恐惧如大水漫灌。
只见那三个士兵肃然起立,喊着口令,在军靴整齐划一的“哔哒”声中,整好队形,显出挺拔的军姿。他们排成整齐的一列,跳下舞台,俨然行刑队一样肃穆地走上前来。绕过人头攒动的观众,踅到万小籁身后,只见两杆刚擦掉血污的自动步枪,悄然顶在他后脑勺上。万小籁浑身一阵颤栗,连周围弥漫的黑暗空气也受到波及,泛起层层惊恐的涟漪。他的脊背似被针扎了一下,身子猛地向前一倾。他的脸瞬间变作一块陈旧的墓碑,黝黑、颓丧而阴郁。他连挣扎的力气也丧失了,俨然已经放弃了求生的希望,顺从于死的宿命。萧湘吓瘫在座位上,脸色蜡黄,嘴巴不停翕动着,快要窒息了似的。她神经质地直直伸着双手,想要扯住万小籁的衣襟,却已来不及了。她悚惧地睁着眼睛,两颗眼珠快像要蹦出眼眶,撵他而去了。
万小籁被这诡谲的行刑队押到舞台中央。大个子士兵猛地将他往地上一杵,万小籁顺势重重地跪倒在地上。木板搭建的舞台,登时被震得腾起一团惨白的尘雾。他的头低低地勾下去,如一枚拦腰折断的麦穗,直栽到尘埃里。萧湘见状,像雷雨前的池鱼一样霍地跳起来,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嘴唇也咬出了血,脖颈上青筋暴露。她浑身抽搐着,喉间发出干涩的哽咽声,整个人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中。
见此情状,喜军从心底里涌出一阵莫名的狂喜,没想到这个闯入者这么快就得到了惩罚,更没想到他可以亲眼目睹这场令他大快朵颐的处决。他从心底里,从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里,发出近乎变态的无声冷笑。他的嘴巴簸箕一样丑陋地咧开,整张脸红光洋溢、血脉贲张,腮帮子上的肌肉坚硬地鼓起来。顷刻间,他的灵魂发生了蜕变,宛若换了个人。他的双腿快乐地颤抖起来,脚底迭连跺着地板,发出闷沉沉的橐橐声。他整个心身浸浴在变态的狂欢中,已不能自拔。
万小籁像是彻底伏了罪,身子木木地跪着,一动不动,他的思想也骇惧得僵固了,只是一心引颈待戳罢了。萧湘抽泣着,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往下掉。她鬼一样哀嚎着,双手深深插进乌鸦鸦的黑发里,使劲往下薅头发。一缕一缕的黑发从她的指间飘落,梳得乌光油亮的马尾辫和整齐的留海,瞬时变成了披头散发。喜军泰然坐在后排作壁上观,禁不住满心的快意恩仇,悠然地袖着手,眯着波斯猫似的迷蒙眼睛,不动声色地端详这出闹剧。
万小籁驯顺地跪在台上,浑似泥塑木雕。由那三个士兵组成的临时行刑队将头攒在一处,咬着耳朵窃窃量商着,谁都不肯冒然动手。这看上去像一场神圣肃穆的仪式,稍有差池,就会造成难以弥补的瑕疵与亵渎。俄顷,他们分散开来,摆出骄横悍然的行刑架势。他们俨然喜军恶念的化身,是被他用意念操纵的牵线木偶。刘喜军,这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牵线人,此刻,看着备受刑辱的万小籁,看着痛苦得撕心裂肺的萧湘,却全然被龌龊的复仇快感攫住了心,欢喜得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小孩。
电影继续上演。喜军静静坐在黑暗中,双眼射出阴鸷的寒光,一心等待枪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