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一声,卡伊打开门,一个朦胧的身影忽地跳了进来。就在一瞬间,她本能地将枪口对准那个跳进来的人。定睛一看,却是萨亚。她像一头刚刚撞破捕网逃窜出来的小兽,神色仓皇,惊恐不安。她取下裹在头上的黑头巾,警觉地向屋内四下看了看,又瞥了一眼身后,确定屋里再无他人,才将门重又反锁,随即长吁了一口气。
卡伊利索地收起枪,见她眉眼不对,顿生一种不祥之感。两人都是惊魂甫定。
小娼妇,要死,吓我一跳。不要命了吗?差点撞到我枪口上。卡伊对萨亚的唐突造访很生气。
我遇上麻烦了,一定要帮我,求你。她恳求道。
你又背着我一个人出去揽活了?卡伊略一打量她,鄙夷道。
都怪我不好。快来,我边走边给你解释。萨亚急急催道。
说着,萨亚拉了卡伊的手就要往外走。卡伊本能地摔开手,挣脱出来,双手扎煞着。她那模样就像是有人要将她从藏身的堡垒中,强行拉到外面的枪林弹雨中去一样,不禁摆出一副以命相抵的防卫姿势。
求你了,我的包被抢走了。钱包,手机,证件……总之,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里面。求你了,帮帮我。
卡伊这时才醒悟过来,紧张感消减了一大半。她整个人松弛下来,面容也恢复了泰然的神色。
谁抢的?你能找到人?
一个美国兵,就在离这不远的米格尔大街,醉得一塌糊涂。
这么说,他还醉在那里,没有离开?卡伊认真追问,警觉地竖起了双耳,不放过一丝细节。
嗯。我走的时候他还在。那里面可是我的全部家当。求你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和你一块儿去把你的全部家当抢回来。卡伊早就从萨亚的言语中嗅出了危险的气味。
在这午夜危机丛生的空气里,这个“抢”字听上去格外惊心动魄。萨亚听后浑身不禁打了个冷战,连卡伊自己也惊骇得脸色煞白。
不是抢,最好是要回来。萨亚自我宽解地连忙纠正。
这时,阿里的灵魂摄像机依旧稳稳地架在衣柜上方,睁着它那颗圆溜溜的波谲云诡的眼睛,冷冷地记录着屋里发生的一切。它惯于沉默,却并不甘于隅居一角,对于稀有镜头的捕捉,它一惯是贪婪的。它希冀着那多姿多彩的动态画面,如饥似渴地搜捕着那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刚刚,萨严撞在卡伊枪口上的那一幕,让它突然间兴奋不已。但后来,看到她们平心静气,娓娓而谈,画面转而变作一潭死水,风平浪静,便不由得沮丧起来。
然而,它天生聪颖,嗅觉灵敏,早就从她们的言谈中,嗅到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味,就像鲨鱼嗅到血腥一般,顿时令它兴奋不已,血脉贲张。
凌晨一点零三分。夜里最诡秘的时刻。
两人离开竹屋,顺着破旧的蜿蜒小巷,一前一后疾行。灯影幢幢,明暗交织。巷道两边,凌乱堆着烧得黑乎乎的废旧轮胎,散发出刺鼻的焦臭味。路旁一只巨大的铁皮汽油桶里,正冒出一缕缕杂物焚烧后的黑烟。远处依稀传来零星的枪声。那些地方武装不舍昼夜地在向美军伺机报复,还有那些宗教狂热分子,正趁机挑起派别间的争斗。地上一片狼藉,乌七杂八,什么都有,逼得她们步履颠簸,无落脚之处。为保险起见,卡伊身上没有带任何贵重物品,免得被洗劫一空。但却除了一样,就是那把旧式小灰熊。危情出现时,或许它会助她一臂之力,她想。
她俩一路提心吊胆,匆匆趱行。阿里的灵魂摄像机紧随其后。镜头中,她们单薄瘦削的背影,如同两块被风拂动的补丁,缝在黑夜的幕布上。她们那怯怯缩缩的模样,仿佛两个幸免于难的矿工,在漆黑的矿道里担惊受怕,艰难地探寻着出路,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随时都在堤防矿井继续坍塌。
混蛋,偏偏这个时候来。卡伊抱怨了一声。
她一手捂住肚子,另一只手扶住墙,吃力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星星点点的汗珠。突然的月经来潮,让她猝然间浑身无力,面色苍白,脸上的肌肉因痛苦抽成一团。萨亚赶快走过去扶住她。
放纸巾了?
嗯,早预备下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真不是时候。
明知道要来,还敢接客,不怕客人发火?
我当然有应付的办法。
真佩服你。我可办不到。
卡伊解开裤子,在墙角蹲下。过了半晌,站起身,靠在墙上,搓热了双手,用掌心使劲揉着肚腹,口中的喘息逐渐变得均匀,面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萨亚心里暗暗吃惊。刚才明明疼得冷汗直冒,咬得牙齿咯嘣咯嘣直响,现在却又像没事人一样。她的心像是铁铸成的,坚不可摧,能将痛苦像蛛丝一样轻轻拂去。巷子里跑过一阵穿堂风,卷起地上的沙尘,腾腾如障眼的白雾,将卡伊留在地上的那滩血悄然掩盖了。空空的铁皮罐头被风吹得满地打滚,磕得咔咔直响,执拗地撞向她们的脚跟。卡伊心里的不祥之感更加强烈,似乎那满地打滚的铁皮罐头,在一个劲地向她暗示着什么。
夜的空气冷冷地森然地流动,发出嗡嗡隆隆的流淌声。那声音粘粘稠稠的。一点若有似无的轻微响声,一丝擦肩而过的急骤的风,都会掀起内心一阵莫大的悚惧,使人惊出一身冷汗。这就是巴格达的夜晚。毋庸置疑,百姓们正过着或已过惯了这种苟延残喘的日子,亦看惯了毫无征兆的流血与杀戮。就像卡伊说的,在巴格达,一只趴在驴粪蛋上的苍蝇都比人过得舒坦,活得自在,因为它从不用担心会被一颗不知哪儿飞来的流弹穿颅而过。再也没人问起如此这般的话:“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她们站在一片广袤无涯的沼泽中,扬起无助而绝望的目光,仓皇地望着茫茫天地。她们穿越在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里,到处爬满毒虫与病菌,死亡只是眨眼间的事,但死亡前的熬煎却如同漫漫长夜,轻易熬不到头。
忽地,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婴啼,峭楞楞劈破混沌的夜空,将这个业已沦为废墟的城市狠狠地掴了一巴掌。但它似乎并没有清醒过来,当然也不打算清醒。它安心成为一座废都。
婴啼在长长的小巷中回荡,由远而近,从朦胧到清晰,雄浑得如同雷吼长空,又轻柔得好似蚕食桑叶。它只脆脆地啼了一声,又重归寂寥,余音袅袅,似有若无,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幻。她们伫立在小巷深处,满脸疑云,踌蹰不已,像是竭力从一个骇人的梦魇中挣脱出来。
萨亚拉了拉卡伊的衣袖,结结巴巴道,是不是有鬼啊,你听。她说时,已不由得浑身筛糠似的乱抖起来,将脖子深深缩进了领口。卡伊一把抱住她,紧紧箍住她的肩胛骨,像扶住一棵站在悬崖边上的摇摇欲坠的大树。
像是个出生不久的小孩。
不会是弃婴吧?
很可能。听声音离咱们不远。
咱们都是泥菩萨,自身难保。还是走咱的路,不要管的好。
卡伊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她们都心知肚明,在这样枪炮横飞的乱世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会给她们带来多大的拖累。倘若发了善心,那以后的日子简直像噩梦一样,不可想象。
就在她们神魂甫定的当儿,那婴啼声嘎然而止。她们又向前行了数十步,停在一个三岔路口。萨亚突然裹足不前,踟蹰起来。
应该笔直地一路向前,走出巷子,还是往左折进另一条巷子,再拐一个弯儿,打截儿到达目的地?
萨亚犹豫了良久,卡伊就早看出了她的心事。萨亚在极力躲避刚才啼哭的那个婴儿。那就像一枚埋在半途中的地雷,令她心惊胆战。此刻,婴啼捉迷藏似的不见了。她们无法分辨那婴儿身处哪条巷子。在这朝不保夕的年月,弃婴着实屡见不鲜。丢弃路旁的婴孩,大多顷刻间便一命呜呼。她们时常在某个犄角旮旯里,见到裹在破衣破布里的死婴。那孤零零的,冰冷而僵硬、鲜活而稚嫩的尸体。但倘若她们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就这样被弃在路旁,黑溜溜的眼珠直瞪着她们瞧时,她们又怎会置之不顾呢?那将是对她们天生母性的极大挑战!她们犹疑着,徘徊着,徬徨着,经受着内心的煎熬与挣扎,还有自欺欺人的逃避与无奈。
该走哪一边呢?萨亚的语气像是在哀求卡伊,给无法抉择的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还是怎么来的就怎么走吧!
萨亚望着左手边那条黑魆魆的小巷,凝视良久。显然,她是从这条小巷回来的。
那就走这条吧。仿佛神经信号的传递遇到了障碍,从她说完话到迈出步子,这中间隔了不下十秒。
她们转身向左,踅进那条可以打截的小巷。她们那股踟蹰不前的惰劲儿,就像不是主动走进了小巷,而是被那条巷子给硬生生拖了进去。她们一声不吭地朝前走,耳旁盘旋着不可捉摸的嗡嗡声。她们的内心如同贮满恐惧的渊薮,那些杂乱无章的声音像成群结队的蚊蚋,劈头盖脸从那里一拥而出,令人发怵。
路面上横躺着各色垃圾,脚踩在上面,发出嘎嘎喳喳的诡异声响,像一个人在疼得呲牙咧嘴时,发出的怪声惊叫。刺鼻的怪味一路弥漫,挥之不去,把她们的身子都熏臭了。卡伊轻声抱怨起来,带着贫民窟特有的蹩脚口音,骂了一句脏话。萨亚愣愣地望着她,试图从她身上汲取一点勇往直前的勇气。
在她们转过第二个弯的当儿,那静默了好久的婴啼忽地又响起,如平地一声春雷。她们触电似的浑身一颤,身体猛然变得僵硬,比见到了蛇发女妖美杜莎还石化得厉害。这凄惶的声音就来自她们前方的垃圾箱背面。这一回,这脆脆的声响不再云遮雾罩,不再若隐若现,它像拂去厚尘的碑文一样,昭然赫然地跃入眼帘。
她们召唤着走上前去。在各色垃圾的围拱中,一只又皱又脏的襁褓蔫了吧叽地躺在地上,凑出凄切苍凉的生命音符。在没有光亮的黑漆漆的小巷里,这个鲜活的小生命俨然只是一瘩疙会啼哭的垃圾。
是毅然决然地走开,还是继续停留?她们做着最后的挣扎。几乎看不到那婴孩的模样,不知是胖是瘦,是白是黑,是丑陋还是俊俏,眼前只是一疙瘩望不透的漆黑。但可以清晰感知到,这颗正在黑暗中不停跳动着的鲜活心脏,这个极度陌生而又富于存在感的微弱的灵魂,是多么渴望被拯救、被呵护、被爱抚。婴啼断断续续从那里传出来,乱箭一样射向她们母性的心房。她们只觉自己的心房,已被那啼泣声穿得千疮百孔,像投在开水中的巧克力糖。
萨亚还在发愣,卡伊却早已当机立断地大步上前,弓下腰,双手摸索着拨开团团簇簇的垃圾,将襁褓小心翼翼地托起来,抱入怀中。那婴孩突然停止了啼泣,像只被收留的迷途的羔羊,满脸惊诧与喜悦。黑暗中,四目相对。卡伊只觉那婴孩的双眼生得格外漂亮,黑珍珠一样泛着熠熠的光采,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看。
瞧!是个男孩!看在这么一双漂亮眼睛的份上,咱们留下这小东西吧。卡伊似乎感到太压抑了,于是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道。
带着他一块儿去吗?萨亚担扰道。
当然不行啊。先得把他安置好才行。
你是说放在竹屋?
嗯,等把这小东西放在那里后,我再折回来。你就在这里等我,一步也不要离开。明白?
啊?哦,知道。可……惊动了别人怎么办?
这个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哦……
你要是害怕,可以陪我多跑一趟。
还是等你好了。
卡伊的话刺伤了她的自尊,她假装勇敢地选择了原地等待。在这黑漆漆乱纷纷的夜里,天知道她有多么胆怯,恨不得一刻不离地与卡伊呆在一起。然而,她的突如其来的自尊,此时却占了上风。
那就乖乖等着吧。
卡伊说完,一转身,迈开流星大步,扬长而去,很快淹没在小巷无尽的黑暗中。
阿里的灵魂摄像机,这只砍掉双翼的长相畸形的蝙蝠,带着一种不可告人的哀怨,幽幽地悬浮在森然的夜色中,与夜色浑然一体。它无意于偷懒,只是此时,相较于卡伊的义举,身陷孤寂中的萨亚对它更具吸引力,更值得它去刻画。于是,它果敢地留下来,睁着那只圆乎乎、光溜溜、闪着诡异光彩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卡伊的突然离去,让萨亚一时显得惶遽不安。她不住朝小巷两头恓然张望,脑袋一左一右机械地转来转去,从小巷这头到那头,双眼应接不睱,像是疑心从那连绵无尽的黑暗林莽中,会突然扑出一只张着血喷大口的怪物来。她在殷切期待着什么,又在歇斯底里抵挡着那期待之物。她深觉不可思议,与卡伊一起走时,周围明明亮着好大一块,并不觉这夜晚黑得骇人。但等到只剩她一人时,仿佛周围无尽的黑暗不谋而合地悄然聚拢过来,向她逼近,藤一样爬满她的身体,几乎要扎根到骨头里去。她被黑暗浑然裹了个严实,以至于感到窒闷,渐渐喘不过气来。
蓦地,在小巷的半空中出现了一个边缘泛白的怪圈,里面充满氤氳的黑暗,翻滚着,激荡着,漫卷着,似大海在咆哮,波翻浪涌。夜色不断向里穈集,收缩,盘踞,流沙一样凹陷进去,凝成一颗浓黑的坚硬的核。凹陷的地方,渐次形成一个臻于浑圆的洞,如一只饥饿的嘴巴,不断舔食周围的黑暗空间。从那凹陷的黑洞里,传出呜呜的呼啸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倏尔变作鬼哭狼嚎,倏尔又转为风声鹤唳。这些虚无的声响,引发了空气长久的震颤,周围变得死寂骇人,又嘈杂烦扰。静与闹的交替,犹如两根握在壮汉手中的鼓槌,轮流敲打她仓惶不安的天灵盖。
她忽地只觉身处了无端涯的荒野里,荡荡悠悠,犹如飘蓬一朵,身不由己,随风而来,随风逝去,似要飘出六合之外。世界在黑暗中不断变换着颜色,那是一种全凭主观意念涂抹上去的虚拟光彩,只消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无踪,被旁的颜色所替代,如同中国川剧里的变脸。四周景物经她肆意勾勒,变得光怪陆离,一层又一层,不断剥离着五光十色的面具,作弄她惊惶的眼球。她不禁讶然自问,她眼中所见之物到底是真实景像,还是内心恐惧的幻影。
眼前的黑洞更加深邃,更加阴森,让人疑心随时会跳出骇人的庞然大物来,到时只怕会将她一口吞噬。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冷汗不觉从脊背渗出。她突然想到卡伊和那婴孩也许已经被那怪物吞噬,尸骨荡然无存。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味,像无数只长满芒刺的透明的海蜇,密密匝匝地滋生在空中,扎遍了她的全身。她浑身的毎一寸肌肤都因这刺痛而抽搐不已,如同颤动的琴弦。
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密疾的枪声。她听见那只潜伏在黑洞中的怪物毛皮相摩,窸窣作响。它的尖爪暴出树藤一般粗的青筋。它匍伏在黑暗深处,正龇着白森森的利齿,嘴角淌出粘乎乎的鹅黄的涎液。黑暗中射出两道冷幽幽的绿光。那是它那双绿荧荧的眼睛发出的。它正要伺机扑出来。她们在进行心灵博弈。她不敢往洞中张望,怕它察觉到她的胆怯,趁势不顾一切地扑出来。她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只觉在劫难逃。她望了望天空,辨不清那低垂着的,是厚厚的云层,还是黧黑的苍穹。
她目光惶惶,像两条受惊的沙丁鱼四处游移,在地面上,墙壁上,屋檐上,空气中,拼命寻找着一个藏身之所。倾圮的矮墙、破损的水泥墩、满地的瓦砾和砖块、随风扬起的烧败的煤灰、踩上去嘶嘶痛叫的碎玻璃渣子、歪在墙角的烧焦的汽车轮胎……此时,它们全都朝她频频做着鬼脸,讥笑着她的懦弱,仿佛一群袖着手围站在刑场边上的玩世不恭的看客。
那怪物终于将头探出洞窟,接着一跃而出,但却并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将她撕碎,而是踱着生有厚厚肉掌的四足,徐徐地悄然靠近她,像潮水一点点吞没堤岸一样,不动声色地将她从头到脚一点点往下吞咽。她感到窒息,胸口又憋又闷,如同压着一块沉重的磨盘。脑袋里嗡嗡作响,可以听见怪物喉中发出汩汩的吞咽声。如同一根绝望的木桩,她被直掇掇地叼起来,在半空中挣扎。她深信自己将会在下一秒转化为另一种存在,譬如胃液,譬如粪便。
就在她准备赴死的刹那,本能地想起了远方的父母。她想起了被母亲带到巴格达广场,将她卖给老鸨的那个清晨。那天阳光灿烂,她抬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万里无云,天蓝得像小时候过生日时,父母送给她的蓝色水晶球。在人声鼎沸的广场上,她母亲卯足了劲跟老鸨讨价还价。她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听见母亲索价30第纳尔(当地货币名),但对方却执意给20。母亲简直要大发雷霆了,说出这个价简直是一种侮辱。母亲最后还是妥协了,以20第纳尔成交了。她至今为母亲没有得到理想的数目而遗憾,也为自己感到不值。如果以30第纳尔成交,至少说明自己还比较值钱。这对当时的她而言,无疑是一种宽慰。母亲将她交到老鸨的手中时,她哭得歇斯底里,世界顿时泡在一团朦朦胧胧的咸水里。她依稀看见母亲身子微侧,右手举起又放下,像是在擦干泪水。母亲当时真的哭了吗?她至今心里还疑疑惑惑的,不敢确定。
既而,她又想着20第纳尔可以给家里买些什么。全家已经断粮一个礼拜了,只靠清淡无味、照见人影的菜汤度日。两个不满十岁的弟弟饿得嗷嗷直叫,总是缠着母亲哭闹不休。母亲也许会像往常一样,用这些钱为家里重新腌上一大罐橄榄,毎顿饭前嚼上几颗。再买上几袋大米,做香甜可口的古斯和多尔麦。兴许还会特地改善一下伙食,吃上底格里斯河烤鱼呢!她那年刚好到了出嫁的年龄,但战争夺去了她未婚夫的生命。她只见过他一次,是个开朗帅气的小伙。她记得他蹰踌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给她讲了个笑话。其实他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但是他讲完时习惯性的眨眼动作,却惹得她大笑起来。
她的神志渐已昏沉,恍恍惚惚,悠悠荡荡,身体轻飘飘的,如卷在风中,天旋地转,无所着附。她依稀嗅见远处——像是从脑海深处——飘来一缕缕熟悉而温暖的香味。那是刚刚腌好的橄榄发出的,也像是葡萄干和豆子覆盖着炒米饭的古斯散发出来的,又像是被新鲜的葡萄叶裹住米饭和肉馅而焖熟的多尔麦飘散出的香味。
她就这样了无声息地从容死去,安然躺在黑夜萧杀的怀抱里,像一颗沉入幽深井底的石子,丁咚的余音似乎还在井栏间、轳辘上徐徐缭绕,如云烟,如雾霭。她的呼吸并没有嘎然而逝,她的脉动也并没有骤然停息。她只觉自己已浑然融入宇宙的无限混沌中。它呼气,她也呼气。它喘息,她也跟着喘息。她的喜怒哀乐随它而生,也随它而灭。她们已达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境界。死去之后,她只觉她的生命广阔无垠地散开,延伸,连綿不绝,与自然的气息浑同,与天地万物相互感应。她并没有寂灭,而是获得了无限壮阔的生命。她仍继续着新陈代谢,只不过没有能量的消耗,也没有废物的产生,只是纯粹从自然中汲取力量,又释放到自然中去。她的身体只充当着某种具有感知能力的器皿,如同一截传输能量的蛋白质管子。她的灵魂空空如也,又觉快要膨胀得满溢出来。恍惚间,人间的一切苦都是她的苦,一切悲亦都是她的悲,却又一转念,在她心上化作一片虚妄的雾霭,于是她觉得自在,欢喜,空灵,眼耳鼻舌身意全都寂灭,自觉能渡一切苦,能除一切厄,心无惧怖。她活着时,灵魂带着沉重的轭,死后,却如蝴蝶般轻盈,栩栩然翩跹于尘世之上,人间的悲苦已通通化作空相,并无一丝挂碍停留心上。她庆幸自己能这样死去。
她并没有沉沦于死的悲戚中,而是在死亡祥和的蕴藉之中翩然起舞。不知从哪里吹来阵阵清凉的风,穿透了她的身体,沁入她的心脾肺腑。她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清凉爽朗。与她相比,那云已算不得怎样悠闲,那雨亦再算不得怎样清爽了。她的灵魂得到了彻底的净化,变得空灵剔透,圣洁光亮,不染一尘。人间烟火,是非纷争,于她不沾不惹。
她畅然沉溺在这死亡的虚静与快感之中。
突然,她只觉魂魄随风激荡,像断鸿零雁,不由自主,任凭摆弄。它倏尔被撕裂,吹散,变作破布似的碎片,翩翩地散开;又骤然聚合,折叠,扭股糖似的扭成一束,忽而又被攥成麻花似的一团。她的灵魂无端地被捶,被掴,被扯,被撕,被戳,被捅,被杵。
随着一阵眼皮近乎被割开的痛楚,她醒了过来。周围仍旧阴森森的,黑得瘆人。身旁卡伊正拼命摇撼着她的肩膀,像是要把她从噩梦的泥淖中一把揪出来。卡伊望着面无血色的萨亚,惊得说不出话来,揣度着刚才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萨亚恍惚了一会,懵懵的,对此闭口不言,讳莫如深。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成了她和黑夜达成的一项难以启齿的私密契约。
咋回事?你像是站着睡着了一样,摇了你半天才醒过来?
我刚看见了一些东西。
卡伊怔怔地望了她一眼。
我看你这小娼妇是疯魔了。
两人一边搭话,一边往前走。
你有没有被黑夜吞噬过?
被黑夜吞噬?
简单点说,就是这样。
哦,你问得真奇怪,让人不知所云。
我刚才就是在经历那种体验。
卡伊不置可否地轻轻“哦”了一声。
真不可思议,看上去像是魇住了一样。
嗯。对了,那小东西咋样了?
放心吧,他会很乖的。
你会成为一位好母亲的。
卡伊几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母亲。她这是第一次听别人这样说,不禁幽思万千,感慨丛生。在不久的将来,她真的会为人妻母吗?但她总隐隐约约地疑心自己等不到那一天。她这样想时,一种类似母爱的情愫幽幽地从心底萌生出苗芽,破土而出。她每天都能看到或听到人的死亡,什么时候会轮到她呢?应该快了吧!她算不上悲观主义者,但一直以来,对自己冥冥中的夭亡似乎比任何事情都更加确信。所以,听到萨亚那话时,心中又是感慨,又是伤悲,又是无奈。
夜凉了。寒气重了。凛凛寒风针一样扎着她们娇嫩的肌肤。她们的跫音在黑沉沉的小巷里回荡着,回荡着,像疲惫的旅人的叹息。
凌晨两点了吧?
嗯。大概吧。你确定他还在?
那家伙早就烂醉如泥了,没那么容易离开。
万一碰上的是条疯狗,咱就跟他拼了。
转过下一个小巷的拐角,就到了玛莉亚大街。她们相互对望了一眼,像是在寻找安全感。夜空不知什么时候冒出几粒孤寂的星子。黑棉絮般的臃肿的云团低垂着。
玛莉亚大街空荡荡的,如天空一般廓落。街道两旁挺立着高大笔直的枣椰树。夜风拂过,树影婆娑。狭长的羽状复叶形叶片随风抖索,窸窸窣窣,发出流沙般细腻的响声。沉甸甸的枣椰隐约可见。路灯只剩一盏,孤独地伫立着,远远发出苍白的微光。
一个鬼影也没有。卡伊轻声抱怨道。
怎么会呢?
两人随着萨亚注目的方向径自走去。在一座门面陈旧的小酒馆前停下来。酒馆早已打烊,里面空无一人。酒馆老板晚上另有居所。在远处昏暗路灯的映照下,只见酒馆门前坐落着一座模样怪异的花园。那些花草长相奇丑,却相当繁茂。看来酒馆老板的意图,似乎并不在于观赏,更像是当成一块遮羞布,遮住酒馆破损的墙基和塌陷得一塌糊涂的台阶。
就是这个小酒馆?没记错?卡伊质疑道。
嗯,就是这儿,不会错。
小酒馆周围四顾廓然,只闻夜风拂过花园里草木时发出的噼噼沙沙声。
那是什么?
只见花园深处,在黑压压的草木枝叶的掩映下,一个黑咕隆咚的圆嘟嘟的物什躺在那里,发出若有若无的鼻息声,听起来就像春蚕在桑叶上徐徐爬行。
萨亚屏声敛气地走过去,将身子往前一探,凝视良久,不觉“咦”了一声。
这里躺着一个人。
卡伊也迈步上前,端详半天,既而用脚尖轻轻碰了碰那人的衣服,说,果然是个人。你说的不会就是他吧?
就是他,不会错!
毫无纪律的家伙。我要是他上司,不关他禁闭才怪呢。
咦,咋不见我的包呢?
好好找找,可能扔在附近。
两人将四周找了个遍,连花园也翻了个底朝天,就是不见包的影子。
自己长腿跑了不成?
只剩他身上没找了。
两人像注视一头沉睡的野兽似的,盯着眼前这个醉得不省人事的美国兵。
最好把他翻过来。
话一出口,萨亚心上咯噔一下,猛地一怵,并不敢上前一步。
把他翻过来。卡伊用命令的语气道。
萨亚一惊,愣愣地望着她,迟迟不敢动手。
只见卡伊从怀中将她那把小灰熊掏出来,咔嚓一声,将套筒一拉,两手紧攥着,右手食指紧扣着扳机,枪口对准躺在地上的美国兵。看那样子,只要他动一动,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把他翻过来。卡伊又重复了一遍命令。
萨亚仍未从刚才的惊悸中回过神来。只见她表情木然,面色煞白,僵僵地站着发愣。
不然换一下,你拿枪,我去翻他身上。卡伊鄙夷起萨亚的胆怯来,语气夹杂着冷冰冰的藐视。
这话刺痛了萨亚的自尊,这也正达到了卡伊的目的。只见萨亚鼓起全身的勇气,颤巍巍地迈步上前,腿上像绑着两个沙袋。她一把揪住士兵的军衣,先是轻轻地摇了摇,既而将他的身子往外侧一扳,翻了过来。他身下赫然露出一物,鼓鼓的,正是萨亚的手提包。他面朝天躺着,仍在醉梦中,发出响亮的齁声。
卡伊迅疾蹲下身,一手将枪指住他,一手将他的枪从枪套中拔出来。这是一把现代制式“勃来塔92F”手枪。见卡伊做好了防备,萨亚的勇气增了几分,悚惧减了几分,也像是被卡伊的勇敢所感染,一个箭步上去,动作麻利地拾起地上的包,拉开仔细一看,庆幸各样东西俱在。
就这样把他处理了吧?卡伊将冷冷的枪口对准士兵的前额,似乎那士兵随时都可能一跃而起似的。此刻,她一脸的冷酷,腮帮子鼓得硬硬的,充满了戾气。
等等,让我来。萨亚从容地蹲下身,在那士兵身上摸来摸去,缴获了三件战利品。一包万宝路,一只打火机,一只厚如熊掌的皮夹。她眼中射出惊喜的光,得意地说道,就当是支援贫困人民。
随之,萨亚从皮夹中掏出一叠厚厚的美钞。砰地一声,她打燃打火机,豆大的蔚蓝色火焰,映亮了她们惊慌失措的没有血色的脸颊。
仔细一翻,皮夹的夹层里还有旁的东西。一张全家照。一朵干瘪瘪的惨红的花朵。还有一张证件,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卢卡斯。
那张照片中有他、妻子和他们刚会走路的孩子。在昏惨惨的豌豆大小的光焰里,他们三人的面容如同魅影般若隐若现。他们面带微笑,小孩笑得很憨。照片中洋溢出的幸福感与此时的肃煞气氛格格不入。
卡伊将萨亚手中的照片一把打歪了,不想让她继续陶醉地看下去。
这是海棠吧?萨亚问道。
不是,是康乃馨。卡伊纠正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花朵上。我小时候在一个远亲家里见过这种花。
砰的一声。打火机熄灭又点燃。两人久久注视着这朵干瘪瘪的康乃馨,猜想它背后深藏着什么故事。
看着看着,卡伊已是泪流满面。她喉间哽咽着,嘴唇颤抖着。
萨亚傻了眼,不知这寻常的花朵竟勾起了卡伊的伤心过往。她分明感到有某种东西热烘烘地从她心里流了过去,像在寒冬天气喝下一口滚烫的面汤。
她也簌簌地掉下泪来。随即,她将皮夹里的东西装好,重又塞进卢卡斯的上衣口袋里。
赭黄的昏暗火光映照在惨红的康乃馨上,乍看之下,仿佛两瓣布满血痂的美人的唇。
真的要扛他回去吗?
萨亚吃了一惊,眼睁睁看着卡伊收好枪,彻底解除了防备,蹲下身搀住士兵的右肩,奋力往起扶。
嗯。留他在这儿,肯定活不到天亮。卡伊一反往常,变得出奇冷静,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她知道如果放着不管,他会被人拿石头砸死的。她在等待萨亚过来搭一把手。
就为了一朵蔫不拉叽的康乃馨?萨亚质疑的语气又硬又重,如一块暴露在冬天早晨寒风里的石块,显然是在提醒卡伊脑子放清醒点,不要不计后果,感情用事。
别问那么多,先扛回去再说。卡伊回答得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