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驻村帮扶队进了村之后,刘金宁越来越觉得自己没有话语权。除了马星河河堤修筑和其他乡村产业规划的事情,村里的大情小事似乎都被帮扶队和李舒鹏给分刮了。眼见着河堤修筑的工程公司马上就要进驻,刘金宁也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专心只做一件事。
工程公司进到村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跟他要地,因为河堤修筑是持续大半年的事情,他们要土地拿来修建临时办公场地和材料存放场地。因为涉及到永久耕地,刘金宁不敢随意占用,只好跟镇上报备、跟村民们软磨硬泡租借了几亩地,专门用来搭建工程公司的办公场地和堆料场。
另外一边,汤良兵和刘富阳两人筹备的400亩荷鱼共养的稻田也已经完成跟村民的土地流转协议,接下来就是等到河堤修筑同步,挖土机和推土机同时进场整地,将高低不一的田块推平成成片的浅水荷塘。
其实早在高标准农田改造的时候,属于刘家院落的大片农田就已经形成了较平整的田块布局,开展荷鱼共生的养殖,只需要沿着原来的机耕道对农田再做区域调整、重新整合,就可以基本满足汤良兵和刘富阳共生水产养鱼的条件要求。
这天,刘金宁拉着几个村民和工程公司的负责人正在田里面放线,测量办公场地和材料堆场的事情,见汤良兵也拉着几个村民在低低的田埂上拉着长长的红色尼龙绳放线。隔老远的,刘金宁便招呼汤良兵过去,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商量。
耿爽的汤良兵不知道刘金宁的用意,隔老远便大声回应,金宁老弟,有什么事情吗?
刘金宁见对方这般回应,听着马星河里哗啦啦的水声,听得断断续续,也没时间跟他来个隔空喊话,掏出手机便打了微信语音过去,说,你过来一下,有事。
汤良兵本想着来场“田歌秀”,显示下自己的好嗓音,却不想刘金宁根本不买他的账,所以只好老老实实地跑步过去。一直小跑跑到刘金宁身前,他问刘金宁,说,金宁老弟,什么事情,你看我们这荷鱼养殖场地可不可以和河堤修筑同步开工。
刘金宁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叫你过来就是跟你商量这个事情。你看我们现在在清腾场地搞工程堆料场地,你们要放个砂石料什么的也都可以。
汤良兵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工程公司的负责人,又转回来看看刘金宁,双手拧到一起使劲搓了搓,捡了大便宜似的狡黠一笑,说,那真是感谢金宁老弟了,给我们提供了这么多方便。
刘金宁满脸松弛地笑,说,你们搞荷鱼养殖的事情也不能耽搁了。
汤良兵禁不住又问,那河堤是准备什么时候开工?
刘金宁说,下个月,他们工程公司平整好办公、堆料场地,工程机械设备全部进场,就马上开工,事情拖得久了,就更加夜长梦多。
汤良兵说,金宁老弟考虑的是了,我们都支持你尽早开工。
“这个事情村里面大家都盯着呢,我敢松垮吗,现在万事俱备,就只等开工时鸣枪放炮!”现在刘金宁对开工仪式的期待感似乎没那么强烈了,他只想早点将河堤修筑的这只“烫手山芋”早点地收入腹中。
虽然前面汤良兵有连续几次给他汇报过荷鱼养殖面积区域规划的事情,刘金宁也提过不少意见,为了看看汤良兵有没有按照他的意见做细节上的调整修改,便从他手里拿过荷鱼水产养殖的区域规划图,仔细的盘查了起来,发现自己的修改意见基本落实,他也没再追问细枝末节的事情,只说,你和刘富阳尽快落实施工的事情,不一定要和河堤同步开工。
汤良兵犹豫了一下,说,明白了,金宁老弟,还几天就月底了,我们月底就能安排开工。
刘金宁说,好,荷鱼塘的事情我就不过多参与了,你和刘富阳一定要认真干好这个事情。
汤良兵点点头,帮扶队也盯着这件事情,咱不能给自己丢脸。
刘金宁将图纸还给汤良兵,说,你回去忙吧,我这里也还有一堆焦头烂额的事情。
汤良兵走后,工程公司负责人又跟刘金宁发生了小小的争执,问题是工程公司临时员工宿舍的生活污水排放问题。
刘金宁在他们的设计图纸上没有看到生活污水排放的管道设计,就开始追问工程公司,禁不住刘金宁的再三逼供,他们只好如实交代,员工生活区的生活污水通过管道直接排放到马星河。
刘金宁认真估算了一下,按照施工合同里面的施工进度要求,工程施工的全盛时期,生活区至少要承载近百人的洗漱、如厕问题,生活污水直接排进河道,在冬季的枯水期会严重影响马星河水质,更有可能会遭致下游马塘村和马鸣村的环保投诉。
工程公司只考虑效益和成本问题,而忽略了马星河的环保问题,刘金宁自然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工程公司开始坚持生活污水排放不会影响马星河水质,但在刘金宁各种数据的推理和坚持的要求下,工程公司这才松口说可以按照他的要求,在员工生活区设置生活污水集中收集处理点。
刘金宁的精练实干、当仁不让,让在现场跟着做事的村民都对他更加歆佩敬重,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村长,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快速成长为统领全村经济发展、大是大非面前能够独当一面的优秀村官,这是让很多人都需另眼相看的一件事情。
没过几天,汤良兵和刘富阳的荷鱼水产养殖场在一阵紧密喧闹的鞭炮声中挖下第一铲,刘金宁和李舒鹏也跑到现场查看。
刘金宁就取笑他,干这么大的事业,开工仪式就用几卷鞭炮就打发了,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
汤良兵就呵呵地笑,再过几天马星河河堤就开工了,我不能抢了村里头等大事的眼啊。
刘金宁看着几台机器不停来回地运转着,汤良兵的话似乎并没有应中他的意思,他只说,这样也好,有了你的打头,后面河堤修筑就更能彰显咱们村的经济体脉和硬核实力了。
这时刘富阳也凑过来,走到李舒鹏和刘金宁中间,说,等鱼塘修成了,书记和村长投不投资?
李舒鹏笑而不语。
刘金宁望向更远处、机器还远未触及的宽广田野,说,你们的鱼塘和河堤,是我们村乡村旅游分步走的第一站,就像铁轨和站台,你不能只上火车不靠站,靠站了就是你们这400亩荷园鱼池。
刘富阳听着刘金宁的比喻,心情显得格外兴奋,他说,金宁哥,你不知道哇,知道我们村要搞这四百亩的荷鱼养殖,周边乡镇甚至县城的水产中心都急着找我要鱼啊,我和良兵哥池子里的万把条鱼,根本都不够他们打牙祭哇。
刘金宁一脸欣慰地笑,说,咱们村的田丰鱼肥,自然供不应求。
“所以我又从我老丈人那里预定调集了四五千尾鱼,冬季鱼产本来就小,这样以便及时供货。”
听着刘富阳的一番激动陈词,李舒鹏连连夸赞,说,果真是生意场上“父子兵”啊,不错,咱们村以后啊,要在整个怀新县甚至全溪市占有自己稳定的水产市场。
几人排成排站在机耕道上,眼里共同望着被推土机翻起的肥沃田土出神,不出几个月,这些肥沃的土壤将被马星河的河水灌满,细腻的泥水里,深植进不计其数的莲藕蒂根。
霜降过后,天气开始越来越凉。穿着长袖衬衣、早晨起来跑到桂花树下漱口的刘金宁,被略带寒意的微风吹得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家的金毛坐在旁边围墙下水泥地上瞄了他一眼,禁也同时打起了喷嚏,随后便嘴里发着蜂鸣般的“嘤嘤”声跑开了。
李秀华穿着卡基色的萝卜裤、上身搭配米白色长袖T恤,外面套了件浅咖色开襟羊毛衫,肚皮微微隆起,已经明显有了身孕。她坐在刘金宁给她在院子樟树下挂的一个吊篮秋千上,正枕着舒软的坐垫和枕头看书,看到这特别有意思的场景,便禁不住暗暗窃喜。
在收拢了一下衣襟之后,她开始打趣起刘金宁,说,真是狗打喷嚏天打晴,连咱家金毛都知道天冷降温了,你还不晓得添衣保暖。
刘金宁吐完嘴里的唾沫,又灌了口水漱完口,说,我有你这个暖炉子怕什么冷。
“你真狗改不了吃屎!你看你哪年冬天不因为少穿衣服得感冒风寒的,关键是你也耐扛,不打吊针也能睡一觉就好了。”
“那肯定啊,我有金钟罩护体。”说着他便走到了李秀华的跟前,紧紧地挨着她坐下。
李秀华被吊篮的藤条框框挤到了,自然十分不愿意,便在刘金宁背后猛锤了一下,刘金宁没占到便宜还挨了重重的一记“赏赐”,只好无趣的起身站立,然后又捡起李秀华刚才掉落的书本,翻开其中的一个章节字正腔圆的读了起来。
“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羊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撙近,反见得暌隔的渺茫。鸿渐这时只暗恨辛楣糊涂。”
等到读完一小段,刘金宁已经在院子里转完小半圈又回到李秀华身边,这时他才翻到书的封页,是钱钟书的《围城》。
“这本书咱俩结婚前你不就已经买了吗,怎么还没看完?”
“能看完的那还叫书吗,那叫人生。”
“怎么你现在就觉得我是你的围城了吗?”
“不是,我觉得我们都活在了井底里。”
看着李秀华圆润的脸上仍然一副天真浪漫的表情,刘金宁知道李秀华想要表达什么。马桥村很小,小到在地图上都找不到位置,谷歌卫星地图上都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青绿色。他们像他们的父亲母亲一样常年坚守在这片河谷平地的小村庄里,奔波在每一片河滩谷地、乡人农家和山林田间,回到村落后却几乎没有走出去过。所以李秀华是想去到外面更大的世界看看外面的风景。
开始李秀华这样说,刘金宁还是觉得很惊奇的。他走村入户的去到村民家里,听到最多的事情就是谁谁家的娃去到了哪哪的城市,给带回了什什么样的物品。
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他也很想去游历祖国的大好河川、沙漠戈壁,魅力名城,但父母说家里的农活多,你能不能给家里帮衬一下,他回想着跟随父母辗转广东大城市游学的那些艰辛经历,再感受着美丽村庄里清润湿甜的空气,于是便打消了他出游的计划,他听从二姐和姐夫的建议,选择坚守家乡、建设家乡的理想,奔着公考之路奋勇挤过“独木桥”,最终又成为了马桥村的“当家村长”。
李秀华忽然对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兴趣,这似乎是刘金宁意料之中的事情。没有去过的地方都是好地方。和刘金宁一样,李秀华并没有去过太多的地方。去年县城的高铁站开通之后,李秀华就一直想着去更宽广的地方瞧瞧。现在她拥有的世界的记忆,还停留在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到过的几个旅游城市,最远的竟然是新加坡,那个一年四季如春、如梦似幻的城市。
虽然她经常看电视,看短视频,看那些美丽时尚、现代气息的旅游城市和热点地方,但她只有梦想到达,身体却不曾到达。所以在她的生活归于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时,她内心里默默生发着一种出走的力量。
刘金宁问她,你是不是想带着咱宝宝去看看外面的天地了。
她说,在上海工作的同学要结婚了,我想过去参加婚礼。
他问,上海的同学,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吴春莉,之前在南京,相亲后就随着她老公去了上海。”
刘金宁这才长长地“噢”了一声,因为在刘金宁的生活里,这个叫做“吴春莉”的女人,占据李秀华的“床枕”时间不亚于他占有的时间。
李秀华会打手机或者微信语音跟她聊马星河明亮的河水,湛蓝的天空,高高的飞机白线,成片的稻田,老房子、新房子,从家里去到村部沿路的月季花、没烤熟吃了会拉肚子的羊腱子肉,被刘金宁拖到金星水库上的铁皮船上陪他钓一个上午的鱼,又或者在马龙山的牧场上看一整个下午的日落。
吴春莉也经常跟李秀华分享大城市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写字楼八卦、文化时尚、潮人易事、满盘珍馐、靓丽街区、潮玩好物甚至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她们常常相互歆羡又相互保留感想,知道无法彼此互换生活,只能在频繁的交流中追寻理想的生活。
恰巧吴春莉结婚,李秀华给自己找到了离开马桥村、尝试打破生活的宁静安逸、抛开乡野的牛马、机器和万千色彩的植物世界,进入到吴春莉时常描绘的魔幻都市、焕丽空间。
对于吴春莉的认知,刘金宁基本都是从李秀华和她的日常聊天,被李秀华偶尔打开的QQ相册、夹在卧室书柜书本中的合照、珍藏的纪念品中了解到。
刘金宁禁不住问,为什么你们女人的情感会那么好,明明隔这么远却像处在同一个时空?
“这和你们男人没有什么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问题是一样的道理!”
刘金宁哈哈大笑,说,你什么时候把异性研究得这么透了!
“上次张志强来村里帮你搞河堤修筑筹备会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怎么说?”
“你竟然喊他强妹。”
刘金宁忽然觉得额头一热,开始想笑,后面又强忍着憋了回去。他问李秀华,说,那天我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么喊张志强了,那他得多记恨我啊。
“没有。那天你俩喝到后面就躲到我哥房里说悄悄话了,我怕你俩喝倒了便跟着去了,结果发现你俩在说暗语。”
“什么叫暗语嘛,就是大学时那些青春无忌的丑事,难怪那次之后,张志强对我都保持一定的戒备,原来是这些事情让他火大了。”
“所以说啊,有时候你这人太没原则。能让人家跟你用同一个杯子喝水?”
“那次顶多算是失误,至少村里的事我都拎得蛋清,不会搅蛋皮。”
“算你有这瓦檐的格局,一梭沓着一梭,没给自己丢大脸,不然你这村长顶多就算个混子。”
“你说话怎么尽挑人鸡眼呢,痛又喊不得、痒又说不得。”
“好了不跟你争了,有些事是需要考虑因果关系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刘金宁忽然哈哈大笑,说,你怎么给我上起政治课了,什么因果关系,我还唯物辩证法呢。
李秀华白了刘金宁一眼,拿起书来又继续看起来。她翻动着书页,嘴巴却还停留在刚才和刘金宁的对话上,说,反正我明天就去上海了,这几天你就跟着咱家的金毛、跟着那些猪啊羊啊去辩证吧。
刘金宁自讨了个没趣,转身走进屋内拿了两个哑铃开始锻炼起臂力和腹肌。
第二天,刘金宁开车送李秀华到了县城火车站,临分开时又忍不住从怀里掏出两个熟鸡蛋。
李秀华说,早上妈给我剥了5个,现在你又塞2个给我。
刘金宁呵呵地笑,说,我焐热着的,怕你车上会饿,留着火车上吃。
李秀华眉头有些紧皱,用手指推了推架在被两颊头发挡住的金丝边眼镜,又提着粉紫色背包往肩膀上捋了捋,说,怎么感觉你还像个孩子,当我有个牛的胃啊?
刘金宁把两个鸡蛋塞进李秀华的背包里,又把她垂在脸颊上的头发拢到她耳后,说,你以前梳马尾、不戴眼镜的时候可不这样的。
“人是会变的好吗,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让你摆来摆去,你再腻着我就赶不上火车了。”说完李秀华便从刘金宁手上拿过行李箱,匆匆地奔着检票口去了。
刘金宁望着李秀华匆匆地身影在后面大声的喊,过完3天就回来啊,第73个小时不见你人影,我就去公安局登寻人启事。
李秀华高举着手里的车票,边跑边向后招扬挥手,说,你随便怎样都可以!
乘坐火车,朝发夕至。随心出发,本来没有什么太多的目的,所以李秀华从怀新县城去到上海的火车之路并没有那么匆忙。因为中途需要转车,她便下到转车的县城去转了转。她发现,除了那些高大的标志建筑、道路和特定的纪念之地,原来每个县城的商业、街铺、吃食甚至叫卖都一模一样。
行走到不同的人群当中,这是她长时间围绕或者被围绕在熟悉的人身边,少有的单独出走。所以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小县城,原来她是那样细腻内敛、安静热情,父亲李贵富上城里买农机的表情和刘金宁上县城申请村集体开发项目扶助资金的表情是一样的,李春林喊一家老小到县城的大饭店吃饭结账时动作和金宁他爸在他女婿王原介绍的农机公司买收割机付账时的表情也是一样的。她觉得她最近是受到《围城》那本书的荼毒太深,感觉时间给了她太多遐想的空间。
她想起自从被检查出怀了几个月身孕之后,就被刘金宁架空了村里的所有职务、被家里人禁止了一切的体力型劳动,所以她空出来的大部分时间就只能眼看着日子平淡的、晃悠来晃悠去,却任它逝去如流水却无力挽回。
她拿起书可以坐在院里,或者天台的屋棚下待上整整一个下午,她会遗憾地朝着夕阳挥挥手,告诉自己说,算了吧,留个心情等一等明天的太阳。她觉得自己骗了自己却很高兴,会告诉自己说还有明天啊,明天等满轮的红日老态龙钟地爬过山头,肯定还有像稻草垛烧起来一样的晚霞。
重新坐上转乘的火车,她看到广袤的原野上一轮红彤彤的日光追着她不停奔跑。李秀华在心底里暗自记恨,怎么刘金宁就不能像电影里看的那样,追着她的火车跑出一段长长的距离,而他却像是一个刚刚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将军,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他怎么变得和她认识了那么多年的帅气男人不一样了,还嫌她像牛和猪一样吃不饱。
因为围着马桥村的那山那田那人那狗转得太久,很多年没有坐过火车的李秀华觉得这次坐动车,更像童年跟随刘金宁父母去到广东游玩的卧铺大巴车,睁开眼睛是远远近近的风景,闭上眼睛,就是身体成为火车漂移在大地上的一部分,不睁开眼,感觉身体悬浮在移动的车身上怎么也停不下来。
在眼前晃动的景物和手中的书本的切换下,后半段的旅程快得让她都没有做好准备。当车厢里金属空灵的嗓音甜美的提示到达的是“上海站”的时候,李秀华像几年前大学刚毕业那样自由地踏上了一片陌生的土地。
从出站、打的到吴春莉给她定的酒店房间,她感觉自己一下子从灰姑娘穿越成了白雪公主。她被眼前魔幻多彩的城市建筑和车水马龙的车辆行人震惊住了,似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这么多人、这么多车,乡村的房屋、树木、水田、河流还有李春林牧场上的猪和羊,一下子成了定格的缩影,在丰富艳丽、宏大壮观的城市风景中怎么也生动不起来。植物的色彩和城市的色彩就像是黑铁石和炼黄金的区别,一眼就看得到其中的差异。
李秀华到达吴春莉发了地址的婚礼酒店,吴春莉刚好坐着她未婚夫百万级级的豪车姗姗来迟。多年不见的同学彼此寒暄仍然非常热情愉快。见李秀华一路风尘仆仆、旅途劳累、面容憔悴,便热心地安排她住到酒店去洗漱一番。
李秀华也不分外,从酒店出来又换了那身她在家里的桂花树下看《围城》的清纯文艺装扮,然后跑到吴春莉的婚礼舞台,和其他几位同学一起帮她布置婚礼现场。他们一边做事,一边开心聊着吴春莉和她老公陆城的甜蜜经历。他们像过电影一样,重复着吴春莉给她们讲述的故事经历。
李秀华感觉吴春莉的婚礼和她田园牧歌式的婚礼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大城市的酒店里流淌着和禾田草地里完全不一样的酥软的芳香,就像有时候她走进马龙山的深谷地里,闻着满片鱼腥草的馥郁香味那般迷人。如果村庄可以使人安静放松,那城市则会让人莫名的振奋清醒。
李秀华帮忙在舞台背景板上插着一个巨大心型的玫瑰花造型,眼睛却不停打量着婚礼的布置陈设。吴春莉的婚礼上有明丽的灯光,让人艳羡的服装,可以升降的舞台,神奇的科技,飞花浪漫的金色锡箔彩纸,成团萦绕的花束,更多的是成群的颜值超群的型男靓女,他们说起话来音律动听,谈吐优雅,气定神闲,风度翩翩,这和她每天朝夕相处、朴素地道、散漫野性的农民有很大的差别,她觉得这是城乡巨大差异导致的地域积弊。她忽然想起李舒鹏主导的党日活动和民主生活夜训培训,那些只流于形式的肤浅,她想创建一个真正能够给村民带来改变的学习培训课堂。
回归现实,在吴春莉惊艳感人的婚礼仪式上,李秀华感觉自己像是一位来自遥远星球的陌生人,坐在一群光鲜亮丽的人群当中手足无措。好在有另外几位大学时的同学在场,不着边际的闲谈才缓释她由来已久的尴尬。直到热闹的人群里被另外几位同学推搡着上台和新娘新郎合影,她这才真正清晰地看到和她经常聊天的这个女人,原来复杂的表情中有很多并不熟知的陌生。
参加完婚礼,她和一个叫苏灿的同学在上海这座陌生的城市多待了几天。她们穿街走巷,越过摩登的商业写字楼,最后拐到高楼下一排整齐的低矮民房,去找了家看上去还不错的典型上海弄堂里的青旅民宿,想着一边寻找些关于大城市的历史记忆,文脉渊源,探索些值得借鉴的文化经验。
李秀华多停留在大城市的这些日子,刘金宁知道她有着自己的计划想法,但因为会担心她的安全,独自在外的心情,所以在她走向动车进站口的时间,就提醒她注意返程的日子。
可能是长期在村里朝夕相处的惯有思维,刘金宁并没有真正认识到李秀华的坚强一面。好在李秀华在吴春莉的婚礼上重新见到了苏灿这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她想着来到上海的另一件事情便自然有了眉目,内心的忐忑才落了地。
苏灿是个游历在上海和其他大城市做企业投资咨询的精干女人,她有着非常专业系统和切入城市经济发展肌理的理论经验知识,而她所掌握的全面丰富的财经知识正是李秀华渴望汲取的知识营养。所以她专门打出同学之间的“情感牌”,借口在上海这座陌生的城市逗留了几天。
在一间满眼红色时代主题感的中式咖啡店,她告诉李秀华,城市经济飞速崛起的同时,轻资产和知识文化经济消费已经成为经济发展的主流趋势,年轻人已经成为市场消费购买力的主体。她的马桥村要想成功做好旅游,年轻人的时尚经济和浪漫消费可以考虑作为吸引投资商的重要噱头。
但这些年的村干部工作和生活让她有了自己的独立想法。李秀华摆摆手,说,搞建设和招商是村里男人们的事,我只懂算账,哪一分钱花得不对,我都能给掘出来。
苏灿就取笑她,搞建设的钱不能卡得太死了,要搞活村里的经济也不是那一分两分钱的事情。
李秀华满脸委屈,搞乡村建设不应该跟居家过日子一样吗,谁也不愿意紧巴巴地过日子,都是现实所迫。
苏灿回答她,有没有钱不是关键,关键是怎么用活钱。投资商拿100万放你手上,你存进银行,那它可能就还是100万,如果你再拿给5个人去创造财富价值,那你最终收回来的可能是200万甚至是500万。
李秀华歪着头,垂下的发丝遮住她惊恐的眼神,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她说,你的资本增长方式是按照乘法算的吗?
苏灿将咖啡杯停在嘴边,遮住了大半边脸,缓缓喝了口咖啡后,她告诉李秀华,这是事实,不是模拟,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任何形式的财富故事都可能发生。
“可是像我们的乡村建设和乡村旅游无法复制这样的模式,虽然在资本领域我相信可以实现。”
“那是你不懂得转换思维,”苏灿仍然很悠闲地喝着咖啡,“比如你有说到的荷鱼池塘,拍照钓鱼免费,但要把鱼拿走就要收钱,只要你的乡村旅游模式走对了路子,照样也可以实现经济发展的传奇神话。”
李秀华思量了一番时间,说,问题是我们村现在搞的旅游的基础开发,缺的还是资金。
苏灿意识到了李秀华问题表达的落脚点,她在抛砖引玉、醉翁之意不在酒,自己讲的一些理论好像在她那里都能够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被她轻易的破解和识破。她最初的目的还是奔着为她的村子找一杯大城市的羹吃,安抚村民们的心。
说是出来参加同学婚礼,在上海逗留旅游,然而她的实际行程里却异常艰辛,这与她享受的短暂的快乐旅途时光完全两样。带着她一开始的计划目的,李秀华又在苏灿的帮助下拜访了好几家城市商业银行和农村发展银行,借此了解发展乡村建设这方面的银行贷款扶持政策,寻找到合适的融资贷款机会。
按照李秀华自己做的预算,目前还没开工的马星河河堤的工程建设款项,除了村民募资和捐资的费用,还有其他渠道形式的资金入账,至少还需要数百万的银行贷款才能补齐缺口。
在了解到时下农村商业银行在支持乡村建设方面的贷款优惠政策时,李秀华毅然决定以村集体的名义贷款,支持自己的爱人进行马星河河堤的建设,以及后续的系列旅游开发。但是这些她并没有告诉刘金宁,她只想发挥她应有的作用,来支持自己最爱的人成就一番事业,实现马桥村最初的建设开发。
在苏灿的精确指导下,李秀华最终在一家国家贴息、提供乡村建设专项帮扶基金贷款的银行,贷款补齐了马星河河堤建设的资金缺口。她们仍然像大学时那样亲密无间,逛琳琅满目的大型超市却只买回几只水果,扫遍奢侈品店的商品李秀华却只敢买一只心仪的口红,转了一圈最时尚的男装品牌店却只舍得给刘金宁买一件普通的夹克衣。
苏灿就笑她,她这个消费观念在上海就是“大妈经”,货比三家、只选价格最低。
李秀华无奈,说,我不像你这种金融大佬,随手一笔吃喝就是我们农民一整年的收入。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不过对于农民朋友来说,这种消费肯定是接受不了,不过我觉得你可以成为你们村的改变者,引导他们创造不一样的财富神话。”
“好了,不跟你聊那么远的事情了。这次真的感谢你。”
“是我应该感谢你。你让我又多了一个诗意田园的去处。”
“感情不顺、工作不顺、生活不如意的时候就去我那。机票、火车票统统报销。”
“你还是像大学时那样,什么事情都喜欢一个揽着。我去了你只要供我吃好、喝好、睡好就行。”
“那是肯定。”李秀华站在时尚现代的街市中心,手里拎着简单的不多的物品钻进了苏灿超百万的豪车里面。
苏灿将李秀华送到火车站门口,等到李秀华下车伫立在车站门口回望时,苏灿摇下车窗用手指作出个打电话的姿势,说,常联系。
李秀华回应作出相同的动作,说,常联系,我在我的村里等你来吃、等你来喝、等你来睡。
听着李秀华略显粗大的嗓音,苏灿关上车窗玻璃,盖脸黑色墨镜下藏着的漂亮眼睛里满是美丽迷人的微笑,她开车朝着自己工作的写字楼驶去,只留下火车站门口脸上堆满尴尬微笑的李秀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