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乘坐火车回到怀新县城,刘金宁像接请土地娘娘一样的对她毕恭毕敬,生怕哪一点没做到位惹怒了尊颜。她在火车站看到低眉顺眼的刘金宁就想笑,她说,你这几天是不是都待在马龙山了。
“你怎么知道?”
“我哥都跟我讲了。你每天都在养殖场里帮他干活,打木桩,洗猪场,刨桑树林地,吃泡面,一个人很晚才回家。”
“这不很正常吗?”
“这不正常。你什么时候在我哥面前这么低声下气了?”
刘金宁把李秀华从上海带回来的行李物品扔到车子后备箱,发动汽车后望着副驾驶坐上的李秀华神情变得有些遮掩,他说,“还不是因为你出去的这几天不给我回消息嘛,我在农场里刚好帮着顶个人工,另外也好跟你哥这里打探些你的消息。”
“看你这出息,我不就违约在上海多待了三天吗,咋感觉我会飞似的。”
“平常你不是说马桥村就是你的心中日月、理想王国吗?”
“那你知道我除了参加婚礼还干嘛去了吗?”
“干嘛去了?学习,购物,娱乐,找工作,见情人?”
李秀华见刘金宁不正经起来,脸上便没有一副好颜色。她说,还不是为了给你擦屁股,补那些河堤修筑的资金缺口。
刘金宁面色凝重起来,怎么事先不跟我商量一下,这些钱其实也并不着急,河堤很快就能修完,县里过来验收了项目,补助资金马上就可以下来。
“手里有粮心不慌,村里人可以跟你站到一起,那工程商呢,材料商呢,你的钱给的不到位了,万一他们在哪个地方给你卡下脖子,你的事情是不是就推不动了?”
“贷款我当时也考虑过,想着也不急于一时。”
“就怕你临时抱佛脚,就你那点面子还不够人家大城市路边的乞丐的份量,人家一伸手就有人给钱,你一伸手大家不丢包袱过来就是好事。”
“那丢了也得接着呀。”
“你也真是我的好父母官,一个两个的接了那是你份内之事,三个四个接了那是你人好心善,五个六个接了那是你施政一方能力强,七个八个你接了那就是骑驴上马给人看笑话。”
回家路过龙口里那片田野,李秀华发现去上海时还有最后几丘田还没推平的荷鱼塘,已分作五个环环相接的大池塘蓄满了水。苍茫空寂的天空下,水稻收割后的稻田里一片焦黄,稻秸里夹杂着沉寂的稻香,整齐的稻桩间遗落的谷粒发了芽,长出青翠嫩绿的芽苗,给枯燥的田野带来了许多萌蕴的生气。
李秀华问刘金宁,他们的荷花养鱼基地,你准备怎么推进?
刘金宁看着一脸严肃认真的李秀华,车窗里吹进来一丝田野间粗涩的泥土芬芳和凉意。
“前几天天气好时他们就已经下了鱼苗,明年开春就下藕根,入夏荷花盛开,鱼肥花艳,河堤修成,就大张旗鼓地做推广,先吸引几波游客过来实现引流。”
“重点不是他们的荷花塘,是你搞的河堤,河堤一日不建成,你就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
“这个事情我知道,但你也不要牛氓一样盯着我不放,我姓刘,又不是牛。”
看着刘金宁满脸的不正经,李秀华憋住的笑声充盈在车子不大的空间内。她说,你啊,也就只有一些牛脾气和牛特点,干活做事认死理。
“不然呢,你想我成为一匹草原上脱缰的野马?”
“那我这里还没有草原呢。”李秀华意识到刘金宁在一本正经的插科打诨,便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刘金宁慢悠悠地开着车,他朝窗外已经修建完工的工程公司的简易办公用房看了看,又开始追溯着马星河流经的广阔的田野望去,开始继续说起乡村建设和乡村旅游的事情。
“华夫人,”刘金宁单独的时候都喜欢这样亲昵喊李秀华,“你建议的那处野泳场就设计在龙口里的那处坝子上了,这个位置刚好可以和汤良兵他们的荷鱼基地连成一片,又是距离村子四周院落距离最近的一个地方,坝子上半段规划了做成漂流,就从金星水库下面的泄洪口开始,可以打造成成片的夏日清凉经济。”
“这些你都了然于胸了,就不要再征求我的意见了呗,这事情村委会都全票同意,我还能让你为难不成?我现在只想着你给我描绘的那些图景都变成现实的模样。”
“等到明年夏天稻花吹满田野的时候,你就可以看到马星河上闪耀着明丽的巨龙,连片的荷花开满大半个巨大的田垄。”
暮色西沉,车子正开到牌楼下面,就被汤良兵和刘富阳挡住了去路。
刘富阳从刘金宁这头的车窗上钻进了个头,说,金宁哥,荷鱼塘现在蓄满了水,可是我的心里好像有点不踏实。
“怎么就不踏实了,怕有人来挖你的池子不成。”
“不是,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有雨,而且是大雨。”
“大雨?”刘金宁赶紧打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查了查,还真是有大雨。他知道刘富阳是又犯了个杞人忧天的病,他原来的鱼池就因为下大雨,池里的水满了结果跑掉了不少鱼。
“你们鱼池下了多少尾鱼苗?”
“十万!”
“行,那我们去看看。”说着刘金宁让汤良兵和刘富阳上了车,然后开车折返往那几百亩鱼塘走去。
车停在汤良兵鱼塘边搭建的那个凉棚边,几个大鱼池像几块巨大的镜子和飘着沉沉暗色云层的灰暗天空融为一体,水坝里引过来的渠水落到鱼池里,又从鱼池流进马星河,这样鱼塘就成了流动的活水,水里的鱼苗就能自由呼吸水里的氧气。
“鱼塘没有开挖大的泄流口吗?”刘金宁问。
“每个鱼塘都挖了,但是投的鱼苗太小,我们都用的细网拦的泄流口,大雨水来的话可能就泄流不畅,鱼塘水一满可能投的鱼苗就都白瞎了。”刘富阳告诉刘金宁说。
“那就堵住所有进水口和泄流口,晚上安排专人值班,大雨来了好有个应对。”
“也只能是这样了。”刘富阳回答。
“那行。你嫂子刚从上海回来,一路舟车劳顿的,我就先送他回去休息了。我会安排村里夜巡队待命,有大雨洪水的突发情况立即组织大家过来抢险。”
“那真是辛苦和感谢金宁哥了!”
“谢什么,你们这是村里乡村旅游产业发展打响的重要一环,鱼塘和鱼出了问题,明年的乡村旅游就会大打折扣了。”
刘金宁和李秀华上车回家的时候,天空已经淅淅沥沥的下起冰凉的雨滴。在车上,李秀华不禁跟刘金宁聊起了刘富阳。
李秀华说,刘富阳平常看起来都是一副吊儿郎当,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怎么一到养鱼池塘的问题上就这么紧张认真起来。
“那当然,鱼塘是他养家糊口的宝盆法器,不仅他家里人要靠它,可能我们村以后的乡村产业也要靠它。”
“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感觉人还真是不能以貌取人,不能只看很表面的东西。他跟三叔的关系怎么样?”
“你怎么问起这个事情来了?”
“就是感觉他跟三叔的关系不一般,你和他的关系好像也很不一般。”
“这还用你说吗,我们是家族宗亲啦。”
“不是,我是想知道四叔四婶是怎么没的,还有你好像有些怕水!”
“都过去的事情了,能不说吗?”
“我想知道!因为我记得你好像也遭遇过一次险些被洪水冲走的经历。好像那次就是四叔四婶抢救放牛娃因公牺牲的时候。”
“你上辈子真是姓包的,怎么这么喜欢查根究底。”说完刘金宁沉默了很久。
李秀华也沉默了很久,她知道有些事情问的太透了,可能对眼前这个自己朝夕相处的男人可能是一种伤害。
“其实那个放牛娃就是我!”两人相互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刘金宁很平淡地说。
“那次马星河上发了大水,大雨连续下了三四天,马星河边上唯有的两口鱼塘还属于村里的集体经济,我爸妈都在广东打工,三叔四叔是家里的顶梁柱,因为怕鱼从水塘游走,我们就跟着大人穿着蓑衣打着伞守在岸塘上,鱼跑出来我们就用网兜捞起来扔进渔网。那天刚好是四叔四婶在守着鱼塘,没想到到了中午雨却越下越大,爷爷感觉鱼塘没希望了便决定放弃,让我和刘富阳到池塘边来喊四叔四婶。我们刚到鱼塘边,就听到龙口里的那个水坝上的木排坝栏哄的一声倒下来,巨大的洪水一下子漫过河堤朝着池塘边冲过来,我和刘富阳都被卷进了湍急的河流里,四叔四婶当时正在一个小木房子里蹲着,看着我俩被洪水卷走他俩立即追着水坝垮塌形成的巨浪沿着鱼塘跑了好远,眼看着就要追不到,他们就跳进了河里,很快抓住我们,一人一个将我们托举到水面上,一直不知道漂了多久的时间,我们快漂流到下一个水坝的地方,等在那里的村民把我和刘富阳捞了起来,四叔四婶一直在洪流的水下保持着托举的姿势,身上裹满泥沙,却没有了生气。”
说到动情之处,刘金宁眼里噙满泪花,然后接着说,“后面爷爷向上打的报告里说的是,四叔四婶因为在洪水中抢救放牛娃牺牲的,村里人也一直用的这个说法,因为怕再提起这个事情,我和刘富阳再受到伤害,后面这件事情的真实情况也便没有人再提起。”
“对不起,老公,我真不该问你这个事情。你不怪我吗?”
“没事,都过去了。”车子开到院子里,刘金宁将车子熄了火关了车灯下了车走到副驾驶位置拉开车门,又凑近李秀华摸了摸她温柔可爱的脸。
他把李秀华拉到车下温柔稳重的抱住她,说,告诉你是怕你对我不信任、对你事有隐瞒,不过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在刘富阳面前提起。
一天的旅途疲累,加上刘金宁给她讲了这么沉重的一件往事,李秀华内心里有种被重物击震脑袋的昏沉感,她安静的沉浸在刘金宁厚实的怀抱里,声音里满是幸福踏实地说,知道了老公,以后我也不再说让你难堪的话、做让你难堪的事了。
连续几天,刘金宁都站在家里观望,看雨能下个几天,会不会耽误后面河堤的开工。结果却是引来王秉生和赵建平同时上来家里聊乡村建设的想法。因为怕影响儿子工作,刘运国和唐秋花便躲到厨房里忙活午饭去了。
两位大学教授碰到一起,乡村建设的话题似乎就真成了楚汉之争。两人的学术造诣不相上下,关于乡村发展的思想认识不相伯仲,但两人的分歧主要在于,一个认为“要想富先修路”,发展乡村要先强基建,而另一个则认为,乡村振兴的核心是“人”,只有兴人才、强人文,乡村才能人丁兴旺、人才济济、兴盛发展。
专家大拿亲自跑自己家里来“煮茶论道”,这在刘金宁家里还是开天劈地的头一回,他感受到了电视访谈纪录里高手巅峰对决的那种紧张感和压迫感。
他们聊了很久的热场话题刘金宁都插不上话,只能观风识相,做个细心的听众看客。
王秉生说,我们这就是叫“冤家路窄吧”,我千里迢迢回乡,你不远山一程水一程的自找苦吃,来我们这小地方做帮扶,指不定是司机跑错路了。
刘金宁见王秉生说话毫无客气,忍不住在身旁拉了拉王秉生的衣角,怕他自仗乡土熟络,家犬欺负平阳虎,所以想提示缓解一下氛围。王秉生朝着刘金宁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插手。
赵建平看着三杯酒下肚的王秉生没什么好态度,却也不生气,他说,不是司机跑错路了,是你们村太隐秘太桃源了,我黑灯瞎火的硬是没绕出去。
刘金宁偷偷地在一旁笑,李秀华也坐在旁边悠闲地磕着瓜子,听着这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题迷糊。
刘金宁说,赵教授,您那天不是带着学生大白天进的村吗,还专门逮住了我帮我爸妈收稻谷。
赵建平悻悻然似有所悟,说,那是无巧不成书了,因为很久没有下到稻田里看稻子收成的场景,我是比较回味那种稻叶清香的味道,我的学生也都非常期待,所以我们就都说直奔你们农田里来,结果却是被你误作现场监工,我这帮扶队长还没这么大的能耐了。
赵教授,那确实是我多虑了。可你今天怎么跟我秉生叔也不怎么对付呢?
“我们这叫相见恨晚。只是意见不合,没有针锋相对,哈哈。”赵建平爽朗的笑声让刘金宁心里多了几分慰藉,但他们这种文人之间惺惺相惜却又鄙薄相轻的成见感,一直让刘金宁感觉不可理解。
两位不同专业学派的教授都在马桥村的人口问题上比较纠结,本来马桥村是个人口大村,但因为外出务工人口流失量比较大,所以长期居家留村的人口并不多,这和国内很多农村的普遍现象都比较一致。
赵建平咬死这一个口子不给王秉生反驳的机会,但王秉生说赵建平是以偏概全,“火炉吹气筒子只吹一边”,现在是新时期的乡村建设,如果乡村没有好的环境,好的基础设施,好的产业支撑,带动和增加不了乡村就业,那自然是留不住人口,但是这些东西都发展起来了,谁会愿意背景离乡的跑到外面去受罪挣一份辛苦钱呢。
看着王秉生似乎又反败为胜,成功扳回一局,刘金宁坐在一旁偷偷地笑,他贴近李秀华的耳朵笑嘻嘻地说,他俩这是陷入“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循环悖论了。
李秀华拿手肘子将刘金宁猛的“蹭”了几下,说,你能不能说点好,两位教授说的那么中肯,分析那么在理,都是为了村里将来的建设出谋划策,你还落井下石歪打一耙的,听了能让他们好受。
刘金宁说,我没那个意思,纯粹就觉得两个教授说话有艺术,有水平。李秀华听完刘金宁的解释,也不作声张,仍然安静地听着两位教授的争论。
两位大学者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旁边有两位年轻人在“坐山观虎斗”,话题聊得非常投机,都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赵建平也仍然坚持,说,如果乡村的人口发展不起来,被城市吸附走的人口实现返乡逆向发展的机会很小,那没有人口便形成不了农村的人气市场,没有消费和市场,那么基础建设和产业也很难推动,即便有产业兴起,那也可能因为人才不济无法实现长期发展。
话到深处,两人好像也没那么去在意这个事情的本末之论了。平心而论,他们的目标工作都是一致的,一个是淡然退居,一个是临危受命,他们都想着通过自己的努力,来给马桥村这座一直淹没在时代洪流里、藏蕴过丰厚人文历史的山乡小村领上现代化建设的门票红利。
寒冬时节的雨,和春雨一样下得人没了脾气。下雨的几天,汤良兵一直蹲在池子边守着,生怕哪天鱼塘涨水把刚下的鱼苗子冲走了。河堤的修筑眼见着要因为下雨耽误开工后的施工进度,工程公司的负责人也跑过来跟刘金宁商量对策。
刘金宁跟施工的负责人打了保票,说,按计划时间准时开工,我相信村里的天气不会跟我闹脸,你只要准备好开工的所有设备,材料,我们不逆天时、不违地利准时开工。
看着刘金宁似乎也有些着急上火,包工头的情绪状态似乎并不自然。他说,我们早想好怎么干了,就怕你们村里不支持。
刘金宁说,怎么会呢,这是我们人人都关注的重大事情,如果出了叉子,我们这些做村干部的不仅是面子上挂不住,村民们会在背地里戳脊梁骨,上面的领导也会扣帽子、打板子,所以这个事情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包工头说,好,只要刘村长有这态度,后天的开工就是下刀子,我们也能把事情搞得清清楚楚,家伙亮得明明白白的。
好在天公作美,两天后的天气像是炉火子烧起来了一样,大清早的太阳光就照得人背痒痒,天空静蓝,万里清澄,百来号人齐刷刷的成行成列站在河坝旁临时修建的堆场空地上。二十几台挖机和铲车机,以及混凝土搅拌机都闹哄哄地矗立在两旁。村里的锣鼓队也都热热闹闹的站成一线,等着一声号令,便欢天喜地地扭动敲打起来,这是他们期待已久,最振奋人心的日子。
随着被刘金宁生拉硬拽找来的张志强一句“热烈祝贺马星河河堤工程正式开工”,四周的鞭炮声就齐鸣起来,随后整齐的队伍立即奔忙运转起来,分赴各自的工作岗位,让马星河成了繁忙的建设工地。
在嘈杂的机器声中,刘金宁找上张志强他们沿着坝口位置一直往上,查看施工师傅围堰截流的情况,他们要确保正常的水流既不影响堤岸的砌筑,又要能保证雨水期大水不冲毁围堰,还要保障通过水坝原有水渠导流河水的过程中不给水坝造成输水压力,不影响到汤良兵他们几百亩荷鱼塘的正常生产。
当所有的机械在河堤两侧迅速动展起来的时候,刘金宁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自豪感。虽然前不久他们还参与了周边高速溶洞塌陷的紧急救援,高速路修建的壮观景象是马星河河堤工程不能比足的,但河堤工程从调研策划、规划设计、协调联动一直到实施执行都是他一个人的全盘推动,因而又显得特别的具有跨越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