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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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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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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莘七娘》连载

第一十九章 魂系明溪

就在南唐大军准备班师回朝的当天夜里,惠文德突然病倒了。先是腹泄不止,口鼻起泡,高烧不退,后来不停地说着胡话,神志不清。七娘判断文德在黄坡山埋伏时中了山岚瘴气,患上疟疾了!她赶紧拿来行军散,让文德服下。这行军散,也称“诸葛行军散”。相传三国时期诸葛亮率大军南下平叛,七擒蛮王孟获期间,天气炎热,军士多病,疟疾流行,军队严重减员,大大消弱了战斗力。诸葛亮根据当地百姓提供的经验,特地制作了“行军散”,以抵御山岚瘴气的侵袭。行军散由牛黄、麝香、珍珠、冰片、硼砂、明雄黄、硝石以及姜粉等为原料制成,具有开窍辟秽,清暑解毒的功效,是治疗暑秽痧胀的专用方剂,也成为后来军队春夏丛林作战的必备之药。

七娘正专心照顾着文德,不料军医营军士急报:突袭黄坡山的军士中,有十几个同时患上了与文德大致相同症状的疾病,其中五名已死去。

七娘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深知军队染上疟疾的严重性。她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命人连夜向缑进筠报告,并建议全体军士服用行军散,以防疟疾扩散。缑进筠一听情况如此严重,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立即下令按七娘的建议,将所带行军散分发各军,连夜服用。

七娘不敢离开文德,她抚慰着丈夫,不停的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约莫凌晨时分,高烧过后的文德神态出奇的安静。他微微睁开眼,深情地望着青梅竹马、同生死共患难的妻子,眼前交替浮现出洪州的山峦,校场的武士,临川的血迹,白云山的云雾,以及建州的黑瓦白墙,浮现出七娘少年时的笑容,战马上的英武,夫妻间恩爱缱绻的情形,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许久,他嘴角歙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出来,头一偏,紧紧闭上了双眼。七娘不停地摇晃他,呼唤他,文德已无反应。七娘愣住了,她不敢相信,一个驰骋疆场、英姿焕发、生龙活虎的人,怎么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就突然倒下了?此时的七娘如五雷轰顶,悲痛欲绝。她抱着丈夫的遗体,眼泪禁不住泉水般的涌出……

缑进筠得知惠文德染山岚而逝,担心军中疟疾漫延,一面派人安抚七娘,一面下令严密对外封锁消息,以防百姓恐慌。他令人连夜深埋病逝军士的遗体,在墓坑中填上大量石灰灭毒,并准备天一亮班师回朝。

惠文德与其他病逝的将士合葬于黄坡山间。莘七娘远眺灰蒙蒙的连绵群山,凝望着这一片古老神秘的树林。一阵山风吹来,拂乱了她的发际,她极度悲伤的心逐渐冷静下来。大军马上要出发,她不能丢下文德在这孤寂的荒野之中!思虑再三,她向缑进筠请求:“大人,夫君已去,小女的心已随之而去,无力再为朝廷效力。小女决定留下,为夫君守坟,望大人准许。”

缑进筠理解她对丈夫的情深义长,见她一夜之间明显消瘦,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便劝道:“惠将军为国捐躯,为朝廷尽忠,其功荫护百世,其名流芳千古。人死而不能复生,请节哀保重。此地刚染山岚,建议莘将军不宜停留。惠将军之灵,我将安排军士日夜守护,请将军放心。”

“我与夫君相约相守一生。昔日一同并肩出征,今日不能比翼同归,人生憾事,莫大于此。小女留意已决,请大人恩准。”莘七娘语气坚定。

缑进筠随口问道:“多久?”

“一年,两年,三年,或许,永远……”七娘泣不成声。

缑进筠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将亲赴金陵向朝廷表奏你们的功绩。”

“我与夫君,原本生于贫民,命如草芥,不图富贵,只愿成双入对,过上安宁的日子。可惜生逢乱世,平静的生活屡被战事打破,忠孝难以两全。承蒙严大人与边大人的大恩大德,夫妻方能双双为国效力,也不枉此一生。小女已不图朝廷表彰封赏,但愿从此回归做一介平民,了此余生。”七娘含泪说,“小女有一事相求大人。”

缑进筠说:“请讲。”

七娘说:“家有年幼小儿,请求大人班师后将他交付小女的姐姐抚养。”

缑进筠说:“将军放心!我会妥善安置。”

缑进筠叫来巡检使和当地保正,令巡检司驿站为七娘在文德所葬之处附近建一座简易房屋,并指派十二名军士和村中参加军医营的女子轮流陪护七娘。七娘平时的生活所需,由驿馆负责供应。缑进筠交待巡检使:“衣食起居用品,一应供应及时、齐全,如有怠慢,定不轻饶!”

巡检使领命,说道:“请大人放心!驿站将想莘将军所想,急莘将军所急,确保莘将军所需。”

天亮后,缑进筠与史可钧带领朝廷大军班师建州交接,马威率领汀州军回州府,吴成浩领军回镛州。经过半年多烽火硝烟洗礼的明溪,顿时寂静下来。

就这样,莘七娘为了陪伴丈夫的亡灵,在明溪住下了。头几个月,每天都有二名驿馆公差和二、三名妇女上山陪同。后来七娘习惯了,让驿馆停止了陪伴。驿馆只是定期送些柴米油盐,供她日常生活所需。七娘平时起得很早,在山上采集各种草药。闽西北的山区,茫茫林海,植物繁多,中草药种类极其丰富,几乎可以满足治疗人们常见病痛所需。七娘在明溪期间,从来没让自己闲下来。经常有村民请她下山瞧病,她有求必应,不收分文。半年多来,不知为多少村民看过病和开药方,只要是山上摘得到的草药,都免费送给病人。在当地人眼里,七娘已是亲人。每逢过节,村里的妇女们便争相送美食上山与七娘共享。戎马生涯的她,在这里深深感受到了敦朴人性的温暖。

第二年入夏,连续一个多月阴雨连绵。天气闷热,溪水上涨,道路泥泞难行。巡检司驿馆半个月前差人送了一趟补给,之后再也不见影子了,村中妇女也近一个月没人上山。七娘起初以为是下雨路难行的原因,见驿馆中的干柴、粮食够抵一阵子,也就没在意。天气稍有好转,她便在周边山上继续采集草药,以备村民之需。又过了几天,天气转晴,仍然不见有人上山,她感到惊奇,决定第二天早上下山看个究竟。

次日,七娘起了个大早,正要出门,忽听山坡上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声音微弱,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在这荒芜的山间哪来的婴儿?七娘很是惊奇。循声走近,只见路旁放着一个畚箕,一个七、八个月大的婴孩在里面蠕动着,身上盖着一块小竹席,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啼哭。畚箕边挖有一个小土坑,看来是婴儿重病,家人以为没救了,便上山准备掩埋处理,但不知为什么又中途抛弃。七娘轻轻抱起婴儿,感觉孩子浑身冰冷,再一看孩子下体,尽是痢污。她心中一紧,联想到一个月时间无人上山,难道是村里疟疾暴发?

她来不及多想,将婴儿抱回住所,熬了一碗青蒿汤,小心喂孩子喝下。许久,孩子体温回升。七娘又喂了一些汤水,直到孩子慢慢睡着。她抱上孩子,背了一袋草药,疾行下山。

一路上,只见新坟累累,纸钱飘洒,时不时传来妇女凄惨的哭声,阴森逼人,相比半年前庆祝剿灭山匪时的热闹情景简直判若两地。七娘心急如焚,径直来到一名叫莲花的姐妹家。只见门前凌乱不堪,大门虚掩。七娘推开门。正在屋里的莲花抬头看到七娘,又惊又喜,哭喊着扑到了七娘的怀里。

原来,一个月前明溪一采菇人上山,在林子里踩踏到一具叛军腐烂的尸体,吓得连滚带爬下了山。回家后又惊又怕,当晚恶梦连连,上吐下泻,忽热忽冷,浑身抽搐,没两天就死了。随后他的家人开始染病,疫情很快在全乡里扩散,几天之间死了三十几个人,目前病倒在床还有几十个,乡里笼罩在死亡的恐惧之中。莲花一家七口人,父亲十几天前染病刚出葬,母亲和哥哥又同时病倒,全家乱成了一锅粥。

七娘二话不说,立即解下草药,交代莲花帮忙担水熬汤。

“驿馆的公差呢?”七娘问。

“别提了。乡里一出现疟疾,那帮人就跑得无影无踪,现在驿馆已人去楼空。”

“乡里郎中呢?”

“原先有两个郎中,开了一些中草药给病人吃。后来看到患者不断增多,担心自己染上病,丢下药房,带着全家外逃了。”莲花说,“汀州、建州官府为了防止疫情传染,最近派官军严把明溪通往外地的所有出口,严禁人员出入。明溪有人想离乡,到了界口全部被官军用箭射回。听说有几个侥幸逃出的人,被官府抓住,全部杀死深埋。现在所有人都在绝望的恐慌中过日子。”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老人说这是瘟疫,谁也治不了。再说,我们也不愿让您下山,怕万一……”

七娘长叹了一口气。自从惠文德染病去世后,七娘就注意收集治疗疟疾的中草药,防止当地再次受到感染。时间过去半年多了,原以为平安无事,没想到还是暴发了。

“这孩子是我在山坡上拾到的,当时奄奄一息,现在看来,估计没事了。”

“不知谁家的。”莲花抱过孩子,表示不知情。

七娘将煮好的汤药让莲花的母亲和哥哥喝下,对莲花说:“你马上通知附近未患病的青壮年男女到驿馆集中,我们要开展自救。”

“好!”莲花将孩子交还七娘,一溜烟跑出了门。

不到半个时辰,巡检司驿馆中陆陆续续集中了百十人,个个脸上显出惊恐与疲惫。乡人见到莘七娘,有如见到救星,都围拢过来相互问候。七娘怀抱的婴孩,马上被一乡民认出。乡民夫妻见孩子竟然活着,喜出望外,痛哭流涕,对七娘千恩万谢。七娘拿出一袋干草药,对乡民说:“山岚瘴气并不可怕,完全可以治疗和防治。如今最可怕的不是疫病,而是大家悲观失望,失去信心,任由疫情发展。现在朝廷官府抛弃了我们,大家已经无可依靠。希望乡亲们振作起来,互帮互助,依靠自己,自我拯救!”

七娘的话犹如让大家吃下了定心丸,乡民的情绪一下稳定了许多:“将军请说,怎么自救?我们听您的!”

七娘将带来的中草药逐一拿出,说道:“大家看好,我手上拿的,有青蒿、常山、鱼腥草,苦参子、毛茛……这些中草药,都有治疗和预防山岚瘴气的功效,在我们周边山上,到处都有。我要求所有男人从现在开始,全部上山采摘草药。记住,连根拔起,冼净,送到驿馆。女人负责架大锅煮汤药,通知各家前来领取。不管是不是患者,都必须服用。”

为了调动乡民参与的积极主动性,七娘定下规矩:参与救助的人及其家庭成员可以优先得到救治和服用药汤。

七娘的动员很快稳定了乡民的情绪,老百姓积极响应,奔走相告,凡是有能力上山的男丁,都主动参与到了采药的队伍之中。妇女们忙着涮锅搬柴,煮药分汤。很快,横行了近一个月的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一个月后,田头地里,开始有了吆喝牲口的声音;农家房顶上,也升起了缕缕炊烟。濒临死亡的明溪,终于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转眼间,七娘独自在明溪已近一年。控制疟疾疫情的一个多月来,乡亲们把她当作大恩人,对她给予了更多的关心和陪伴。她也三天两头下山送一些草药给需要的乡民,顺便带些食品上山。这天,她算算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在明溪守灵就满一年了,内心开始产生了回洪州的念头,毕竟洪州是她与文德出生和成长之地,有着她与丈夫恩爱相守的甜蜜回忆,有着她与丈夫生死相依的难忘经历,还有她需要补偿母爱的孩子,以及在世的亲人、恩人与战友。于是她决定到了文德周忌年那天,最后烧柱香祷告丈夫的亡灵之后,就踏上返乡之路。

也就在七娘作出回乡决定的那几天,汀州府令宁化县衙派人视察明溪疫情和巡检司驿馆的情况,准备重新进驻驿站,恢复运行。宁化县指派两名牙兵先行探看。这俩牙兵曾在明溪当过差,认识莘七娘。那天他们在街衢行走,突然见七娘一身布衣,正在百姓家中行医,其泰然自若的神情,令人起敬。两牙兵惊讶万分,连忙上前施礼。一牙兵说道:“莘将军受苦了!疫病发生时,巡检大人派人上山通知您,当初您为何没离开?”

七娘一怔,疫病发生初期她并不知情,当时根本就没人通知撤离。她顿时明白,一定是负责通知的牙兵因恐惧而中途开了小差。她想,当时的情况,即使有人告知她,她也不可能离开明溪。七娘说:“当时明溪需要我。”

牙兵问七娘需要什么帮助。七娘请他们向汀州府呈报情况,尽快恢复巡检司驿馆职能,并为她提供一匹马,以便返回洪州。牙兵一一承诺。

然而,越是接近返回家乡的日子,七娘的心情越是不能平静。往事如烟浮起,与丈夫生前一起的日日夜夜,俊秀的西山、美丽的赣江、险峻的白云山、蜿蜒的建阳溪、连绵的雪峰山,金戈铁马,疆场驰骋,杀戮、鲜血、瘴气、死亡,一幕一幕,不断涌现。还有,唯一的儿子欣儿,现在不知如何。在明溪的多少个夜晚,她在梦中总感觉丈夫没死,但醒来唯见窗外满天的星星和山风的叹息。这天夜里,她无法入睡。凌晨,她想最后上山采一次草药,然后下山与乡人道别。就在此时,她感觉眼冒金星,浑身无力,起不了床。她用手撑了撑,想挣扎着起来,但最后还是瘫软地躺下了。她知道,自己病了……

一个月夜,许多人聚集在空地乘凉聊天。一乡民若有所思地说:“莘将军好象几天没下山了。”

“是啊,要问问女人们。”

“啊,几天都不见。”旁边几个女人都说。

“她是洪州人,会不会回洪州了。”

“不会,莘将军如此侠义之人,怎么会不告而别?”

“那明天你们几个女人邀伴上山去看一下。”男人们说。

“好啊!真不应该这么多天没人上山陪伴莘将军。”女人说。

“明天我一早起来做一些她爱吃的客秋包送上山。姐妹们来帮忙哟!”

“好啊,好啊,反正托口福。”

大家正聊着,突然一个孩子喊起来:“快看,孔明灯!”

大人们循着孩子的眼光看过去,只见黄坡山上,缓缓升起两盏孔明灯,一蓝一红,一高一低,相互追逐着,仿佛嬉戏的孩子,飘啊飘的,慢慢飘上天空,很久很久,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孔明灯,一定是莘将军!她没走。”

“是啊她没走。”

“太好了,我说了她怎么有可能不告而辞。”

孔明灯更加唤起了人们对莘七娘的思念。第二天,几个妇女相邀上山看望七娘。

八月的早上,山风吹拂,松涛轻响,山花点点,蝴蝶翻飞。

来到山里,眼前的一幕让女人们惊呆了:莘七娘端坐门前的草地上,一动不动,双眼微闭,面部安祥,一尊佛像般肃穆。

“莘将军,莘将军!”女人们呼喊着。

“莘将军走了!”女人们泣不成声。

乡人知道了莘七娘去世的噩耗,纷纷赶到山上,人们失声痛哭。乡里的耆老为七娘主持了隆重的葬礼,将她安葬于黄陂山下。七娘的坟墓两边,是丈夫惠文德安葬之处和她守灵一年住的小瓦房,四周青山环抱,松林掩映。人们将七娘住过的房子重新整修,在房子里放上了七娘的灵牌。

耆老对大家说,七娘拯救了明溪,是明溪人的大恩人,是明溪人的福神。明溪人应当永远记得她,永远供奉她,让她在明溪这片青山绿水中安息。

莘七娘逝世于南唐保大五年(847年)八月。

从此,明溪人将供有七娘灵位的房子称为“莘七娘庙”。逢年过节,人们成群结队的前往烧香拜谒,久之,成为一种地方习俗。

后人有号为哨前村人者作《采桑子》一词叹曰:

别离草绿伊人去,爱也难休。

恨也难休,月落花飞堪剩忧。

年年岁岁谈生死,天亦悠悠。

地亦悠悠,烈女英名万古流。 (注:别离草,芍药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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