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员外段迁与县令顾无忌喝酒提起七娘的事。顾无忌出了个主意,让段迁想法安排人来县衙状告莘家药铺,到时好好治一治莘家,让莘惠两家解除婚约,把七娘嫁到段家就成了。段迁喜出望外,回家叫来佗二,吩咐他注意一下最近在莘家药铺看过病拿过药的人里,有否有病情加重或死亡的,如有,就怂恿病人家属到县衙状告药铺。事成之后,将重赏佗二和告状之人。
这佗二本是个见钱眼开的无赖,一拿到银子,先纠集狐朋狗友胡吃海喝了一通,又顾人四处打听在莘家药铺看过病的情况。听说青厝凹有个老人病死了,生前家人曾到莘家拿过药,佗二喜出望外,提着礼物到死者家里,极力撺掇家属去状告药铺,许诺事成后补偿十两银子。但家属尽说莘郎中和惠郎中的好话,表示不做眛良心的事,断然拒绝了佗二的要求。一连几天,再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佗二急了,突然想到自己有个瘫痪在床的叔叔,其子佗旺也是个好吃懒做的混混,何不找他商量一下?于是佗二把佗旺叫到小酒馆,沽了一壶米酒,要了两碟小菜,两人对喝起来。三杯下肚,佗二问佗旺:“想不想发财?”
“做梦都想,哪有?”
“机会来了,看你是否敢做?”
“只要有钱,杀人都可。哥哥快说。”
“叔叔近期身体可好?”
“别提他了。端屎端尿,累得老母亲够呛。最近又风寒咳嗽,还骂骂咧咧说我不孝。哎,不知何时可以了结。”
佗二一听叔叔患风寒,大为高兴,心想:“事成了。”
佗二交待佗旺去莘家药铺拿药,并拿出一包药粉,告诉他是泄药,要佗旺放入汤药里,让父亲服下。待父亲肚痛发作时,马上去县衙报案,状告莘郎中胡乱开药差点致死人命即可。
佗二拿出五两银子交给佗旺,说:“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定有重赏。”说罢让佗旺抓紧去药铺抓药。
佗旺内心早已巴不得瘫痪的父亲一命归西,免得拖累家人。这天按照佗二的吩咐,在莘家药铺抓了药,回家熬好药汤,准备放入泄药时心想:“与其弄个半死,不如让他一命呜呼省事。”于是一狠心,到外边弄了一包断肠草干粉倒入药汤中。午后,佗父喝完药,当即肝肠绞痛,口鼻流血,不到半个时辰就断了气。佗旺从未想到断肠草如此厉害,当场吓得手足无措,很久才安定下来,赶紧拉着母亲去县衙报案,状告莘家药铺药死人命。顾无忌一听,立即布置当夜拿人。这就有了公差夜闯药铺捉人一幕。
捕头王横连夜捉了莘仝、惠宗信和惠文德,到县衙时已近深夜,便将三人收监一晚,待天明再处。
一早顾无忌升堂,原告佗旺、佗母,被告莘仝、惠宗信、惠文德分左右两边下跪。只听顾无忌惊堂木一拍,“啪”的一声,让原告陈述案情。佗旺不曾见过如此场面,加上做贼心虚,先自吓得浑身发抖,想起佗二说的县太爷心中有数时,好半天才结结巴巴的把父亲风寒咳嗽,到莘家药铺开药,回来煎服之后,父亲就突然口鼻流血而死的情况说了一遍。
顾无忌听完原告陈述,惊堂木一拍,喝问:“莘郎中、惠郎中,你们是怎么开药的,为什么要药死病人?”
莘仝辩道:“冤枉!小民莘仝,与义弟惠宗信从中原流落至此已五十个年头,一直遵守法律,诚信经营。几十年来药铺以卖药和开药方为生,从未发生过药死人的事。这佗旺父亲原本瘫痪,近日风寒咳嗽,佗旺在药铺拿的药。这药方我可以重抄一份,尽是薄荷、桔梗、甘草、金银花、连翘、桑叶、菊花、荆介穗、枇杷叶等辛凉解表、宣肺止咳之类的中药,如何就会吃死人了?况且小人与佗家无冤无仇,为何要下药害他?请县老爷明鉴!”
顾无忌将莘仝重开的药方拿与医官验看。医官看了看说:“这药方实无问题,但从死者死前的症状和药罐剩余汤渣来看,死者系因服用断肠草或砒霜而死。”
顾无忌问莘仝三人:“死者服用了你们的药才死的。你们乱开药方致死人命,还不从实招来?!”
惠文德理直气壮地说:“药铺只开感冒咳嗽、头痛脑热、以及皮外之伤等常见小病的药方。对于疑难杂症,我们从来都劝病人到县城看大夫,因而药铺也从未存放和贩卖过断肠草和砒霜等毒药。再者我们与佗家从无交往,更无仇隙,为何要下毒?此事定有隐情,望老爷明察。”
顾无忌平时习惯于收钱办事,原想用一些小手段吓唬一下莘家,让莘家和惠家放弃婚约,再乘机捞一把段迁的银子,此事就可了结,不曾想佗家案子会涉及人命,已非简单的民事案件,此事若不妥善处理,搞不好还会影响自身的乌纱帽。想着一时也没了主意,便惊堂木一拍,说道:“此事人命关天,待我派人细查,若查出是药铺所为,定不轻饶!退堂!”
顾无忌退入后堂,即差人叫来段迁,责问如何真的闹出了人命。段迁也想不到佗二下手如此狠毒,竟然唆使佗旺药死了自己的长辈,便建议顾无忌草草了结,以免引火烧身。顾无忌说:“事已至此,我派王捕头去药铺搜查,总需再吓唬吓唬药铺的人,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以免出去之后添出乱子。”
段迁从兜里拿出一袋银子放桌上,说道:“此事全靠老兄周全。王捕头那里我会另外安排,定会查出毒药所在!”
次日顾无忌升堂,王捕头呈上一包药粉,禀报说是昨夜从莘家药铺搜出的断肠草。
顾无忌冷笑一声,对莘仝三人喝道:“大胆贼人!明明藏有毒药,还敢撒谎!快快招来,为何要下毒?”
莘仝三人大声喊冤,文德说:“此事定是有人栽赃,请大人细细查明!”
顾无忌厉声道:“还敢嘴硬。来人,每人臀杖二十下,看招还是不招!”
文德心想,这昏官定是受了人银两,要造冤案害我一家。便说道:“药是我一人所拿,此事也是一人所为。两位老人已年过花甲,要出人命的,要打就打我一人!”
顾无忌道:“好,念你还有此等孝心,就寄你一人身上,臀杖六十大棒!”
莘仝三人被公差抓走次日,段迁托媒婆捎来口信,说七娘若肯嫁与段家公子,段员外则愿意帮助莘仝三人获释回家。七娘听后,心里已全然明白,断然回绝了媒婆。七娘告诉母亲,此次冤案定是段员外勾结县衙所为,只有越级到节度使府击鼓鸣冤,莘惠两家方能得救。两位老人见七娘要独自出门,哪放得下心,只顾泪流不停。七娘百般安慰之后,女扮男装,辞别两位老人,毅然赴洪州府告状。
原来这镇南军节度使府设于洪州。节度使刘威,原为南吴太祖杨行密的开国功臣,因其子刘景崇担任袁州刺史期间,叛吴投楚,自此刘威郁郁不乐,近期卧床不起。七娘赴洪州时,节度使府由节度副使、洪州屯虞侯严恩暂理日常事务。说来也巧,严虞侯的父亲严正熙,正是惠宗信父亲少年时期的同窗好友,唐朝咸通年间进士,曾任南昌县令。惠父在洛阳遇难前,曾交待义子莘仝、儿子惠宗信到洪州南昌县投靠严正熙。莘仝、惠宗信当时虽未寻着严正熙,却从此落户南昌县。这严虞侯,自小父亲要求甚为严厉,未满二十岁便进士及第,文武双全,勤政务实且刚正不阿。这天早晨,严恩正在内府批阅文件,只听外面小儿边嬉戏边传唱:
“南昌无道天昏昏,县衙认钱不认人。”
严恩正诧异,忽听府第门口鸣冤鼓咚咚急响。守门牙兵报告有南昌县乡民莘七娘击鼓鸣冤,要状告南昌县令顾无忌贪赃枉法,祸害无辜百姓之罪。严恩随即吩咐升堂。不到半个时辰,州府相关文武官员均已到位,分左右两边站立。主薄令告状之人上堂。七娘进堂下跪。严恩问道:“有何冤情?为何要越级告状?又为何要诱使小儿传唱民谣?侮辱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七娘来到南昌县后,因担心州府大人不予受理,便编了句童谣让孩童传唱,以引进洪州府衙的重视,没料到会惹怒了府衙大人,便回道:“小女莘七娘,南昌县竹下里青厝凹人,祖籍河南道洛阳人。今日状告南昌县段员外收买县令顾无忌,制造冤案陷害父亲莘仝、公爹惠宗信和未婚夫惠文德之事。因此事涉及顾县令,小民如不越级,则状告无门,请大人明察秋毫!至于小儿的传唱,实属小民因冤情深重而为之,为的是引起大人的注意,望大人海量恕罪。”
严恩见七娘一身男装,起初以为是男子,听说小女,这才仔细看了一下,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今着男子服饰,越发显得俊俏。再一听祖籍为洛阳人,竟然与自己是同乡,不免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七娘接着把段厚才骚扰,段迁婚聘不成,唆使佗二、佗旺报假案,顾县令勾结段员外,将莘仝等三人抓捕入狱的经过当堂陈述了一遍。
严恩问道:“佗二佗旺造假案,顾无忌与段员外相勾结,可有证据?”
七娘说道:“启禀大人,莘家惠家与佗家一无仇隙,二无利益牵扯,为何要下毒害人?明显是佗二与佗旺受人指使而为之,此一;莘家药铺从未存放和卖过断肠草这类毒药,王捕头是如何搜得毒药的?这一定是段员外与顾无忌事先预谋所设的陷阱,此二;小女父亲与公爹、未婚夫入狱的第二天,段家再托媒人要小女与夫家悔婚,这也说明了段家陷害人的目的所在,此三。大人如要证据并不难,只需将佗二、佗旺二人带来问话,不需半日,必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严恩见七娘说得头头是道,心知要破此案倒不复杂,但顾无忌是吴国当今皇上杨溥宠妃顾美人的内戚,如急于处理,恐怕引火烧身,连累于己。沉吟了许久,说道:“此案本府受理了,你先回乡,待本府调查。退堂!”
严恩退入后堂,即交待司功参军傅光派人暗中拘捕佗二与佗旺二人,先拿住此案的关键证据再行区处。次日严恩回家探望父母,与父亲聊起洛阳人莘七娘之事。严正熙一听惠宗信的名字,立刻说道:“过去我的少年同窗好友有一子,名字就唤作惠宗信,不知是同一人否?”
严正熙对严恩提起年少时家贫,靠了惠家对自己大力支助才完成学业,考中了进士。如果惠宗信真是老友之子,那严家必当知恩图报。严恩说要待此案了结后方好了解,到时再禀报家父。因案件牵扯到皇亲顾无忌,此时他心事重重,欲言又止。严正熙见状问道,有何难处?严恩便将自己的顾虑托出请教家父。严正熙沉思了一会,说道:“此事还须小心为是。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只要证据在握,便可理直气壮敲山震虎。铁证面前相信顾无忌不敢放肆,你只须见机行事,督促他秉公执法,令其自行整改即可。”
严恩如梦初醒,心想姜还是老的辣。
三天之后,傅光向严恩禀报,佗二与佗旺皆已归案并如实供述,案情与七娘所述大致相同:此案确系段员外与顾无忌一手策划,佗二唆使佗旺毒死亲生父亲,嫁祸于莘惠两家,以迫使莘惠两家妥协悔婚,让七娘嫁入段家。严恩听完案情,不动声色,交待切勿泄漏,并准备翌日一早赴南昌县视察民情。
顾无忌与段员外近期也为佗家的案子弄得骑虎难下,本想威胁吓唬莘家和惠家,让他们放弃婚约即可。但莘惠两家看是平常的乡村郎中,骨子里却似铮铮铁汉,软硬不吃。惠文德受了六十下臀杖,屁股险些打烂,却自始至终咬牙坚持,没有一声求饶。托狱卒劝告,让他们悔婚,段迁愿出银子帮助出狱,但他们均表示宁愿死在监狱里,也决不忍辱偷生。而佗家目前闹出了人命要案,如处理不当,这南昌县就在节度使府脚下,日后一旦查实,这顶好不容易弄来的七品乌纱帽恐怕难保;如秉公查办,又投鼠忌器,自己难以收场。
顾无忌与段员外商量了半天,酒也喝了八分醉,就是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还是段迁心狠手辣,对顾无忌说道:“大人,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事已至此,不如将错就错,利用夜间安排狱卒私放莘惠两家出狱,再派捕快路上设伏,以逃狱犯之名杀之,这样死无对证。案件报府、部,再花些银子,也就蒙混过关了。”
顾无忌醉眼朦胧,竖起大拇指,连说“此计甚好,明日安排。此事关系你我命运,有关人等,一定要多花银子,切不可走漏风声。”
第二天顾无忌正要布置放莘惠三人逃狱圈套,忽听衙役报告:“洪州府屯虞侯严恩大人即日上午将亲临南昌县视察民情。”
顾无忌一听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交待手下备马到县界迎接。
严恩一行来到县衙,径直进入大堂左侧议事厅,屏退左右,只留自己与顾无忌两人。一阵寒喧之后,严恩从衣袋中取出一纸,交与顾无忌,冷冷地说:“这是你县佗二、佗旺的供述词,你先看看有何出入。”
顾无忌双手发抖,接过供词,还未看完便起身“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说:“下官该死,下官一时糊涂,差点被小人的谎言所蒙蔽,造下冤案,陷害好人。下官知罪!大人饶命,大人救我!”
严恩扶起顾无忌,告诉他佗二和佗旺已带至南昌县,交由县衙看管和审讯。严恩借机狠狠训诫了顾无忌,令他秉公办事,纠错补过,并在十天之内将案件处理情况呈报州府。顾无忌再次连连叩首拜谢。
顾无忌暗自庆幸未对莘惠两家下黑手。严恩走后,再也不敢怠慢,次日一大早升堂庭审。佗二、佗旺自然不敢抵赖,将如何受段员外和段公子指使制造冤案,如何下毒供述得清清楚楚。顾无忌又将在莘家药铺查出的断肠草粉栽赃至佗二身上,当场签字画供,当堂宣布莘仝、惠宗信、惠文德三人无罪释放; 佗二、佗旺为主犯,弑杀长辈,毒死亲叔亲父,栽赃他人,当庭各脊杖三十,判处极刑,报州府和刑部审批后执行;段厚才惹事生非,调戏民女,纵恶行凶,罚臀杖三十;段迁纵子作恶,管教不严,报刑部与户部削去员外职务,以儆效尤。
顾无忌宣布审判结果完毕,衙门前观看热闹的乡民拍手称快。那佗二、佗旺当庭一阵棍棒打得死去活来。说来也是恶有恶报,两人经刑部审核后于次年秋后双双问斩;那段厚才臀杖三十,虽然公差都已事先打点交代,执棒时自然高举轻放,但也难免分寸把握不当。段公子自小娇生惯养,哪受过如此委屈,痛得杀猪般哇哇直叫。
莘仝、惠宗信、惠文德三人当庭释放归家,两家人悲喜交加,抱头痛哭。亲戚邻居也纷纷前来探望,对莘七娘只身赴州府击鼓鸣冤,大胆救亲的行为赞誉有加。转眼到了秋季,莘惠两家如期为文德与七娘举办了婚礼。大喜之日,药铺里外张灯结彩,亲戚朋友争相贺喜,好不热闹。文德与七娘更是喜不自胜,春风满面,情意绵绵。
惠宗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然宾客骚动起来。宗信站在门口望去,只见一队官军人马,护卫着两辆马车,正朝药铺徐徐而来,阵势甚是威严。大家正惊异,一军士骑马而至,问清惠宗信名姓,拱手行礼,道:“洪州屯虞侯严大人陪同老爷前来探望恩公家人!”
惠宗信与莘仝一听,吃惊不小,赶紧携家人和亲戚快步迎上。车马将近时,只见两骑军士打头,南昌县令顾无忌骑马紧随第一辆马车,几十个军士和公差簇拥而行。惠宗信、莘仝家人、亲戚恭立道路两旁迎候。
原来,严恩命顾无忌了解到惠家正是严正熙故交的后代,禀报父亲后,严正熙便吩咐前来探望。严正熙、严恩下车与莘惠两家相见,在药堂坐定。严正熙见了惠宗信和惠文德,连说与其同窗好友长得象极了。知道莘惠两家的遭遇后,感叹不已,看到惠文德与莘七娘夫妻文武兼备,高兴异常。严恩当即决定将文德夫妻一同招至州府当差,要求一个月后报到。顾无忌在一旁毕恭毕敬,一脸尴尬,羞愧交加。莘惠两家真个是双喜临门,对严正熙父子千恩万谢。
惠文德与莘七娘去节度使府当差,恰是南吴朝廷内部权力之争进入白热化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