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两个人情投意合,
即使清水无糖也甘甜。
——苗族谚语
阿里与好朋友阿巴斯在河州分手,继续跟随呼和巴日的军队东奔西跑,一刻也没有停下来。繁忙的事务使他没有时间再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了。
这一年的夏天,大西北的气候特别反常。雨水稀少,晴空万里,天气炎热。在烈日的烧烤下,黄土地变成一片干燥龟裂的焦土,冒起一缕缕袅娜的青烟。
呼和巴日自幼生长在北方草原上,适应凉爽的天气,惧怕夏天的酷暑。他的身体在成年累月的行军打仗中消耗很大,而且年龄也已经不再年轻了。
岁月是公正无私的。自然规律是冷酷无情的。它们对谁都一视同仁,无论是盖世英雄还是平民百姓。
呼和巴日自然也不能例外。他时常感到头晕胸闷,精力逐渐不支。但是,在众多的将领面前,他坚决不肯服老,除了长途行军和指挥打仗,还要固执地参加危险的打猎活动。
巴德尔对呼和巴日的健康忧心忡忡。他用心地保卫将军安全,还搜寻民间可靠的医生为他调理身体。无奈,呼和巴日对医药嗤之以鼻,根本不接受治疗。巴德尔只好安排阿里等厨师采用传统的办法,用名贵的鹿血、鹿茸等与食材配制成大补的饮食,给呼和巴日补充营养。
也许是鹿血、鹿茸等补品暂时起到了提振精神的作用。呼和巴日的身体逐渐出现好转。让忠心耿耿的巴德尔兴奋不已。
一天,呼和巴日突然来了兴致,决定到附近的森林中打猎。他不顾巴德尔和将领们的劝阻,飞身跨上他的专座枣红马,冲向长满林木的山岗。
巴德尔急忙带上侍卫队员紧追上前去。他们全神贯注地跟随在呼和巴日身旁,小心翼翼地为他护驾。
行进到一半路途,呼和巴日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片黑暗。他在恍惚之中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土地上,当即昏迷过去。
巴德尔见状大吃一惊,心中惊慌不已,急忙跳下马背,赶紧把呼和巴日抬回营帐。
呼和巴日很快地清醒过来。他的身体虽然看上去没有大碍,但是神智和精神大不如前。他每天只吃几口饭菜,饭也量远不如从前那么大了。
军队走到陇原东部,呼和巴日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不久便撒手人寰。他在临终前向将领们交代了两件事情:一是坚决消灭白高大夏国,即便是唐兀人宣布投降也要果断地杀光他们;二是借道东方国的潼关,坚决消灭草原国的死敌女直国。
巴德尔长跪在呼和巴日的遗体旁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悲伤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呼和巴日亲生的儿女。在巴德尔看来,呼和巴日将军既是指挥有方、战功卓著的统帅和领袖,也是严厉慈祥宽厚的父亲。他不知道,失去呼和巴日将军的军队将来会走向何方。
阿里瞅准时机悄悄地问巴德尔道:“将军去世了,是不是战争就可以结束了?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巴德尔威严地将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边,示意阿里不要随便说话。
这支在花剌子模帝国曾经经历了鲜血与战火洗礼的军队,如今对付已经是穷途末路的白高大夏国犹如蜻蜓点水般轻巧。他们很快包围了白高大夏国的“孤岛”中兴府。
巴德尔坚持要亲自带领一支军队冲进中兴府,杀光城里所有的唐兀人,用唐兀人的鲜血来祭奠呼和巴日,为伟大英明的将军报仇雪恨。
一位名叫察罕的将领却极力反对武力攻城,力主劝降守城的唐兀人。他为了不让士兵再流血牺牲,也避免富饶的中兴府惨遭毁灭,主动表示自己进城面见誓死守城的唐兀军民,劝说他们出城缴械投降。
呼和巴日考虑了很久,最终采纳了察罕的建议。
中兴府的唐兀军民十分清楚,如果继续战斗下去是死路一条。他们在察罕的感召下同意缴械投降。
并不是每一位军事将领都像察罕这样拥有慈悲的心怀。在绝大多数军人看来,自己的生命就是为战争而生的,神圣的职责就是战胜敌人、为国捐躯。
巴德尔奉命率领军队开进中兴府。
限于察罕将军与唐兀人谈妥的受降条件,他不能立刻食言杀害投降的唐兀人,便下令士兵大肆破坏城市,毁灭了城里大部分精美的建筑,将唐兀人创造的灿烂文明扫荡一空,以至于流传到后世的高白大夏国的历史文物寥若星辰。
巴德尔还派遣士兵前往城东,将白高大夏国历代王陵掘地三尺,肆意损毁,尽情发泄对唐兀人的无比仇恨,告慰誓言踏平唐兀人国家的呼和巴日将军。
阿里亲眼目睹了中兴府的毁灭。
眼前的景象令他回想起几年前花剌子模帝国遭受的沉重打击。他对司空见惯的战争提出了疑问:人类为什么要互相掠夺和厮杀?难道大家就不能像邻居一样和睦相处、共同生活在同一个苍穹之下吗?
巴德尔没有忘记呼和巴日的临终嘱咐,违背承诺,将唐兀人杀了个一干二净,确保在这个世界上不再有唐兀人的身影。
人们私下里传说,在巴德尔的军队进入中兴府之前,一个唐兀人贵族带着家族成员偷偷地逃出国境,朝着祖先居住的西南方向流亡,最终逃进了蜀地西部的深山老林中。
巴德尔长期守卫在呼和巴日身边,耳濡目染,很快领会和学习到将军的政治谋术和军事思想:虽然白高大夏国灭亡了,但是,草原国军队的历史使命还远远没有完成。东南部的女直国、南部的东方国和部分逃匿的花剌子模军队都是草原国的心头之患,都是不能有丝毫犹豫而要消灭的敌人。
巴德尔一直是呼和巴日和宝力格的死党。
宝力格感念巴德尔对自己的忠心耿耿,决定把他留在身边用心栽培,以备他日之用。不久,他提拔巴德尔担任了军队的将领,辅佐自己开拓新的事业。
阿里因为巴德尔的原因也留在宝力格的麾下,继续为宝力格和巴德尔服务。这一年,阿里已经25岁了。他从一个懵懂的亡国少年成长为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经过9年的艰苦磨练,他不仅开拓了视野、增长了见识,而且性格也变得沉稳和成熟了许多。
一次,阿里遇到一群由花剌子模俘虏组成的探马赤军,便与他们亲热地攀谈起来。他得知士兵拉希德来自撒马尔罕,便急切地向同乡打听父母和家中的情况。
拉希德从前住在撒马尔罕城里,距离阿里家不太远,因此比较清楚阿里家中的情况。
他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地告诉阿里道:“你的阿达、阿妈与闯进家的士兵搏斗,不幸被杀害了。你的大哥和二哥都已经在战场上牺牲了。三哥穆萨跟随扎兰丁国王逃到西方去了。”
阿里听到这个噩耗顿时心痛得无法呼吸,两只眼睛里直冒金星。他的眼前一黑,身体摇晃着就要摔倒在地上。他急忙抱住身旁的白杨树,把脸庞紧紧地贴在冰冷的树干上。悲痛的泪水像倾盆大雨般流淌下来。
拉希德好心地安慰阿里道:“你不要太悲伤了。撒马尔罕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遭遇。大家都是流落在东方的可怜孤儿。只要我们振作起来,过好今后的日子,就是对去世亲人的最好怀念。”
不知道在多少个夜晚中,阿里在痛哭中惊醒。他几乎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为了早日返回撒马尔罕,哪怕是给阿达、阿妈的埋扎(花剌子模语,坟墓)添上一抔黄土,也算是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他痛定思痛,选择忍辱负重地活下来。
巴德尔了解到阿里家中的变故,为了笼络阿里的心,将一位孤苦伶仃的蒙古女子索伦赏给他做妻子。
索伦的家人在战火中被敌人全部杀死了。她外出放羊侥幸地躲过了灾难。为了给死难的亲人报仇,她毅然跑到巴德尔面前坚决要求参加战斗。
巴德尔告诉她道:“勇敢战斗的草原国汉子成群结队!我们的军队不需要穿裙子的女人。”
索伦义正词严地要求道:“那就让我做服务工作。”
巴德尔无言以对,只好把索伦留在了厨房里做帮工。
对于这个长相普通的草原国女子索伦,阿里最初并不想接纳她。一是因为亲人去世的噩耗时时萦绕在脑海里,令他痛苦万分、不能自已;二是这一切灾难都是草原国人造成的,自己又怎么能够和草原国女人结婚呢?
索伦从内心深处也不愿意让一个撒尔塔俘虏成为自己的丈夫。但是,她看到阿里长相俊俏,为人善良,是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而且自己还肩负着监督厨师的重要使命。她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人,考虑了几天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几年来,阿里一直在寂寞孤独中挣扎。他为了求得内心的一丝安慰和温暖,违心地与索伦成家了。
他们获得了巴德尔的特别恩准,从厨师的集体毡房里搬出来,单独拥有了一个小帐房,建立了简单的小家庭。
阿里和索伦全心全意地为宝力格和巴德尔煮茶做饭,打理家务,跟随他们继续奔波在广袤的东方大地上。
有时候,神情严肃的巴德尔偶尔也会开上一个玩笑。
一次,他向阿里打趣道:“阿里,我娶了撒尔塔女人阿丽玛做老婆,好像欠了你们的人情债。现在,你娶了草原国姑娘索伦,是不是今后我们谁也不欠谁的债了?”
阿里憨厚地一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巴德尔。他觉得这时候的巴德尔还是有一点人情味的。
大批来自花剌子模帝国的探马赤军长年与草原国官兵为伍。许多能手工匠也是在草原国贵族的管制之下劳动。他们与草原国人朝夕共处,需要用语言进行交流。于是,他们渐渐地学会了草原语,并且将草原语中的许多词汇混杂在花剌子模语中使用。久而久之,他们使用的语言既不是标准的花剌子模语,也不是正统的草原语,而是一种新的语言。蒙古人依旧按照自己的习惯把花剌子模人称为撒尔塔人。因此,人们便把这种新的语言称为撒尔塔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