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煤二队持续地过断层,连续一年完不成生产任务,职工收入连生活费都保不住,眼下又赶上收麦农忙季节,井下缺人手急需补充,而许多协议工看到上一个班出力不少,挣不到多少钱,还随时可能丢命,就旷工给农民收麦子去了。正常一个小班平均三十个人,到这个过断层的节骨眼上,连十个人都保证不了。情急之下,队长漫山遍野地家访,一家一家地动员上班。
鳌北煤矿三面环山,矿井在一个簸箕形的小盆地里,有十五平方公里,在六七十年代先井下、后地面,先生产、后生活的建矿理念指导下,煤矿简易投产,除了办公楼,和一栋能容纳不到八百人的单身职工楼外,其他一万多名职工还有两万多名家属都是在山上自己挖窑洞,盖简易棚子居住,条件很差,有的地方连路都没有。在那时候通讯都是靠腿和嗓门的,要找到一个职工上班,那是多么的艰难啊!
鳌北煤矿打报告给渭北市矿务局,建议撤销采煤二队,合并到采煤五队,说鳌北煤矿采煤二队组建于1972年3月,由建队时的穿式采煤过渡到硐室跨采,到现在的长壁回采,支护由木柱变成摩擦支柱的半机械化生产方式,但是自组建以来,一直完不成生产任务,安全事故频发,尤其是近两年,生产任务完成率不到60%,连续发生三起两人以上事故,队长、书记已经换了三任,安全生产没有丝毫的起色,“12·2”重大事故的发生,造成人心涣散,管理失控,井下严重缺员,再加上工作面过断层执行措施不力,工作面即将到了毁灭的地步,给国家带来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为了彻底改变采二队原煤产量亏欠、亏损指标超标、安全欠账的被动局面,建议将采煤二队合并到采煤五队,采煤二队由矿上任命的干部就地免职,分流到二线,职工合并到采煤五队。同时,加强采煤五队班子建设,把因为事故降职使用的原总工程师肖伟光,任命为采煤副总工程师,主抓采煤五队工作,队长、书记不做调整,原采五队甲、乙、丙班长提升为跟班副队长,班长全部由协议工担任,对于采二队现过断层的420工作面,建议回撤甩掉二十米处,重新掘巷道。
鳌北煤矿的请示报告,引起了渭北矿务局的高度重视,局长范能源召开局长办公会专门研究合并事宜。
党委书记姜治文说,这得慎重研究,现在国家缺煤,三天两头地催,煤炭厅生产调度室明确规定,区队停产一个班要向矿生产调度室说明情况,停产一个原班要向煤炭厅生产调度室说明情况,一个矿停产一个队由省厅组成调查组,作为事故来追查。在当前生产任务压力这么大的情况下,鳌北煤矿打了这个报告,不说对与错,首先时候不对,即使咱们同意,也没有充分的理由上报,撤销一个采煤队绝对不是小事情,得上省厅办公会,能批吗?大家都说说。
总工程师朱玉新发言,刘东春(鳌北煤矿矿长)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两起事故第一起的警告处分还没有到期,严重警告处分才背上,他们根本就没有从灵魂深处找原因,吸取事故教训,反而找客观原因。撤销采煤二队,有十年历史的采煤队你说撤销就撤销了,这是在将矿务局的军,明白人一眼都能看得出来,是给自己推脱责任。
生产副局长许德宏说,姜书记说得非常有道理,在目前缺煤的非常时期,鳌北煤矿打这个报告,确实不是时候。但话又说回来,问题要从两方面分析,鳌北煤矿采二队大家是知道的,从组建到现在没有几年完成过生产任务,而且还事故不断,不仅拖了鳌北煤矿的后腿,也使全局的安全工作很被动,刘东春他们班子打这个报告,我相信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可能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在管理上确实存在许多问题,这是主观方面的原因。从客观上讲,我查了鳌北煤矿的生产技术档案,采二队几乎就没有采过一个像样的工作面,可以说都是边角料,条件复杂,生产上不去,干部工人拿不到工资,久而久之,造成人心涣散,缺乏凝聚力。所以我个人认为,撤销符合实际,也在情理之中。
局长范能源最后说,对鳌北煤矿报告撤销采二队这个问题,大家从不同的角度分析了利弊,我认为都有道理,把问题的根源找到了,符合生产规律,不过时机不对,这是一个方面;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据我所知,在我省煤炭系统撤销一个采煤队还没有先例,刘东春能这样大胆地去想,我十分敬佩!改革开放改什么,就是改革落后的生产方式,优化结构。计划经济条件下僵化、违背生产规律的东西就得改、就得淘汰,改革开放就是要我们一切按照市场规律办事,把经济搞上去是根本。鳌北煤矿撤销合并采二队的报告我基本同意,不要让刘东春他们长期背着这个沉重的包袱前行,时间长了谁也得被压弯、压垮。至于煤炭厅能不能同意,我心里一时还没有底,但是,咱工作得做到前头,我考虑先不要打请示报告,由姜书记和朱玉新先去和省厅相关领导沟通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
一个突破性的体制改革就这样在讨论中达成共识,确定下来了。改革说起来容易,但真正实施起来要打破各种条条框框的枷锁,的确很难很难。
沟通的结果是省煤炭厅和渭北矿务局一样,领导也是持两种不同的观点,最终没有否决,这就意味着有成功的希望。渭北矿务局抓住了这根希望的稻草不放过,但不敢大意,他们首先给厅长陈耀仙写出书面材料请示,陈厅长是改革开放第一批从局长越级提拔到厅长的知识分子,他“文革”前毕业于国家矿业大学采矿专业,“文革”期间在类似鳌北煤矿采二队这样复杂条件的某煤矿井下接受锻炼,和老工人一起打眼、放炮、攉煤、抬筐,干了整整五个春秋,对一线工作有深刻的体会。当他看到渭北矿务局上报鳌北煤矿撤销采二队的报告时眼前一亮,他想是改革开放催生了各行各业的飞速发展,上海存煤告急,这座不夜城因缺煤即将成为夜之城;广东、深圳告急,存煤不足一周;全国缺煤,建设大型煤炭基地、引进外资办煤矿已经提上国家经济五年规划的日程。同时,全省各大电厂也用煤告急,省长一个一个打电话在催产量。作为煤炭储量大省,如何发挥资源优势,挖掘最大潜力,多出煤,出好煤,为国家排忧解难呢?陈厅长想了许多的办法,深感压力之大,肩上的担子之重。他经过认真地分析各大矿务局的生产情况,初步得出结论:煤炭产量上不去的根本问题是生产工艺太落后,体制僵化,人海战术制约着产量的提升。就拿鳌北煤矿为例,全矿有职工两万五千人,年出煤八十万吨,采二队二百四十人,月产量不到一万吨,何谈为国家做贡献?撤销采煤二队对转变观念、顺应改革浪潮、废除僵化的管理体制是最好的突破口。陈厅长没有召开专门的厅长办公会议,只是和生产规划部门在生产技术和机构编制方面做了沟通,在渭北矿务局的报告上批示:撤销鳌北煤矿采煤二队并入采煤五队,符合改革开放的方针政策,淘汰制约生产力发展的不利因素,让鳌北煤矿甩掉包袱、轻装前行是对的。希望你们要做好说服教育工作,保证矿区稳定,妥善地搞好人员分流工作,举全局之力,从采煤五队的班子建设入手,加大投入搞好机械化采煤,将采煤五队装备成为全省煤炭系统的典范。
渭北矿务局撤销采煤二队的举措,顺应了改革发展的需要,为全省干部职工解放思想、转变观念,打破计划经济长期形成的僵化格局,吹响了进军号。尤其是局矿两级认真落实安全生产责任制,开足马力调结构,优化生产工艺,为全省煤炭战线上迎接新机遇,起到了很好的点面示范带头作用,紧接在沈阳开关厂破产的新闻事件之后,对整个煤炭系统产生了震撼性的效应,《国家能源报》以“渭北矿务局打破禁区开新路”为题做了大篇幅报道。
鳌北煤矿一年两次“出彩”已经引起了省长和煤炭厅长的高度重视,国家煤炭部的机关报又对撤销采二队的事情做了巧妙和试探性的报道,大大提升了这一改革决策的影响力,是祸是福难以判断,对矿长刘东春、书记李高明来说,无疑是承担了更大的压力,只有铆着劲大干,才不会辜负组织对鳌北煤矿的信任,不让全矿三万名职工及其家属失望。他们慎之又慎地做好采煤二队职工的分流工作,队长、书记调到地面职能科室,对一些不愿去采五队的职工全部安排在二线岗位,副队长、协议工充实到采煤五队。
合并后的采煤五队全体职工大会在矿调度室召开,规格之高,会议内容之丰富超出预料。参加会议的领导有矿长刘东春、从矿务局下派的总工程师溪石彬、矿副总工程师肖伟光、干部兼劳资科长赵德乾、调度室主任王延浩、宣传部长刘新德,除了上早班的三十多名工人和一名跟班副队长外,其余二百六十名职工全部到会。
会议由干部兼劳资科长赵德乾主持,说采煤二区合并采煤五队圆满成功,在此表示祝贺,并宣布肖伟光副总工程师长期蹲点主抓采五队工作,机电副总工程师邢福林配合肖伟光搞好采五队机械化改造,队长田定军、书记侯文江享受矿副总工程师待遇,原采二队三位副队长平级调动至采五队仍任副队长。同时,为了更好地发挥农民协议工在一线的作用,肖伟光建议井下三个班每班配备两名副班长,尽可能从协议工中产生。
刘东春矿长讲话说,今天参加你们采五队的会议,本来是件高兴的事情,但我高兴不起来。采煤二队三年发生三起事故我背处分不算啥,因为我是矿长,责任应该由我全部承担。但是我感觉对不住肖伟光同志,他放弃优越的环境调到咱这山沟里来,支援国家重点建设,从井口开挖第一锨土起到现在,兢兢业业把智慧和青春都献给了鳌北,现在却降级、降职使用,我实在不忍心。但是又能怎么样?三起事故造成两死三伤啊!当我知道协议工陈忠启因医疗费被贪污,延误治疗导致丢掉了一条腿;当我见到贾正科的遗孀跪在我面前,说贾正科的一儿一女都上初中了还住在破窑洞里,矿上能否看在她丈夫是救人死的,好赖给找个住处时,我真的流泪了。我想,就是把我撤职了,我也没有任何怨言。后来发生的一切我不说大家都很清楚,以我们为反面教材,全煤炭系统农民协议工的管理体制得到了变革,每年15%的转正指标,使协议工有了上进的空间,有了美好的希望!以我们撤队合并为教材,拉开了全省煤炭系统放权让利的思想大解放,通过媒体报道在全国产生了很大的反响。我痛定思痛,决心要解放思想,跟上改革开放的大潮,使鳌北煤矿的面貌发生根本的转变。我们矿职工家属25万人,年产量80万吨的目标奋斗这么多年也没有实现,就这还号称西北第一大矿?改革开放,工业发展需要大量的煤炭做基础能源,如果我们不求进取,国家的战略部署能实现吗?我们平均每年死亡6人,轻重伤100多人,给多少家庭造成了灾难!为什么能出现这样的局面?就因为我们的生产力水平太低,生产方式近于原始,生产效率差,安全事故多,劳动强度大。要改变这种被动局面,必须要搭上改革开放的快车,转变观念,淘汰僵化的管理体制,向机械化要产量,向科学的管理体制要效益,向大幅度减少的一线职工人数要安全……
刘东春这番讲话激起久久不息的掌声,最能理解其中含义的就是队长田定军、书记侯文江,他们知道,一场大的变革就要在采五队展开,前面无论是山、是海,都要一往直前,没有退路可以选择。领会矿长讲话意图的还有我们这些农民协议工。矿长的话应该是金口玉言,我们再也不会在井下干活老缩手缩脚,我们再也不会担心一旦受伤医疗费没有人管,再加上有了15%的转正指标,虽然还没说达到啥样的标准能转正,但肯定是选干得好的,这个指标让大家有了奋斗的动力和见到曙光的希望。
在肖伟光的主持下,合并后的采煤五队人员部署发生了很大的调整,五十岁以上的全部调整到了打缺口、运材料、机修班岗位,就是所谓的采煤队二线,相对安全,活也轻松,上班时间短。正式工基本都在打眼、回柱放顶这些有技巧、长眼色的岗位上,工作面除了那些干活耍奸溜滑没人要的外,协议工占到了生产班人数的七成。我们班长梁永忠调矿生产科,师傅李治富也调整到丙班开溜子去了,班长换成了马俊山。马班长是1970年招工到矿上,以前是采煤二队丙班班长,我和从采二队合并过来的农民协议工田宝琪任副班长,他比我晚到矿三个月。丙班副班长是姚大勇和王选怀,甲班副班长是和我一起来的采二队农民协议工刘进成、原海峰,王志胜被任命为丙班放顶回柱班班长,还有协议工周绪东因为是高中毕业有文化,常给区队写写画画,人也灵巧心细,享受正式工待遇的舒服工作——点(数)柱子。
马班长看上去有六十岁的样子,个子不高还驼背,身材瘦小,体重超不过五十公斤,满脸的胡须,两只眼睛老是瞟着看人,第一印象看着极不正经,还有些匪气。听副班长田宝琪说,在他们采二队,大家都把马班长叫马寡子,声音大,爱女人。果不其然,马班长开门见山地对我俩说,我招工前是给生产队在饲养室喂牲口,为了招工将年龄改小了八岁,按照实际年龄已经退休三年了。我说马班长那你为啥不到二线去呢,工作面这么辛苦不说,还要上夜班。马班长看了我好大一会儿说,家里缺钱,房没有盖,儿子还没有娶上媳妇,说到底就是想在采煤队多挣点钱。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说,我的情况田宝琪最清楚,本来没挣下多少钱,就这还要养活“二老婆”,没钱能行吗?反正就这样子了,干是干不动了,我招呼你俩好好干,给矿上要计时工,协调关系交给我,干好了有奖励。我问有啥奖励,他说让你俩轮流开开荤,见见世面,知道女人是什么味道,免得结婚时找不到地方,在这方面我有经验!扯这荤嗑时的马班长,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粗糙紧绷的脸稍有所松动,露出色眯眯的笑意。今后要在这样的班长手下干活,我突然感觉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有底。
为了促进大家快速互相熟悉,队上在周三的安全学习会上,要求各班长、副班长做自我介绍,肖伟光副总工程师到会讲话。在我的记忆中,肖总的一半讲话是对我们这些农民协议工说的。他反复强调,农民协议工吃苦肯干,应着重引导和培养他们,使他们发挥更大更好的作用。明白人一下就能听出来,话表面是在对协议工说,实际是给队上领导和正式工听的。因为在入矿的培训班上,肖总已经对我们这帮泥腿子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他预感到未来,鳌北煤矿弄潮的担子必然会落在这些协议工的肩上,他被降职使用后主抓采五队工作,能和这些协议工打交道给了他不少心理平衡。所以,为采煤五队班组多配备一名副班长,而且副班长全是让协议工担任,是他的提议。
我们农民协议工没受过良好的教育,都是文化浅薄的农村娃,对人生的路该如何走,几乎没什么概念。加上出身底层家庭,小农经济环境下长大,长期的耳濡目染、坐井观天,使得我们的认知也存在局限性,要彻底摒弃我们惯有的那种狭隘意识,追求更高的生存层次,对我们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但是,身为农民,我们那种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意志,只要合理的开发和利用,就能变成克服一切困难的优势。本着这样的眼光和认识,肖伟光从不掩饰对农民协议工的爱重,时时处处为我们着想。遇到这样的好领导,我们感到无比的欣慰和自豪,都暗下决心,一定使出吃奶的劲儿,干出个样儿来。
合并之后,矿上对采五队的生产工序做了比较大的调整,工作面临时实行两采一整修,从三班倒生产变为两班生产,一个班检修设备,产量是否会受影响,谁心里也没底。根据生产布局,甲、丙班正常出煤生产,只上早班和下午,夜班停产检修工作面。队领导考虑到乙班班长马俊山曾是采二队的班长,对工作面情况熟悉,且经验丰富,而副班长田宝琪是采二队放顶回柱班长出身,所以回撤工作面,掘进新巷道的工作,就安排给乙班了。
要回柱的采二队工作面一百二十米长,坡度五十一度,大小压梁三处,最大的压梁接近一米,在鳌北煤矿、在全矿务局开采史上十分罕见,平均16米高的工作面,最高处只剩下六十厘米,三分之一的柱子钻在了地板里,连续两个原班没有出煤,顶板还大量淋水,从机尾往前的六十米工作面已经全部泡在了水里……班长马俊山坐在机头的变速箱上,把矿灯从安全帽上拿来往工作面照,几乎看不到一处完整的顶板,还不时传出咚、咚的石头垮落声。这位老采煤傻眼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叹地说了一句,难啊!紧接着提高嗓门说,宝琪,你路线熟悉,把采二队的人都给我带上,从回风巷进去,看水泵在哪里,把电送上先排水,赶紧让工作面通风,等水抽下去后先加固维护机尾三岔口,保持煤墙与溜子畅通,再看顶板情况回收。他又安排我到采五队工具房把洋镐、锤、锨和水平楔子拿过来,从机头往工作面维修。
顶板确实破碎,仅一个机头就让我们三个人维护了四个多小时,勉强向工作面进去不到两米,挡在前面的一根柱子一头压在地板里,一头插在顶板的石头里。我们十多个人轮番刨,没有任何效果。马班长急了,说你们采五队这帮狗只会吹牛,啥也干不了,都给我滚出来。他一下从变速箱上跳出来,要亲自出马。他让我出来,自己钻了进去,一会儿要锤,一会儿又是换钢钎,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柱子仍然纹丝不动,前面刨出来的那点空隙还被顶板再次来压给填满了。马班长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还治不了你,把雷管和炸药给我拿过来……
马班长要用最后、最损的招数——炮崩柱子,这是煤矿安全规章严格禁止的违章行为,后果是这根柱子彻底报废,搞不好一炮崩下来会造成大面积冒顶,没有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把握,谁也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这是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采取的非正常手段。
马班长将炸药捆在柱子上部靠老空那一边,把放炮线连接好,然后爬出来拧动放炮器。“咚!”一声,炮烟弥漫了整个巷道,工作面机尾的水没有排下去,回风不通,炮烟好长时间扩散不出去,马班长冒着炮烟带我冲了进去。这一炮崩完,顶板上面只冒了一米多高,被炮崩的那根柱子扭成了麻花,马班长用钢钎敲了一下崩坏柱头上的活石头,爬进去两下就把受伤报废的柱子扒了出来,然后用木板皮背好顶,放心地对我说,这下把冒落下来的渣往中间巷溜子上清,我到机尾看水排得咋样。
炮不仅把柱子崩出来了,还将机头上面松动的石头震下来,顶板上面的老顶还比较稳定,我们用了不长时间把前面三节槽子的渣清空,柱子重新扒出来给下面垫上木板再支护,开始正常地向工作面深处维护……
机尾回风巷两个原班没有排水了,一台大功率的水泵已经被淹,田宝琪他们束手无策,只好电话汇报调度室,调度员安排临时从一千米以外的掘进工作面调一台水泵过来,但是,宝琪组织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水泵抬过来安上后,马班长赶过去看到水泵功率太小,排了好长时间水位也没有一点儿变化,当场就急了,说你们一个个都是死人,像这样排到猴年马月,还想要工资,喝西北风去吧!把裤子都给我脱了,顺着电缆线往里摸,找水泵。他首先脱了,拿了根搪采棍探路,一手拽着电缆往里走。
马班长这么大的年龄都脱了,其他人还有什么说的,都纷纷脱裤子,光着尻子跟着走。走到机尾约六十米处时,水已经到了半腰,再继续走就很危险。马班长让田宝琪带领人,从回风巷把报废的溜槽抬进来垫在水里,然后再继续摸。终于找到了水泵,大家齐心协力把水泵和电缆线一起抬了出来。水泵电机防水功能特别好,接上电,很快就启动起来了。没有用多长时间,水位开始下降离开顶板,尽管水里全是煤,出来每个人皮肤都成黑了,但由于巷道不通风,温度很好,水不是那么凉,对人的身体没有大碍。
待水排下去一米多深,看到机尾的顶板和支护基本完好时,大家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八点下井,算起来已经在井下干了十四个小时,再加上升井的路上和洗澡,最少这一个班在十六个小时以上,不过这一班,谁也没有感觉到饿,大家没有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工作有进展了,马班长才放心地招呼大家升井。
干煤矿的都知道,回收工作面是大事中的大事,从各生产安全职能部门到区队的每一个工人,都要高度重视、高度警惕。必须制定严格的回撤措施,区队全体职工总动员,保勤不许休班,倾全队之力限制时间打歼灭战。而这次的搬家就不一样了,矿上只关心生产系统,把设备安全回收出来就行。采煤二队已经不在全矿生产循环的计划范围内,回撤工作面又没有时间限制,只剩下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回收,因此就没有那么紧张了。实际上这个工作面的回收难度要超过平常工作面不知多少倍。
我们上的八点班,通过第一个班的应急决策,我和田宝琪副班长不仅掌握了在井下非常时期应急处理各种不确定因素的能力,增长了见识,更重要的是对马班长从心底产生万分的佩服,佩服他果断处理问题的魄力和以身作则的表率。听田宝琪副班长说,老马之所以外号叫马寡子,是因为你看他走在地面上时人模人样的,一旦换了衣服下井,干一班活儿,再到升井洗澡,满嘴除了骂人就是黄段子,还从来不看场合。有一次,全矿安全生产大检查,地测科有两个女同志下井检查,班里的老工人故意逗马班长说,今天下井有两个女的,你看到了吗?老马吼道,你什么意思?老工人说,像你这个老骚情,一晚上能整五十个回合?马班长来劲了,不说五十回,二十回轻轻松松的。马班长话音还没有落下,检查组从工作面出来了,那个女的站在马班长跟前,用矿灯照着脸叫了一声:“二爸,你在说胡啥哩?”原来这个女同志是煤校毕业才分到地测科当技术员,是马俊山的侄女。想当初,老马正是因为他哥在矿上机关工作,才敢改年龄招工到矿上。马班长脸唰一下通红,用巴掌左右打自己的脸,觉得羞耻难容,从地上抓起煤块往脸上砸。看到这种尴尬的场面,大家都劝升井,在工作面出事咋办?跟班队长担心叫他一个人升井走在路上碰死在矿车上咋整。过了一会儿,打眼工出来才带着一起升井。从此以后的半年时间,马班长在井下寡言少语,再没有脏话了,谁在他面前提起黄话,他还和谁急。可是,一年以后老毛病又犯了,也是从下井到升井,黄话、骂人的脏话不断,大家已经习惯了,哪一天听不到马班长的骂,就感觉不正常,听不到马班长的黄段子,就很寂寞,尤其是马班长休班期间,开始几天还有些消停,但时间长了,听不到马班长的骂声和黄话,总感觉缺点什么,时间都过得慢了。
田宝琪说马班长最叫人佩服的一点是在领导面前从来不说软话,不说工人的坏话,他对看不上的领导,不论官职大小,都敢当场顶撞,不留面子,对他的下属,就是在工作中有再大的失误,哪怕当时把你骂得狗血喷头,甚至动手,到了领导面前,他也都揽到自己身上,当作与你毫无关系。马班长正是具备了这样的品行和性格,才赢得了领导的信任和大家的拥护。领导心里是有数的,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他干,不会出大问题,保证能拿下来。
第一天的工作顺畅了,也可以说心里有底了,第二个班他还是按照第一天的分工,田宝琪带领采二队的人继续从机尾往前维护,马班长让田宝棋最少得给他维护三十节槽子,让我领着几个采五队的维护从机头往后到大压梁下面的十五节槽子。我说这样的条件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怕完不成任务。马班长生气了,说完不成都给我滚回去,我另跟队长要人。
活儿一分,责任都落实到人头,他就万事大吉了,有什么难度一概不管,自己屁股一拍不知道躲到哪个僻静的巷道睡觉去了。煤矿安全规程明确规定,井下睡觉是严重的违章。而在那个年代,井下睡觉不像现在管得那么严,只要不出事,把活儿干好,煤出来了,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马班长把生产安排顺当后睡觉当作情理之中的“正常”现象。制度成了摆设,管理方面疏忽,才导致煤矿事故不断,矿史记载,鳌北煤矿最可怕的一年吃掉了三十四条鲜活的生命。
工作面回柱前的维护比大家想象的能好一些,虽然长期停产压力都集中在工作面,柱梁东倒西歪,有的地方压得人都爬不进去。把冒落下来的伪顶石头清理出去,上边的老顶平展展的,没有一点儿压力,非常稳定。
这一班的维护我们都超额完成了任务,没有晚点,按时升井,大家都看到了希望,感觉很轻松。在路上,我问马班长,你是知道老顶没有动静,才大胆放手让我去干的?他说,你以为我这么多年的井是白下了?这是经验,学着点。我问,你是咋预料到老顶没有多大变化的?他说,这个工作面周围的煤都没有采,大面积老顶来压的可能性是零,有压力煤上面不到一米厚的伪顶,石头比较松软,煤出过石头本身的压力都容易造成破碎,工作面停了这么长时间,有点压力很正常。我又问那你咋肯定老顶就没有来压,他说我昨天在机头放炮崩那个柱子就是在考验顶板的压力究竟有多大,如果一炮崩得老顶全下来,那完了,这活儿就别干了,八百多根柱子和一千根顶梁,还有二十四节溜槽,谁有日天的本事也没办法。炮崩后垮落下来的都是浮渣,老顶光溜溜的没有任何变化,我就放心了,这活儿能干,只是采二队那帮狗领导不干实事,硬把一个好好的工作面折腾成这个样子,也把采二队折腾黄了,败类,都该拉出去毙了。
我们只用了四个班的时间,就完成了工作面的维护工作,具备了回收的条件,比预计的要好得多,为防止石头垮落再一次把煤溜子压死,溜槽下面统一用木头垫高了十厘米,煤溜子开起来哗啦啦的,运转平稳,煤墙的压煤和老空的碎石全部清理干净,机尾和机头通过起底的方式,高度由一米升到两米,回收的通道畅通无阻。此时的马班长还是坐在机头的减速箱上,思考下一步的回收工作,一副胸有成竹和取得阶段性成绩的自豪感,已经满满地从表情上流露。他还说,像这样的工作面完全可以出煤,矿上这些官爷们硬让回收另掘进巷道,也好,把这几个断层甩过去,不然,总是个麻烦。第五天正式回撤,回撤对于煤矿来说,是安全生产上的大事,必须制定专门的操作规程,特殊情况区队和矿两级领导要跟班到现场。这次回撤矿上委派副总工程师肖伟光、队长田定军和大学毕业才分配到区队的技术员章林跟班蹲点,现场指挥。
矿上给采五队回撤工作面的时间是十五天,到我们班成了十天,队上“昧下”五天,这也在情理之中,老工人都知道,给自己留有余地,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大家都习惯了。马班长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发表任何反对意见给领导摆困难,就代表乙班和队长田定军在目标责任书上签字。
马班长说,他到矿这么多年,回收工作面不下十个,啥样的条件都遇到过,他们定的规程没有多大用处,到井下该咋干还是咋干。马班长在签订目标责任书时看都不看,就痛快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原来他心里另有一本账。还没有到工作面马班长已经把矿上制定的操作规程抛到脑后了,完全凭经验,按照自己的那一套给安排工作,规程规定回撤时先把工作面溜槽、刮板、链子撤出来运到固定的地方再回撤柱梁,防止一旦大面积来压,溜子压在里面出不来,还有一个考虑是怕用溜子往外运柱梁发生安全事故。而马班长安排的做法正好相反,先将老空最里面的那一排柱梁全部回收用溜子拉出来,然后再回撤溜子。这是严重的违章作业,而马班长心里有数。他说,这样不用往外扛柱梁,工作效率能提高六成,溜子还能开动,即使有垮帮煤下来能运出去,回收的路不怕被堵塞,个别柱子压死还可以用溜子拉,至于安全问题,马班长用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把握说,老顶没有任何压力,你们只管给我干。此时我们才明白,马班长在维修期间费那么大的力气,耗了一个班的工时把溜子弄好,是有目的的。
用溜子拉柱子是明令禁止的违章,又有矿上和区队两级领导跟班,一举一动都在监督之下,马班长组织集体违章,咋样实施?责任谁承担?大伙儿都捏着一把汗,看马班长的了。马班长自有他的绝招,首先从时间上打擦边球。给矿上呈报的只上早班,矿调度室派安检人员现场跟班。那时安全管理不像现在这么严格,马班长把我们班分成两组下井,一组是正大光明地早班八点准时下井,由田宝琪带领,另一组由他和我带领,只有六个人,零点偷偷摸摸地入井。他还安排田宝琪应付,如果肖伟光副总和田定军队长问起来,就说昨晚马班长肚子痛得厉害,连夜送医院了,可能要晚一会儿下井,不用等了,以此打马虎眼蒙骗组织。
实际他根本就没有去医院,而是带领我们六个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工作面,我带领两人从中间往机头回收最里面的那一排柱子,老工人李海熊从机尾向前回收,他在机头点(开)溜子,所谓的点溜子,就是将回收出来的柱梁放在溜子上,一段放满了向前开动两米停下来,再往后放,等溜子都放满了,大家出来再从机头往中间巷溜子上倒柱梁,不用人工从工作面往外一根一根地扛。我问马班长安全培训时肖总明确指出,用溜子运柱梁是严重违章操作,咱这样干行吗?他说,我是班长你是班长?出了事我顶着,井下不违章哪挣得下钱,一根一根地往外扛柱子,累死你狗日的,这是没有老婆,有了老婆这样干下去,给你摆在面前也没办法。
我们是在违章操作的强压下,做的这项伟大而光荣的任务,后来想起来真有些后怕。但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什么危险、生命等等最可怕的后果谁都没有去想,矿工只要一出井口,长长地吸一口气说,今天上来见到太阳了,不怕瓦斯爆炸了,就快乐地喝酒、吃肉,享受着光明,因为一下井就又和大自然对赌,也许哪一天就上不来了!但井下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可怕,恐惧到了极致,就如呼吸一样平常,在这黑暗的世界里,煤矿工人照样有欢乐。
对顶板有了准确的判断,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老空最里面的那柱梁全部回收放在溜子上,马班长让我们给最后一排柱子把戗柱都打牢固,然后再出来在机头下柱梁。马班长点溜子真是高手,四十千瓦的电机溜子上压着两万多公斤的柱梁,他一开一停,正好一米的距离,柱梁顺顺当当地倒在中间巷的溜子上,机头只要一个人对不规格的调整一下,柱梁就能准确地倒在中间巷溜子上。我领着五个人在顺槽巷的切眼里下柱子,等田宝琪带领整点班工人下来,还有跟班领导和矿生产职能科室领导到工作面检查时,我们已经从机尾开始撤溜子。肖副总工程师和田定军队长看到我们已开始回收时,不理解地问:俊山你不是病了去医院了吗,咋在这儿?马班长说,我到医院看了一下没大事,这不是回收吗?这是大事,没有赶上开班前会就下来了,走得快,才到工作面。肖副总半信半疑,用矿灯向老空照去,一切都明白了。马俊山这是和他们捉迷藏。肖副总和田定军队长不约而同地对了一个眼神,什么也没有说,都转过身来,把矿灯的光聚在马俊山的脸上。马班长被刺眼的光照得眼珠子乱转,但没有一丝的胆怯和失礼的表现,说,看我脸干什么,没有大病,死不了,还有个老寡妇等着我哩。他是在故意装糊涂。肖副总深知这是严重的违章,如果让矿上知道追查下去,自己负个领导责任,对田队长得降级使用,马俊山年龄大不干班长了无所谓,田宝琪和王彬这两个协议工副班长也得受处理。协议工是他自己亲自培训出来的,给劳资科多次提要求设协议工副班长,他们人才是鳌北煤矿的希望啊,如果因和他们毫无关系的违章,刚当上没几天的副班长被撤了,自己脸上无光无所谓,但让协议工的前途受影响,就是给鳌北煤矿造成损失。田定军是个老井下、优秀的采煤队长,一眼就看出了我们提前放井用溜子拉柱子的违章作业。早就听说马俊山能干,毛病多,不守规矩,有名的刺头,尤其是“傻子”的外号在全矿是出了名的,看来矿上撤销采二队是正确的决策,以前只听说管理混乱,亲眼见识了,胆大得超出了常人的想象力,都像这样违章干下去,不惹大麻烦才怪呢!如果马俊山是我们采五队的班长,我当场就可以撤销,报劳资科降一级工资,送安全培训班学习一个星期。但是,今天不能啊!正因为马俊山是从采二队分流到采五队,劳资科点名保留的班长,才上班六天,如果按照制度执行,必然给外人留下排外的思想,还有肖副总,不管是人品、官品、工作能力和敬业精神,都是全矿上上下下没啥说的。苏联专家设计的运输大巷,顶部在破碎层里边,漏、冒顶已经成为制约鳌北煤矿安全生产最大的症结,运输咽喉的不畅通,导致设计年生产能力九十万吨的矿井,产量一直在六十万吨左右徘徊,冒顶已经牺牲了三名矿工的生命,重新开拓一条巷道,局、矿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这意味着彻底否定苏联的设计,那代价之高暂且不说,整个系统会发生变化,设计上的难度和风险,在高度计划经济体制下,谁也不敢拍这个板。肖伟光副总工程师通过反复的论证,最终采取锚喷技术解决了井巷支护修补难题。这属于解决了世界性的技术难题,在国内外引起了轰动,吸引了全国矿产、地质、交通运输各行业前来取经。后来,锚喷技术已经广泛运用到矿山工程、铁路隧道、高速公路建设、水利工程及地质系统的各个领域,据说,肖伟光是中国锚喷技术发明的第一人。
鉴于方方面面的原因,马俊山的违章指挥问题令肖、田二人矛盾踌躇,难以决断。退一步反复想,都是为了工作,侥幸没有出事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也行。田定军担心不处理的话,留下难管理尾巴,以后酿成大麻烦,但也被这种一心扑在工作上的精神所感动,甚至有了敬畏之心。他脚使劲儿往溜槽上一跺,心里叫道:算了,只有你知、我知、他知。只要严防死守,盯紧,不能再违章蛮干出乱子就好。这一幕就这么过去了。
尽管谁嘴里都不说,但在工作中能明显地感觉到领导对工作的不放心。肖副总在机头的压梁下面,矿灯始终照在我们的工作地点,田队长在机尾说是跟班,实际和我们在一起干活儿,生怕出个啥差错。马班长这个不愿受人指挥的野性子,咋能受得了在众目睽睽被别人监督,他也察觉到领导对他有了防备,所以开始“消极怠工”,一会儿对我说,好好干,我没有几天的干头儿了,这个班就看你的了;一会儿对宝琪说,你跟我一年多了,把活儿弄利索,给咱采二队人脸上争点儿光。这些不着边的风凉话大家听见了,也当没听见,谁也不搭茬儿。
这一班回收得还是比较顺利,溜子回收到超过工作面三分之二的压梁下面停了下来,因为压梁要加倍地维护,还要把回收的溜槽从机尾运出去,没有任何机械设备,全靠两人抬、拉四百多米,堆放在靠近绞车旁边的坡头上,便于装矿车运到地面检修。肖副总和田队长还有一些矿上职能科室的领导现场盯班,工作面除了领导的指挥、训斥,几乎没有说话的声音,特别是听不到马班长那大嗓门的骂声和黄段子,大家都感觉到很憋闷,不习惯。
为防止马班长再自作主张出牌惹乱子,队上也派一名副队长二十四小时在工作面盯班,做到口对口、手对手,你不来、我不走的交接班制度,这样彻底堵上了马班长钻空子违章作业的漏洞。
盛夏的阳光,洒满整个矿区,虽有浓荫蔽日,也无法消除那种酷暑难熬的烦躁。在选煤楼、工业广场、飞转天轮等诸多工业建筑群组成的鳌北煤矿,人们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力量正在发挥作用。我们迎着金色的阳光,穿过那段通往办公楼的阴凉小道,和夜班升井的熟人一一打招呼,来到区队会议室已经是满头大汗,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开到最高挡不停地转动,但是闷热依旧,大家都想尽快下井,逃避炎热,享受井下的凉爽。可是,班前会开得很漫长,老结束不了,先是矿上跟班的安监处长杨健讲话,从工作面回收的重要性,一直讲到建矿以来工作面成功回收的案例,和发生事故的教训。马班长几次张开嘴,瞪着一双大眼睛想说什么,都被早已察觉的肖副总的眼神给顶了回去。安监处长终于讲完了,由肖副总讲话,他只简单地说了两句,今天回收到压梁下面,顶板压力很大,又空了两个班,老马,你给我盯紧点儿,千万不能蛮干,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接下来是队长田定军做了简单的分工,然后说,天气热,我就不多说了,下去多长点儿心眼,把安全招呼好就行了。
此时,太阳已经升至一竿多高,直射到会议室朝东的大玻璃窗上,不大的空间已经成了蒸笼,有些不耐热的人浑身冒汗,头发都湿了。大家急不可耐地要换衣服下井躲避酷暑,被矿总工程师溪石彬堵在了门口,有的已经出门下楼又被叫了回来。溪总当着肖伟光和田定军的面训斥我们纪律松散,没有礼貌,进门没有人理他……明里是训斥我们,实际是说给肖总和田队长听的,不过没有谁接他的话茬。大家原以为说几句就下井了,没有人在意,可是这位新上任的工程师坐在这个已经伤痕累累的办公桌上,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大谈他的经历和治矿构想,说自己是西部矿业学院的高才生,作为年轻的后备干部,从白雷煤矿副总工程师的位置,调到局里当生产处副处长,不到一年就下到鳌北煤矿,接替肖伟光任总工程师。溪总年轻,又是“黄埔派”(煤矿人把西部矿业学院叫煤炭系统的黄埔军校),讲到要在鳌北煤矿实现他的三大构想时,马班长猛一下站起来叫道,溪总,你的这些话给领导说去,什么构想不构想的关我们屁事,工人是凭干活儿吃饭,耽误下井时间谁给工资?少给我们说这些没有用的蛋球话。溪石彬万万没有想到,突然从哪里杀出了这么个程咬金,让自己受到这般羞辱。他立即火冒三丈,拍案而起,你叫什么名字,我处分你。马俊山也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手指着对方的鼻子,把嗓子眼调整到高八度说,我叫马俊山,外号马寡子,你是个什么锤子,敢收拾我的人他妈还没有生下来哩,你小子不信试试看。走,赶快他妈的给我下井,说完把门啪地一闭走了。面对尴尬的局面,只有肖伟光打圆场了。他说:溪总不要生气,马俊山班长是矿上出了名的炮筒子,不然怎么都叫他“寡子”。他这是工作面回收停了两个班,心里压力大、着急。他就是这样的秉性,心里其实没有啥,都是为了工作,年龄也那么大了,谅解一下。回头对田队长说:定军,你下来好好批评教育,让写检查。
田宝琪站起来说:马班长不认识字,写不了检查。田定军说,肖总说话,你少插嘴,写不了你代写。我看就这样,溪总,对不起,我下来一定严肃批评教育,让他当面给你道歉。不早了,先下井吧,井下的活儿还等着他们去干,大家先去换衣服赶紧下井,你们两位副班长,工作落下了,我今天不找马班长,就找你俩算账。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总算给了这个新来的溪总打了圆场,在去工作面的路上,我不禁又把刚才的情景在脑子里过电影似的重新过了一遍。这是我当协议工以来看到的最激烈的对峙场面。马班长“勇敢”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更加高大。两年来,矿领导,队长,还有班长马俊山、师傅李治富,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赋予我无限的能量,尤其是副总工程师肖伟光,他给我们上的那两天的入井培训课,让我仿佛收获了几年的知识,使我对鳌北煤矿、鳌北煤矿的领导都无比的崇敬。但是,今天溪总的讲话,和后来发生的一幕,使我迷失了方向,到底是马班长对,还是溪总对?以后当班长要像马班长这样敢说敢为,能行得通吗?如果像溪总这样无休止地训话,耽误下井工作,大家能听你的吗?在工人面前说话、安排活儿有执行力吗?也许这就是书本上看到的官场游戏,不是一般人能玩得了的,官不是谁想当就能当,需要具备应对方方面面说不清、看不见、摸不着的阻力的能力和素质。想到这样,我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马班长,我佩服你,也许你最高就能干到一个班长了,但要成为一名合格的煤矿工人,只有像你这样,才行!
一路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上了绞车坡,马班长猛然用矿灯照在我脸上说,你把头耷拉下是和球在算账哩,给我磨蹭哩,看工作面压成啥样子,赶快拿家伙先维护……
从机头往工作面一看,我登时傻眼了,昨天下班的时候,顶板距离地板有一米高,马班长还特意叮咛加大柱子密度,空顶时间长,防止断层来压。果不其然,加固的柱子有两个泄压使不上劲,两排交接顶梁被压成了麻花,煤墙垮落的煤堆满了人行道,顶板距离地板只有八十厘米,人只能趴着干活,啥工具都使不上劲。马班长一边让把锨把锯成六十厘米左右,他爬着进去将垮帮煤一锨一锨往外倒,安排我和两个工人到三百米外的切眼扛圆木,两米长的圆木锯成两截,给清过煤刨好的柱窝打木垫柱。铁柱子扶不起来,只好用木头临时支护,防止顶板继续来压把风路堵了。井下环境太差,一个班只锯断了三根圆木,断层压梁下的煤没有溜子拉,爬着分三节用锨往外倒,八个小时只捣鼓出来三个柱窝。就这一米的木柱还撑不起来,只好东倒西歪地使一半劲儿。干了八个小时,大家已经筋疲力尽。大自然好像是故意在考验马班长和他带领的团队的耐力和意志,工作面已经烂成这样子,压梁处还不时地发出叭叭的沉闷声音。看到眼前不断加剧的严峻性,马班长冲在了最前头,他不断地往外倒煤,已经超过下班时间一个小时了,他没有丝毫下班的意思。大家也在心里打鼓,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跟班的矿安监处长杨健说话了,老马,把工具拿出来下班吧,大家都饿了,这样疲劳下去要出事的。马班长没有吭声,只管让我趴在他屁股后面倒煤。过了十分钟没见有丝毫的回应,杨处长把话音抬高了:马俊山你听见了没有?马俊山回答:听见了,你进来看看,这敢走吗?你们当官的就只知道坐在外面瞎指挥。杨处长说:你不要说这些风凉话,不出来我就给调度室打电话!马俊山火了:你给煤炭部打电话我也不怕,你们这些当官的把工作面都折腾成了,只想着说空话,还不想干活儿当婊子,你要走你走吧。老马说完这话让我从机尾把田宝琪叫过来,让他安排一个人升井买烧饼下来,工作面离不开,得二十四小时打连班。
杨处长听了马班长这样的安排,看来真是将在外不由帅,你这个寡子我懒得惹你,再纠缠下去显得我掉价,但是,我跟班出了事故全成我的责任了。他拨通了矿调度室主任王延浩的电话说明情况。王延浩主任一米八的个子,也是从采煤队干出来的,但是他这个人唯利是图,对待下属横挑鼻子竖挑眼,对待上级,奴才相扮演得非常逼真,要不然咋能从掘进队副队长直接提拔成调度室主任正科级,掌管着鳌北煤矿的井下生产指挥大权,谁见了他都得面带微笑,谦虚问候。
杨处长是副矿级领导,他的话和矿长一样都是圣旨,一个小小的班长违抗安监处长的命令,这还了得。王主任立即命令在七一掘进队验收的生产科副科长韩百来赶到原采二回收工作面换杨处长下班,把正在家吃饭的书记侯文江、队长田定军叫到调度室,不问青红道白,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侯文江和马班长一样,秉性倔强,但在工作上从来不马虎,是矿上公认的优秀采煤队领导,他和王延浩相互都了解对方的底细,这次被没说啥事就命令性地叫来,本来就满肚子的憋气,现在又被狗血淋头地训斥,侯书记这个老煤矿哪受过这样的气,就是矿长在他面前说话也是商量的口气,征求意见才做结论,没有想到王延浩给他来这一套。他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就镇定下来说,王主任,你都说的啥屁话,马俊山咋哩吗,让你发这么大的火?他是个班长,归我管,就是犯天大的错误,我去处理还不成嘛。
侯书记说出这么硬气的话,王主任自感话说得有些过分,连忙打圆场说,老侯对不起,是这么回事,马俊山在井下违章蛮干,杨处长制止不了,搞得领导下不了班,很没面子,就把电话打到调度室了。
侯书记站在调度室的显示牌前,正面对坐在调度椅子上的王主任说,我当天塌下来了,惹得大主任发这么大的火,就这点屁事需要大动干戈吗?我打电话问杨处长是什么意思,不给区队值班打电话,越级直接打调度室,是不是对我们采五队有其他看法,故意告状,我得问个清楚。
王延浩说,老侯,算了算了,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消消气,你去制止一下,不要让马班长违章蛮干,出了事故,咱谁都不好看,杨处长也是着急。
侯文江在鳌北煤矿之所以说一不二,受人敬重,除了工作上丝毫不马虎外,从来都是刚正不阿,没有因个人的事情求过任何人,没有给组织添过任何的麻烦。王延浩是1973年招的三线工,在国家没有实行对煤矿井下工人转成非农业户口之前,已经把家属户口转成了商品粮,而老侯是1968年招的正式工,到现在家属和三个孩子还是黑户,靠他一个人养活,住的是自己七十年代挖的那两孔土窑洞。矿上以前盖母子间平瓦房分配时,矿领导一致同意给老侯分一套,他说啥也不要,说自己已经老汉了,超过了母子的分配标准,再一个那里都是年轻人,住在一起不自在,窑洞住习惯了,舒服。侯书记对工人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凡是工人谁叫喝酒都去,经常大醉,不分大小地哥上哥下,有些没有涵养的年轻矿工还拍着肩膀侯哥、侯哥不停地叫,他都是笑哈哈地答应,从来不翻脸。但是,在领导出入的场合,却很少见到他的身影。侯书记经常说,咱没有多少文化,是挖煤下苦的,和领导在一起别扭,拍马屁套近乎,没球意思。
侯书记就是这么的一个人,心里藏不住话,以身作则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是大家公认的采煤队好干部。当他问清了情况后,当着调度室王主任的面给马班长打电话。给我接采二队回收工作面电话。电话通了,你是谁啊?我是田宝琪,你要找谁?我是侯文江,让马俊山接电话。宝琪说,马班长接电话。只听那头说,挂了,说忙着哩。宝琪说,是侯书记让你接电话。马班长先是愣了一下,停止了攉煤说,你们继续往外倒,我接个电话。
马班长拿起电话说,侯书记我是老马。侯书记电话说,你是个锤子,在我面前还称老马,寡子,你给我咋搞的,人家杨处长把电话打到调度室了。老马说,侯书记是这样的,工作面空顶这么长时间,你不是不知道,现在断层下面的压力已经把柱子压到地板里面去了,机头人都进不去,大伙在趴着往外攉煤,再延误就麻烦大了。
侯书记问:俊山,能大到什么程度,给我说清楚。马班长说,如果再延误一个班,断层下面的几十根柱梁就压死回收不出来了,如果不及时清理垮帮煤,加快维修,风路堵住了,人就没法进工作面,咋回收啊!
侯文江对着电话说:寡子,你是矿长还是局长,风堵住了安装风机抽,几十个柱梁回收不出来就不回收了,这么大的矿还缺那几个钱。我告诉你,严格按照操作规程来,不要操那些和你毫无关系的蛋球心,稳住不要让继续往下压,赶快给我把大家领上来吃饭。说完,老侯把电话撂了。
马班长回到工作面对我说,把已经刨好坑的那两个垫柱撑起来,上面用木楔子夯实,下班。日他妈的侯哥发火了,他比我厉害。
在升井的途中,马班长跟我和田宝琪说,我明天不上了,身体撑不住了,歇一个班。看来断层下面的那些柱子要回收出来希望不大了,根据情况要在机尾安风机,从断层下面往后回收,走下山难度很大,估计明天一班风机都安装不好,有时间了再把煤墙的煤往老空里攉,干不了多少活儿。后天我就上班了,不是这些狗日的瞎指挥,咱今天都应该回收结束了,硬耽误时间导致断层处空顶几个班。我犹豫地说,可回收工作面保勤期间队上不让请假啊!马班长说,那是给你们这些协议工年轻人保勤,我这么大年纪了,还保什么勤。我说,那也得例行请假手续啊。他说,明天早上到班前会打个招呼就是“例行”,没有人挡我。
下班洗完澡后,我已经到食堂把饭买好了,田宝琪肩膀上搭着湿毛巾,急急忙忙走到我跟前说,马班长不让你吃饭,让咱俩去家属区小面馆喝酒,他回家拿酒去了。我嘟囔,不早说,你看这烩菜我已经买好了。宝琪说,那我咋知道,刚才出澡堂他才给我说的叫你喝酒。快走,别磨蹭了,让老马等急了,骂你我可不管。
我把已经买好的饭菜囫囵吞枣地扒拉了几筷子,急匆匆地跟着田宝琪来到上广场家属区紧靠路边的一个没有招牌的简易平房。平房内只放着一张桌子、六个小凳子,厨房和桌子没有任何隔挡,前后墙都是用名叫“渭北矿工”的报纸糊着,屋顶是用矿上坑木场用料后剩下的板皮当天花板,桌子旁边的墙上钉着一个道钉,道钉上挂着一盏约四十瓦的电灯泡,挂在这被烟熏得黑咕隆咚的房子里,基本看不清什么。这就是马班长和宝琪他们经常挂在嘴上的小面馆。
我们刚坐下,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走了进来,田宝琪把这个胖女人叫嫂子,大咧咧说,嫂子你跑哪儿去了,马班长叫我们俩来喝酒,我俩都到一会儿了,也没见你人。胖女人说,我就在旁边说了几句话,老马也没有说,你快坐,他到哪儿去了?宝琪说,马班长叫我俩先来,他不知道去哪儿拿酒去了。胖女人说,那一会儿就到了,我给咱准备菜,下班还没有吃饭吧?我先给你们下碗面,垫垫底儿。宝琪给我介绍说,这是李嫂,嫂子我给你说一下,这是采五队的,也是协议工,叫王彬,比我早来几个月。我俩现在都归马班长领导,人家可是第一次来你这儿喝酒,你把菜准备得差不多点儿。
这时已经快晚上十点钟了,由于是炎热的盛夏,家属区来来往往在外乘凉的人不少。能住家属楼房的都是矿上的干部,单身职工和一般带家属的矿工,根本享受不到这种待遇,都是自己盖房或者在山上挖窑洞住,连侯书记、田队长这个级别的领导,窑洞都是自己挖的。所以,在家属区认识我俩的人几乎没有,周围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我俩也无心关顾,在这个和夜色没有两样的小空间里,心里充满了好奇和亲切。
听了田宝琪的介绍,感觉他已经是这个饭店的常客了。听话听音,估计他是到采二队后跟着马班长来这里混熟的。那么马班长呢?难道单单只是这个小饭馆的常客吗?我猜测,不是那么简单。听口音这位李嫂和马班长很相似,乡党?马班长老婆孩子在老家,那天去邮局汇钱让我给填的汇单,收款人写着“井秋香”。我问马班长,井秋香是谁?他说,你嫂子啊,我还能给谁寄钱。那这位看上去和马班长年龄相仿的胖嫂难道是……我还在继续猜测着,几次都张开了口想问宝琪个究竟,都被这个胖嫂子近距离的热情接待打断了。
此时,马班长手里提个井下包炸药的塑料袋进来了,到门口就说,把菜准备好了吗?胖嫂子边下面条边说,你跑哪儿去了,宝琪人家已经来一会儿了,不见你人。马班长说,我记得窑里还有两瓶柳林春,咋找也找不到,猛然想起上次和狗蛋已经喝了,小卖铺关门了,我到沟底下从芦秦英那儿借了两瓶酒,正好也是一个牌子——柳林春。
这时胖大嫂的面条已经端上来了。说是碗,实际就是三个小面盆,面擀得像裤袋那么宽,油葱花放在里面,酱油、醋、油泼辣子及各种调料应有尽有,而且油炒葱花那种醇香的味道,让我仿佛一下失去了意识,也许是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餐确实饿了,马上囫囵吞枣地吃了下去。至今想起,这是我一生吃过的最好、最香的面条,什么美味佳肴、山珍海味,怎么也吃不出当初的味道。
紧接着胖嫂子的凉菜也拌好端了上来,有黄瓜、花生米和一盘猪头肉。田宝琪拿了三个玻璃茶缸,一瓶酒倒在里面,瓶子里面就剩个瓶底子了。马班长说,喝,王彬我不知道你能喝多少,宝琪能喝八两以上,我就是个老五两,年轻时也在一斤以上。他一边说,一边端起了斟满酒的茶缸,自己先喝了一口,茶缸里的酒就下去了三分之一。他又对胖嫂子说,你也喝,把瓶子里面剩下的喝了。只见胖嫂子拿起瓶子一仰,剩下的酒都灌进去了。宝琪和马班长都把空杯子放在了桌子上,三双眼睛盯着我。看什么,赶紧喝!此情此景,还有什么可说,没喝酒前想好的话已经到嗓子眼了,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一口喝下去了。只听见马班长说,给王彬倒满。胖嫂子说,人家娃不知道能喝不能喝,你倒那么多。马班长说,能,肯定能,不能喝就不会来当协议工。
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天上班还是田宝琪把我叫醒的。到开班前会时还迷迷糊糊,田队长说的什么,我一句也没有记下,只记下马班长来到班前会请假,他说的什么,队长咋样批准的,我一概不知道了。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醉酒,也是我第一次真正融入煤矿工人这个群体中,体会到矿工的酒量、煤矿的酒文化。虽然脑子不太清醒,浑身难受,思维还停留在喝断片之前的那碗香喷喷的裤带面上,那面是那么的入味、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