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班在井下,田宝琪对我特别照顾,几乎没有让我干什么,工作程序就是按照马班长预料的那样,运风机,走电缆,到底工作面压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也没有进去。
下班时,田宝琪才叫醒我说走。我说实在不好意思,不胜酒力,昨晚还喝了那么多,不知道咋回宿舍的。田宝琪说:我和嫂子送你回去的,你都不知道了?对不起,真喝多了。田宝琪说,以后少喝点,老马是个酒鬼,我开始也不会喝,半年时间,也跟他练出来了。不要紧,慢慢量就大了。实在喝不了,以后我保护你,困难时期见朋友,出水才看两腿泥。宝琪两句话说得我心里直热乎,在煤矿能遇上这样的好朋友、好搭档,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我下班回到宿舍又睡了一天才完全清醒过来,在班前会上,马班长冲着我笑了一下,竖起大拇指:看来还行,能跟上趟。在路上,马班长说,在煤矿必须会这个喝法,才像真正挖煤的人,算我的兵,喝酒和干活儿一样,耍奸溜滑就是狗熊一个。我问,马班长,昨天在嫂子面前给你丢人了,你还表扬我?丢什么人,你嫂子在被窝里表扬了你一晚上,搞得我听着故事就睡着了,把正事给忘了,一觉醒来你嫂子已经站到地上了,我骂了一句妈的尽晃悠人,人家说你不应心怪我啥事。他又神秘地补充说,还好,你嫂子又上床……你知道上床干什么吗?我说,赶你起来快去上班,还能有啥事。这时,马班长面带笑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瞟了我一眼说:你这瓜娃,那可是美事,不过白天没有晚上感觉美。你看着聪明,在这方面还得跟着我老马学着点儿。他还要继续张嘴说下去,我打断了他的话,问:嫂子不是在老家吗?这位嫂子……我的思维一下回到喝酒之前的疑虑当中。马班长说,那是两回事,老家那个是真正的嫂子,这个嫂子是临时的,一年只有一次的探亲假,谁受得了?临时的,慢慢你就熟悉了,人不错。
这下我全明白了,怪不得我多次去马班长的宿舍,同舍的人都说,人就不在这儿住,到家属区面馆找去。看来马班长和这位嫂子的风流韵事,是全矿人人皆知的秘密了。
是啊!人们都说煤矿是让女人远离的世界,世世代代到煤矿挖煤的不是逃荒吃不饱饭,便是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或者被官府追查的逃犯,哪有福分享受人间风花雪月的柔情。在这种特殊险恶的环境里,确定了从事这项工作的人是被女人遗忘,忍受着性饥饿的群体。听老工人说,建矿初期,矿上组织机关女工下井支援创高产,女工都在比较安全的地方干一些轻松活儿。在这个纯男人的世界,突然出现这么多含苞待放的美女,谁不动心证明生理有问题。不知道是哪个工人起了怪心,把自己的脸抹黑,将正在中间巷开煤溜子的矿办公室女副主任给强奸了,上井后这位副主任哭诉着找矿长把人找出来。矿长问:你认识人吗?不认识。有什么标记吗?没有,脸是黑的,只能看见两只眼睛。矿长说,井下一班下三百多名矿工,脸都是黑的,在哪儿给你找去?不要说了,我一定替你保密。听说打这以后,鳌北煤矿取消了女工下井支援高产的规定。
故事的真实性没人去考证,也没有必要考证。也许有,在煤矿井下发生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也许没有,纯属煤矿人自己贬低自己,图个乐,一说一笑就完了。但是,当这样的事情出现在我的直接上级领导身上,我就感到非常纳闷,我没想过马班长是这样的人。
还是田宝琪解了我的困惑,说出了马班长和这位胖女人的因缘。胖嫂子叫李巧凤,她丈夫郭黑子,矿上人都叫他黑子,和马班长1970年一起从农村招工到鳌北煤矿的,天性好吃懒做,到矿上没干几天就不上班了,在社会上到处游逛。李巧凤一个女人在老家,和没男人一样,丈夫几年都没回来过。她在老家实在生活不下去了,就来到矿上找郭黑子。他俩还有个姑娘,比我能小几岁,叫春娥,初中毕业,家里这种情况,没上高中。是马班长找的关系,安排娘儿俩在矿上家属服务队干临时工,上班在对面的矸石山上捡矸石。娘儿俩到矿上没有多久,赶上1983年大逮捕,郭黑子就被公安局抓走了,后来说有人命案,到底有没有,谁也不知道。就这样关了一年多,给枪毙了,只知道是马班长给收的尸,埋在哪儿就不知道了。后来听人说郭黑子是顶替别人死的,真可怜。我问,你咋知道这么多?宝琪说,这些都是春娥亲口给我说的。说到春娥,宝琪绷紧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叹息地说,这娘儿俩真不容易。那后来呢?宝琪说,出了这事,娘儿俩就没脸再回老家了,在矿上本来就人生地不熟,还摊上这事,知道的人谁见了都躲。马班长不能躲啊!他们是一起来的老乡,再躲就说不过去了。老马热心照顾,一来二往,就成了娘儿俩唯一的亲人。后来在马班长的帮助下,胖嫂子开了这个小面馆,春娥接着干临时工,娘儿俩才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宝琪补充说,前晚你喝醉了,春娥上下午班回来晚,你没看见她,长得还可以。我开玩笑地说,你是不是打人家姑娘的主意,和马班长一样,另有企图?宝琪说,马班长提过,春娥也有这意思,还没有给话儿。
哦,原来是这样……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一切的道德、名誉,所谓的面子层面的东西,统统都比不了活命吃饭来得实在。马班长啊马班长,你让我对您、对煤矿工人,又增加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还有田宝琪,怪不得班长在任何场合都关心你,原来是这层关系。
在芸芸众生的世界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自有各自的生存哲学、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不能强求非用一样的标尺去衡量,这就是人生,一个没有人能用一句话概括的命题。
太阳照常升起,工作还得继续。今天的班前会还是那老一套,除了训话还是训话,只是气氛略显特殊。田队长对马班长昨天不按请假程序休班的事进行了简单的批评,侯书记又打圆场说,俊山已经一把年纪了,这些天一直在复杂的情况下撑着,歇个班也是情有可原,你下井了,昨天俊山就上班了。他又提高了嗓门,用标准的河南话说,俊山啊,今天正式回收,压力大,走下山回,石头跟人往下滚,情况特殊,你得给我盯住。马班长因侯书记在场,一再为自己说话,只是绷着脸,使劲儿地抽烟,没有反驳一句,简单地分工后就下井了。
今天这个班非同寻常,回撤方法像东北倒骑驴脚蹬车一样,是因地制宜打破常规的一种应急办法,在鳌北煤矿的历史上没有成功经验可以借鉴,也没有失败的教训可以吸取,一切全靠自己判断和把握了。因为情况特殊,眼看老工人李海雄、何永亭开完班前会还在,在更衣房也换过衣服了,在工作面干活儿时却找不见人,不知谁说了一句,就根本没有下井,马班长听了大发雷霆,臭骂了一顿,说这两个狗,干活儿经常投机取巧,知道工作面烂,跑了。
工作面不是一般的烂,比起上一班的情况更糟。断层已经压得和地面连在一起,后面三排柱子几乎每根上都有戗柱,靠煤墙的那一排临时支柱被垮帮煤埋得只露出不到十厘米的柱芯子,老空冒落的石头有的地方已经堆到煤墙根上了,不少的顶梁已经压在顶板里了。马班长对跟班的领导说,都看见了吧?咋整,要不是我主意正,提前把老空的那一排柱子抽掉,按照你们的规程,压力都集中到空顶上,工作面早就完蛋了。
总工程师溪石彬考虑的是如何想尽办法把柱梁回收出来,他说,老马,你经验多,赶快放顶,再来压力不知道要埋多少柱子在里面,造成国家的损失。副总工程师肖伟光考虑的是安全,说压力很大,必须采取措施,不能按照常规作业放顶,坚决不能出事故。田队长说,再给工作面打一排木垫柱,以防万一。回柱时拿荆笆挡在前面,防止石头落下来砸人。哪怕慢一些,千万不敢出事,我看了,顶板压力确实大。溪石彬说,这样一个班又耽误过去了,时间长了压力更大,等维护好了,黄花菜都凉了。都压成这样了,还这也不敢那也不行的,纯粹是消极怠工。
马班长走到溪石彬跟前,将锤往他手里一塞说,领导,我们消极怠工,你不怠工你进去敲。把你就能得不行,让我看看你的本事,你今天如果能放出来一根柱子,你放多少我吃多少……
马俊山抬杠骂人的话被肖伟光及时制止了。大家心里都明白,如果按照溪石彬说的,违章蛮干要进度,肯定得出大事故。还好,让马班长毫不客气地一通骂,溪石彬没有再说什么。
肖伟光说,我看田队长说的办法可行,俊山你安排人往工作面扛木柱,我让调度室安排下一车荆笆下来,估计十一点就到了。这样虽然耽误些时间,干起来比较放心。马班长似乎同意这种方案,他让我带几个人去扛木头,等荆笆下来了到绞车坡头卸车,让宝琪他们在顶板比较好些的地方刨窝窝,根据木头的长短直接锯好打上去……
一共打了有十几根木柱,因为顶板已经压得十分破碎,木柱支撑上去使不上劲儿,还影响人行通道的退路。这时,运料工把荆笆也扛到机尾回风巷了,肖总和田队长又把工作面详细检查了一遍,对溪总说,现在基本没有大问题了,从断层处开始回收。溪总没有说什么,默认了肖总和田队长的决策。马班长说,我敲锤,宝琪你跟在我后面用钎子往外撬柱子,其他人跟着王彬往外扛。
这种惊险程度,不亚于指挥一场战争,因为顶板要承受到地面五百米的自重,压力全部集中在那根柱子上,一锤下去无异于在老虎嘴里拔牙,会有咋样的后果没人知道,现在只能凭感觉干。这样复杂的条件,其他人根本掌控不了,需要胆识和经验,马班长一马当先,亲自上阵。他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发布任何号令,两只眼睛直盯住老空最吃力的那几根柱子,此时顶板还不时发出沉闷的垮落声,前面打的木垫柱已经被压得劈成了麻花,失去了支撑作用。我和宝琪跟在马班长后边,将压坏了的木柱拉出来,为马班长留足了后退的路。此刻的马班长好像整个工作面就他一个人一样专注,只见他左腿向前弓着,右腿向后蹬直,脚后跟抬起来,身子前倾,屁股后压,浑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右脚尖上,右手拿锤,左手把在身后一根吃紧的柱子,一旦顶板石头跟了下来,便于迅速后退。这种架势,就像非洲草原上的瞪羚在鳄鱼河饮水,高度警惕,随时准备逃生。这种阵势,军事专家也难设计出来。
大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眼看马班长就要敲最吃力的那根柱子,锤都抡起来了又收了回去,他转过身来把荆笆挡在老空的那排柱子上,矿灯再次聚光在断层下面最吃力的这根柱子,他先用锤轻轻地敲了一下柱锁,沉重的金属反弹声,让他感觉到柱子的吃劲儿比他预计的要严重得多,他再次转过身,眼睛向后看了一下退路,啪的一锤抡过去,柱梁脱离了顶板,他自己已经退到安全地带有三米多远,而顶板没有丝毫的变化。宝琪快步到老空把柱梁拉了出来。
这时,大家才松了一口气,最担心的断层下面压力并不大,随后的回收很顺利,运进来的那些荆笆也没有派上用场。马班长毕竟不是年轻人了,体力和脑力要承受如此巨大的消耗,难免有些支撑不住,这会儿心放下了,他向后退了一步说,宝琪,王彬,你俩进来敲锤,让我出来喘口气。田宝琪也跟马班长一年多了,学到不少经验,又干过放顶回柱工,有力气,连敲锤带扒柱子,显然比马班长利索得多。
看到工作面一切都很顺利,田队长说,溪总、肖总,到下班时间了,我看工作面没有大问题了,你俩走吧,有我在,领导放心。肖伟光说,定军,你和溪总先走,我在这里,还有两个安检员,你上去要安排那一个工作面的出煤呢。
时间又过去了两个小时,溪总和田队长一直盯着没走,两人都一言不发,也没有要动身走的意思。溪总始终紧绷着眉头,从情绪上表露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和田宝琪回收了两根柱子,其他的柱子还是压得死死的,宝琪抱住其中的一根左右摇摆,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正在断层将工作面切成两半的压梁下面,循环风路受不断垮落碎石的影响,基本把风道堵死了,全靠风机送机械风供氧气,根本满足不了需要,工作面温度在四十摄氏度以上,还夹杂着煤尘和别的工作面放炮的炮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大家只好把毛巾在水管上泡湿拧干,围在嘴上干活儿。一个个又累又热的,都光起了膀子,马班长连裤子都脱了,把上衣缠在腰间,遮住要害处。在这一个个落满煤灰的脊背上,汗水留下一道道痕迹,在光线阴暗和空气混沌的狭小巷道里,这场景就像一幅精致的纯天然的油画,富有任何画家都无法表现的艺术冲击力。
工作面回收还有不到十米了,光着膀子的工人肩上扛着六十公斤的铁柱子,有的手里还拉着一根二十公斤的钢梁,出去都猫着腰,进来只能看见两只眼睛放射出光芒。就这样一个班几十个来回,在溪石彬这个矿业大学高才生面前循环。从眼神和表情上可以看出,他的心理活动很复杂,也许是可怜、同情,也许是后悔自己上错了学、进错了门,来到这个鬼不是鬼、人不是人的人间炼狱。
此时,工作面响起沉闷的叭叭声,田宝琪赶紧和韩正群撤到了回风巷,溪总、肖总、田队长立即把矿灯对准工作面,马班长也从后边跑了过来,一起观察工作面的动向。
一切又很平静,只是响了一声再没有什么动静。仔细观察每根柱子已经吃上了劲儿,新打的木垫柱,贴顶板的地方又被压开了花……
田队长和马班长这两位老采煤,凭以往的经验,觉得这是老顶来压的前期预兆,搞不好要推顶。马班长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应该赶快回收,推顶就麻烦大了。
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收尾成功的曙光就在眼前。谁知顶板又要来压,也许是在故意出难题,考验这帮和大自然争时间抢速度的勇士们。
马班长还是和上次一样,一马当先在最前面,他先用锤将柱子轻轻敲了一下,发出同样清脆的反弹声音,力都在柱子上了,锤举起来两次都放下了,最后还是退了出来。关键时刻马班长心里清楚,肖总一直在掘进区干,采煤实践经验欠缺,这个肖总他自个儿知道,不如田队长,溪总在大学是学地质的,这样的场面他听都没听说过,谈不上现场指挥,现在只好看田队长咋样处置了,在这人命关天的关键时刻,指挥员说不到点子上,就是瞎指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马班长叫田宝琪和韩正群这两个他认为配合默契的老采二队的人跟在他后面,自己爬进去了,看来真是到了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时刻了。田队长在巷道和工作面的三岔口密切观察顶板动向。一切都按照程序进行,谁也没有勇气说一句话,只是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推着自己,无论前面是刀山是火海,都无所顾忌,不管一切地往前冲,向未知争取时间。马班长对着靠老空吃劲儿的那根柱锁,咚的一锤过去,只听见哗啦一声,瞬间,石头噼里啪啦地推倒未回收的工作面,巨大的冲击力推倒了回风巷的支护。顶板塌下来的强大气流裹起煤尘,如同八级地震,将每个人头上的安全帽冲出好远,整个巷道里什么也看不见,根本不知道谁在啥位置。只听见肖伟光沙哑的哭喊声,坏了,快救人啊!快救人,我吓得大声叫喊,双腿已经瘫在地上站不起来了。过了约一分钟,溪总才反应过来:人咋样?人咋样?赶快打电话告诉调度室,出事故了,让医院火速下来抢救,千万、千万……韩正群最先跑出来了,脸色铁青,目光迟钝,哭丧着说,快、快,马班长、田班长在里面!肖伟光问:田队长哪里去了?正群说:没见、没见队长,快救班长啊!
待煤尘过后,像篮球场大的工作面冒落的有几十米高,龇牙咧嘴的碎石还不断地往下掉,从冒落的石头中看到有矿灯光。韩正群喊道:就在那位置,班长和副班长在一起!我扯碎着嗓子叫唤马班长、田宝琪,没有任何反应,只听见靠煤壁一侧有微弱的呻吟。王金钟说:对,田队长就在那里,他跟我和永安招呼顶板的。金钟来矿前在当地的小煤窑干过,入矿培训后田队长看好他有井下工作经历,找劳资科要求给分配到采五队的。
肖伟光环视四周,看到靠巷道煤壁的顶板比较稳定,果断地说:赶紧从煤壁把石头搬开救田队长。煤壁有柱子支撑,石头下来形成夹角,很快打通了通道,把田队长拉了出来。田队长头上有两个伤口,不停地流血,人已经昏迷不醒,被赶来的医护人员接走了。
矿长刘东春、书记李高明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当知道还有两个人在里边时,狠狠地将溪石彬骂了一顿。这时候肖伟光已经指挥我从救田队长的地方向马班长的方向刨开了一道洞,我看见马班长趴在田宝琪身上,有三块楼板大的石头压在他身上,矿灯甩出去有两米多远。我爬到距离班长不到一米的地方时,被压碎了的木柱挡住无法接近,只好让韩正群给我拿锨将柱子边上的浮煤挖下去,上面有那根木柱支撑着,然后用升柱器一点一点地把压在他俩身上的石头顶起来。先把田宝琪拉出来,我手搭在他嘴上摸,还有气,而马班长一只手搭在田宝琪的背上,一只手还紧紧地攥着锤,嘴里出的血把田宝琪的上衣染成了红色。营救前后持续了两个小时,当我刚刚把马班长拉出来不到一分钟,哗啦一下,顶板又二次来压,摧毁了整个工作面。
这次工作面回收以血的代价画上了句号,非常沉重的句号。马班长这盏传奇又富有争议的油灯灭了,就这样悲壮地走了,走得和他的性格一样的干脆、壮烈,走完了他实际年龄六十一岁的人生历程。尊敬他和曾经反对过他的人,都发出同情之心,我们哭得都哭不出来眼泪了。他的妻子井秋香和他娘家兄弟被矿上的车接来处理后事。井秋香是典型的北方农村妇女,瘦小的个子,还稍带驼背,灰暗皮肤,长年累积的生活风霜在她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透过那双有神的眼睛,能看出经历人生磨砺后的坚强。她话本来就不多,也不会说,在天大的灾难突然降临在头上时,只有一串串绝望的眼泪。
矿上安排李巧凤和另外一位老乡矿工家属陪着井秋香,后事全权由她弟井军胜处理。姐弟俩没有任何非分的要求,一切按照矿上的标准赔付,两天时间就谈妥了。行政科钉了一口松木棺材,我们下午到煤场给矿上安排拉人的解放牌卡车装了半车煤,然后到矿医院太平间装棺材。在太平间给马班长穿衣服入殓是李巧凤一手操办,没有让井秋香见人,按照老家当地的风俗,人死了陪葬一只大红公鸡镇魂,还不许还价,表示对逝者的尊重。必须满足这个要求,队上安排专人在当地高价买了一只红公鸡作为陪葬品。车下午八点准时在渭北矿务局医院太平间入殓,傍晚悄然离开,三百公里的山路走一个晚上,正好赶上天麻麻亮下葬。
矿上只安排一名工会干部和区队侯文江书记、掘三队副队长刘新民送行。为什么要派刘新民副队长呢?刘新民和马班长是一起招工来的乡党,他俩没有在一个队,井下三班倒,都各忙各的事情,再加上两个人根本不是一路人,虽是乡党,来往还不如旁人。矿上担心怕下葬之后村上人挡住车不让走,决定让刘新民这个当地人去,而且新民还是干部,遇到意外情况肯定要向着组织。矿上每年死亡事故都在三起以上,因后事处理不好,埋人后扣车、扣人的事情屡见不鲜。工会主席王光银还专门找刘新民谈话说,你是中层干部,把车扣了,还是砸了,看你回来咋向矿上交代,副队长就别干了。刘副队长当面保证:请主席放心,我们家乡地域偏僻、穷,但人老实,民风淳朴,不会有啥事。
我一再请求送马班长回家,侯文江书记终于同意了,按照请假对待,纯属个人行为,不代表区队。只要能去就行,协议工本来就没有资格代表组织,也没敢往那上面想啊。
在矿务局太平间诀别时的情景非常感人。矿上在半保密的情况下,叫了采五队六个给汽车装煤的小伙子到太平间装棺材上车,不知道是谁泄露了消息,原采二队和马班长的老乡共有二百多人赶到地点为马班长送行,把那简陋的太平间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夕阳照耀下的三伏天,天气死沉沉的闷热,院墙边那一排参天白杨树的叶子一动不动地耷拉着。空气中没有一丝微风,人都烤得汗流浃背。本来就被伤感、痛惜、凄苦、哀恸笼罩着的气氛,加上这么多人为马班长送行的悲壮场面,简直令人窒息。矿上看到这种场景,调来了十几个公安维护秩序,防止出现过激行为。
李巧凤和几个老乡家属在给马班长整理衣服,李巧凤的女儿郭春娥也来了,她挤在母亲的身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给母亲当下手。当行政科木工将棺材盖好,封钉时,郭春娥扑在棺材上哇地放声大哭,在场不少人流下了眼泪。李巧凤抚摩着女儿的背,紧抿的双唇颤抖着,自己脸上也滚下两行长长的泪。封棺的木工师傅看来也熟悉马班长,泪流满面地说,寡子,你走好,你走了解脱了,可是,留下后面这一摊子咋过活呀。这位师傅当然说的是眼前哭成泪人的郭春娥娘儿俩了。
棺材是在夜幕降临时装上了煤车,送行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医院,因为来的人几乎都是下井的矿工,要赶回去上下午班或者夜班。穷苦人家,就靠下井挖煤养家糊口,一个班也耽搁不起啊!矿工会生活部长高拥琦、书记侯文江、副队长刘新民回矿接井秋香坐小车提前两个小时走,到村上安排人卸车,小舅子井军胜和我坐装棺材的车,得等到十点过后,夜深人静时出医院、过县城,赶天亮到墓地下葬。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我国经济高速发展的起步阶段,尤其是西部相对偏僻落后的地方,人们坐车能见到柏油马路都是稀罕,这段不到三百公里的路程,全穿越在山川和沟壑地带,都是石子路,坑坑洼洼,非常难走,好在是国道,路面比较宽,夜间开上半小时也见不到一辆车,行程还比较顺利。
但是,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翻过一个一个叫不上名字,也没有路标的山梁,车行驶到一个叫分水岭的地方,下去就是马班长家县城的地界,解放牌汽车突然失控,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车头折回到来路的方向。
我们都吓出了一身冷汗,下车拿手电筒照,好险啊,如果弯子再转大半米,车就掉到深不见底的沟里了。好在棺材一半在煤里,工人又用小孩胳膊粗的麻绳前后死死地捆着,才没有滑落下去,意外的是放在棺材前头的那只大红公鸡,一路都没有吭声,这下被惊得咯咯叫个不停,三更半夜,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里,凄怆和恐惧像雾一样越发浓重。
小舅子井军胜站在车头前,对着棺材骂了一句说,姐夫,看你在矿上背着我姐和俩娃,干了多少丧良心的事,先人都不要你这个缺德鬼归魂。他又上车从袋子里拿出一沓黄烧纸,对着车头点着,听不清说了几句什么,司机将车掉过头继续前行。到了离村二三里地的公坟,天还黑着。按照当地的习俗,在外死了的人不能进村,下葬要在天麻麻亮的时间,只好就地等。到五点钟左右,村里人都陆续赶到,才开始准备卸棺材。整点下葬时,已经有成百号人。马班长出嫁的大女儿哭得死去活来,挡着棺材不让放,在几个大人的劝阻下才勉强让开。马班长的儿子马建军没有像他姐那样哭得撕心裂肺,只是大颗地滴泪,无声地哽咽。让矿上来的领导没有想到的是,马家弯村为马班长举行了简朴的追悼会,村长马成龙在悼词中说,马俊山同志为了国家的煤炭事业因公殉职,是我们马家弯村的骄傲,他的不幸离世,使我们感到万分的悲痛和惋惜。马俊山从小失去了父母,他视村民如亲人,爱护队上的财产如家产,在当生产队饲养员期间,小牛犊发烧他连续几个晚上不睡觉,按时定量给小牛犊灌药,有时一个晚上起来好几次。1970年前后,队里一口人一年下来分的粮食不到三百斤,牲口的饲料也非常紧张,农忙季节,牲口营养跟不上,在地里拉犁经常卧在犁沟里起不来了,遇到这种情况,马俊山把家里有限的粮食拿来给牲口补充营养,搞得秋香嫂子经常早出晚归在野地里挖菜根……
全村人都落泪了,他们是穷,是苦,但他们懂得什么是高尚。
掩埋了马班长,本想到家里再去安慰一下嫂子,村长马成龙还一再挽留吃过中午饭再走,工会生活部高部长婉言谢绝,说回去还有许多工作在等着哩,不用麻烦你们了,从坟地就直接返回矿上了。
马班长就这样走了,他是一部书,书成之后还可以改写,人生可以改写吗?人生从来不仅是蓝天丽日,更多的是严冬和暴雨。度过了人生,才完成了人生。历史从来都是即兴之作,而当它成为历史,才被千秋万代喋喋不休地评论。而无论咋样评论吧,都改变不了曾经的存在。只有从偶然中寻找必然,使其顺理成章。历史是人生的足迹,但并不是所有留下足迹的人,都敢于正视自己的历史。马班长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我才完全读懂了他,他是那个时代煤矿工人形象的缩影。对他的妻子、女儿、儿子,还有李巧凤、春娥而言,他曾是为他们指明航向的灯塔,如今斯人已去,岁月依然永不停歇地向前流去,根本不理会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田定军队长还好抢救及时,在矿务局医院昏迷了好几天,还是救过来了。但是因头部受重伤,思维反应迟钝,鉴定成残废,下不了井,好在行动不受影响,被安排在工会生活部当副部长,结束了他十五年的井下生涯。田宝琪背部和左腿撕开了两个约三十厘米的血口子,送到医院后也是抢救了一天。由于大量失血,需要紧急输血。当时医院的医疗条件有限,再加上是凌晨,血库的人早下班了。化验出田宝琪是AB型血,大夫说,不知道血库里有没有相同的血型,不行就得从矿上叫工人来验血型献血。大夫又说管血库的人姓代,就住在医院后的家属楼上,你去喊。此时已是凌晨三点钟。代大夫,有工伤告急,急需血源。我扯破嗓子喊了许多声,代大夫终于听见下了楼,看了宝琪的检验单,血库还正好有AB型血源。这真是沙漠中的一滴雨,珍贵的程度就不言而喻。而血库冰箱出来的血是冰的,放在那儿慢慢缓肯定是来不及的,病人急需要输进去,不然血压一直上不去,就会危及生命,非常危险!我们只好轮流把血袋夹在胳肢窝里解冻,为抢救争取时间。
在田宝琪住院期间,春娥几乎每天下班都要到医院陪伴,李巧凤还隔三岔五地做好吃的送来。马班长走了,这对先后两次失去依靠的母女,就像植物没有了光照,田宝琪似乎成了她们唯一的慰藉。人们的猜测、议论,在经历了这场生离死别的阵痛之后,显得是那么的苍白而毫无意义。
田宝琪大腿、胳膊两处轻微骨折,右手被柱子夹断了小拇指一个关节,治疗了三个月出院了,本来如果鉴定为残废的话,就可以和田定军队长一样调到地面工作,但由于是农民协议工,只能给一笔钱,就和矿上没有任何关系了。田宝琪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谢绝鉴定,休养了六个月又来上班了。
马班长的儿子马建军,按照工伤伤亡规定,半年之后办理了顶替父亲的招工手续,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入井培训结束后,被分配到掘进四队,成了马家第二代矿工,这是后话。
出事那天的班前会后,换了衣服却未下井的李海雄、何永亭两个正在李巧凤的小面馆喝酒,商量咋样编造没下井的理由。他俩知道面馆李老板和马班长有那层关系,主动在这儿消费,目的是等马班长下班了再一起喝酒拉关系。只要马班长不记他俩旷工,就影响不了月底的奖金。当他俩听到班上出事故了,还在沾沾自喜自己有先见之明,多亏没有下井,假如下去了也许就“光荣”了。当听到班长、队长都被埋了,生死未卜,医院、救护队、矿长都赶到现场抢救去了,这两个奸、狗怕了,一下跑回老家,吓得三个月都没敢来矿上。待一切稳定后回来要上班,被侯书记骂了一通,一气之下,侯书记让办事员王建发开了一份建议开除公职的介绍信送到了劳资科。从此以后再没有见过李海雄、何永亭的面,听说在省上托人找关系,调回地方了。
这一年,对于鳌北煤矿是最为黑暗的一年,各种考核指标排在全矿务局的最后一名,省煤炭厅召开大大小小的会议都拿鳌北煤矿做反面教材,一度名扬全国的中国西部第一井,因事故频发也“誉满”天下。
渭北矿务局对这起冒顶事故进行了从重、从严处理,鳌北煤矿总工程师溪石彬负直接领导责任,给予严重警告处分,保留副处级待遇,调回矿务局生产处任第三副处长;队长田定军负直接领导责任,给予严重警告处分;书记侯文江负领导责任,给予警告处分;班长马俊山是导致这起事故的直接责任者,鉴于在事故中死亡,不追究责任。鳌北煤矿党委书记李高明负有领导责任,鉴于年龄已大,免于处分,提前一年退休。矿长刘东春给予警告处分,调矿务局新成立的多种经营服务公司任总经理兼党委书记,说是顺应改革潮流,煤炭企业走多元化发展之路,将有经营头脑的人才放在刀刃上,刘东春就是其中之一,实际谁都清楚,是平级调动,降级使用,都是正处级。矿长管职工家属三万人,多经服务公司算上刘东春总共才二十三个人,在中国的国情下,管人的多少,通常就是权力大小的象征。
渭北矿务局还宣布,鳌北煤矿矿长由矿务局生产副局长许德宏兼任,提拔南梁煤矿副书记麻致远为矿党委书记,鳌北煤矿安监处长杨健兼总工程师。
在渭北矿务局近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故中,这起顶板事故处理之重,在矿务局历次事故处理上是没有的。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社会发展进步,决策层已经意识到敬畏生命的重要,以血换煤的历史将要结束。还有一个因素,知识分子一批一批地恢复工作,走向煤矿的重要领导岗位,改变煤矿落后面貌的春天就要到来,这批老知识分子,普遍在搁置期间下井挖煤,和矿工同吃同劳动,同样地出生入死、发光发热。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认识,只有科技进步,实现机械化采煤,才能保护矿工生命,遏制安全事故的发生。
渭北矿务局生产副局长兼鳌北煤矿矿长许德宏在全矿干部大会上说,接二连三的事故让鳌北煤矿在全国出了名,去年的“12·2”事故,惊动省长的农民协议工医疗费事件过去还不到一年时间,又发生了采五队推顶,造成一死二伤的重大事故,确实叫人揪心。不仅在社会上造成了很坏的影响,还给遇难职工家属带来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但是我们一定要振奋精神,一定要痛定思痛,认真吸取事故教训,坚决杜绝类似事故再次发生。中国有句俗话: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鳌北煤矿是全国的标杆,以前是,今后还是,我们不能因一时的挫折就磨灭了干部职工的锐气,不能因出了安全伤亡事故,就失去了我们做大事、做成大事的信心。我们鳌北煤矿有浓厚的文化氛围,有团结向上,一心想干成大事的干部队伍,有像在这起事故中因公殉职的马俊山这样敢干、敢闯,不被任何困难所征服的职工队伍,还有肖伟光这样一批不为名、不为利,默默无闻的科技工作者……
许德宏的讲话被印成材料,下发区队科室学习讨论,要求各区队深刻吸取教训,查隐患,反“三违”,坚决做到不安全不生产,整改结果书面报矿安监处。通过全面整改,振奋精神,鳌北人逐渐从事故的阴影里走出来,井下地面经过一年时间的调整,生产出现一派繁荣的景象,产量连续刷新建矿以来的最高纪录。其中,采煤五队占到了全矿六个采煤区队总产量的一半以上。虽然采五队的推顶导致了整个鳌北煤矿的官场大地震,班子大换血,但是,采五队干部职工出满勤、干满点,冲天的革命干劲儿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士气没有减,在挫折面前,表现出了铁军队伍的综合素质。尤其是推行“两采一整”的生产方式,虽然减少了一个生产班,却极大地优化了生产工艺,提高了工作面的安全系数,拉长了作业时间,同时,还取消了煤矿几十年的夜班生产,工作效率大幅度提高,曾经连续一个月日产量创历史最高纪录,炮采月产量首次突破五千吨。
采五队在消除事故阴影、生产局面日新月异的大好形势下,组织让受记过处分的肖伟光副总工程师兼任采煤五队队长,说明组织对肖伟光的工作是肯定的,对采五队发展是看好的,对其牢固的基础非常认可,尤其是新提拔的五名采煤班协议工副班长和协议工的作用,在安全生产中得到了充分发挥。
肖伟光在两年时间内因安全事故背了两个处分,官职由副矿级总工程师降为科级,由主管采煤五队到现在的兼队长,换一般人是很难接受的现实,可肖总没有任何怨言,没有一点儿消极怠工的情绪,而是调整思路,把工作重心从地面上的工作转移到了井下工作面,转移到人的安全意识培养上,把注意力集中在对协议工的大胆使用和培养上。采煤五队在肖总的领导下,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姚大勇所在的丙班,8月3日早上四点,班长有事临时请假了,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姚大勇、王选怀理所当然地挑起一把手的重任,井下那些事儿已经难不住他们,事情也恰巧赶上了。按照常规,姚大勇和王选怀先从机头到机尾,把工作面详细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隐患了,才让放炮员放炮,然后挂梁支护、拉煤,生产进入正常循环。他俩检查没有什么隐患,让放炮员开炮。轰——!炮烟还没有散去,本来还有三米的煤壁与一个临时探巷道意外贯通。姚大勇他们立即紧张起来,组织大家挂梁、打密柱,空顶第一时间得到控制。
“轰!轰!”随着炮声依次推进,空顶也在继续增大,每推进一米要加打三四根临时支柱,随时应付意想不到的顶板来压。正当他们在全神贯注观察时,只听见“咔!”一声巨响,顿时支柱急速下沉,紧靠空巷一排吃力的木柱被拦腰折断,金属支柱与顶板强压相撞,冒出了火花,碎石啪啪直往下掉。顶板压力还在继续增加,发出闷雷般的声音。姚大勇抱起一百二十斤的铁柱子和协议工张秋兔、代刚虎冲到压力最集中的地方,支护及时,控制住顶板的继续下沉。王选怀眼看着一架棚子在顶板压力之下左右摇摆,伸手从地上抓起一根柱子,在协议工马宏彦、袁志文的配合下,排除了险情,保住了工作面,顺利地完成了当班的工作任务,姚大勇和袁志文身上多处被掉下来的石头划破血口子,可谁也没有吭一声,第二天正常上班。
通过这一次一次应急处理井下安全生产中出现意想不到的疑难问题,在险恶环境中不断地历练,农民协议工没有辜负肖伟光副总的厚望,一步一步成为采煤五队的中坚力量。
为了提高全省煤矿的机械化水平,省煤炭厅要求各重点煤矿都要搞机械化采煤的试点队,鳌北煤矿一马当先,矿党政决定把上高档普采的试验区放在了采煤五队,预示着一场大力推进机械化采煤的思想解放运动在采五区拉开。通过五年的努力,鳌北煤矿采五队机械化采煤连续三年刷新中华人民共和国煤炭工业部纪录,成为我国煤炭工业现代化建设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