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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成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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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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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与红》》连载

第六章 在困境中挣扎(下)

自从田队长调离采煤队后,矿上开支就没有正常过,再加上地面工资本身就低,几个月领不到工资已经常态化了,就这还是基本工资的80%、60%开支,老队长两个闺女上学,农村家里负担重,姊妹兄弟中就他在矿上工作,还算日子过得去的,双方父母已经年迈体弱,一切的花费全由老队长和嫂子承担。为了维持这个家正常生活,田嫂起早贪黑,不分雨天晴天,在矿上劳动服务公司人家已经捡过煤的矸石沟里再捡煤,常常只顾和同行抢着捡矿车从上面翻下来的矸石里的煤,身上多处被矸石砸伤。我经常路过看到嫂子穿着和下井工人差不多的衣服,把捡到的一筐一筐煤从几十米的矸石沟里背上来,堆在固定的地方,捡够一车了,再卖掉,就这还有人惦记,稍不留神,辛辛苦苦捡来的煤就被知底的同行偷走卖钱了。

田嫂风雨无阻,冬季冰天雪地,大部分家属都围着火炉子不出门,而田嫂天麻麻亮就出现在矸石沟的路上,刺骨的西北风刮在人脸上,像刀子一样钻心地疼,只见她头戴着一顶新疆人戴的大皮帽子,露出两个眼睛,一来是为了保暖,二来是为了保护头部,防止被矿车翻下来的矸石砸伤。白雪覆盖的矸石山,田嫂手提捡煤的筐子,划出一道黑色痕迹,留下两行坚实的脚印。酷暑炎热的夏天,田嫂和所有在矸石沟捡煤的矿嫂一样,穿着厚厚的衣裳,用毛巾把头包得严严实实,汗水湿透衣裳留下的是一块一块的白色的汗渍,同黑色形成极大反差。什么美容、化妆品,离这些捡煤矸石的矿嫂们不止十万八千里。她们最好的美容产品就是煤灰和汗水,她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今天能比昨天多捡到一筐煤。

我上下班时不时地遇见田嫂,有时候心疼地对她说,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能过得去就行了,整天爬在这矸石堆里,那矿车里的石头不长眼啊,真有个啥事,老领导和孩子咋办?

每次田嫂都是笑盈盈地说:谢谢你的关心,家里的情况你知道,田慧和燕平还在上学,正需要钱,老家还有那一摊子,全指望老田那一点儿工资根本不够,我能帮点是点。再说运输队有好几个都是从你们队出来的,对我照顾可好,等这两娃毕业工作了就不干了,一天一天往前过,苦日子总有熬到头的那一天。每次说到这里,田嫂脸上都是充满希望的满足,从我接触这么多年,从来没见田嫂有任何的抱怨,发过脾气,就是生活再难,在她脸上都看不出丝毫的忧愁。

这就是矿嫂,煤矿的另一个群体,这些矿嫂为矿区带来了稳定,营造了五彩斑斓的煤矿生活,捡矸石的矿嫂们大多是像田定军老队长这样层面以下的矿工,家庭拖累大,孩子多,家属没有工作,甚至大多数没有户口,捡矸石是唯一的出路。她们往往为了多捡一筐煤矸石,争得头破血流,为了能抢先,经常被矸石砸伤,每遇到上级安全大检查,这些矿嫂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躲得远远的,一旦被检查人员发现了,不仅没收筐子还要罚款。

田嫂是所有鳌北煤矿矿嫂的缩影,贤惠能干,特别体谅自己男人下井的艰辛,生活的艰难能扛得住就扛,扛不住也扛,没有抱怨,没有歇脚的机会,直至倒下……

矿嫂,你是那个时代煤矿的一个特殊群体,往往被所有人忽视,而为了国家的煤炭事业,为了家庭过上好日子,你承担了同男人一样的重任,功劳簿上应该有你的一半。全社会应该像对待军嫂一样,关怀和理解这些矿嫂。

田嫂走在了三伏天,听说是在捡煤矸石期间突然晕倒的,同行的矿嫂束手无措,忙乱中跑到山上叫来几个推矿车的工人,才从矸石沟里将田嫂轮换着背上来,前后折腾了三个多小时才送到了矿医院。医生说已经大量出血,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间,直接送矿务局医院的太平间了。

我们在田嫂去世的第二天去吊唁,矿务局许德宏副局长来过了,原鳌北煤矿矿长刘东春、党委书记李高明来过了,矿长肖伟光来过了,肖矿长除叮咛工会全力帮忙外,还把办事员王建发叫来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肖矿长知道王办事细心,一直在采五队,对老田的亲朋圈比较熟悉。所以,王建发从田嫂去世的当天就当了家,跑前跑后忙个不停,我们是中午去的,花圈已经从简易家属楼老队长的家摆到了楼头,足有四十米,一起捡煤的矿嫂们个个眼泪汪汪地给料理后事。我师傅李治富来了,多年不见,在矿上受伤回老家的协议工何玉龙来了,残疾协议工陈忠启和已经去世的师傅贾正科的儿子贾迪一起来了。陈忠启一一介绍后说,小贾今年大学毕业,已经被确定分配到渭北矿务局一中教书,听说他田姨的事情就骑自行车把我一起接来了。站在眼前的这个小贾,已经长成一个魁梧的大小伙,和他爸长得一模一样,一双眼睛虽然不大,细细的、长长的,眼梢微微地向鬓角挑去;眼球虽不黑,但目光流盼时,深灰色的瞳仁里不时有一颗颗火星迸发,泛出蓝色的光芒。

眼前的贾迪,一下把大家拉到了七年前贾正科遇难的那场事故中。在家庭最困难的时期,家里失去了顶梁柱老贾,当时简直不敢多想,他们娘仨的日子咋过啊!看到眼前这个已经长大成人且富有智慧的儿子,大家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小贾开口了:我在这里谢谢各位叔叔阿姨,谢谢过去你们对我爸、对我家庭的关心和帮助。我从小记得,那时我爸下井,我妈回老家,我吃住都在田叔家,那天和朋友玩没有回来,田姨一个晚上没有睡觉,把矿上能够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当我从很远的水泵房跑回来时,田姨喜出望外,还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说把你丢了你爸下班我咋交代啊!小贾边说边眼泪唰唰地往下流,没有想到好人咋这么快就走了。王建发故意打断孩子的话,说,小贾不要哭了,一切都过去了,你以后在哪上的学?我读的是西山师范大学数学系,我爸去世后准备回老家,忠启叔说,你们老家教育质量不如这儿,而且回去也没有人照顾,就在这儿上学吧,所以小学、初中、高中一二年级有忠启叔照顾,是住在叔家过来的。这儿教育质量很好,高中最后一年因我户口还在陕北老家,不能参加高考,正好我在这儿打下了好的基础,老家是老区,录取有特殊照顾,就考上了西山师大,要是在关中,我考的那分数还上不了。这几年一直是忠启叔照顾,看着我长大的。

这就是矿工、矿工的情感,矿工的上一代、矿工的下一代。

姚大勇来了,单宝平专程从省城赶来了,原海峰来了,王志胜、王民录、王选怀、溪石彬、田宝琪来了,原采煤五队在矿不在矿的新老工人都陆陆续续赶来了,总共有六十多个人,由原海峰带领,向田嫂的照片上香三鞠躬。花圈根据不同的组成送来了,又摆了长长的一溜,在行礼的问题上原海峰问姚大勇多少为好,最好统一一下。

姚大勇说:个人的感情不一样,咋能统一,各人根据各人的情况自己把握。

王建发说:田队长和侯书记在邻家,先过去看看再说。

建发办事员领着我们到了邻居家,两位十多年朝夕相处,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风风雨雨的同事、搭档,正坐在床沿上商量什么事,看到我们进来了立即停下来,大家相互致节哀问候之后,老侯书记嘴里还是噙着他那多少年一直不变的旱烟袋,田队长一夜未睡,再加上劳累,显得苍老了许多。

看到眼前两位老领导此时此刻的一幕,大家都心软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原海峰先说话了,老队长,嫂子已经走了,不要过分地悲伤,还是往前看,有什么困难我全解决。又对着大伙说,礼我带大家行了,你们就不用管了,顺手拿出来一沓钱交给了王建发,王办事很为难地接到手里。

侯书记说,海峰把钱收起来,田队长有话说。

田队长说:你嫂子就这样突然地走了,你们能赶来,特别是海峰和宝平,一个在筹建新矿,一个从省城大老远地来,我非常感谢了。我大字认识不了几个,农村开磨面机出身,来到矿上,能和你们在一起共事,我非常的满足。虽然这几年日子过得紧巴些,总算还能过得去,你嫂子前几天还在和我说,老田啊,不管后面咋样,咱这前半辈子生活得值,来到这样的大矿,别人也羡慕了,咱该风光的也都风光了,还能和这么多的好人在一起,咱值。你们能来,就是工作忙来不了,你嫂子在天之灵也是高兴的。有这么多朋友我老田也就知足了,所以,我和老侯已经商量过了,一律不收礼,心意都领了。刚才像海峰说的,这几年矿上效益不好,你们正赶上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的非常时期,我去年放假期间在内蒙古一个小煤矿打工还挣了点钱,今年办完退休手续就打工去了,经济上不会有多大的困难,你们就放心吧。

王民录和姚大勇还想说什么,被侯书记打住了:谁都不用说了,定军已经拿定主意了,现在田慧和燕平两个闺女还在读初中,我们这些人已经退休,没有多大用处了,孩子毕业后谁能帮点就帮一把,当然还取决于她们自己,就这样定了。

高风亮节、清清白白的两位曾经在鳌北煤矿呼风唤雨的老领导啊,你们的一生就是这样的坦荡、光明磊落,把毕生的心血贡献给了国家的煤炭事业,永远是我们做人的楷模、标杆,我们还能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祝福两位老人长寿、幸福。

侯书记说到田队长孩子的问题,原海峰满口答应,说:请老领导放心,侄女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田嫂是运回老家安葬,由侯书记和王建发一手操办,矿上谁也不让去,只是原海峰一再地要求,派了一辆公车,安葬后的当天就拉着侯书记和王办事回矿上了。

送走田嫂的第二天,姚大勇就办调离手续去玉玺煤矿管理委员会报到了,后来听姚大勇回来说,办公地点暂时在渭北市一个军区的招待所,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了再搬到工地办公。姚大勇作为委员分管的是征地搬迁,一次性要征收农民三百亩地,搬迁两个村庄八十户人,必须在一年之内完成,难度之大可想而知。根据工作量要进不少各方面的专业人才,项目建设才能全面铺开。大勇说,至于人员从哪里来,调谁去当然是常委副主任原海峰说了算,而原海峰的社会关系是上大学的同学和鳌北煤矿原采五队,大学同学的官职地位都比他高,只有原海峰求人家的份儿,再一个人家也不愿意在他手下干。听海峰一次炫耀自己,我的大学同学最小的官都是矿长级别,正处。水分大小暂且不说,起码不会来玉玺给他当下手。所以,原海峰把目标放在了鳌北煤矿原采五队和我们这批协议工身上,一是各人的情况他了解,二是下面需要给他抬轿干活的,这些人都是从一线干出来的,有丰富的井下工作经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些人都没有任何社会背景,不会给海峰的仕途之路造成威胁。

王民录是原海峰选中的第一人,真是冤家路窄,不打不相识,海峰直接找民录谈话,说:玉玺煤矿将来全是机械采煤,用的是国外进口设备,还要派人去国外参观学习,你这几年一直是电钳工,我了解你,你来,一定有前途。王民录说:海峰大领导,不会给我在挖坑吧?即使坑,心意也领了,一大家子人,我掉坑里,老婆孩子都交给你了,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啊!再说都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能有什么前途?你说能出国,真有这好事倒还可以考虑,不过我连拼音字母都认不得,到外国说洋话,我说不了,听不懂能行吗?海峰说:这不是你操心的事,有翻译,能叫你去,就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了,大家都不会外语,难道国就不出了吗?设备就不引进了吗?原海峰这么一说,民录倒还有所动心。

民录虽然看不上海峰,说话不分场合,没有多少文化,但是想问题超前,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从来不钻牛角尖是最大的优点,所以,海峰能首选民录,还上门求贤,可见民录在海峰心目中的分量,民录能满口基本答应,也符合他的性格。

按照原海峰的作风,工作干得咋样,宣传舆论必须先行,不过凭他的资历,能笼络一个能写的笔杆子,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他还是在我们这些协议工身上打转转,他眼里有了两个人选,首先是单宝平,他想人家在省城,大报的记者,不会来这儿跟着他干,再一个就是田宝琪,虽然和自己以前的见解不同,还有宝琪那种憨厚的农民意识让他没有办法接受,可写出来的文章确实是飞机上扔炸弹——高水平。而且老矿区收入低,家里负担那么重,干了这么多年,虽然是个副部长,但依然是农民协议工的身份,一直没有转正。

原海峰想到这里,感觉这是最好的人选,一来得到了自己急需要的人才,给自己宣传造势,二来为乡党解决了他本人无法解决的协议工转正问题,提升为部长,还有成倍增加的收入。这些放在自己手里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要让他本人自己努力,也许一生也难实现。

原海峰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笑了,看来官真是个好东西。让王选怀、王志胜、王彬他们三王在井下和煤墙石头斗去吧,退休也出不了采煤队。

原海峰认为自己现在就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天是老大,他是老二,自以为西山省煤炭系统的事情他说了就是铁板钉钉,一锤定音,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必然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省煤炭厅曾经在全省局级干部会议上强调,玉玺煤矿管理委员会是国家的重点建设工程,全省上下都在瞩目,在人财物上,各矿务局要大力支持,不能设置障碍,以各种理由推脱。原海峰拿着尚方宝剑釜底抽薪地挖人,一个月期间,他从鳌北煤矿调走的人数除了熟悉的王民录和田宝琪外,不下于十人,有的确实是工作的需要,有些纯属个人感情。人才的大量流失,造成鳌北煤矿区队长及管理岗位上严重缺员,迫使肖伟光矿长对人事进行大调整。对了,还有郭家河煤矿筹建处原海峰调离后,矿务局重新规划设计,总工程师杨健被调郭家河当主任,又调走了一批技术骨干,其中就有王选怀被调郭家河负责上综采工作面。

肖伟光矿长说:鳌北煤矿成了干部培训的摇篮,一批一批地输出,虽然脸上有光,产生的是社会效益,但是造成鳌北的人才断层,培养和提拔干部是现在和今后更长一段时间鳌北煤矿最要紧的事情。章林书记兼副队长被提拔为矿副总工程师,干杨健总工程师的事情,我接替王选怀升职为队长,王志胜提任书记兼副队长,负责技术工作,第二批招收的协议工班长范印宽、张拴柱、屈百生提升为副队长,并把侯文江老书记刚从技校毕业的小儿子侯志均,直接分来当见习技术员,在肖伟光的提议下,把马俊山班长的儿子马建军从掘进二队机电副队长的位置上调整到我们队当机电副队长。老班长走了以后,儿子马建军接替父亲到掘进二队,小马秉承了父亲在工作上认真负责、吃苦肯干的优良品德,队长胡德平给予他很高的评价,说:马建军自来到掘二队,很少见他高声说过一句话,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其他人是暴跳如雷,可建军没有一句牢骚话,见长辈都是叔啊伯啊地叫个不停,见年龄相仿的都是师傅长、师傅短地称呼,下井总是第一个到工作面,最后一个离开,有这样的好后生老马在天之灵也安息了。

小马在工作上虚心好学,精益求精,被称为鳌北煤矿井下机电“大拿”,掘进二队机修班长廖永林看中了这个好后生,全矿搞机电的人都知道,井下涉及机和电的事情,没有能难倒廖永林的,所以,掘进二队这么多年机电设备的完好率都在98%以上,机电对生产的影响几乎接近零,廖班长还经常被其他队甚至渭北矿务局所属煤矿邀请处理机电上的顽症。廖班长最大的优点就是喜欢钻研学习,搞了成百个小发明、小改革,有的在全省煤炭系统推广应用。致命的弱点就是谁都不相信,已经快到退休的年龄了,从招工到掘进二队马上满四十年了,没有带出一个好徒弟,井下遇到问题都得自己亲自下井动手解决。

听他们队的人说,廖班长心眼小得和针尖一样,总怕别人把他的“诀窍”学走了,经常在处理关键技术问题上,把下手以各种理由打发走,待回来了,他已经把问题解决了。实际情况是这样吗?廖班长曾经说过,这么多年他没有看上一个徒弟是真心学习干机电这一行的,不是为了背上五大件一时的光宗耀祖,就是作为跳板,调到地面逃离下井。

事实证明廖班长说的是真心话,没有一个徒弟是把机电当成一种事业来干,不少都是为了干轻松活儿托关系拜他为师。马建军那年顶替父亲分到掘进二队后,廖班长并没有看好眼前个子低矮、傻头傻脑、满脸孩子气的农村娃。廖班长曾经说,他对马建军父亲那满身的匪气非常反感,开始对建军也没有什么好感,只要有他父亲那种一往无前的吃苦的本事就不错了。

后来廖班长说,自己低估了这个貌不压众、语不惊人的小伙子,戴着那种有色眼镜看小马,是大错特错。有一次井下的综合保护器出了问题,一班人到工作面电钻转不起来,无法打眼,班长急得团团转,只有廖班长了,其他人玩不转。廖班长刚下班,从家到井口换完衣服再下井到工作面,快了也得两个半小时。值班的跟廖永林说,综合保护器出问题了,别人整不了,队长说让您再辛苦一下,不然这一班生产就泡汤了,还要影响到下一班,损失就大了。老班长还没有来得及吃饭,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井下电钻不转了,一个班的人都在那儿等着,没有办法,下吧。当廖班长上了绞车坡时,综合保护器已经从工作面搬了出来,擦得干干净净,螺丝已经打开了,马建军恭恭敬敬把工具递给他说:工作面太热,我把设备提前搬到这宽敞的地方,便于您工作。

廖班长没有说什么,故障很快排除了,按照常规的故障处理,先清煤,把设备抬到宽敞的地方,拧开那一圈防爆螺丝,再检查处理,顺利也得一个小时,这样没有用十分钟排除了故障,节约了一个多小时,当班的生产没有受影响。廖永林说:从这以后,还有许多细小的事情,让我对这个小马产生了好感,并想尽一切办法把马建军要到自己身边,不到一年时间,马建军掌握了掘进面机电设备的所有工作原理,再一年以后,廖班长再也不用连续下井救急,大小故障马建军都能独当一面处理。所以,当掘进二队机电副队长调走后,矿上考察的是廖永林,而廖班长以年龄大为由,力推徒弟马建军,通过一年的考察使用,马建军被鳌北煤矿正式任命为掘进二队机电副队长,副科级待遇。

肖伟光把马建军调到采煤队当机电副队长,还是廖永林竭力推荐做的工作。

廖永林多次找到肖矿长说:马建军在机电方面潜力很大,是个难得的人才,好苗子,掘进工作面上的机电相比采煤面的简单得多,让他到采煤队去锻炼一下,绝对能成为一个井下机电的全面手。还有一个原因是父亲马俊山去世时,给家里没有留下分文积蓄,还背了一屁股的债,虽然这几年马建军拼命地上班,债还得差不多了,但他母亲因常年劳累,疾病缠身,加上年龄大了,地里的农活基本干不动了。马建军已经超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在矿上找,家里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不现实,在家里找,他家那房还不知道是在爷爷还是老爷爷手里打的那孔土窑洞。农村人常说,穿衣吃饭亮家底。说个姑娘,不说你在外面事干得有多大,看到这光景,就没有啥好谈的了。所以,廖永林一再给肖矿长说:马俊山不管咋样,咱们一起在井下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他曾经还是你肖矿长当采煤五队长时手下的兵,采煤队比掘进队收入要高出不少,让矿工的后代多挣点钱,日子过得去。就算我求你了肖矿长,我廖永林从来没有因自己的事情给领导低三下四地说过软话,这次例外。

听了廖永林的“求”情,肖伟光流泪了。他说,廖大拿啊廖大拿,人家叫你是啥意思,暂且不说,我心里有数,今天你来了这一套所谓的“求”,你老兄让我无地自容,是在含沙射影地批评我变质脱离群众了。马俊山是在我当队长时发生的事故,照顾好遗孀和孩子应该是我的责任,反而由你这个以前和俊山从来没有在一起工作过的旁观者给我上了一堂课。老廖啊,我有愧于在困难时期和自己一起并肩战斗、因公殉职的工友,这个事情在我权限的范围内,现在采煤队正缺像马建军这样优秀的机电队长,你一百个放心,我今天就办。

廖永林说:肖矿长,你得搞清楚,我和马俊山只是认识,没有任何来往,说真心话,我根本看不上他那种人,今天来是为马建军“求”你这个大矿长,是因为这娃确实是个好后生。肖伟光说:老廖,你的秉性全矿上人都知道,和我一样搞机电,吃技术饭,任何事情不愿低头的硬骨头,啥话都不用说了。肖伟光伸过去手,两个级别相差甚远的人,紧紧地把手握在了一起。

真诚的感情,最终用一种最朴素的方式表达出来,显得更真切。

郭家河、玉玺煤矿建设从鳌北煤矿成批地挖走技术骨干,催生鳌北煤矿从上到下,从技术工人到班组、区队长,新老接替的新格局提前来临了。通过这次的调整,副矿级领导的位置就空缺了三个,副矿级以上领导必须由渭北矿务局考察任命,区队长和副队长的位置空缺了八个,这一级的考察任命权限在矿上,通过肖伟光一班人深入细致的工作,区队干部已经全部任命到位。

我由副队长升为队长之后,深感肩上责任重大,几代采煤五队人用辛勤的劳动、智慧和汗水,还有血的代价,打造出了全省乃至全国响当当的“采五”品牌,接力棒现在传到我手上了,没有丝毫的激动和庆幸,只觉得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憋得自己喘不出气来。是啊!采煤五队不是一般的采煤区队,它曾经多少次刷新中国煤炭工业的第一,随着科技的进步,工业化进程的飞速发展,那些曾经的荣光已经定格在那个时代的功劳簿上,成为永恒的标识,供人们无限地遐想和传颂。但是,采五队的文化、采五队不为任何困难所屈服的优良品德,已经固化在采五队一代一代人的血液和灵魂之中,我这个队长是在前人付出一切,创造辉煌的制高点上再去创造新高度,也就是说,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长个子,难度可想而知。不允许我有丝毫懈怠,只有踏着老一代的足迹,按照矿党政的工作部署,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任何的侥幸和松懈都不可取。“采五”品牌正因为是真金白银,是几代采五人勤劳付出,还有血的代价换来的,才显得是那么的光芒四射,正像肖矿长还是队长时说的那样,采五人要永远把采五品牌当作奋斗不止的动态荣誉,激励前行的加速器,这样,我们才不愧于采五人。只要按照肖矿长的希望去做,采五,才能成为永远的采五,才能经得起后来人的推敲和历史的检验。

我反复告诫自己:“采五”的好作风不能在我手里断档、被抹黑。要把主要的精力用在打造团队的凝聚力和队伍的素质培养上,把工作的重心放在抓安全和煤炭质量的提高上,把思路确定在稳步、协调、整体推进和反对冒进和个人英雄主义上。事故是我身上最痛的伤疤,因为在过去盲目地追求产量,违背自然规律,换得了荣誉,付出了多少人的鲜血和生命,这是无法挽回的伤痛。为了打造团队的凝聚力,走现代化管理的科学发展之路,我和书记王志胜进行了加起来不少于几天几夜的长谈,在上下井的路上,在食堂,在宿舍……

我说志胜书记,采煤队这杆大旗交给咱俩了,你感觉咋样?当然高兴啊!做梦也没有想到还能当书记,不知道咱先人啥时间烧的高香,这个官帽子落到咱头上了。我说志胜啊志胜,难道就这些吗?你没有感到有压力吗?王志胜说:哪有什么压力,井下生产上的这些事,我不是自吹,手不动,拿脚干哩,你只管给咱结算、要钱,出煤的事我用三分之一的精力都管得有条不紊,你不用操心。

志胜书记说得倒很轻松,是我想多了吗?王志胜在生产上确实是一把好手,井下采煤的活儿,没有哪个环节能难住他。记得那次推井马班长遇难、田宝琪受伤后,工作面被埋柱梁在一百根以上,矿长许德宏到井下看到严峻的场面,给矿务局报告放弃回收。可矿务局并没有同意这个报告,批复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采取一切办法把柱梁回收出来,把事故造成的经济损失减少到最低。

矿上把任务压到了队上,正当肖队长和侯书记一筹莫展的时候,王志胜下班来到办公室填报表,领导顺便说起回收采二队工作面推井柱梁的事情。王志胜满口答应,请领导放心,包在我身上了,保证两个原班一根不剩地回收出来。

侯书记这个久经沙场的老煤矿人有些吃惊了,马上就镇定下来,问:志胜你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王志胜回答得很干脆,说,绝对有。书记你再信不过谁还信不过我?在工作上,我啥时说过没有把握的话?从来没有给你撂过马达,这你是知道的。队上遇到困难了,我冲上去是必须的,领导请放心,只说啥时间开始,保证安全,这一点我心里有数。

队长和书记经过慎重研究,决定把这个带着无限伤痛,还非常艰巨的尾巴工程交给了王志胜,也是肖队长对协议工的信任,更重要的是对志胜的考验。

王志胜明这个理,绝对不能给肖队长、给采五队丢脸,不能给事故还未消失的伤疤上再撒盐。接到任务后,他带领四个弟兄,两天两夜六个班没有升井,饿了啃两个冷馍馍,渴了拧开水管喝几口凉水,累了靠在巷道的煤壁上打个盹,硬是从石头缝里趴开了一条通道,在碎石堆里一根一根去找,一点一点地刨,终于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任务,连擦皮碰伤的都没有,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采煤五队没有先例,就是在鳌北煤矿也是前所未有的奇迹。田宝琪在后来写采五队辉煌历史时,还专门写了长篇通讯《特大冒顶下的回柱工——鳌北煤矿采煤五队回柱班长王志胜二十四小时不升井纪实》,通过单宝平发到《国家能源报》,责任编辑已经通过审查,排在了重要位置,总编终审时,发现是发生重大人身伤亡事故后的冒顶,稿子被撤了下来。

王志胜是有责任心的人,工作上从来不打折扣,类似这样的挺身而出,出色完成任务,何止这一次。通过这一件件、一桩桩的事例,在鳌北煤矿人们的印象中,采煤五队有个王铁人,二十四小时不升井,回柱一百零六根,他的事迹被广为传颂。后来,志胜一直是鳌北煤矿的公众人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领导能把他提拔当书记兼技术员第一副队长,是认准了人。

我不由得将王志胜的这些经历在脑子像电影一样过了一遍,和眼前的志胜联系起来,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正在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我,并发出夺人的光芒对我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没有那么复杂,就那么些事情,有什么担心的,想多了吧。

我说:王书记,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咱刚从农村来的时候采五队有三百六十号人,这几年的精简和水平的提高,还有一百二十人,每一个人后面要有多少人跟着吃饭,而且井下是高危行业,重体力劳动,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这种危险的工作环境下作业,每一个人的情绪变化都能反映在工作上。咱们都是党员,矿上把一百二十名职工交给咱俩了,不能简单地考虑问题,你以前是放顶回柱,工作比较简单、直观,现在当书记了要做人的思想工作,可不能那么单纯啊!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活动的载体,稍有疏忽,就容易出事故。现在老马班长的儿子建军到咱队上了,还能让那种悲剧重演吗?我提高了嗓门说:坚决不能。我在想,咱不管任职多长时间,坚决不能发生任何事故,这是底线,千万不能突破,咱能做到吗?

王志胜说:我双手赞同。你这么一说,我还感到多少有些压力,开始没有这么想,看来还是你行,书记应该由你来当,我只管干活就行了。我说:志胜,现在说这些没有用了,矿党政能选你当书记,领导有领导的考虑,也许是在故意克制一下你的野性子,以后要多加注意。

王志胜说:没有问题,只要咱俩拧成一股绳,班子团结齐上阵,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说:这就对了,咱俩喝酒去。

玉玺煤矿以项目负责制的新型管理模式建设大型现代化矿井,起步势头很猛,建设速度超出了人们的预料。

玉玺煤矿地处渭北市平西县境内,紧靠鳌北煤矿西边有一条公路通到平西,路面设计规格低,坑洼不平还是用石子铺垫的,很少见到车辆通行,全县人口不足十万,没有任何工业,还全是山区地带,一个县的财政收入还抵不上渭北矿务局一个中型矿井的产值,被列为国家级的贫困县。玉玺煤矿落户于平西县以后,一切都变了,人们从未见过的有几十个轮胎的汽车装着大型设备,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穿行,低等级的路面哪能招架住这么多大吨位的车辆碾压,堵车、翻车已经成了家常便饭。鳌北煤矿为处理翻车的货物,队上的工人都不知道轮换了多少次,经常有上级领导去玉玺煤矿被堵在半路上,鳌北成了歇脚点和中转站。

玉玺煤矿距离鳌北不足十公里,矿上的人若去渭北矿务局和省城,鳌北是必经之路,这么短的路程,奇怪的是鳌北调到玉玺煤矿的人已经三个多月了,没有见一个人影不说,还没有任何消息。王志胜说:姚大勇他妈的官当大了,把咱忘了,这么长时间任何信息都没有。

我说:姚大勇官做大了,难道王民录也当官了,还有田宝琪那一帮也能把咱忘了吗?不可能。你没看见那么多的车辆往里运东西,一定是工作忙抽不开身,要不咱找个时间过去看看这帮家伙,能忙到什么程度。

志胜说:是的,得去看看,等我这两天把工作安排顺了,咱一起去,当天就回来了。工作不顺畅,心里都不踏实,也没法给矿上请假。

王选怀调到的郭家河煤矿筹建处实际是一个年产三万吨的私人小煤窑,由于地下水大,私人老板实在没有能力再继续经营下去,渭北矿务局以股份的形式收购,看好的是地下的煤炭储量,设计扩建为一百二十万吨的中型现代化矿井。在原海峰任矿长的那几年里,矿务局的投资不到位,改扩建的手续审批还没有最后落地,导致治理水患的方案一直没有通过,改扩建无法开工。治水方案确定之后,又因矿务局自筹的资金不到位,强排水造成井筒塌方,损失惨重。

王选怀回来说:咱们以前都是道听途说,带着偏见在评论海峰,说他把郭家河矿建设搞得一塌糊涂,实际不是那么回事,外界环境太复杂,许多事情不是他自己能说了算,你想只有三万吨的产量还有两个股东,听说一个是北京的大企业,后台是上面某领导的儿子,本来矿务局就不愿意收购扩建,是上面压下来的,你说海峰他有多大的能耐把这些事情都玩转。不过这小子比咱脑瓜子灵活,充分利用这层关系,利用矿务局的平台给自己把关系网建立牢固了,不然能拔腿到玉玺吗?

王志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上面的事情还这么复杂。

我说:选怀,你去筹建综采的事咋样,也不是想象的那么顺利吧?

选怀说:你知道现在是谁接替海峰到郭家河当矿长吗?

我说,不是咱矿总工程师杨健吗?

选怀说,杨总工程师人家去了不到一个月,看到那种情况,没有多少前途,干是白耽误时间,上面有关系,不知道调哪个省的煤炭厅了,现在是溪石彬。

哦……我说,选怀啊,这下你可要长眼睛,那人心眼小,咱不是不知道。

选怀说:石彬在咱队上和我没有发生过直接冲突,我俩关系还可以,对付他我有两下子。再说那边也没有他的人,好赖以前在一个队上,出门亲,许多事情得靠我给他干。至于综采面工作上的事情,我是啥情况你还不了解,那些所谓的专家、教授,什么狗屁,全是一帮纸上谈兵的饭桶,每小时不到十立方米的水,那还叫水,咱那年工作面那么大的水,不是治住了吗?我建议施工队增加两台水泵,进行强排,然后组织精锐的施工力量加快进度,你知道结果咋样?王选怀神秘地说,不到一个星期就穿过了含水层,那些什么冻结啊等等的方案一个也没有用上,小煤窑股东佩服得直竖大拇指,说:老王啊!你真行,早有你这样的人才,矿井去年都投产了,硬是让原海峰那个大草包耽误了一年时间,我损失几百万,这个矿长应该由你来当才对。

大家都像在听神话故事一样,听王选怀讲得津津有味。我说:选怀啊!你真行,给咱采煤五队,也给鳌北煤矿长了脸,可千万不要吹过火,收不了场,大家可要看你的笑话了。

选怀说:你们请放心,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服过谁,没有那两下子真本事,那帮土财主能服气吗?不瞒你说,现在巷道已经到底,以前的老系统基本还能用,不出三个月工作面就形成了,上综采那才是咱的拿手戏,我想咋整就咋整,不信等着瞧。

王选怀一番海阔天空的慷慨陈词,非常符合他的性格,也增加了大家的自信力,说明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说:选怀,照你这么一说,哪天大家在这里混不下去了,投奔你去,得给一碗饭吃啊。选怀当场表示,绝对没有问题,现在去都行,我保证给溪矿长说,一步到位。

王志胜说:有王队长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选怀说:你们以后一定要支持我的工作。我说,那没有问题,有啥给啥,要命了就这一条,你拿走。选怀眼睛对着我和志胜严肃地说,说话算数?志胜说,王队长你咋婆婆妈妈的,这些人说话啥时候放过空炮。

我已感觉到选怀的话里有话,该到破题弹屏的时候了,就点他:说吧选怀,从狗嘴里把象牙吐出来。

选怀说,溪总通过肖矿长已经把调度室主任王延浩调去当副矿长了,我有可能当调度室主任,可综采这一块没有人啊,我给溪矿长建议把韩正群调过去,这是在挖你的墙脚,你同意吗?我问,你们溪总什么意见?选怀说,溪矿长已经和肖矿长见过面了,说采煤队除班长以上的干部以外,技术骨干你看上谁都行,鳌北绝对支持你们。我说,人事权不在队上,矿长已经答应了,我和志胜大力支持配合,你看还需要谁,只管下调令,都没有意见。

调走了这么多业务骨干,工作必然受影响,我和王志胜书记统一意见后,决定从统一思想、凝聚人心、整顿纪律抓起,为了把“生命至高无上,安全压倒一切”的理念更深入一步地落实到每一位职工的行动中,利用周三区队集中学习的时间,召开了一次别开生面的会议。

会议在周三安全学习时间召开,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安全生产例会,王志胜请来了老书记侯文江谈采五队辉煌的过去,动员马建军现身说法,谈谈事故给他们家造成灭顶之灾的惨重教训。

开场白是老书记侯文江讲话,侯书记做了精心的思想准备,他说:我们下井的那个年代,井下的条件和现在差远了,没有任何机械设备,唯一能动的只有矿车,而且还没有电,矿车是用人推着进来推着出去,所谓的工作面就是看到哪块煤好,用镐挖下来装筐两个人抬着装矿车,满了运输队的人再推出去,不管是矿长还是队长、班长、工人,都一样下井抬筐。现在的煤炭厅厅长范能源,还有副局长许德宏,他们大学一毕业分到矿上,在咱们队抬筐两年以后才提拔成技术员,一步一步当上了局长、厅长,所以,作为煤矿的领导干部,必须有下井挖煤的经历,没有这段经历,你说话就没有底气,人家也不会听,你的决策就很难执行下去。我大概算了一下,抬筐的那一批人,后来当厅长、副厅长的就有三个,当矿长、处长的有六个,还有一个全国人大代表和煤炭部劳动模范,矿务局和矿上的劳模人人都当过,记得那时我们队只有三十来号人,能走出去这么多干部,说明了什么,说明在困难条件下,练就了一批人过硬的作风。挖煤不像现在要求这么高,有文化没文化都行,一个筐两根绳,一把洋镐一把锨,从到井下就穿着裤头光着膀子干到下班,比的是这个班谁抬的筐子多就给谁戴红花,后来改为物质刺激,谁抬的多当班发个大苹果,谁第二、三名发个小苹果,后边的没有苹果。你们不知道,就为了争大小苹果,你追我赶拼命争第一的劲儿,真有把井下的煤一下子抬出来的雄心壮志,就这样用小小的箩筐、小苹果竞争出来这么多的厅级、矿级干部。后来大家知道的肖伟光矿长、姚大勇,还有原海峰,像王选怀这样的队级领导那就算不过来了,我们队之所以能在全国煤炭系统挂上号,还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练就了一批忍辱负重、吃苦肯干、爱队如家的职工队伍,好的传统和做法,激发了一代一代的矿工为了采五队的集体荣誉而努力工作的热情,培养了采五队过硬的团队精神。

后来通风条件好了,开始布置长壁工作面采煤,能放炮了,煤再不用筐抬,溜子就直接拉出来了,大家看到一炮能崩下来那么多煤,高兴劲儿都无法用语言形容。条件虽然好了,产量突飞猛进地往上涨,告别了箩筐,大大减轻了劳动强度,可事故多了,第一年咱们队就送走了六个。我的前任队长马友才是和母亲在新中国成立前从河南一路逃荒要饭到鳌北煤矿,被当时的资本家看上有个好身体,开始下井。到后来的公私合营,不管是给谁挖煤,老母亲叮咛最多的话就是安安全全回来,老人家不光这么说,还在临下班时,在一公里以外的井口等儿子,儿子不升井,她就一直等啊等,天天等,不分白天和黑夜,不分天晴天雨天,寒来暑往,几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

马队长带着母亲的祝福,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抬筐时期,他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儿,硬凭实干精神当上了班长、队长。实行炮采之后的马队长受文化的限制,和长期养成凭力气干活的性格,一时轻松了还有许多的不适应,就在这种不适应中,违章处理未爆的瞎炮时,被炮崩到了老空,送到渭北矿务局医院终因伤势太重,没有抢救过来。

噩耗传来,坚强的母亲知道儿子走了,很反常地没有掉一点儿眼泪,用悲痛的声音说,从下井的那一天起,我就预感有这一天的到来,我提心吊胆这么多年,这一天还是来了,把我扔下他倒好,自己先走了,真是不孝儿啊!在处理后事的时候,老妈妈说:我就这一个儿子,儿媳和孙子他们以后的事情他们安排,我只有一个要求,把这个不孝的东西送回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老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你们大都是有儿有女有父母的人,可以慢慢去体会。

马队长的遗体放在了渭北矿务局医院的太平间,这一年是渭北市实行火化改革试点的第一年,鳌北煤矿和马友才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是这个城市的公众人物,民政部门知道后,把殡仪车开到了太平间,要把马队长拉去火葬。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妈后,这个坚强的母亲终于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说苦命的逆子,天不容你,连个完整的身子都不能回家,这真是作孽啊!

为了老母亲的心愿,咱们采五队的全体工人把渭北矿务局医院的太平间围了,有人建议把马队长抢出来运回老家。后来,通过矿上和民政局协商,火化第一年只是个试点,可以网开一面。侯书记回忆说,将马队长的遗体从医院抬到车上时,天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拉到了矿上才装棺材送回了老家,从此,这位几十年如一日,在井口等候儿子归来的好大妈、好矿嫂,就从井口消失了,连同儿媳、孙子一起回了河南老家,从那以后再没有任何音信。后来上高档普采、综采,环境好了,产量上去了,可事故并没有减少,在我接替马队长以后当队长,再到当书记,死去和受伤的那些兄弟你们大概都清楚,为了不要让类似马队长、俊山班长的悲剧重演,大家一定要重视安全啊!现在的设备这么先进,管理设施如此的完善,千万不要违章蛮干,给咱们具有光荣传统的功勋区队采五队抹黑啊!

会议室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我说:老书记把毕生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了国家的煤炭事业,奉献给了我们采五队,为了多出煤、出好煤,他们没黑没白地奋战在井下,为煤炭事业和采五队的发展立下了不朽的功劳,我们要不断地挖掘和继承老一代采五人的光荣传统,用采五精神激励着我们一代一代的煤炭人在新征程上再创佳绩。不少人说,采煤五队已经成为过去,采煤五队是曾经的采煤五队,已经被综采队、炮采队所代替,老在怀念过去,就意味着停滞不前。是啊!采五队激情燃烧那辉煌的一页确实已经成为历史,而后来者只有在前辈创造辉煌业绩的基础上奋力前行,攀登新的高峰,我们更要重塑采五精神,让采五成为永恒的品牌,成为我们永远攀登的标杆,在砥砺奋进中体现煤矿工人的人生价值。大家有的人知道,有的人还不太清楚,从煤技校毕业分到咱们队的见习技术员侯志均就是老书记的二公子,他把一生的精力奉献给了咱们采五队,现在又把儿子送给了采五队,这真应了煤矿工人的一句老话,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让我们对老书记再一次表示衷心的感谢。大部分人眼里含着泪花,响起久久不息的掌声。

我说:现在请马建军副队长发言。

小马站起来恭恭敬敬给大家鞠了一躬,说:尊敬的侯伯伯,尊敬的各位领导叔叔、大哥兄弟们,我是咱们队已故老工人马俊山的儿子,承蒙各位领导的关心照顾,终于如愿地来到了我爸生前所在的英雄区队和各位叔伯一起工作,今天我感到特别高兴和激动。我是在农村生活长大的,以前只听父亲说煤矿如何的好,有这样的父亲在煤矿工作,别人家的孩子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也从一年半载才能回一次家的父亲口中听说采五队是多么的优秀,所以,采五队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我感到很神秘,但终究不知道采五是一个什么样子,做梦也想像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光荣的煤矿工人。

晴天霹雳,谁也没有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招工到了鳌北。通过这么多年对煤矿的亲身体会,从父亲的老战友的关怀照顾中,我对煤矿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通过各种资料和大家的回忆,我知道了父亲过去的一切,更知道了采五队这个功勋区队的创业成长发展历史,我再一次感到父亲能为这样一个具有全国影响力的战斗群体,贡献出毕生的精力乃至生命,值。

事故是惨重的。父亲在世时,一年也回不了一两次家,再加上那些年工资低,除了自己花费外一年到头剩不了多少,具体说连给地里买化肥的钱都不够,但那是全家人的精神支柱啊!父亲去世以后,我们感觉就像天塌了一样,简直不知道日子咋过。母亲大病一场,半年多不能下地。等我招工的通知书下来,母亲才慢慢地缓过劲来。我这一走,家里十多亩的责任田全落在母亲瘦小的病身子上,还要管小妹子在镇上读书,前几年小舅经常过来帮些忙,小舅也一大家子人,靠种地根本养活不过来,被迫去南方打工,活儿又压给了母亲。我每次回家看到母亲那辛苦的样子,真想把工作辞了帮母亲干活,可农民的收入太低了,我们那是旱塬,遇上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一亩地好了收六百斤麦子,平常一亩就在三百斤到五百斤之间,一斤麦子卖六毛八,不算劳动力,把化肥、种子和耕种的费用刨过,能保本就算不错了。再加上父亲在世还欠一屁股的债,如果靠种地,猴年马月也还不清。所以,我几乎很少休班,现在基本上还清了父亲生前所欠的债务,最大的愿望就是给家里垒两孔新窑洞,娶个媳妇帮助母亲耕种那十多亩地。母亲确实年龄大了,干不动了,我每次回去看到母亲一会儿趴在地里,一会儿跪在地里除草、解苗,内心就如刀割。每看到这情景,我就幻想,假如父亲还在世该有多好啊!……

会议持续了两个半小时,现场安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许多人发出了沙哑的哭泣声。

这一次的回思安全教育,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全队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形成了以安全为中心,塑造“采五”品牌,反对违章蛮干和个人英雄主义的冒进思想,全队安全生产工作稳步推进。在工作分配和劳动报酬上,杜绝了班长为显示自己“能干”,相互拆台设置障碍,损坏整体利益,影响团队合作的现象。因为通过具体分析,我发现每一次的事故,都是班长们逞能,相互不服气,违章蛮干,造成的恶果。我要求甲乙丙三班班长在班前会上只说问题,不谈成绩,上一班留下的问题下一班主动承担责任处理,当班给下一班创造最佳的工作条件,不管遇到什么问题,处理消化在当下。如果发现哪一班处理隐患不及时,特别是遇到难题拍屁股走人,把隐患留给下一班,扣除全班当月奖金,班长在每周的全队安全学习会上做深刻检查。副队长实行轮流包班,工作业绩跟班考核,月度奖金拿跟班上一班的平均数,季度奖拿本班和下一班的平均数,年终奖拿全年的平均值;队长、书记、见习技术员月度奖拿全队平均值的90%,季度奖拿全队平均值的80%,年终奖拿全队平均值的65%;如果发生轻伤事故,队长、书记、见习技术员和当班跟班副队长取消当月奖金,季度奖拿全队和跟班次的50%;如发生重伤、死亡……通过制定严格的考核标准,推动协同作战,打造团队整体水平,又建立切合煤矿井下实际的激励竞争机制,使全队像一盘走活的棋子,各自严守自己的阵地,又千方百计为团队筑路架桥,创造宽松的工作条件,将帅把握全局,不能越雷池一步干预兵卒的直面攻击,全队人人都能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干多干少当天就能计算出来自己的收入。通过持续不断地推行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管理分配制度,采煤队的各项工作在无为而有为的前提下刷新一个一个的新纪录。

矿上每月召开一次安全生产调度会,以前好的坏的都有采五队出彩,甚至中心议题都是围着采五队说事。我当队长一年多,调度会很少再听见领导说采煤队的声音,因为各项工作都在矿生产计划的范围内正常完成,不超计划,也不拖后腿,尤其是安全,月月、季季零指标,不像以前要不放“卫星”,突然放出个全矿甚至全局、全国的“卫星”,猛然又发生惊心动魄的大事故,所以,采煤五队的先进典型,多少年都处在一个风口浪尖的位置。每一次的调度会,采五队都是热点,不是表扬就是批评,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又掉到了地上。现在的采煤队几乎淡出了人们的视野,领导也不再找队干部谈话,也不做经验介绍,也不写检查,矿局级的安全生产大检查也很少到采煤队来,因为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工作业绩给领导汇报,也没有大小的失误作为反面教材供同行吸取,大家打着安稳的节奏度过每一天。

采煤队在打造团队凝聚力,再铸“采五”品牌的前提下,注重效益的提升,把着力点集中在提高煤质上,侯志均主要负责这项工作。他说:鳌北的煤质好,具有提炼多种成分的价值,虽然国家的科技一时还达不到将煤内在的优质成分全部提炼出来,应用到工农业生产和国防建设中去的水平,但降低灰粉率,在现有条件下,通过开采过程中人为的作用,可以达到提高煤质的最佳效果。

有想法,才能有作为。侯志均根据工作面地质变化的现状,制定了煤与矸石分拣制度,尽量在放炮过程中不让顶板石头落地,煤里边的矸石不允许上溜子,采取人工分拣,增加工序,把矸石消化在老空,保证达到带有矸石的煤炭不升井。

标准出来后,志均通过上报矿煤质科,要求对采煤队的优质煤种由常规的吨位计量变为按发热量计量,结算工资。矿上很快批复了煤质科对采煤队改变计量方式的报告。但实行起来难度非常大,工人习惯了粗放式的开采方式,现在要从煤里面拣石头,以往都是把石头搅在煤里拉到地面充产量,现在要把石头拣出来,还要在断层下面放小炮,不但工作量增加了不知道多少倍,炸药雷管消耗超标这个窟窿还不知道谁补,不说工人咋样,就在几个班长中间都行不通。

志均苦口婆心地讲了一堆一堆的大道理,大道理中又套小道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现场示范,还是遭到了工人的一致反对。他把石头从溜子上搬下去,转过身有的人又搬上来,说得轻了不听,说得重了顶你几句,你上了两天烂学的碎娃还给你们这些叔在上课,我们过的桥比你碎走的路都多,不是看在你是老书记的儿子情面上,我打你碎。

是啊!要改变已经形成的习惯,不管它是好是坏,是糟粕还是精华,都要付出不知道多少倍的精力,不仅需要时间,需要毅力,有时还需要政策的支持,以及强有力的手段做保障。

队上意见和口径一致,全力支持侯志均的改革思路,因此引发了全队的大讨论活动,我们要不要在提高煤质上下功夫,提高煤质对国家、对鳌北煤矿的重要性如何。对此,专门请来了矿煤质科长做了两个小时的报告,强调提高煤质的意义。因此,采取撤销两位副班长,乙班班长李怀玉停职写检查等一系列强硬的措施,才初步改变了观念,但是,制度在循序渐进中执行起来很艰难,主要原因是队领导之间还没有充分认识到抓煤质的重要性。张拴柱副队长最为明显,在面子上不吭声,到了井下在工人中说这是严重“劳民伤财”的官僚主义,要是当班长那阵子,早就拍屁股走人了,谁受得了这帮王八蛋瞎折腾的窝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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