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玉面华服,年有三十上下,正是侯炎赤!
不待玉挟啸起身,却道:“啸儿,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一年你都跑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言语间颇有责备之意,却是真真实实到处在“找”玉挟啸,恨不得早日杀之以绝后患。
如今玉挟啸刚一到扬州地界,早有眼线耳目通报侯炎赤。
玉挟啸自是还不知情,想起往事,心中万般苦楚。低沉声音道:“这段时间有劳大哥,不知家中其他人尚好?”
侯炎赤回收眼神,故作一声叹息,道:“爹娘双双自杀,你又下落不明。等我回去…大家都走了…都下山四处逃生去了。”
玉挟啸红着眼睛,强忍悲痛道:“爹娘不是自杀,是被人逼死的。总有一天我会查明真相,让他们血债血偿。”
“被人逼死?我怎么未曾听说。爹爹六十大寿之时,我只顾忙于家中事务,都怪我未能早些时日回去…”
转而对若初道:“若初,那些时候我与你还见过面的。哦,后来,你怎地也不告而别?”
若初想起那些日子,侯炎赤对自己有情有意,照顾有加。曾相约在天涯客栈等候,自己失信在先。此时相问,玉挟啸亦在场面,难以解释回答,不自觉低下了头。
侯炎赤拍了拍玉挟啸肩膀,道:“啸儿,出这么大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但是你不要意气用事,爹爹生前名誉遍布江湖各派,冒然寻仇只会毁了玉剑山庄的名声。玉剑山庄百年武林基业,还需要你重新振作,发扬光大。”
侯炎赤说得没有错,实在是想得周全极了,却也着实演得精彩!精于算计之人往往想得都很全美,让你怎么听都觉得很有道理,但是往往一点用也没有。此时玉挟啸就是这样的感受,他只想解决眼前的事。
若初也忙安慰道:“是啊,你找谁报仇啊?难道要杀了那么多江湖门派吗?”
玉挟啸捏紧拳头,指关节“咯咯”作响,低头没有言语。他依旧冷静,已经决定去做的事他不愿意解释。
忽地起身,大步冲了出去。
“你们先行回去,爹娘祭日我自会到来。”
彭果听得懵懵懂懂,大叫道:“喂,玉大哥,你要干嘛去啊?你不管我们啦。”
若初反应不急,正欲追出去,却有人拉住她的臂弯……
侯炎赤内心暗喜,面上平静道:“让他冷静些时日自会回来的。若初,不如我们先回家。”
若初追出四下张望,只见街道纵横交错,熙熙攘攘,却不见了玉挟啸的身影。
须臾间,空气中燥热起来,没有一丝丝风,让人呼吸都有些困难!
玉剑山庄沿途风景依旧,变的是身边的人,和看风景的心情。
若初心情沉重,百端交集。自从白马津渡口,玉挟啸对她有了救命之恩,共同经历家变风雨,早已经认定他就是所托之人。此时心中忧虑他会如何去报仇?伤心他怎又突然不顾自己而去?
想起第一次上山庄时,虽说也有些许忐忑,却一切自有玉挟啸在身边。山庄上每一个人又是那么的美好友善,处处对她关爱有加,都视她为家人,想来那段时光竟是如此美好!
而今物是人非,身边的侯大哥,虽说也是处处平易周到,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一路上就是无法展颜开心起来。
三人到了庄上,已是黄昏。
暮色暗淡,残阳如血…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山雀夏蝉也停止了鸣叫。暑热却丝毫未曾退去,出奇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天越来越黑,整个山庄没有一点生气。不时还飘出一片片纸钱,阴森的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彭果有些害怕,又不喜侯炎赤,只是紧紧箍着若初。
来到山庄,侯炎赤像是个陌生人,神情不定,四处张望,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三人摸黑着进入房中,灯光亮起,屋内到处落着一层尘土,不像有人常住的模样。
若初心思细腻,顺口问道:“侯大哥,这一年你也不曾住在家里啊?”
问得侯炎赤猝不及防,稍微一怔,淡淡道:“我…有很多事情,平日里回来就比较少。再者,大家都不在了,我独自回这伤心之地做什么?”
“若初,你们一定很累了,早点回房休息吧。”
若初低头应了一声,心疑“我不过随口一问,你却这般郑重的回答起来。”抱起彭果朝房间走去。
正要进屋,看到隔壁居中便是玉挟啸房间,往事种种回萦心中,忍不住推门而入。
屋内物品摆放照旧,却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哪里像是一年未曾住人的样子,心中顿时再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正想四下翻看,听得侯炎赤跟随进来,道:“若初,没事吧,你怎么还走错了房门?”
“哦,没…没事!我记错了…”
夜渐渐深了,山庄上漆黑一片,鸦雀无声。只有房中一点点微弱的火光,像是随时都要被这深黑的夜吞噬了一般。
三人正要闭门走出,忽然听到一凄厉的喊叫声,像鬼一样的凄厉!
“少爷,是你回来了吗?”这鬼叫声让人头皮发麻,每一个字却是清清晰晰。
彭果整个人吓得“哇”的哭起来,缩在若初怀里。若初两手紧紧相护,却也本能的闭上了眼睛。
侯炎赤两手协力拔剑,剑刃已出三寸。
只见蓬发素面跑进来一女子,面容消瘦枯黄,再一看,居然是闹杏!
一年前,玉剑山庄突发变故,当天深夜,一黑衣恶人潜回山庄杀害了冯管家和晓暮。算是上天保佑,闹杏回后屋取灯油,幸免于难,在暗中看得清清楚楚。
当时冯管家已经识辨出那恶人,却惨遭毒手。晓暮假意不知,故作大声呼喊“魔教来了”,实则是在提醒暗中的闹杏。两人自幼一起长大,都是极其聪敏之人,自然明白其中蹊跷,得以逃生。
而这黑衣恶人此时就在眼前,正是侯炎赤!侯炎赤当夜蒙面打扮,只为回玉剑山庄证实,自己苦心经营的计划是否成功。据说罪犯作案之后,都喜欢回到现场,寻找一种变态的快感。
不巧却被冯管家发现,冯管家当然认得他,玉剑山庄每一个人都认得他,化成灰都认得!却一句话也无法说得完整,已经丧命他之手。
晓暮和闹杏的举动,倒是骗过了他。侯炎赤做贼心虚,不敢多有停留,自然也没有发现暗中躲藏的闹杏。心中却多有顾虑,生怕事情败露。故而一到家中,便四处张望找寻。此时闹杏正好出现,心喜:“来得正好。”
霎时间,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像是凝结住了。
侯炎赤露出狠毒的眼神,紧紧盯着闹杏。
若初先是吓了一跳,认出是闹杏,急匆匆走了过去,双手想去拉闹杏的手。只见闹杏连连后退,刷白的脸上先是扭曲出惊恐的表情,再又是哈哈大笑起来,双手抓头挠面,道:“都死了,全都死了,你们…你们都是鬼,你们又回来了!”
这表情若初看得真真切切,吓得冒起一阵冷汗,道:“闹杏,是我啊,我是若初,你怎么啦?不记得我了吗?”
闹杏愈加变得疯疯癫癫,一会傻笑,一会哭泣,像是中了邪术一般,道:“你们不要来找我,老爷夫人死了。所有人死的死,走的走,你们不要来找我?”
侯炎赤见状,稍微冷静下来,收起剑势,试探问道:“是谁杀了他们?”
闹杏缩成一团双手抱头,蓬乱的头发中探出两颗黑黝黝的眼珠子,像野猫的眼睛一般,道:“嘿嘿嘿…是老爷和夫人,要把大家都带走,要带大家一起走……”
若初看见闹杏这个样子心中难受,听她这般言语更加难受,哭泣走过去问道:“你说什么呀!玉庄主和夫人平日里对我们那么好,你怎么能…”
侯炎赤伸手扶住若初,道:“她受到惊吓,已经神智不清。胡言乱语一通,我们不要再逼她了。”
闹杏忽然站起来,恶狠狠地对着若初道:“你不信啊,我带你去啊,我带你去问问老爷和夫人,让他们告诉你!哈哈…哈哈…”说完哭笑着,连滚带爬跑出去了。
吓得彭果蹲在角落里哇哇大哭起来,若初也跟着哭起来。
侯炎赤心想:“看来闹杏已经疯了,确实不知情,但也绝不能留她!此时不便动手,我先设法带走若初,再安排人除掉她,绝不能等到玉挟啸赶了回来。”当下打定主意,不知计将安出?至于为何要带走若初,自然是有用之处。他从不会对无用的东西浪费时间和精力。
一连几日,闹杏却再也不见了影子,玉挟啸也还未回来。彭果整天哭闹,不愿意留在山庄上,有的时候孩子的本能就是最好的感应器!
若初心情愈加苦闷……
这日晌午,若初和彭果还未出门,侯炎赤却已经推门而入,道:“若初,这山庄上过于凄凉,彭果年纪还小,很是不习惯。今日便是爹娘祭日,不如我们祭拜之后,先行下山去打探啸儿的消息,早点找到他,再做打算如何?”
若初没有应声,她不知道该听谁的,不知如何是好。
侯炎赤继续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此时说出来,合不合时宜?你爹爹的下落也有了消息。”
若初像是打了一针强心剂,瞬间来了精神,道:“我爹爹,我爹爹在哪里?”
“最近有江湖朋友告之我,数年前见到端木大侠被魔教带走了,朝关外魔教五大连池而去。我还听说,去年,徐州彭万两也是被魔教抓走了。”
“什么,你还看见我爹爹了?”彭果大叫道:“走,我们赶快走吧!”彭果打的简直就是兴奋剂!
晌午已过,有鸦有雀,鸦雀凄叫,让人寒栗。
四个简易的土堆,黄土堆,已经长出了新草。中间两个稍微大点的,立了两片木板,自然是玉飞鸿和罗雪泥。后两侧小的自然是冯管家和晓暮,倒也有个伴儿。
只是这名满江湖的玉庄主最后只剩下这凄惨的土堆,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令人唏嘘不已。不知何人将他们匆匆掩埋得以下土为安?
若初跪着哭泣不已,彭果毕竟还是个孩子,只是跟着哭泣。
侯炎赤假情假意,一丈开外鞠了三个躬,恨不得赶快走,一秒也不愿意待下去,也绝不敢待!生怕哪里再爬出个什么东西把他一起抓了下去,纵非人心也有虚惧之时……
若初匍匐着上前烧些纸钱,口中说些祭奠亡魂的话语。
“玉庄主,夫人,冯管家、晓暮,你们安息吧。保佑玉挟啸早些平安报仇回来…”
忽然又是闹杏鬼叫的声音:“你们还敢来啊,老爷和夫人马上就把你们也带走了…哈哈…哈,你问问老爷和夫人啊,我说的对不对,你过去问问…”满口奇奇怪怪,疯疯癫癫的话语。
若初泪流不止,不禁抬头看了两堆黄土,但见立着的两片木板,勉强算是墓碑,碑上当然写着字……很重要的字!
“若初,我们走吧,晚了时间,天黑都到不了城中了。”侯炎赤颇有些不耐烦了。
若初起身抱起彭果,擦拭眼泪,道:“走,我们这就走,玉挟啸应该也快回来了…”像是话中有话。
三人下山而去,只留下疯癫的闹杏一人继续孤苦的守着,等待着……
当夜,居中的房间晃动着灯光,是玉挟啸的房间,没错,是的!
闹杏头发依然蓬乱,却眼神坚定,不再胡言乱语,她半蹲着身子,慢慢靠近房门。她已经等待了一年了,尽管她失望了一次,还差点丧了命。这一次,她相信一定是玉挟啸回来了,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背影。
她心中狂喜,却依然压制着微笑着,轻轻推开了房门,“少爷…”
话没有说出口,她的脸变得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继而一声惨叫,气息再也难以接续上来。一条钢鞭紧紧锁住了她的喉咙,瘦弱的身体已经缓缓倒了下去。
明媚的眼眸中,映射出的是一个女人,一个邪恶淫荡如恶魔一般的女人—吴彤彤!
再说另一边,玉挟啸与其说是去报仇,不如说是去调查,他只想去印证一些东西。当然他知道白浅和尖嘴猴腮那厮,绝不会那么容易开口,但是别无他法,这是唯二的线索,他必须去问个究竟。
这两湖三帮,本是活跃在扬州以北,樊良湖和洪泽湖周边的小帮小派,并无江湖地位。近十余年得到侯炎赤拉拢扶持,以渔业经商,有了些财力,渐儿也发展壮大很多。那尖嘴猴腮之徒原名侯起,据说与侯炎赤同乡,深受他的栽培恩惠。
两湖三帮并无固定居所,常年在外漂泊,只在湖中大小船只停留。干的尽是欺诈百姓,唯利是图的勾当。
夏日的夕阳只剩下了半边脸儿,薄薄的一抹残晖,斜铺在湖面上,一半碧绿,一半血红。
玉挟啸已经察看了湖边的船只,只剩下中间大船随风摇曳,不见往回归来的迹象。说来也奇怪,天还未黑,湖水还未平定,却不见一个渔人百姓。
玉挟啸纵身跃起,一招“蜻蜓点水”,俯身到了渔船。这船上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咯吱咯吱”摩擦之声。
“砰”地一声,一块木板掉落,玉挟啸仰头一看,一尸首横挂了下来,竟然是那尖嘴猴腮之徒,全身无一伤痕。玉挟啸以手抚摸,身体尚有余热,只是骨骼经脉已然全断。
不知是何种力量震碎,人力武功恐怕绝无可能。再说这厮也算是内家高手,武功招式玉挟啸清楚得很,不知怎的会死得如此蹊跷。
谁人所为?一路上玉挟啸行事隐秘,知道他行踪的绝无几人。而能以这样的方式杀死这厮,整个两湖三帮的人又神秘消失,这人的能力已经超出任何江湖帮派。武功路数更是一点迹象也无从察看。
这尖嘴猴腮之徒与何人结下深仇大恨?玉挟啸想来想去,除了自己,实在没有别人。对了,还有幕后恶人,杀人灭口!
没错,玉挟啸笃定就是为了杀人灭口,眼下,他必须迅速赶往白盐帮。
这白盐帮活跃在黄河两岸,以贩卖私盐,打劫欺压往来渡口百姓为生。善于暗器伤人,牵机剧毒更是让玉挟啸吃尽了苦头。
一连三日,玉挟啸只走近道,换骑了三匹良驹,加之当今武林排名前三的家传轻功。不敢有片刻合眼停留,只为赶在恶人之前。
此时已是深夜,虽说筋疲力竭,绝对没有谁会此时去复仇,更何况面对如此阴险毒辣的仇家。
玉挟啸却已经来到了白盐帮!
无月有星,漫天繁星!漆黑的天穹布满了点点生辉的星星,显得格外耀眼。
借着点点星光,玉挟啸却清晰地看到白盐帮上下躺满了尸体!没有伤痕血迹,却绝不是睡着了。三百零七人,横七竖八,一动不动,没有一个打呼噜,只有一种可能—他们都已经死了!
大堂中间,白浅身躯蜷缩,头脚相连,竟是死于牵机剧毒!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汪汪”两声犬吠,玉挟啸腾空追去,黑夜中什么也看不见……
玉挟啸心道:“这个恶人神出鬼没,武功远远在我之上,却又为何不加害于我?”虽说两人死有余辜,却未免手段过于残忍,屠杀两派数百口人命。
再一想来,从此怕是要断了前因后索,幕后恶人却再难找出,恐怕日后更加难以对付。
算来日子,此时夜已过半,竟然正是爹娘祭日,自己断断不及赶回。
仰天望去,繁星丛生,重生烦心……
“爹娘在天有灵,保佑孩儿找到幕后真凶,早日为你们报仇雪恨。”
又过七日,玉挟啸无论如何也要回到家中看望了,心想毕竟若初、彭果还在家中等待……
他当然找不到若初了,玉剑山庄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自己干净整洁的房间,和打斗的痕迹。当然还有四个长满青草的黄土堆,和立着的两片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