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起风了,黑压压的云层从天边飘浮过来,罩住了黄土高坡的上空。
蓝色妖姬骑着一匹大棕马,顿觉耳边的风呼呼作响。逆风行进,大棕马感到有些吃力,步子慢了下来。蓝色妖姬抬头看了看天,估计暴风雨就要来临,而这陇西地区的山岭上却看不到一间草棚,他心中犯难。
他掉过头来,见后面的马有些跟不上趟,铁臂熊已经从马背上下来,他牵着的马驮着两只木箱,艰难地向前。
小李飞刀骑在枣红色的马上,扬起手中的长鞭,驱赶着他身旁的两匹驮着牛肉和青稞的骡子。
昨天和前天的天气尚好,路上未遇着风雪和冰雹,而今天却要遇上大雨了。蓝色妖姬心中着急起来。
“快一点,向西边靠近,那儿有山,可以避风雨!”
蓝色妖姬在马上向后面进行的特工高声喊道。
铁臂熊翻身上了马。蓝色妖姬便扬起手中的马鞭。
这支马队加快了速度,向定西边有山的地方奔跑。
一会儿,一股风暴从南边袭来,风中夹着豆大的雨点。
气温急剧下降,蓝色妖姬猛然间打了个寒颤。
负重行进的马开始嘶鸣。
马匹受惊了,扬起前蹄,在山坳里活蹦乱窜。
“护住木箱!”蓝色妖姬大吼一声。特工们猛然跃起,追赶着那些在暴风雨中驮着K计划乱窜的马匹。
一匹枣红马昂起头向南边狂奔,背上驮着两箱K计划。武举人在后面奔跑着,追赶着。然而那匹枣红马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山坳里狂奔。
蓝色妖姬便策马朝那奔逃的枣红马追去。被追赶的枣红马似乎发怒了,没命地狂奔。
飘泼般的雨点直泻下来,如同一道道长鞭,猛抽在他的脸上。
眼见枣红马驮着资料越跑越远,蓝色妖姬便勒紧缰绳,唰地一下掏出手枪。她一扬枪,“叭”的一声,枣红马被击中前蹄,一个翻滚,向前冲出几米之后,倒在地上,木箱从马背上飞了下来。
快手张奔跑着过去,从戈壁上拣起木箱,走到马的身边,见枣红马的前腿已被枪弹击穿,再也起不来了。这可是驮着他行走了三天的乘骑,只怪这老天发怒,它受了惊,才遭到如此之惩罚。
快手张木楞楞地站在那儿。
雨越下越大了,快手张的全身已被雨水淋透。
“把木箱放到我的马上。”飞虎骑着马来到他身边。
快手张有些惋惜地看了看那仍喘息着的枣红马一眼,提着木箱来到飞虎的身边。
“资料要紧,马是小事。如果资料被马驮跑了。这可就不得了。”
飞虎对快手张说。
快手张把两只木箱用绳索连接起来,搭在马的身上。
“走,我俩不骑这马也同样可以到达酒泉。如果路上遇到了马匪军,再夺一匹就是。”飞虎安慰着他。
二人牵着马朝马队走去。
此时,雨仍在不停地下着,特工们已把马赶到了一起,站在山坳上,任凭暴风雨的冲刷和洗礼。
马开始躺下了。
特工们也都蹲在地上。
有几个特工依偎着马,躺在山岭上。
一场暴风雨过后,空气格外清新,山岭一片新绿。小花儿探出头来,太阳露出了笑脸。然而,特工们的全身衣服却湿透了。
飞虎脱去了衣服,赤裸着上身,把湿衣服搭在马背上让太阳晒着。
这路特工便全都仿效着飞虎的样儿,赤裸着上身,牵着马向兰州的西边走去。
三天之后,他们经过古城武威时,铁臂熊给蓝色妖姬出了个主意,拿十根金条给马步芳骑五师的师长马步青,他和马步青是亲戚关系,借两辆卡车护送过张掖、酒泉、星星峡到新疆。理由是马步青不卖委员长的帐,马步青只认大洋,原因是马家军围剿西路军蒋介石没有完全兑现承诺,西安事变之后马家军就没有得到一分钱的军饷了,而且马家军围剿西路军死了一万多人,抚恤金也没有拨过来。青海马步芳和朱绍良更是水火不容,马步芳认为河西走廊应该是他的地盘,委员长也无法处理,马步青是马步芳的堂弟兄。马步青长年四季种植贩卖鸦片及走私军火,整个武威变成了一个鸦片基地。
虽然,西路军主力被马家军消灭了,但是还有被打散的小分队在打游击。
飞虎和蓝色妖姬分析之后认为可行,他们在黄羊镇等了一天后,两辆卡车开了过来,而且拿到了马步青的通行证,要他们路上注意西路军的游击队,遇到袭击,刚快向当地部队报警营救,不可和共匪恋战。
雄伟的祁连山横穿河西走廊,而梨园口则是进入山谷的一个关口。
就在去年的梨园口,西路军骑兵师师长董俊彦催马奔跑在最前面。五百匹膘肥体壮的战马紧随其后,马队践踏起漫天的黄尘遮天蔽日,浩浩荡荡。
董俊彦不时地回过头去,看那阵势心里颇为得意呢。五百骑兵实在微不足道,但靠着出其不意,兴许能冲乱围城的马贼,救五军灭顶之急。骑兵师的作用仅此而已。不是歼灭围城之敌,而是猛烈地敲击敌人,打懵敌人。然后再干什么呢?有可能的话,他应该在戈壁滩上快速地来回扯动,让马元海那头猪的目光盯着他的马队,最好能派出大队人马追赶他这只小小的马队。那就在戈壁滩上赛马吧。奶奶的!到头来,他的骑兵师恐怕一个都剩不下了,剩不下就剩不下吧,反正迟早都他娘的要拼出去的。董俊彦想到这里,又使劲一挟马肚,战马拼命地朝前奔跑。已经跑了大约五十里路了,只在途中休息了一下,没有给马喂草,走前就喂得饱饱的。只给马饮了随身带的最后一点水。董俊彦趁休息的短暂功夫再一次告诉骑手们,此去凶多吉少,但绝不能给骑兵师丢脸。战士们发誓的声音震天价响,地面都感到震动了。随后便是上马狂奔。枪声在催促着他们,不是向着胜利,而是向着死亡。
董俊彦猛地勒住马头,战马扬起马蹄在空中踢了几下,落地后停住了。此处是距离高台县城约十五里路的南华镇,骑兵师无法再靠进高台县城了。董俊彦从望远镜里看到高台县城方向硝烟弥漫,甚至可以隐约听到随风飘过来的喊杀声。再往近看,大约两里路外,黑压压的一大片马元海的骑兵正面对着他来的方向,敌人已经有了准备,在南华镇严阵以待。董俊彦又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部下,五百骑兵骤然间显得那么稀少,少得可怜哪。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沉下去。这时,便有一股疯狂的情绪顺着血脉奔向头颅。他“哗”地抽出马刀,在空中晃了晃,他听见身后五百名骑兵都抽出马刀来了。于是,董俊彦长长地呼啸了一声,用刀背狠狠一砍坐骑的臀部,那马像是发了疯,箭似地射向敌群。身后,五百骑兵仍然紧紧相随。敌人也嚎叫着拚杀过来,一时间杀声震天,尘土飞扬。
董俊彦的战马像锥子一样扎进敌群中,他直冲一名指挥官而去。那指挥官戴着一顶长毛皮帽,身穿羊皮大衣,下身穿一条紧身皮裤,齐膝的马靴上还扎着一把尺把长的短刀。见董俊彦挥刀杀来,他并不着慌,在马背上从容地扭晃了几下彪悍的身体,右手擎刀向身体两侧“刹刹”挥砍几下。然后才挺刀迎上来。董俊彦的马术算不上高明。宁都起义之前,他在董振堂麾下任职,曾有过一段骑马的历史。宁都起义之后,他在红五军任团长,间接地骑过马。出任西路军骑兵师师长实在是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不过,他勤于苦练,几个月来骑技长进不少,像蹬里藏身,走马飞身等等高难动作,做得倒也像模像样。
董俊彦选中敌人的军官自有他一番道理,砍倒十个士兵,不如撂倒一个军官,这他妈的大概是军事心理学,那个时候还没人懂得这个学术字眼。但擒贼先擒王,打仗要打头的道理都是尽人皆知的。他晓得自己的根底。论马术他可能比不上对手,但他可比对手要聪明得多。眼看着快冲近对手时,他呼喊着晃动右手中的大刀,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左手悄悄地抽出匣子枪。两马越来越近,这时他才看清对方的嘴脸。
他妈的,董俊彦心里暗暗骂道,狗东西个头真够大的。对方这时也啸叫起来,举马刀的手在空中打着旋。匪徒也看清了气势汹汹冲过来的对手,他心里“嘿”了一声,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便用马靴后跟上的马刺重重地一叩马肚,那马像是惊了,快的四蹄不着地。两匹马错蹬的一刹那间,匪徒猛然看见董俊彦藏在马头后面的左手里握着的匣子枪。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一颗热乎乎的铅丸嵌进他的胸口,心脏像是被一只巨大有力的手捏碎了。匪徒整个身子向后一仰,刀也飞出去了,在掉下马背的同时,血喷了出来。他悲惨地哭号了一声,死了。董俊彦击毙了对手,马的速度并没有减下来。紧跟在敌军官马后的一个匪徒还在愣着神看自己的上司呢,董俊彦的马已经赶到,他大喝一声,手起刀落,那匪徒的脑袋在空中划了个弧,掉落在敌军官的尸体旁。
几进几出,骑兵师便被数倍于己的马匪骑兵淹没了。这时的董俊彦已是浑身刀伤,左小臂被砍断,和大臂只连一层皮。他俯身在马上,右手举着刀吃力地抵挡着从四面八方砍向他的马刀。马的缰绳缠在左臂肘弯上方,才使他不至于坠下马去。他的前额还在流血,血淹了眉毛,流过眼睛,他不得不常常地把脸埋在马鬃里,飞快地擦去糊住视线的血浆。他座下的战马也被砍中几刀,加之从临泽出来后一路奔驰,此时,这性灵也是精疲力尽,蹄下时常失闪,弄得董俊彦非得十分留神不行。董俊彦已经失去了还击对手的能力,他的枪早就没有子弹,不知什么时候就掉了;他的刀砍卷了刃,他的手臂只有疲软和疲乏的感觉。他之所以还没有掉下马去,之所以还能驱赶着战马在已经看不见自己战士的杀场上东窜西跑,是因为他仍然想冲过去,冲进高台县城跟他的老军长董振堂并肩拒敌。
02
这时,他看见那个受过徐向前总指挥亲自指点的骑手,举刀架住对手的马刀。骑手浑身是血,吼叫着,企图拨掉对方的刀。突然地,从他身后窜出一骑匪徒,只见刀光一闪,那位骑手发出一声悲凄的叫喊,一头栽下马去。血又蒙住董俊彦的眼睛,他急忙擦掉,最后看了一眼在沙石地上抽搐的骑手。董俊彦无力去搭救自己的部下了,他的马已经冲出重围,他想要在掉下马之前超速冲进高台县城去。他身后已经没有一兵一卒,五百骑壮士差不多全部殉难。这时,只见从敌人的马队中冲出四匹快骑向董俊彦奔来。董俊彦不停地用那把破损的马刀抽打战马,然而,那马无法跑得更快了。马喷着响鼻,嘴角吐着白沫。它想把自己的主人从死亡中拯救出来,却又显得那么力不从心,它拼命的换动着软软的长腿,速度却渐渐地慢下来。
四个匪徒越追越紧。高台县城清晰可见。
血又流下来,董俊彦觉得一阵头晕。他丢掉马刀,俯下身去抱住马颈,不再看着那座永远到不了的城池,也不再看着只有一刀之距的追兵。
第一刀砍在董俊彦背上的时候,他竟然没觉出疼来。又一刀砍破单薄的军衣,砍中他的左膀,这时他感到疼了,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咬住马鬃,不让自己这么快就坠下去。第三刀又砍在背上,他能觉出肉翻开来,血在朝外冒。他死死抱住马颈,企图能和马体融为一体。第四刀砍在他背上时,他倏地挺直身子狂叫起来。于是,第五刀又正正地砍在他的后颈上。他觉着身体轻飘飘地离开马背,在空中游荡了一下,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股沙土溅进他大张的嘴里,这是他的最后一个感觉。
程世才趴在断墙后面,用一双充了血的眼睛盯着戈壁滩上正在进行着的悲凉而又令人耻辱的大逃亡。他感到心血管在剧烈的扩张,血脉里的血发疯似地冲向大脑,耳廓里响起一阵紧接着一阵的轰鸣,嘶叫着,是气的,也是急的,当然也还由于对这种不可收拾的败局的惊慌和恐惧。溃败的人们如同洪水般向进山口没命地奔逃。有妇女,有老人,有孩子,也有不知所措的士兵。除了战斗部队外,总部机关的建制已经不复存在。
辎重部队丢弃掉打车、木料以及兵工厂里早已失去作用的设备;医院里丢弃掉无法行走的伤兵和身染重疾的病号。狂风卷起弥天的黄尘从后面赶上这些可怜的人们,把他们笼罩住,使他们辨别不清逃命的方向,黄尘散去后,有一些吓坏了的人昏头昏脑地朝回跑去。很快,这些人莫名其妙地惨死在紧追其后的马步芳匪徒的刀枪之下。西路军残部在被迫接受了返回倪家营子的命令之后,马匪并没有放弃对他们的攻击,恼羞成怒的马步芳在蒋介石的授意之下,集中了青、甘两省的全部兵力,把成吨的枪炮弹药倾泻到西路军残部负隅顽抗的那几座巴掌大小的村庄里。几天时间,那几座村庄便被炮火夷为平地。
又过了几天,等西路军残部得知援西军正从五千里外朝西缓缓移动的特大喜讯时,他们已经无力抵抗了:弹尽粮绝,伤亡殆尽。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国共和谈并没有给他们提供一条哪怕是最狭窄的生路。死亡像魔鬼一样从始至终的追随着他们,纠缠着他们,使他们连最后一点儿取胜的信心都丧失了。于是可怜的红军将士们拖着各自骨瘦如柴的身体冲出最后一座堡垒,逃向荒蛮的戈壁滩,并企图进入可能使他们活下来的被冰雪覆盖着的祁连山脉。
援西军停住步子,向着原本就不打算去的西面张望着,企图能从吹过来的风里嗅到春天的生机。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能嗅到什么的话,那或许只会是血的腥气和听到那些抱头鼠窜的红军西路军将士们死前的哀鸣……
这个时候陈昌浩内心充满了自责、自卑、和羞愧。是啊,他和身后的几位红军高级指挥官作为鄂豫皖根据地的创始人和川陕根据地的开拓者没有取得苏联红军攻打冬宫一样伟大的胜利,却在这片荒凉的土地悲惨地丢下了两万弟兄的尸体。如果说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什么其他情绪的话,那就是愤怒了。然而他不愿意让这种情绪来搅扰自己,愤怒之后是什么呢?是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愚蠢。愤怒在此时此地一点用处也没有,它不可能挽回败局,不可能使死去的两万名弟兄活过来,也不可能推卸自己应该承担的罪责。然而良知,也就是那些自卑和羞愧的感情却反使他觉得内心里能安稳一些。他从一进到山里就想起那个此去甚远的年代里的西楚霸王,那样一个鲁莽的武夫,当兵败乌江之时,尚且懂得无颜见江东父老而在江畔刎颈自杀了。多么悲壮的举动啊!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去干。他痛恨自己。这种由衷的、疯狂般的痛恨使他不愿意像那样去结束自己的生命。真若要都死了,那由谁去向当申诉呢?他还必须要活下去。这些跟在身后的人,徐向前、李特、李先念还有剩下的那些红军官兵,都应该活下去,活着就有了见证,活着就可以到陕北去宣泄这种痛恨!
他确实已经没有脸面去见江东父老,但他太有脸去见陕北的那些战略决策人了,他要活着见到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张闻天,还有他的老上级张国焘。他要质问他们,是谁他娘的在地图上划出西路军行进的这么一条东拉西扯的路线?他要告诉他们,这是一条愚蠢透顶的路,是一条注定要被鲜血染红的路,是一条死亡之路啊!
是啊,到那个时候,他会大发雷霆地向那些人讨还两万名弟兄的性命。他娘的!
太沉闷了,太压抑了,太孤独了,太痛苦了。
陈昌浩的身体在马上晃了晃,险些摔下来。
从山谷里面窜出来的风,像是要撕裂他的脸皮,好冷呵!
前面是哪里?是生路吗?抑或仍然是死亡。逃出了血染的沙廊,又逃进这死亡的山谷。血廊!死谷!这好像正是他所能选择的路。
三月了,如果是在湖北,肯定已经是满目葱绿了。多美的家乡啊。琴秋的家乡在浙江,那是一个更美丽的地方,田间是一片片开了小花的肥田草,那花和草使世界充满温馨、妍丽和柔情。他该怎么面对琴秋这位受尽人间苦难的妻子呢?她自然不会责怪陕北的人,她会责怨他这个做丈夫的。他准备承受着妻子的责怨,即使是为了那个在临泽死去的孩子。
祁连山里不见一丝春的迹象,这里酷寒、奇冷、没有生机。
部队恐怕保不住了,对此,他已经深信不疑。
坐在黑暗里,徐向前有些神不守舍。黑暗把埋藏在感情深处从不示人的思绪拱了上来,徐向前眼睛瞅着黑洞洞的前方,试着把在永昌建立根据地之后发生的事情认真地想一遍,可是,思绪却无论如何拢不到一起。在脑海里,一忽儿是鄂豫皖苏区的反“反围剿”,一忽儿又是川西平原的百丈关战役,一忽儿又是渡黄河时他与陈昌浩并肩交谈的情景,乱糟糟的不着边际。一袋烟很快就吸完了,徐向前又填了一锅。
03
西路军走到这里,使徐向前犯了太多的焦虑。他不由地又想起教训孙玉清时的情景,那情景倏忽间却消逝掉了。接着又现出他和陈昌浩为继续西进还是驻足永昌发生的激烈争吵。徐向前知道,自己心里这些焦虑大部分成因恰恰是对于陈昌浩在决策时独断专行而产生的担忧,和为不能有效地阻止这种武断而产生的急躁。西安事变已经发生了十来天了,蒋介石究竟能不能死在抗日呼声日趋高涨的这个时候,徐向前对此反而愈来愈没有把握。蒋介石这个独夫民贼,这个双手沾满共产党人和不计其数的爱国人士鲜血的刽子手,即使遭千刀万剐也难平国人心头之恨。
可是,一晃已逾十天了,蒋介石那具罪恶的尸体仍然没有挂在高高的西安城门楼上。那么,这里面就有了太多的耐人寻味的内涵。徐向前有些捉摸不透,更是恼火不已。一缕烟不知怎么钻进他的眼睛里,呛得他直流眼泪,他捂住那只流泪的眼睛。昨天,孙玉清到三十军找他,要求给份指挥权,给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他虎着脸把孙玉清训导了一番。一名败将,揣着一颗急于立功的心,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他手头还有多少部队能经得住失败的折腾呢?孙玉清怏怏走掉了。
而徐向前则心绪烦乱地在三十军熬过了他住在这个军后的第三天。白天的时候,李先念曾对徐向前讲不该太为难孙玉清,也不要再为古浪的失败郁郁不乐。他没有理睬李先念的好意。最让徐向前感到奇怪的是,孙玉清那张懊恼的面孔一经消失,在鄂豫皖肃反中被整死的妻子突然飘进他的回忆中。徐向前觉着心脏不安的悸动了几下,便换了一下坐的姿势。鄂豫皖肃反中被处死那么多人,究竟有几个是真正的国民党改组派分子呢?现在想起来,他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几个。可是,江西的瑞金井冈山苏区在肃反,湘鄂苏区在肃反,差不多全国的每一个共产党根据地都在大动干戈、大张旗鼓地肃清国民党的渗透。结果,真正在那场大杀戮中受益的,倒未必是共产党了。妻子死的时候徐向前并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也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杀那个善良的女人。当他得到妻子竟然成了肃反对象的消息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天,徐向前没吃一口饭,差不多连一句话都没说。是张国焘找他谈的话,沈泽民也在场。两个人向他摆了一大堆罪证,可他根本不相信张国焘说的那些罪状。那是他的妻子呵!她与他相濡以沫,他对她了如指掌。像妻子那样善良诚实的女子怎么可能是国民党派来的特务?最后,张国焘问他还有什么话想讲,他只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把鄂豫皖苏区的两位最高领导仔细地看了一遍。他没有说一个字,他懒得说一个字。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讲的呢?唔,那张不算漂亮、但却透着娴熟温和秉性的面孔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了。那段时间,他几乎不敢想起自己的妻子,他会受不了。一个善良的女人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又惨遭砍头刑法的时候,受刑时那表情、那心境和那双淌着悲伤、哀怨的眼睛都叫他有如刀扎斧砍一般痛苦。黑暗似乎在扩大,眼睛深处突然涌处的泪水淹没了妻子的面孔。
虽然已经到了早春时节,可这片荒凉的戈壁滩却没能显现出一丁点儿带有春意的气息,而是一如严冬时的冰冷。密布的乌云低垂着,仿佛想认真地俯瞰这场即将到来的厮杀。
除了为数不多的哨兵负责警戒之外,老虎团的战士们大都七零八散的倒在临时修筑的简易工事旁。连续的战斗和败退使这支曾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团队疲惫不堪。
黄农海政委眯着眼睛偎依在一块巨石上,他已经连续四整天没有合眼了,但此时却仍然没有一点儿睡意。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红军会惨败到今天这地步,就在一个月前,他麾下的那些英雄好汉们还硬是刺刀见红地消灭了那支威风凛凛的撒拉宪兵团,那一仗打得真痛快啊!也着实让龟儿子伤心了好久。可是到了今天,一千几百人的团队连一半的兵都没有剩下,甚至搬着手指头就能数得清。就在两天前,邹丰明团长在阻击战中被马匪骑兵的马刀砍去了脑袋,离他不过十几米远,可他却无能为力。他十分清楚即将到来的战斗对他和他的弟兄们来讲意味着毁灭,但如果老虎团用自身的毁灭来换取总部和兄弟部队的生机,那么这毁灭也同样具有极其辉煌的意义。想到这,他感到自信满满了。
突然间,赵淑珍那张温柔、贤惠的面孔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当他知道他的妻子在高台城被那些野蛮的畜生用铁钉活活钉死在老槐树上时,他发了狂,若不是熊厚发师长特地派了一个班的战士看着他,他肯定会单枪匹马的杀回倪家营子,要知道淑珍死的时候还怀着他的骨肉啊!这个仇一定要报!他合计着,今天一定抓住几个倒霉的家伙,用龟儿子对付红军俘虏的办法对付他们:千刀万剐,乱刃分身。想到这他又变得十分快活了。
“黄政委……”周德海走到黄农海身前,看得出这个脾气暴躁的营长说话时很犹豫。
“德海,啥事?”黄农海猛然睁开眼睛,起身说道。
“总部已经进入祁连山,妇女团却失去了联系。另外……九军在前面全军覆灭,这是侦查员得到最新的消息。”
“什么!九军完了,这么说陈海松政委也牺牲了?!”周德海看到的是一双冒着仇恨火光的眼睛。
说话间,东南方向传来马蹄声和零散的枪炮声。黄农海忙举起望远镜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观望:数不清的马匪骑兵发疯的向自己的阵地扑来。“德海,龟儿子来了,集合弟兄们!”他命令道。
黄农海站在那块巨石之上,他的周围聚集着不足五百名士兵。他满怀深情的注视着这些消瘦而肮脏的面孔,提高嗓音道:“弟兄们,我们当面之敌是数以万计的马匪,此战我们也许都会死,但咱老虎团的人到啥时候都不能给红军丢脸,还是那句话,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
士兵们用震天撼地的誓言回应了他们的政委。
黄农海太敬重这些勇士了,他们对于死亡毫不畏惧,甚至有很多人当着他的面拍着胸脯说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之类的豪言壮语。可部队败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又感到实在对不起他的弟兄们,即便自己能活下去,有朝一日回到四川,他又怎么去面对那些根据地的父老乡亲呢?是啊,那么多人都没能活着回来。话说回来,他又何尝畏惧过死亡呢?他又何尝不想一块和他的弟兄们去光荣的战死呢?
整个梨园口几乎已经挤满了马匪,前面是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后面还是骑兵,再后面是膘肥体壮的步兵……数以万计的匪徒沿着已经干涸的梨园河快速前进,河床的石子被踩得发出瘆人的响声,匪徒的目的只有一个:将剩下的红军全部消灭在祁连山下。自打二次倪家营子战斗结束后,在匪徒们的眼中红军已经不是那支不可战胜的威武之师了,而是衣不遮体,食不裹腹,赤着冻伤的脚,拖着空仓步枪的流寇。
黄农海顶上一粒子弹,把枪托抵住肩窝,从标尺上的缺口瞄出去,他的目标是一个军官模样的匪徒,那家伙骑着一匹黑马,全身被羊皮袄裹得严严实实,他不停地挥舞着马刀指挥部下向前冲锋,看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将在瞬间结束。黄农海冷静地扣动了扳机,匪军官悲惨得嚎叫了一声,直挺挺的摔下马去。枪声就是战斗的信号,更多的匪徒被红军的排枪射杀,手榴弹炸死。老虎团所防守的山很陡,马匪骑兵无法进行冲锋,无奈之下,匪徒纷纷徒步向红军杀去。激烈的枪战没有持续多久就因为红军弹药耗尽而宣告结束,黄农海手执大刀,当先杀出,战士们紧随其后,发疯般冲进敌阵。
这是一场极不公平的战斗,每个红军战士都要对阵五、六个甚至更多的匪徒。
天上下起了小雪,而戈壁滩上的厮杀仍在继续……
黄农海被五个匪徒围了起来,那几个家伙看起来并不急于进攻,倒是黄农海不断的挥舞着大刀,来挑逗对手。一个高个子匪徒终于沉不住气,挺刀向黄农海刺去,黄农海早有准备,向侧方一闪,就势转身,回手一刀将匪徒劈倒,接着捡起匪徒脱手的马刀。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两把刀在手,让黄农海可以比较从容的对付剩下的几个家伙。可偏偏有个家伙不知好歹,双手执刀向对方劈去,黄农海左手刀轻而易举的挡住了匪徒的杀招,右手刀用力一挥,锋利的刀锋砍掉了匪徒的脑袋,尸体倒地后,尸体的腔上动脉还在向外喷血并且发出令人难忍的极轻的汩汩声,景象极其恐怖。剩下的几个家伙被吓呆了,再也没人敢上前挑衅。
趁着这个空隙,黄农海环视四周,瞬间他的心沉了下去:四百多名弟兄经过不到半个小时的厮杀只剩下不到五十人了,可随着战斗的继续,这五十来个弟兄也在不断地倒下……
一个匪徒趁黄农海不留神,端着上着刺刀的步枪向黄农海的胸膛刺去,黄农海发现后急忙向右侧身,然而刺刀仍然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左肩。剧痛让黄农海狂吼一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右手刀捅进了偷袭他的匪徒的肚膛。几乎与此同时,黄农海的腿上和背上又各中一刀,他再也站不住脚,倒地之前瞥见战场上最后的三名红军偎依在一起,其中有一个是周德海,他浑身是血,高举一颗冒烟的手榴弹。
只听“轰”的一声,黄农海在心里想到:完了,老虎团真的完了。随后,他昏死过去。
飞虎问:你真是老虎团政委黄农海?
如假包换!
原来黄农海昏死之后,被当地的猎户救了,猎户知道黄农海是西路军的高官,一直在把他藏在地窖里养伤,伤好后想找一个有靠山的商队把他送到新疆省城迪化新兵营然后去苏联。没想到在今天梨园口吃饭时,“捉”到了这个西路军老虎团原政委打死当地恶霸,他和黄农海交手三十回合不能取胜,还是蓝色妖姬联手制服。他正缺不怕死的高手,所以向蓝色妖姬提出,蓝色妖姬无奈的笑笑,只好同意收留这只下山虎加入护宝队伍。
徐向前自河西兵败后,一直想率部队打回去,为牺牲的战友们报仇。1949年,毛泽东和中央原本已有意让他带兵解放西北,可是这时徐向前却病倒军中,只好将这个使命交给了彭德怀。彭德怀率第一野战军挺进甘肃、青海,在兰州战役中痛歼马家军精锐,终于为西路军的无数英魂一洗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