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好多好多的日子里,晓筱都沉浸在没有得到提拔的低沉消极的情绪之中。他常常独自一人站在自家阳台上,两眼定定地望着瑞明替他插枝培育的那盆粉红色玫瑰。玫瑰花已经开始绽放,色彩尚不明显,朦胧而迷离,一如晓筱现时的心情。
这些日子里,晓筱很少与人说话,跟虹雨也不愿多说,但他的心里却在打仗,那是一场发生在心灵深处的、极为惨烈的战斗。思绪混乱而复杂,没有规律,信马由缰,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然而,主要的都集中在他内心所希望得到的两种结果上,一种是爽安康事业的成功,另一种就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丢失。他把自己没有被提拔到这个职位看成是丢失,而这种丢失责任并不在于自己,一者在于县委领导,其中也包括祈县长,一者在于那个向地委写信反映自己做传销的告密者。他现在非常痛恨那个告密的人,王八蛋,太卑鄙太龌龊了!我做传销、做爽安康,关你妈的屁事?你他妈的有本事也来做嘛,告什么狗屎密呀?居然还告到地委去了,真是他妈的吃饱了撑的!我不知道你他妈的到底是哪一个,要是让我知道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你他妈的想当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也要光明正大地跟我来竞争啊,告密算个什么东西?背后捣鬼那还是个人吗?老子这一辈子就他妈的让你个王八蛋给葬送了啊,我操你姥姥!也有很多时候,他非常怨恨县委领导,地委一个批示,你们一个一个就吓得像一股驴卵样,还是什么县级领导,有什么大不了的呀?不就是爽安康吗?不就是传销吗?那明明是新生事物,你们硬是如此这般地当它是洪水猛兽?你们见识过这么好的行销方式吗?这可是当今世界上最先进、最科学的营销方式呀,你们懂不懂?不懂就请我来教教你们吧,也让你们多长点见识啊!我帮我老婆的忙还不行?多少官僚在帮他们的老婆做生意呀?交通局长不是帮他老婆揽公路建设工程吗?财政局长不是帮他老婆开饭店吗?统战部的那个副部长不是帮他老婆摆夜宵摊子吗?还有,档案局长也帮他老婆摆夜市书摊呢?这样的例子还很多呢,你们不是照样不管他们,照样提拨重用他们吗?怎么轮到我晓筱,你们就下那么重的硬手呀?不就是帮我老婆做传销吗?何况我还是星期日里去帮忙听呀?恨着恨着,他内心的怨气有时就转到地委领导们的头上,你们这些瞎官也真是狗拿耗子,我就不信每封告状信你们都会看?下面多少贪官污吏也不见你们处理一个嘛!告我一个普通干部的事,你们就这么认真?真是脱了裤子放屁!每件事都这么认真较劲,中国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贪污腐败了,四个现代化也早就实现了呢!有时候,他也把怨气撒到祈县长身上,老子跟了你四年多,人品、性格、工作态度、成绩和能力,哪样你不了解?也不替我多争取一下,地委的一个狗屁批示,你就当了缩头乌龟,哪里还有一点县长的魄力呢?也有不少时候,他也把怨气泼向瑞明,你个X崽子,不就是提了个鸟毛副科级秘书吗,又不是什么鸟官,你神气什么?那些告状信,十有八九就是你这个龟孙子写的!
这些事,这些话,这些情绪,晓筱在心里翻来复去地不知滚动了多少遍。每重复一遍,他的心灵就煎熬一次。越重复,心里的怨气就越大,心灵就越受煎熬,而心里的憎恨就越大,郁积在胸,犹如高压锅里积压的热气一般,不断地膨胀却又不断地被压抑,不断地扩散却又不断地被浓缩,怨气的密度越来越高,说不定哪天就会让自己的身体都发生爆炸:他妈的,不提拔我!不就是说老子在做爽安康、在做传销吗?老子干脆做给你们看,明天我就停薪留职,一心一意去做我的传销,看你们能拿我怎么办?等我升上了总裁,那时候开部桑塔纳,回来给你们这些王八蛋瞧瞧,看看我晓筱到底能有多大的能耐,能吃几碗饭!
这样想着,晓筱就慢慢地下定了决心。
夜晚躺在床上,他搂着虹雨。虹雨小鸟依人地偎在他怀里,听着他长长的吸气又长长地吐气,虹雨就知道他有心事:“不要想那么多,慢慢来。”
晓筱默然了一会儿,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虹雨。他本来是很想不告诉她的,不想让她为自己担惊受怕,她已经为自己担了好多惊受了好多怕了。但他又不得不跟她说,毕竟是关乎一家人生存生活的人生大事,不能不让她知道啊。
虹雨说:“一边上班,一边做爽安康,不是很好吗?”
晓筱默默地点点头。是啊,我就这样去做,不停薪留职,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啊,我为什么要停薪留职呢?对,就这样做下去,看他们拿我怎么办!
想妥之后,第二天,晓筱就一个电话打到农业银行,与肇汉约定,见了面再详细谈。
一见到肇汉,晓筱就语气坚决、不容拒绝地说:“你无论如何帮我贷四万块钱款!”
肇汉睁大了眼睛看住他:“你贷这么多款做什么?”
晓筱异常镇静地说:“我决定全力以赴帮助你这条线。”
肇汉不明白晓筱贷款与帮助自己有什么联系,仍呆呆地望住他。
晓筱见他还不明白,就对他说白了:“我要冲级,冲经理,十台机子全冲在你线下,让你先上主任,从主任级别直接做起。”
肇汉显然被这个消息给惊呆了,“这这这”地好久不知说什么好,但脸上的欣喜、兴奋之情,掩饰不住地显露出来,手上就机械地接过了晓筱递过来的房产证。
经过几天的努力,肇汉终于打通了内部关系,把晓筱要的四万块钱贷了出来。
晓筱提了这四万块钱,带着肇汉,直奔武汉,全部投进了新田公司,一口气购了十台机,使自己冲上了爽安康事业的经理级别,也使肇汉升上了主任级别。肇汉乐得嘴巴都合不拢,癞蛤蟆似的张着,两排雪白的牙齿让人想起远古的恐龙。晓筱自己更是豪情勃发,踌躇满志。我是经理了,我是正儿八经的经理了,总裁不就只差一步了吗?
雷劲和洪柳在汉口火车站旁边的一家小旅馆二楼会议室,专门为晓筱组织了一场庆祝冲级成功的激励晚会。晚会上,雷劲跟他拥抱了又拥抱,在台上激动不已地对台下的传销商们大喊大叫,泪花四溅。洪柳也扭动着让人怦然心动的腰肢,小跑着上台,嘴里说着“我们最最杰出的晓筱经理,祝贺你”,然后搂住晓筱就拥抱,甚至还在晓筱的耳根旁吻了一下。这一抱,一吻,让晓筱既兴奋又感动,既意外又惊喜,既突然又酥畅。晓筱也泪水滂沱,忘情地抱住洪柳,使劲搂在怀里,洪柳两个硕大的乳房就缠绵而又弹性地顶压在他的胸膛上。此后,好多的日子里,晓筱胸膛上还有洪柳两个硕大而有弹性的乳房顶压的感觉。难怪雷劲会得陇望蜀呢,这个勾人心魄的尤物!晓筱难得如此放松,也就纵情忘形,不仅一首一首地唱歌,还豪情满怀地朗诵了自己刚刚胡诌的一首小诗:
借一双普罗米修斯的手
偷一粒圣火
把我们的生命点燃
生命之火
照亮整个世界
世界
为我而欢歌
这首小诗,把与会的所有事业朋友都感动了,他们给予了晓筱世界上最最热烈的掌声,每人拍了四十八下巴掌,掌声雷动。
晓筱一夜走红,迅速红遍了新田公司上下,事业中无人不知晓筱“总裁”的大名,尽管他还只是一个“经理”。
公司老总特意在公司大厅里接见了晓筱,并当着在场的所有事业朋友的面说:“朋友们,古人说:无商不奸。我则说:无商不艰,是艰难的艰!请问在场的各位朋友,谁没有体验过这种事业拼搏的艰难?但只要我们坚持到底,努力努力,熬过艰难,走过曲折,成功一定属于我们!”这番话赢得了全场震耳欲聋的掌声,让晓筱和在场的每个人都倍受感动。好多人泪流满面,晓筱也是热泪直淌,不住地用手背去擦拭。他觉得,老总的这番话,说到自己的心坎里去了,入肉三分。洪柳见了,就在一旁不停地给他递纸巾。
从武汉坐上火车回家的时候,晓筱一脸刚毅,雄心勃勃,一副不当总裁誓不罢休的英雄气概。回到政府办公室,他也总是不停地吟咏“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诗句,豪迈、悲壮之气让人既瞠目又动容。
失官的打击,给了晓筱一种超乎异常的动力;而冲级的喜悦,又给了他一种成仁取义的决心。他几乎放弃了自己在县政府办公室的本职工作,一心一意地专注于自己的爽安康传销事业。每天上班的时候,到办公室报个到点个卯,在头头脑脑们眼前露个脸显个相,以示自己来上班了,遇到有文件,有材料,就胡乱、潦草地处理一下,应付过去;具体的事情,能推掉就推掉,推不掉就敷衍了事。大多数时间是深入到他的下线、下线的下线、下线的下线的下线……下线当中,不厌其烦地邀约、鼓动、沟通、跟进。他已经在县城开了OPP,课堂就选择在县委招待所二楼的大会议室里。晓筱是特意选择这么一个场所的,多少有点向领导示威挑衅的意味:你们不是不懂传销吗?我就让你们真正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传销吧!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要去那里讲一堂OPP课,给新朋友讲解爽安康的功能、制度,讲解传销这种当今世界上最新式、最先进、最科学的产品营销方式。他找来许多关于商业和营销方面的书籍,反复阅读,大量摘录,积累了很多有关传销以及营销方面的知识。因此,原本就是老师出身的他,在课堂上就纵横捭阖,旁证博引,讲得很生动也很煽情,很引人入胜,许多第一次听课的新朋友就是在他的这种鼓动与感染之下,加入到了爽安康事业当中。他还适当地开过几堂NDO课,开始是照本宣科地按照他在武汉听来的程式,机械地向下线们讲NDO技巧,后来讲多了,他就摸索出了其中的奥妙与规律,把自己的体会和一些自己认为比较好的做法增加到讲课内容中,许多事业朋友听了后,都说他讲得并不比武汉的讲师讲得差,甚至超过了武汉讲师的水平。
晓筱并不写停薪留职报告,依然我行我素地进出办公室,偶尔也去祈县长办公室走走,处理一点文件或其他什么事务,但主要精力都在爽安康上。
什么卵办公室副主任,晓筱已经不在乎了。当然不在乎,马上要当总裁了,小小的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算什么?能有自己的小车吗?
对他这种表现,汪国昌主任也许感到很可惜或者很遗憾,专门找他谈过,希望他以工作为重,不能因为没有提到副主任就自暴自弃。晓筱听了,心里直冷笑,副主任算什么卵?你们等着吧!但是,他嘴上却笑嘻嘻地说:“汪主任,我准备办停薪留职,哪天写个报告给你。”汪国昌看着他,不知如何回答,等晓筱起身走开,他就在后面摇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晓筱的努力终于见到了效果,整个网络终于在沉寂了一段好长的时间之后,重新有了起色,每过两三天或者三五天,就有下线带新朋友去武汉,尽管带去的多,加入的少,但毕竟网络又在运行,没有停滞。有动就有希望!晓筱这样告诉自己,也这样鼓动下线。
这天,他决定去看看伟平。赶到卫生局,伟平正趴在桌子上看报纸。
晓筱打了个招呼,伟平抬眼望了他一下,嗯了一声,指了指沙发让他坐,自己接着又看报纸。晓筱见他有这样的空闲也不去活动,纯粹浪费时间,心里就有些不满,但他不好表现出来,而是改用一种关心的语气问:“伟平,网络最近怎么样?”
伟平淡淡地答:“还不是老样子,死蛇一条!”眼睛仍然在报纸上。
晓筱默然了一会,轻轻说:“上个礼拜,吴医生又发展了一条下线;昨天下午,你另一条线上又有两个人去了武汉。”
这话让伟平起了注意,放下报纸,看着晓筱,有点不相信:“真的?”
晓筱早就从他的态度与话语中看出,他已经很久没有关注网络的动态了,长时间的停滞让伟平失去了做成爽安康的信心。为了鼓动伟平,增强他的信心,晓筱冲他咧开嘴笑了:“这还有假?前几天我主要是跑你的网络,那些下线主要是不懂得方法,又有些懒散,没人去激励、去鼓动就不愿动,激励一下,鼓动一下,就活动起来了。”
伟平脸上有了一些光亮,还带着一丝歉意:“我的确有些懒得动了。”
晓筱用理解的目光看着伟平,说:“晚上,我跟你一起去吴医生那里吧,现在他的劲头蛮大。”
伟平爽快地点了头。
调动了伟平,晓筱的心劲又更大了一层。他又联系黑皮,还有黑皮的下线。河南樊宝民联系不上,他就与雷劲联系,请雷劲、洪柳他们帮忙照顾一下樊宝民的网络。
雷劲对晓筱这样全身心地投入做爽安康感到十分高兴,曾经在其他的下线面前夸赞晓筱的行为与精神,以此鼓励其他下线做好爽安康,因为晓筱投入了,雷劲就可以省下很多心思去做其他下线的网络。接到晓筱请求关照樊宝民网络的电话,他就对晓筱说:“樊宝民很不错,经常有下线带新朋友来武汉。我说晓筱,你要过来一下,最好是跟樊宝民去河南一趟,跟人家的下线见见面沟通沟通啊。人家都已经做到主任级别了,你还没有见过人家的下线一面,他的很多下线对你是只知其名不识其人啊,老这样下去恐怕不太好吧?”
晓筱笑着说:“我最近会过来一次,与他见见面,河南也是要去的。不过,现在还不行,这里的网络还没有完全调动起来;等这边的网络全部调动起来了,我就会找个时间去河南的。雷劲,我得感谢你跟洪柳啊,你们替我照顾了樊宝民网络。”
“不说这些见外的客气话。”雷劲也笑了,“你要马上去密训才好哇!最好是把网络里的精英都带去密训,光你自己一个人当‘老鹰’还不行,要让下线都当‘老鹰’,这样才能做大网络,才是真正发展网络的根本啊!”
“好吧,好吧!”晓筱高兴地答应着。
晓筱花心思花力气最多的,还是肇汉这条线。肇汉入线以来,一直没有约到一个合适的人去武汉,更不要说发展下线了,虽然每天都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地去邀约,却总不见成功。这使晓筱有些担忧,一是担忧肇汉承受不了邀约失败的打击而放弃爽安康,二是担忧自己冲级在肇汉名下的十台机子,还没有补上一台。万一肇汉要放弃爽安康,自己要收回那四万块钱,恐怕就蛮困难了。为了帮助肇汉尽快地发展下线,也为了帮助自己尽早收回冲经理的四万块钱贷款本金,晓筱自然而然地给了肇汉更多的帮助。他非常清楚,肇汉一旦失去帮助,就会失去信心;连续的邀约失败,会摧垮一个人的意志,哪怕你精神再顽强,也难以顶住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折与打击。
可是,肇汉见到晓筱,总有一些不自然。因为没有邀到一个朋友去武汉,在晓筱面前,他觉得很不过意,常常换个别的话题来掩饰这种不自然。
“明明听说你要当副主任了,常委会研究都已经定了,怎么又变了呢?”这次刚刚一见面,肇汉就这样直打直地问晓筱,一副见义勇为、打抱不平的样子。
晓筱的心立刻就像是被老虎钳夹了一下,沉沉的痛。他知道,肇汉是在为自己鸣不平,却又不清楚内幕。晓筱一阵感动,想告诉他真相,但又忍住了,他要始终围绕发展网络这一中心来同肇汉说话,免得肇汉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有意走题。于是,他摇摇手:“过去了的卵事,不提他了!我如今最大的心思,就是早日做成爽安康!”
肇汉并不理解晓筱的心思,又问:“瑞明这小子都当上了什么卵副科级秘书,谁不知道他那一手狗屎文章臭得不行!他都能当副科级秘书,你怎么就不能当那个屌毛副主任呢?”
晓筱在心中疼痛的基础上又增添了一些气恼:哪壶不开提哪壶,哪有伤疤揭哪里,你他妈的嫌我伤得不深还是怎么的!晓筱心里骂着,但脸面上不好发作,就加重了一点语气说:“不管这些事了,还是说说你的事吧。”他把“你的”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肇汉肯定听出来了,笑了笑,显得有点难为情:“我正在约一个朋友,争取星期五带他到武汉去。”
晓筱听了,这才慢慢兴奋起来,刚才的不快,也渐渐地没了。他问:“是哪个,做什么的?”
肇汉有些不好意思:“你不认得,一个私人建筑老板,姓余。”
晓筱知道自己不认识,因为自己跟建筑行业的人从来没有接触过,就不再问下去了,只是把邀约的方法、邀约时应该注意的问题,一而再、再而三地交代了又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