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晓筱决定放弃爽安康了,作出这个决定是痛苦的。爽安康,这份让他心力交瘁、欲舍不能的所谓神秘而又伟大的事业,像恶梦一样缠绕了他一年,像毒蛇一样噬咬了他一年,给他的人生带来了无法挽回的巨大损失,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物力和财力,还使他失去了政治前途上的一次重大机会。现在,他决定结束这个恶梦,从恶梦中走出来,损失再大也无所谓,亏就亏到底吧!只要恶梦不再缠绕,他就感到心情无比轻松。在作这个决定的时候,晓筱一个人躲在河边的沙滩上,对着悠悠河水,暗暗的又是痛快地哭了一顿。往事不堪回首,现实最可珍惜。他再也不愿意去回忆这一年的痛苦经历了,但他清楚,这一年的经历将伴随他一生。他自感到,人生中,再也没有比做爽安康传销更大的错误了,这一错误将是刻骨铭心的,乃至是影响一生的,毕竟他为之付出了太多太多。哭过了,检讨了,晓筱的心情就轻松畅快起来,作出放弃爽安康的决定,就像用牛刀杀小鸡,用千斤拨四两。在漫步往回走的时候,晓筱记起了佛家常用的俗语: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晓筱收心回到县政府办公室,认认真真地上班,扎扎实实地工作,每天都是早来迟归,勤勤恳恳,兢兢业业,默不作声地把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全都揽过来做了。他不再把自己当作畜生对待了,而是换了一种严肃的态度,一种有些令人肃然的庄严态度,他不想再让别人看低自己的尊严,看扁自己的人格,不再给人一种嘻皮笑脸与唯唯诺诺的感觉了。他把自己当成了苦行僧,有意磨炼自己的意志,同时借此改变他人对他一年来的不良眼光。他告诉自己:哪里跌倒,哪里爬起!刘三姐影楼的杜老板特地到县政府办公室来找过他,想拉他去做天狮,但他以“爽安康我都不做了怎么可能会再去做天狮呢”为由给拒绝了。杜老板非常惋惜地摇头离开了。望着杜老板离开的背影,晓筱更加坚定了自己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信心与决心。现在,他把在爽安康传销上学到的“五心上将”激励法运用到了自己的正当工作上,他相信自己会比以前走得更好,至少能够少出错误。
十五号那天,晓筱领了工资,回家就全部交给了虹雨。虹雨接过钱的时候,又恨又怜地狠狠挖了他一眼。而他却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抱起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虹雨把钱放进抽屉里的时候,两行泪水簌簌的掉下。晓筱当然不知道虹雨掉了眼泪,依然觉得冷战没有结束,但他心清如水又心淡如水。自己对不起虹雨,什么解释都是苍白的,所以他干脆不解释,只是在精神上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随便虹雨提什么要求,要求再怎么过分,他都将满口答应,决不让虹雨吃亏。经历了一年爽安康炼狱般的磨砺,他已经能够忍受任何孤独与寂寞了,他准备孤身一人从这个家里孤零零地走出去。
肇汉还会打电话来催他去还款,却只字不提爽安康。晓筱自己不做爽安康了,觉得对肇汉有愧,对伟平也有愧,不该把他们带到爽安康里来,让他们都吃了亏。他语气诚恳地对肇汉说:“你那边要是能够宽限几个月,我一定想办法尽快还上。要是宽限不了,麻烦你想办法列入你们的高利贷计划。”肇汉说这恐怕蛮难,列高利贷是他们行里瞒着上级行自行定的计划,是国家政策所不允许的,行里也只是偷偷地搞了一点。他要求晓筱还是早点还了好,想办法尽快凑钱吧。晓筱只好又出去借钱,如苦行僧化缘般的去借。人家借出一两千,他收下,给借条;借五十,他也收下,给借条。他四处求借,指望早日凑齐四万块钱,好还清肇汉那边的贷款。
晓筱的变化,祈县长和汪国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天早上刚刚上班,晓筱正在办公室扫地,汪国昌主任安排他下乡,跟祈县长一起去搞调研。晓筱二话没说,夹起公文包就去了。调研搞了三天,课题是关于农业结构如何调整。祈县长带着晓筱和农业局经作办主任一个组,便祈县长只带着晓筱他们跑了一天,另两天就由晓筱全权代表了。晓筱的调研很仔细,很深入,也很具体,不仅征求了乡镇领导们的意见和看法,还深入农户了解群众的愿望和需求。三天结束后,他的调研报告已经在脑海里形成了。当文字稿送到祈县长手上后,祈县长给予了充分肯定,后来在常委会议上讨论农业结构调整问题时,他就是以晓筱的这个调研报告为依据去阐述的。
晓筱结束调研回到家,刚一进门,虹雨就上前来,接过他的包。这让晓筱感动不已,泪水差点夺眶而出。但他极力忍住了,他不想让虹雨看见自己的脆弱。
虹雨说:“映梅找过你。”声音很轻,却让晓筱胆战心惊:“什么时候?”
“前天下午。”
晓筱沉默了好久,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
虹雨没说话,却从柜子里提出一袋水果,几盒红桃K。两人带着孩子赶到到映梅的住处,已是铁将军把门,铁环与门扣之间有小蜘蛛织着一张网。显然两天里没有人进出了。晓筱心里又惊异又纳闷,虹雨也纳闷地望着晓筱。
两人无言地返回。路上,虹雨紧紧地挽着晓筱抱了孩子的手臂。
晓筱骑着那辆破飞鱼,不紧不慢地往前赶。他要去农业银行,肇汉打电话让他过去。晓筱清楚,那四万块钱贷款,老是拖着也不是事,总得与肇汉见面说个妥当。现在身上带着东拼西凑的一万多块钱,还有爽安康业绩除开销外积存的一万块钱,先还上,还多少是多少,省得人家说我不守信用。
骑到丁字路口邮政大楼旁边,突然有人抓住了车后架。晓筱骑不动,就用脚撑着地,停下了车。回头一看,是雷劲。晓筱差点不敢认了。雷劲的发型还是那个老板头,但脸很瘦削,已然没有了以往那种丰润的光彩和激昂的神情,眼窝凹陷,眉毛很粗,眉骨突着,使人自然而然地想起西方人。
“你怎么--回来啦?”晓筱颇觉意外的问。他本来想问“你怎么变成这样啦”,但怕伤了雷劲的自尊心,于是改了口。
“早就回来了,”雷劲一笑,笑得勉强,“我没有告诉你们。你现在去哪里?”
“去农业银行还贷款。”
“你有那么多钱还?”雷劲望着晓筱,目光显得闪烁不定。
晓筱答:“没有,先还一点,还多少是多少吧。”
两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一时无言,场面有些尴尬,有些难为情。
还是晓筱忍不住,问:“洪柳呢?也回来了?”
雷劲苦笑了一下:“继承遗产去了。”
“去台湾了?”晓筱反应很快,胸前又浮起了洪柳拥抱他时,两个乳房的顶压感。这个尤物!
雷劲点了点头:“她爷爷把她叫去了。”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晓筱长吸了一口气:“前不久还传说,你跟她要结婚了。没想到--”
“她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雷劲神情黯然地接过话头,语气显得非常无奈地说,“她跟我在一起,实际上是一种报复。”
晓筱内心极为震惊:报复?还有这样报复的?
雷劲吞了一下涎水,鼓动着喉结接着说:“她跟我在一起的目的,就是要拆散我跟映梅。她说,当初我跟映梅结婚就是一种错,一种人生不可饶恕的错。只要一想起我跟映梅在一起生活,她就恨得咬牙切齿。要是没有映梅,跟我结婚的肯定是她;要是我不负心,那么跟她结婚的肯定是我。所以,她就一定要在我们中间插一脚,不把我们两个拆散,她永远也不会甘心。现在,她终于达到目的了,映梅也离开我了。可是,我跟映梅一离婚,她马上就提出要跟我分手。我不同意,拖了一段时间,她爷爷就打来了电报,让她赶快去那边继承遗产。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死,她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晓筱心有余悸地听完了雷劲的诉说,然后同情地望着雷劲无奈的脸,好久才问:“你没去找映梅?”
雷劲摇摇头,眼里闪着泪光:“找也没用。前几天,她就到广东去了。”
晓筱明白了,难怪那天去看她,门就已经锁上了呢,就随口问了一句:“你碰见她了?”
雷劲把头转向了别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晓筱又轻轻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没留住她?”
雷劲摇摇头,长长地吸了口气。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才挥手告辞。雷劲往一条小街上走了,晓筱望着他的背影,半天直发愣。回过神来,就往农业银行来,肇汉正在信贷股等着他。晓筱与肇汉打了个招呼,还没有坐下,伸手就去掏那个装着两万多块钱的大纸包。但是,还没等他掏出来,肇汉却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证书,还有一张单据,递了过来。
晓筱莫名其妙地接了,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的房产证书,还有一张还款单据,于是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还了?谁还的?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还了呢?”
“叫嚷什么,你叫嚷什么?”肇汉制止他。
晓筱愣愣地望着他,一脸惊愕异常与探究底细的表情。
肇汉缓了缓语气说:“是映梅替你还的。你个X崽子,行桃花运了!”
晓筱双眼立即模糊了,捏着单据就跑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唏哩哗啦抹了一阵眼睛,脑海里尽是映梅的音容笑貌。
时光如梭,岁月似箭。转眼就是年关了,转眼春节就过去了,转眼春季就来到了。
彻底放弃了爽安康的晓筱,怀着一颗不安分而且不甘愿的心,老老实实地上班,兢兢业业地做事。春节前后,正是县政府办公室工作的大忙时节,秘书们尤其忙碌。起草政府工作报告,起草县长在三级干部大会上的讲话稿,起草县长在政府组成人员会议上的讲话稿,起草在政协常委会上的通报,起草在老干部座谈会上的通报,起草送地委、行署的年度工作总结。这些还不够,还有日常事务性的文件草拟送签、公文办理、来访接待、会议协调等等,还要抽调人员下乡去参加考评、检查和验收等等,忙得不亦乐乎。最让秘书们头疼的,就是替领导起草他们个人的年终考评考核时的工作总结与述职报告,不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硬要写得符合领导个人的亲身经历。所以,真正考验一个秘书本领的,还不是起草政府工作报告等大材料,而是替领导写述职报告。晓筱是老秘书了,自谑为“老油条”“老豌豆”,写这类材料是不太费心的。但他做爽安康耽搁了一年,这一年里跟祈县长出差下乡少得可怜,不清楚祈县长的行踪,也就不清楚祈县长的政绩,写起来就有些吃力。好在他熟悉政府工作的基本程序与领导工作的大概纲要,加上他跟祈县长几年了,祈县长工作的大致范围与内容还是比较熟悉。在认真阅读了各个部门单位上报的年度工作总结之后,他就基本上了解了祈县长这一年来的工作重心和工作业绩,所以述职报告写出来后,祈县长也没作多大的修改,顺利地通过了。
晓筱最不服气的,就是瑞明。瑞明已经不用写这些具体的材料了,他只需要作总体把握就行,因为在年前,他就已经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县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接替了郝主任走后留下的空缺。对此,晓筱心里虽不服气,但又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那只已经煮熟的鸭子飞进了瑞明的餐盘当中。瑞明踌躇满志,笑意欲滴,大声嚷嚷地吩咐着秘书们做这个做那个,派头十足。晓筱并不理睬他的吩咐,心里骂着“小人”,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晓筱已经变得沉默了,很少说话,除了与人打招呼,除了他觉得非打招呼不可,非得说话不可,大多数时候是寡言少语。他觉得自己做爽安康的时候已经说得太多了,现在该是闭嘴缄口的时候了。他要用沉默来鄙视瑞明,用沉默来威逼瑞明,用沉默所锻造的精神力量来震慑瑞明。瑞明也许感觉到了晓筱的这种态度与用意,言行举止上也的确表现出了对晓筱的几分敬畏。这样一来,晓筱在县政府办公室上班,就觉得比较顺心,比较自在。只是有一样,不能揭他的伤疤。现在的晓筱,有两个伤疤是怕人揭的,一是他差一点就当上的而现在被瑞明当了的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一是恶梦般缠绕了他一年而最终没有见效的爽安康传销。但偏偏有人就是马大哈,非得揭他的伤疤不可。农办孙主任就是其中一个。这位老兄早就看到了县政府下发的关于瑞明任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文件,有一天到县政府办事,经过到秘书科的时候看到晓筱,也不管晓筱承受得了承受不了,大大咧咧地对晓筱说:“后生,政府办公室的这个副主任本来是你的吧?怎么落到人家头上去了?”他说的声音又很大,惹得秘书科的其他几个人都望着他和晓筱。这让晓筱非常恼火,但又不好发作,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愿理他。
春节放假前的一天傍晚,晓筱和虹雨上街买年货,碰上回来过春节的郝主任。郝主任说:“我以为办公室的政务副主任一定是你来搞,当初我就极力推荐你来接班哩。”晓筱心里刀割一般的难受,脸上却苦笑了一下,不好作答。郝主任又说:“要是没有人去告你做传销,这事也就定了。偏偏就有这样卑鄙龌龊的人,还告到地委去了。人心哪,真是叵测呀!不是我说你,晓筱,你也是,该做的做,不该做的就不要做嘛,到底是年轻人哪,还不识官场轻重啊。”晓筱听着他的话,又难受又感动,郝主任这是真关心自己呀!当郝主任问他“知不知道是谁告的”时,晓筱一副茫然的样子摇摇头。郝主任说了句“你应当猜得出”,就和夫人一起走了。
看着郝主任夫妇走远的背影,虹雨问晓筱:“是哪个?”晓筱摇摇头不说,其实他心里早已猜到了那个人的头上。依晓筱过去的脾气,非得去找那个人算帐不可,但现在不同了。刚刚打算放弃爽安康的时候,晓筱心里乱得很也空得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该怎么去面对今后的工作与生活,尤其觉得没有脸面呆在县政府办公室。一天中午,在街上碰见个道士先生,绷硬死犟地拉住他,表明不要晓筱的钱给他看个相。晓筱听说不要钱,就半推半就地坐下了。道士先生故作高深地给他看了个相,说晓筱这两年时运不佳,遭遇小人,退财无官,三年后才能脱运。晓筱虽然将信将疑,倒也求得了精神上的自我解脱。“命里有时终须有,命时无时莫强求”,果真如此啊!尽管道士先生说过不要他的钱,但他还是丢下十元钱才走开。从此,他就非常隐忍地工作,隐忍地生活。如今,虽然他早已猜出并且已经证实了那个告密的人是谁,但因为有了道士先生的这番话,所以也就化解了内心的怒气与恼恨,懒得去找那个告密的人算帐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啊。他心里说:“找他算帐,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哇。失去了过去,我不能再失去将来呀!”
春天来了,如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一般地来了。
有了春天的滋润,晓筱重又恢复了那种鲜活灵动的状态,青春的气息又在身上勃动,他自己也感觉到浑身上下充满了激情与活力。勤恳于工作的态度自不待言,重又深得汪国昌主任和祈县长的首肯。两位领导欣喜地看到,晓筱身上的这种变化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变化,而是一种性格力量与精神本质上的变化。这种变化,已经使晓筱从那种浮躁、肤浅的状态中脱胎而出,转变为一种沉稳、深刻的成熟与成长,这种变化已经超越了物质的层面,达到了较高的精神层面。认识到了自身的这种变化的,当然是晓筱自己了,他用行动在向领导们证明着这一切,表明自己不会再让他们为自己惋惜,尽管放心。
勤于家务的晓筱,把家里也收拾一新。他对虹雨说,新年要有新气象。所以将家里的各种摆设重新作了调整,已经住了几个的室内格局有了质的改变,夫妻两个都感觉到了这种改变的新鲜,很切合他们向往美好生活的心境。那几盆鲜花,经过位置的调整后,重又摆上了阳台,迎着春风春雨春光春意,吐芽绽绿,争奇斗艳。把瑞明帮他插枝育的那盆粉红色玫瑰搬出来的时候,晓筱真想一把扔到楼下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毕竟他喜欢粉红色,抵敌不住那粉红色对自己精神上的诱惑,他非常想看看它开出鲜花的样子。
当那一阳台的鲜花们绽绿吐红的时候,那盆粉红色玫瑰却迟迟不见开花。晓筱靠过去仔细一看,那盆玫瑰虽然叶子看上去好象还绿着,但已经茎枯叶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