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来乍到下马威
新来的女教师李崇义掉进茅瓮子里边儿了!
这一足以轰动全村的重大消息,居然谁也不知道。因为她也不敢让人知道。因为谁也没有看到,自然也没有引起应有的轰动效果。
此刻,她正在茅坑里挣扎着,那种狼狈样儿,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的两条腿完全陷到茅坑里的大粪水里面去了。又黑又臭的大粪水没到她的膝盖以上,粘稠的粪水上边漂着一层粪蛆。一只只白胖胖的茅蛆在她的裤腿周围蠕动着,好像要品尝一下她裤子上的香水味。她的后背紧紧靠着那一个并不太粗的搅屎棍。棍子上的大粪也挪到她的身上去了,留下一长串深深浅浅的大粪印,留给她非常强烈的有味道的记忆。她的两条胳膊紧紧地贴在茅瓮的两边,努力使自己不要下沉得厉害。好在茅坑并不是太深,里边的大粪也不太多。否则就可能淹没在她的胸口上了。
被她搅动起来的大粪散发出一阵阵的恶臭,直冲她的鼻孔。太阳红艳艳的,从头顶上晒下来,把她的影子直直地贴在大粪水面上,给那些蠕动着的粪蛆遮挡着暖烘烘的太阳,给了它们抖擞精神的力量,一只只朝气蓬勃地在她的周围嗷嗷待哺。似乎要把她当成一只硕大的苍蝇,把她当成了它们的母亲,能给它们一个温暖的、贴身的呵护。
她的脸由于紧张,懊恼和沮丧,变得红艳艳的。好像要与天上灿烂的太阳一决高下,尽相媲美。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又尽量的把嘴巴抿紧了,不让那恶臭味灌进胸腔里去。
她想大声求救。但看着自己粪发图前的样子,吓得把欲将喊出的声音,又硬硬地咽回了肚里。她抬起头看看四周,茅坑东面的墙上有一个四五十公分的豁口,硕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中间那孔破了的窑洞门口,还有几只老母鸡,在柔软的土堆里打着滚。
她知道这时候村里除了她没有任何一个人。大家都下地干活去了。就是扯破嗓子喊叫也没有人听得见。何况她现在这样一个狼狈的样子,除了自己的丈夫,她还敢叫谁呢?
这个该死的,你这个混蛋。她心里暗骂着,还不是你害的。如果不是你,我怎么能来到这个破地方的?我至少还在自己的家乡,在自己的父母身边,那温暖的家里边。吃着雪白的馒头和香喷喷的油条麻花。穿着虽然看着粗糙,但颜色鲜艳,非常结实耐用的衣服。何必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受这样的罪呢?就是你害的!就是你害的!
她似乎要找一个替罪羊,找一个让她心理平衡的东西;或者一个能平衡心理的人物。哪怕是一只鸡一只狗,甚至是一块石头。不然她可能就要崩溃了。
当我们遇到委屈,遭受挫折,遭遇不幸而情绪无法排遣的时候,第一时间首先怪罪的就是我们最亲近的人;埋怨的,就是那最爱我们的人。用无理的情绪去让他们分担自己的痛苦、沮丧和不幸。尽管毫无道理,甚至是蛮不讲理。但那似乎也是爱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她知道现在是春天,人们都上地去了。就算她自己愿意自毁形象,也是没有人来搭救她的。而她的那个怨家,同样是听不到的。更何况完全就是自己无理取闹,要通过转移痛苦来平衡她沮丧的心理。
她现在这个样子完全就是自己的选择,跟别人无关。更与她那个最亲近的人没有关系。相反的,他多次阻挠她,甚至坚决反对她来到这样一个破地方。她完全是经过坚决地不懈地斗争才来到这里的。可哪里能想到刚来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做梦也不会想到能掉到茅坑里面去。自己是一个人民教师,又不是掏大粪的。因为他们是内行,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恰恰是她这样的局外人,不懂得如何平衡自己。最终落到这样一个臭气熏天的下场。
怨谁呢?还是只能怪自己。自己挖下的坑只能自己往平填了。
她用力地用双臂紧贴着茅坑的边沿儿,努力地往上爬。但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了。也许是早晨饭吃得太少了吧?挣扎了几次都上不来。只把茅坑里边的大粪水搅得气味更浓了,让她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
怎么办?她问自己。难道就这样一直待下去吗?等到房东一家回来,把她拽出来?臭烘烘的一身屎,像一只硕大的屎壳郎。就这样站在人家面前?那简直比杀了她还可怕。如果传到全村,传到她还没有见面的那些学生家里。那不成了全村人的笑柄了吗?她这个老师还怎么干下去?只能卷铺盖滚蛋了。
可现在怎么能上去呢?她睁大眼睛环顾左右。看能不能找到一个什么工具,但什么工具也没有。即使有也离她太远了,根本不可能给她提供任何帮助。她突然有些害怕,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这比掉到茅坑里本身还让她可怕。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一个人的荣誉尊严和品格,要比金钱甚至生命还重要。被人嘲笑和鄙视,那是一种心灵的刑罚,要比肉体的折磨更可怕更痛苦。
千万千万不敢让村里人知道,让房东一家知道。因为房东是队长。他可是能决定着你在这个村里边的生存发展的。
可她现在怎么才能出去呢?
她觉得她很有本事,很有能耐。就像非洲草原上的一头狮子,可一下跌到了猎人挖的陷阱里面去了。无论你如何挣扎咆哮,无论你怎样张牙舞爪。虽然不至于越陷越深,但也是插翅难逃了。
她双手紧紧贴着大粪缸的外沿转了一圈,把后背转到前面。她忽然发现,给自己抹了一身的粪水的搅屎棍还是有用处的,因为它有一个斜面。
她双手用力往后推着,让有些陡直的棍子斜斜地插出来,形成一个斜切面。她的双手紧紧地撑着茅缸的外边,努力地把右脚抬起来,踩在那个搅屎棍的中间。两只胳膊紧紧地往起撑,一点一点地往上挪。渐渐地她的后背出了前面的茅缸,两只手也能用上力了。双脚蹬着搅屎棍,慢慢地撑着茅缸。整个上身探了出来,直到屁股超出了茅根的边,坐在茅坑沿上,她整个人才从茅坑里边出来了。
她赶紧站起来,裤腿上的大粪带着乌黑发绿的颜色,淋淋漓漓地落下来,从她的脚面上一直落到地上。随着她的走动形成一条一条的大粪痕迹。
她不敢怠慢,赶紧走到第二孔破窑洞里,那养鸡的地方。躺在土里边养神的鸡,被她吓得咯咯叫起来,跑到了一边。
她赶紧把裤子脱下来扔到地上。把鞋和袜子也脱下来,只穿着一条短裤。又弯下腰,把双脚插在那干燥细软的土里边。一双脚不停地互相搓着。用土把脚上的大粪水渗透搓掉。又弯下腰抓上干土,一把一把地撒在腿上,用干土渗透着腿上的大粪水。又用手抓起鸡窝里边的麦秸草,轻轻地搓着腿上和脚上带着大粪的泥巴。直到把这些泥巴都搓掉,露出棕红的肤色来。
她赤着脚回到窑洞里。她想从水缸里舀两瓢水洗一下。但看着自己一双臭烘烘的手,实在不敢抓那个舀水的瓢。她看到水缸跟前,有一块她昨天擦坑沿和灶台用过的破抹布。她轻轻地用左手捡起来,把它放在右手里。用这块抹布遮盖着手里边的脏东西,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倒进洗脚盆里边。就用这块破抹布蘸着水把腿和脚洗了一遍。看上去已经算是干净了。但那个味道还没有消失。她想再舀两瓢水洗一下,一下想起了房东儿子李成贵担水时满头大汗的样子,伸到水缸边的手马上就停下来了。她觉得她这样完全就是用人家的汗水在洗自己臭烘烘的身体。
她知道村里边的人吃水都很困难,根本舍不得这样去洗身子洗脸。连平常洗脸的水都是一家一盆水,大人洗了小孩洗。
她拿来擦脚的毛巾,把腿和脚擦干。到窑洞后边的纸箱里取出了一条新裤子和袜子,来到坑沿上,把袜子和裤子换上,又换了一双鞋。这才又走出窑洞,来到那孔破窑洞里。看着那躺在地上的,给她锻炼了胆量和耐力的裤子和鞋袜,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扔了吧,实在舍不得。那是她最好的一条裤子和一双鞋子。何况她也没有几条裤子和几双鞋。扔掉了连换洗的衣服也没有了。
她只得又回到屋里,取了两张报纸,把鞋袜和裤子包起来,放到房东挖猪菜的竹篮子里边。挎着篮子,穿过村子,沿着通往河坡里边的土路,准备到河里去洗一下。
她要把它洗净,就恐怕把水缸里面的水全洗完了。让人家担水的两天就白干了。而这样子,作为一个老师,不,即使是作为一个人,又怎么能忍心呢?
她是第一次走这种叫河坡的地方。全村里的人吃水都是要到河坡下边的沟里边去挑。离村子里有五六里地,一路下坡。虽然路面还算宽阔,可以走牲口骡马。村子里面的羊牛马驴,喝水也要到沟里面去喝。但路很难走。完全可以想象一个人,挑着一担水,一直不敢停下来,一口气要挑到村子里边去,要付出多大的汗水和力气!
一想到这里,她就对自己想要用水缸里的水洗脏的衣服的想法而深感愧疚。她完全可以想象,房东家的那个儿子跟她年龄差不多的人。每天天蒙蒙亮就要到河里边去挑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的样子。为自己刚才的决定又感到有一丝自豪。
虽然路有五六里远,但下坡容易上坡难。她一会儿便来到了河沟下边的小溪旁。
一条常年不息的小溪,像一条透明的细蛇,从沟口里弯弯绵绵地蔓延出来,摇头摆尾地沿着河沟流向远方。
小溪水清澈透亮,渗透着河两厢的泥土。小溪两旁的泥土黑乌乌的,非常肥沃,如同刚从油罐子里面倒出来,油亮油亮地散发着清新的芬芳。泥土上铺满了碧绿色的小草。无数不知名的小野花,红的,黄的,白的,绿的,点缀期间,装点着满眼的绿色。像在一块巨大的绿袍子上辍满了五彩缤纷的图案。小溪旁边有一条被踩出来的硬硬的土路。红色的胶泥,像水泥一样硬邦邦的,连一棵草也没有。土路尽头的山脚下有一口水井。
她把竹篮子放到小溪边,沿着土路走到井口边。
井口很大,水井也很深。井口南北向,用两根粗大的木桩横担着。上面沿着东西向,铺着几块非常厚的木板。木板旁边放着一盘粗麻绳。麻绳头上拴着带塔钩的铁钩子。显然是用来吊水的。
井虽然很深,但水却很浅,离井口很近,说明水源是非常充足和旺盛的。她已经品尝过这里的水了,非常清冽甘甜,完全有矿泉水的味道。所以用它做下的饭菜,特别是熬出来的米汤,味道非常好。虽然村民们流着汗水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挑水,但能享受到它的甘甜清爽,也是完全值得的。
这也完全可以证明,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难得到。而越难得到的也一定是美好的。甘甜的井水是要用苦涩的汗水来浇灌的。难怪全体男劳力每天天不亮都要挑着水桶到这里来取水。他们是这条小溪和这个水井的受益者。难怪她从外表看起来,虽然大家缺衣少食,生活贫困。但都很健康,看不到有谁病怏怏有气无力的样子。甚至那些牲口家畜,也个个活蹦乱跳,膘肥体壮。完全可能跟喝着这里的水有关。
这可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完全就是真理所在。
她回到小溪边,找到有一块石头突起的地方,从竹篮里把脏了的裤子拿出来。把报纸撕掉,用一只手提着裤腰子,生怕把她现在穿的裤子也弄脏了。她赶紧扔到小溪里边,还没有怎么动手。汩汩流淌着的溪水,就把表面上的脏粪水一冲而光了。
毕竟是从人身体里出来的。看上去很脏,但附着力很差。她拎着裤子,一遍一遍的甩着抖动着,直到上边看不出来有污浊的脏印子,才用双手搓洗起来。
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村民们那么朴实善良又勤劳,房东还是生产队长,竟如此的不讲究。居然让茅坑敞开着,要拉一泡屎就像耍杂技。弄不好就会掉进去。
她实在不知道他们一家是如何上厕所的。如此的懒惰吗?要往上铺两块木板能费多大事呢?否则她怎么可能现在被弄得臭不可闻。如果不是这流淌的纯洁的小溪水,她可能一直会臭下去的。因为用水缸里的水洗,她是不会让别人替自己受苦的。可不行就得扔掉。
她看着眼前这个映着自己脸庞的清冽的水,真想俯下身亲吻她一口。
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她不仅滋润着所有的生命,是生命之源,还涤荡着尘世间的一切污垢。不仅是洗涤人们衣服身体的工具,还净化着所有人的灵魂。那哗哗流淌着的水,如同一位慈祥的圣人,在洗涤着她衣服上的尘垢的时候,也抚慰着她一度沮丧的悲哀的灵魂。她现在的心境要好多了。难怪伟大的老子说上善若水。真是至理名言啊。
刚才一路上还后悔沮丧的心情,好像马上就逃到九霄云外去了。从掉到茅坑里面,她就不断地反问着自己。你为什么要到这样一个破烂地方来?为什么要到这茅坑里面来?她觉得这个村子甚至这个世界就是由茅坑和大粪构成的。她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她是央求着,甚至是强迫着自己的男人,农科所的技术员那个叫蓝天的人,托关系找到一个民办教师的工作。而所有的老师和学校都是满员的。教育局就找到联校的校长,干脆让她去创办学校。而一个没有学校的地方,完全可以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一定是离中心区最远的地方,偏僻闭塞。而偏僻闭塞的地方,往往都是贫穷和落后的,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但她这样一个临时工。除了到这样的地方去,别无选择。
在那个山清水秀的沟里边,她才慢慢地想起了她的家乡。把这里跟她的家乡才能做一点比较。否则在那个村子里边,尤其在那个臭烘烘的茅坑里边,是绝对不能比较的。想起来的,只有恶心,厌恶沮丧,甚至是绝望。
但现在,如果这个村子就在这个沟里面,在这样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恐怕也不比她的家乡太差了。都是在农村,但她的家乡在平川郊区,有一望无际的麦田。在这个时候,如果在她的家乡,那一定是麦浪翻滚,满眼翠绿。一年四季吃的都是白面。到夏天农忙的时候,家家户户拿到地里吃的东西,都是麻花油条油饼。穿的衣服也是用棉花田里生产的棉花,自己纺织印染做出来的。虽然有些粗糙,但结石耐用。
而且她们的村子是在郊区农村,离市里并不远。父亲是公社医院的中医师,她最佩服的就是父亲。她实在难以相信,父亲就凭着三根手指头,在那些病殃殃的病人手腕上摸一下,停留片刻,就能知道他们患的是什么病,用什么样的药就能治疗。而他开的药都是些花花草草,甚至很多就是人们吃的野菜。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东西也能治病?父亲也非常渴望她能考上大学,特别是考上中医药大学继承他的职业。让他的这个职业和影响能更上一个台阶。她自然也受父亲的影响,从认识字开始,那些药典上形形色色的草药,那奇奇怪怪的文字,她也能背不少。只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些草药的本来面目。因为父亲药库里边的那些药都是加工过的成药。虽然父亲手上有一部带图案的《本草纲目》。她很难想象这些草药本来的样子。所谓门里出身,自会三分。自己也是好学生。从小学到中学从来没有低于前十名。她自己也非常渴望继承父亲的衣钵,实现他的理想。在高三的时候大病一场,再加上她严重偏科,无论如何努力,那该死的数学分数总是上不去。只能是名落孙山,待业在家。
三好学生的生活一下子安静下来。每天过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恰恰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的到来,一下子就把她打发到这个山沟里来了。把她从一个中等城市,像发配和流放一样,来到这个贫穷落后愚昧的小山村里当上了孩子王。
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一双命运的手在推动着自己。
他叫蓝天。一个清清爽爽,个子高高,有张小生脸的男青年,来到了她的家里,来到了她的身边。
他是农大的的应届毕业生,是到他们村里来实习的。因父亲在公社医院上班,家里边儿有空房子。生产队就安排他住在她家的房子里。他带着粮票和补助,就在她家吃派饭。
他负责的是取土采样的工作。每天要到地里采集土样,拿到市里边的农科所去化验,从而得出土壤里边的成分。根据这些成分来决定来源地里边该用什么样的化肥。她在家反正也没什么事儿,生产队就让她给他当助手,顶替母亲到地里去采集土壤。这样母亲就不用去上地干活儿,专心在家里按时给他们做好饭。
渐渐的他们就熟悉起来了。在田间地头,在旷野里在树荫下,交流思想,讨论知识,好像总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虽然她年龄还小,但个子长得高,一副成熟姑娘的样子,属于情窦初开的年龄。但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和一个跟自己性别相对的人放到一起去想点什么,包括他们班级里边那些对她倾慕不已的男孩。但眼前的这个男青年,比她足足大了四岁。虽然也只有四岁的差距,但她总觉得她和他已经有了天壤之别。因为人家是堂堂的大学生。自己虽然也是好学生,但毕竟是在农村,连个工作也没有。大学生和一个村姑,显然是什么事情也不可能发生的。
他们就这样,每天因为工作和劳动关系,天天到地里干活儿,回家吃饭休息。这个她应该叫他哥的男青年,成熟,潇洒和有技术专长。她总想跟他说点什么。在家里还没有什么,当着母亲的面,只是日常的吃喝拉撒睡,互相问候一下。但一到了地里,到了那天地之间宽阔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她就对他说东道西,问这问那,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渐渐的她和他之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到底是为什么?谁也说不明白,也不知道。但她总想关心他,总想给予他点什么。
有那么几天,天天下连阴雨,无法下地去。蓝天在他的屋子里边无聊地翻看着她父亲柜子里边的医学书。看着看着大概太困了就慢慢地睡着了。她担心他着凉,就随手把挂在墙上,她的那件带着花格子的衣服,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生怕惊醒了他。又蹑手蹑脚地返回自己的屋里,坐在窗台前,双手托腮,隔着窗玻璃望着外边,丝丝缕缕不停地下着的雨水,轻轻地拍打着院前的那棵柿子树上的叶子,发出轻柔的滴答声,像她无尽的思绪。但她又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
直到实习完了,他自己写了实习报告,又请生产队给他写实习鉴定报告。但生产队里没人会写,队长就让她去写。
她拿到这个请求,激动得一夜没睡好。一方面,她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另一方面是她也不知道如何去鉴定他。但她一定要把最美的词语,最高的肯定,最好的赞美全部写进去。用她这个高中里边的高材生最好的水平,洋洋洒洒地给他写了几千字的鉴定报告。她把报告首先给他看。他盯着可能决定他命运的报告,一字一句地仔细看着。白皙的脸上渐渐地晕出了一圈一圈的红晕。一个个优美的文字如同敲开了他心肺的一扇大门,把他的五脏六腑都亮了出来。面对这样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女,他想掩饰也掩饰不住了。
他是否也看出了她内心的波澜?是不是知道她也想要借此来表达她的心情?但直到看完,他才慢慢抬起头。像不认识似地盯着她,嘴巴翕动着,嚅嗫了半天,才认真地说了一声谢谢,便再也没有了下文。直到他离开她们村。她也没有期待他给她说出多少让她怦然心动的话。只是淡淡的,打着招呼说着再见。她甚至觉得可能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觉得有一些失望,有一些沮丧。但又觉得这有什么?他和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啊。什么也不可能发生啊。他只不过是一个实习的大学生,在她们家住了一段时间而已。而他除了不花租房的钱,吃饭是要用粮票和钱的,是给她们家掏伙食费的。没有占她们一分钱的便宜。自己帮他干活也是帮助母亲给生产队劳动的,每天记一个工。大家谁也不欠谁的。大家很快就相忘于江湖,不可能再有什么交集的。
然而,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必须要发生的,是任谁也租挡不住的。
就在他走后的两个月以后,她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一个叫蓝天的人给她发来的信。
她每天代替母亲下地干活儿,挣工分,也算是自己养活自己吧。当母亲怀着困惑的心情把信给了她的时候,她比母亲还困惑。因为她们作为农村人,亲戚朋友亲人都在一块地方。从来没有人收到过什么信。尽管父亲也是所谓的知识分子,但大家从来没有收信的经历。
她心怀忐忑地当着母亲的面把信拆开。那熟悉的字体一下就跃进她的眼帘。是蓝天来的信。她有些激动,双手微微地抖动着。渴望里边能看到她希望看到的甚至是听到的那些声音那些文字,把那少女朦胧的向往的情绪激发出来。
但令她非常失望。虽然内容很长,但没有一句话是她渴望的让她脸红心跳,情不自禁的那种如同用蜂蜜水写出来的语言。所有的文字只是淡淡的叙述,寻常的问候,根本没有她所渴望的一个字一句话。可他在最后向她提出的一个问题,一下就把所有的疑惑都打破了。因为她是好文科生,现代文阅读是她的长向。她不可能从字里行间读不出她渴望的东西。那东西只有几句话,就是告诉她。他被分配到一个邻近地区非常偏远的小县城,在农科所当技术员。他只向她提出一个要求,问她想不想跟他到那个山区小县,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了解那个陌生的世界。他给出的理由是,反正她也没事干,在家也是瞎呆着,还不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尽管那个世界可能会让她失望。但毕竟比窝在家里傻呆着要好。
她一下明白了他的鬼主意。虽然没有一句话能击穿她的内心,也没有让她激动起来。她平静地看着那些极为平常的就像一般的朋友之间商量事情的无聊的文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下就呆在那里。
母亲看着她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显然可能就是那个她们家的房客给来的信。但因为是给她女儿的信,有教养的她也没有拿过来看。只是说谁来的,都写了些什么?
她什么话也没说,把手中的信递给母亲。母亲仔细看了一遍,嘴角溢出不易觉察的笑容。什么也没有说。又把信递给她,笑着说,你准备怎么办?
我……她迟疑地想了想说,您说呢?我是您的女儿,您跟我爸都有决定权。
我早想好了。母亲说。我早看出来了。这是终究会要发生的事情;不可能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蓝天这个孩子是有心思的,也是有理智的。他在没有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之前是不会对你说什么的。因为人跟人无论如何感情好,有多少爱恨情仇,总归是要生活的。而生活就是油盐酱醋茶。就是房子,票子,车子,这些非常世俗的东西。
正说着,父亲也下班回来了。父亲知道了原委,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提出了他的建议。
父亲也说,爱和钱,就是毛和皮的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要以为你妈那么俗气,现实就是这样。这个孩子,考虑得多么周到。如果他自己没有什么生存技能生存依托,是绝对不会向你表白什么的。他现在生活安定了,有了住的房子,有了吃饭的地方,才会想起你来。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绝对值得依托的小年轻人。我当然非常支持你。我想你妈也是这样想的。
妈呀,她一下羞涩得脸红了。你们都说些什么呀?你看从头到尾哪有一句话是跟我谈感情的。他只是问我能不能到他那转一转。可能就算是旅游去吧。
狡辩。母亲笑着说,这世界上的女孩子多了。他怎么不邀请别人去旅游呢?就像下雨天躺着睡觉的男孩子多了,不是所有的女孩子,会把自己穿的衣服偷偷地盖在他身上的。
她听着母亲的话,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发烫。什么叫母亲的眼睛?别在她的面前装假,怎么装也是瞒不过她的。
我真替你高兴。父亲认真地说,我们家的闺女。我觉得不比那个傻小子差多少。如果不是客观原因,学历也不比他差。不要以为自己不是大学生就配不上他。不管什么时候,人的品格是第一要务。在这一点上,我们对你是最放心的,完全可以配得上任何一个人。你更不要以为没有甜言蜜语就不是爱。我们是过来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就是性格品行的相似点多。大家默契于心,就像一层窗户纸,一点就通,一桶就破,根本没有必要那么轰轰烈烈地去追求什么。不管男的追女的还是女的追男的。那追来的东西就是战斗,就是争夺,就是占有,那叫战利品。没有哪个人会对战利品珍惜和爱护的。就像列宁说过的,那市场上叫喊得最响亮的人,往往就是想把最假的最伪劣的产品卖给你的人。不要乞求那些好听的动听的语言。任何一个情感骗子,最富有的就是那些甜言蜜语。而这个小伙子,他没有这样一句话。恰恰因为没有,他才是对你爱得最深的那个人。就等着爸妈对你的祝福吧。
父母的一席话,给她以大彻大悟,醍醐灌顶的感觉。就这样,她没有再任何犹豫,买了一张火车票,先从自己地区坐火车来到他们那个地区;再买了长途汽车票从地区来到这个小县城。乘着希望的汽车,来到了他的身边。来到了这个对于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小山沟里,去开创一番事业。但事业还没有开创起来,事业的巨擘就把她无情地推到茅坑里面去了。茅坑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她虽然作好了准备,但一切都还是未知数。